王偉鋒
“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我問兒子。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一臉茫然。同樣的問題,父親也曾經(jīng)問過我。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呢?
對于父親問過我的這個問題,我不懂,一直在生命中持續(xù)思考,并試圖找到答案。
其實對于父親,很多時候我不懂他,父親帶給我太多的疑問。過去的歲月里,我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讀懂過父親。正因為那時候我不懂他,才有許多隔閡和延續(xù)至今的悔悟。然而,無論如何,對于父親,我時時懷著一顆感恩的心。不能想象,如果沒有父親的努力,現(xiàn)在的我,究竟會是什么樣子。
天下的父子沒有不發(fā)生沖突的,處理沖突的方式或者和風細雨,或者劍拔弩張。而我和父親之間的沖突,很不幸,屬于后者。當父親手里高高揚起的楊樹枝條向我的脊背狠狠打來的時候,不用回頭,只要聽一聽樹枝攜帶而來嗖的一聲風響,我就知道,疼痛馬上會落在我的身上。
但我低估了那根楊樹枝條,沒想到它帶給我的疼痛感會那么重,持續(xù)時間會那么長。楊樹枝條快要落下來的時候,母親朝我大喊一聲:“傻孩子,還不快跑!”我為什么要跑?我就不跑,我要看看那楊樹枝條到底能把我怎么樣。我甚至抱著旁觀者的心態(tài),像看待一場好戲一樣,期待它快點兒落到我的身上。
那時候,我九歲,上小學三年級,倔強得像一頭不愿拉磨的小毛驢。然而,我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以為那根楊樹枝條會蜻蜓點水般擦肩而過,即便落下來也會很輕很輕。就這樣,我狠狠地挨了一頓抽打。
那一下,瞬間讓我的脊背熱辣辣地起了一條“龍”,那條“龍”在我背上張牙舞爪地蜿蜒,并牢牢盤踞了三個月之久。
晚上,我疼得睡不著覺,弓著身子,渾身顫抖,但我忍住淚,沒有哭。我挨打,不虧,是因為我逃課,和小伙伴去河里摸魚,連續(xù)曠課了好幾天。
記得那晚的月光是血色的,當它透過窗子潑灑進來,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父親悄聲走進我的房間,掀開被子看了看我的背部,之后在床頭坐著,沉默了許久?;蛟S,他還在我的額頭或是臉頰上摸了幾下,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晚血色的月亮。
脊背疼痛得火燒火燎,我沒有哭,沒掉一滴淚。不知道我脊背上那道傷,是否刺痛了父親的眼睛。
我在疼痛中睡著又醒來,好像聽見母親說:“真下得去手啊。自己孩子,下手那么重!”母親一邊給我的脊背上藥,一邊埋怨父親。平時高聲大嗓的父親,沒有只言片語,他像是耳背了一樣,充耳不聞。
后來,我上了高中,父親開始了他收廢品的營生。一輛破舊的架子車,每天被父親拉著到處走。那輛架子車好像成了主人,而父親只是架子車疲憊的影子,父親不是在走,而是被那輛裝得高高的、滿滿當當都是廢品的架子車推著走。
只有當架子車累了的時候,父親才會停下來,得以喘息片刻。架子車晚上就停放在院子里,它站著休息,它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定很累很累。雖然它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口,但我知道,那是它累得不想說話了。
一天晚上,我走近架子車,伸手在車把上摸了一下。車把潮濕潤澤,好像上面長滿了茂密的苔蘚,我把它想象成一片繁茂的森林。我傻傻分不清,上面的水分究竟是父親的汗水還是淚水。
我當即毫不猶豫地舔舐了一下,是咸的。我的淚水瞬間貯滿了眼眶。
有一天放學早,父親執(zhí)意要我和他一起去賣廢品。他平時都是獨自去廢品收購站,從不帶我去,這次不知為什么要帶我去。我沒有多想,既然父親讓我去,我跟著去就是了。我要拉架子車,父親不讓,只在我肩頭綁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架子車的車身上。和父親幾乎肩并肩走在大路上,個子快和父親一般高了,我頓生一種豪邁感,很神氣。
在廢品收購站,父親讓我和他一道將車子上塞滿廢品的尼龍袋子抬下來,抬到磅秤上面去。廢品收購站是一個親戚開的,他要過來幫忙抬尼龍袋子,父親連忙說:“有孩子呢,他能行!”父親說著,用力指了指我,我不由分說地點了點頭。
