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賢
遼西地區(qū)曾發(fā)現(xiàn)過若干批銅器窖藏,其中喀左地區(qū)的發(fā)現(xiàn)尤為集中,依張忠培所界定,“遼西地區(qū)是指醫(yī)巫閭山以西,北至西拉木倫河兩側,包括西拉木倫河、老哈河、大凌河、小凌河及它們的支流地區(qū)”①張忠培:《遼寧古遺存的分區(qū)、編年及其他:“環(huán)渤??脊拧睂W術討論會上的發(fā)言》,《遼海文物學刊》1991年第1期。。根據(jù)郭大順②郭大順:《試論魏營子類型》,《考古學文化論集》(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79-98頁。、董新林③董新林:《魏營子文化初步研究》,《考古學報》2000年第1期。的研究,這些銅器窖藏可能歸屬于當?shù)氐奈籂I子文化。喀左北洞村二號窖藏坑④喀左縣文化館、朝陽地區(qū)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北洞文物發(fā)掘小組:《遼寧喀左縣北洞村出土的殷周青銅器》,《考古》1974年第6期。出有6件青銅器:方鼎1、圓鼎2、罍1、簋1、缽形器1,此坑保存較好,可以發(fā)現(xiàn)銅器上部蓋有一層不規(guī)則石板,銅器和坑壁間也填有大量石片。
北洞村二號窖藏坑出土的這件青銅罍(圖一:1)年代比較明確,朱鳳瀚認為二號坑中銅器的年代應該屬于殷墟晚期至西周早期偏早,這件青銅罍就屬于西周早期偏早階段⑤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29頁。,李學勤認為此件青銅罍為西周初年,二號坑銅器群的年代下限為康王時期⑥晏琬:《北京、遼寧出土銅器與周初的燕》,《考古》1975年第5期。。北洞村這件銅罍形制比較特殊,紋飾華麗且形態(tài)夸張,還帶有蟠龍器蓋,與其形制相近且有明確出土地點的青銅罍發(fā)現(xiàn)較少。湖北隨州葉家山M111 出有2 件①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湖北隨州葉家山M111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2020年第2期。,其墓主人為曾侯犺,任雪莉認為曾侯犺銅器群年代為成康之際②任雪莉:《葉家山曾國墓地“分器”現(xiàn)象與墓葬年代另探》,《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四川彭縣(彭州市)竹瓦街一號窖藏坑出有2件(圖一:2)③a.王家祐:《記四川彭縣竹瓦街出土的銅器》,《文物》1961年第11期。b.馮漢驥:《四川彭縣出土的銅器》,《文物》1980年第12期。c.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青銅器全集》13《巴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圖版七八。,孫華認為其年代為西周前期的康王時期④孫華:《彭縣竹瓦街銅器再分析——埋藏性質(zhì)、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長江流域青銅文化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26-168頁。。
圖一
如果將此類青銅罍器蓋的形制條件稍微放寬,也就是不限于蟠龍器蓋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隨州葉家山墓地還出有其他類似形制的帶蓋青銅罍,M27 出有2 件立鳥蓋青銅罍(圖二:1)⑤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217頁。,而M28出有1件捉手蓋青銅罍(圖二:2)⑥a.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湖北隨州葉家山M28發(fā)掘報告》,《江漢考古》2013年第4期。b.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93頁。。任雪莉指出,M27為曾侯犺夫人墓,其出土銅器的整體風格與M111 一樣都偏早,而M28 墓主人為曾侯諫,曾侯諫銅器群的年代大致屬于西周早期約康王時期,個別器物可能晚至昭王初年⑦任雪莉:《葉家山曾國墓地“分器”現(xiàn)象與墓葬年代另探》,《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此外,這類捉手蓋青銅罍在竹瓦街也有較多發(fā)現(xiàn)⑧a.王家祐:《記四川彭縣竹瓦街出土的銅器》,《文物》1961年第11期。b.馮漢驥:《四川彭縣出土的銅器》,《文物》1980年第12期。c.四川省博物館、彭縣文化館:《四川彭縣西周窖藏銅器》,《考古》1981年第6期。。
圖二
綜上,可以對這些總體風格相近的青銅罍的形制特征做出簡單的歸納,此類青銅罍一般為侈口、束頸、圓肩、下腹斜收、高圈足外侈,配有器蓋,肩部普遍有獸首環(huán)形耳且中間也飾獸首,下腹有獸首環(huán)鋬,紋飾非常華麗,器蓋、器耳以及圈足等部位普遍裝飾得比較夸張,目前發(fā)現(xiàn)的器蓋形制有蟠龍、立鳥、圓形捉手蓋三種。其分布地域主要在遼西地區(qū)、隨棗走廊以及成都平原,大致屬于當時周文化的邊緣地帶,流行年代約為西周初期,根據(jù)分布地域或許可將此類風格特殊的銅罍稱為邊地青銅罍。
此類邊地銅罍的整體風格比較接近,或許擁有共同的產(chǎn)地?,F(xiàn)對出土西周初期此類銅罍的地區(qū)逐一進行分析。
首先看成都平原,早已有學者提出竹瓦街出土的銅罍并非當?shù)罔T造,羅泰認為“似乎將竹瓦街的罍看作關中或河南某個作坊的產(chǎn)品最為合理,即使它們制作于四川,也一定是仿制中心地區(qū)輸入的典范,而不會是啟發(fā)王畿內(nèi)青銅器的源泉”①[德]羅泰:《竹瓦街——一個考古學之謎》,[德]羅泰主編:《奇異的凸目西方學者看三星堆》,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第321-359頁。。孫華也指出竹瓦街銅罍并不具有四川地方特點,“它們應當都是周王朝銅器作坊或在周王朝銅器工藝傳統(tǒng)指導下制作的”②孫華:《彭縣竹瓦街銅器再分析——埋藏性質(zhì)、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長江流域青銅文化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26-168頁。。
再看遼西地區(qū),實際上遼西地區(qū)出土的商末周初青銅罍主要是以傳統(tǒng)中原式銅罍為主,這種邊地風格的銅罍在遼西地區(qū)并不占主流,而且與遼西地區(qū)出土的其他同時期青銅器的整體風格也有區(qū)別。此外,喀左山灣子銅器群出有兩件圓罍③喀左縣文化館、朝陽地區(qū)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遼寧省喀左縣山灣子出土殷周青銅器》,《文物》1977年第12期。,林永昌指出山灣子銅器群的年代下限可能為昭穆時期,即已到西周中期④林永昌:《遼西地區(qū)青銅窖藏性質(zhì)再分析》,《古代文明研究通訊》2007年第34期。,年代要比北洞村二號窖藏坑晚。這兩件銅罍在整體形態(tài)上與西周初期的邊地青銅罍是比較相似的,比如兩件銅罍都有高圈足,牛紋罍(圖三:1)還有造型夸張的器耳。根據(jù)簡報描述,其中的渦紋罍器壁較薄、質(zhì)地比較粗糙,而牛紋罍質(zhì)地也與渦紋罍相同。山灣子