抬第一袋的時候,我明顯感覺不對勁兒,怎么回事?袋子里面的廢品不會那么重。我朝袋子看了幾眼,發(fā)覺父親的眼神有些慌亂。親戚似乎也覺得哪里不對勁兒,站起身,想走過來查看一番。父親突然提高聲音朝我吼道:“好好抬,看路,十五六歲了,連個東西都不會抬!”父親朝我吼叫,之后又趕緊轉(zhuǎn)過頭,一臉笑地看著親戚。親戚猶豫了一下,終于沒有走過來,而是轉(zhuǎn)頭去看磅秤,臉上看不出表情,但一張臉繃得很緊,看得出他內(nèi)心暗流涌動。
這讓我異常羞愧。我低著頭,漲紅了臉,身子矮下去,和父親一起,將尼龍袋子一袋一袋抬到磅秤上面。父親自然恨不得趕快抬完。而我卻覺得那是一個漫長無比的過程,在我心里,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
回來的路上,父親給我買了冰棍,但我沒有吃。我捧著那支冰棍走了一路,回到家,冰棍全融化成了水。那晚我流了一夜的淚。不知道我的那些眼淚是不是冰棍融化的。就是那天晚上,父親問我:“你知不知道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我眼里噙著淚,沒有回答他。
我考上了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后,我去找父親,要他看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父親在工地上打工,我騎著自行車趕到工地,正是午間工休時間。
別人都住在工棚里,熱火朝天地說說笑笑,唯獨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半地下室一樣的“地洞”里,那是正在建設(shè)的樓房最底層,里面陰暗潮濕,他簡單地鋪了一張葦席。
父親躺在“地洞”里聽收音機,他聽到我的叫喊聲,抬起頭張望到我,然后灰頭土臉地從里面爬了出來。父親迫不及待地接過通知書,仔細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陶醉地說:“一模一樣,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父親這幾天一直在聽收音機。當時可以在收音機里及時聽到錄取院校、錄取學生的名字和考號。他數(shù)天前已經(jīng)在收音機里聽到了我的名字,不放心,這幾天總在擺弄收音機,期望著能聽第二遍、第三遍。
“咋不住工棚?”我問父親。工棚的條件應(yīng)該比“地洞”好一些吧。
父親說:“哪有這里自在?我一個人住,單間?!备赣H說著,仿佛為他的明智注解似的,笑了起來。他又補充道:“他們不喜歡我聽收音機。”
許多年后,父親居然離家出走了。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不知道是因為母親的幾句嘮叨,還是其他原因。我相信,一定有父親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壓力在驅(qū)使著他,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在異地他鄉(xiāng)安了家。我知道,男人撐起一片天空不容易,而想要為妻兒撐起一片晴空更難。
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多次撥打之后,父親選擇了關(guān)機。他在沉默,有時候,沉默是一種比語言更為可怕的力量。我忐忑不安,四處尋找他。
找到父親的時候,他正默默地坐在河堤上,遠遠近近是漫天絢爛的煙花,在夜晚的天空中璀璨綻放。暮色蒼茫,夜空深邃,煙花瞬間綻放的華麗,讓我更感覺到獨坐河邊的父親內(nèi)心的那種孤寂與荒涼。我忽然想起了父親問過我的問題:世上最小的海在哪里?
父子一場,我覺得,是這世間最大的緣分,我應(yīng)該感恩父親。兒子粉嘟嘟地降生的時候,我喜極而泣,也對父親多了一些理解的廣度與深度。其實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說自己就完全理解了父親。多少年了,生活一次次如課堂一樣,教會我許多的人生道理,而我也早已經(jīng)參透了父親所遇到的問題的答案。那是我在無數(shù)次陷入生活的低谷,在無聲飲泣中突然頓悟出來的。
世上最小的海,就是我們的眼眶啊。
在貯滿淚水的時候,忍著不讓淚流出來,那便是世上最小的海。
(作者單位:河南省鄢陵縣職業(yè)教育中心)
(插圖:鄭毅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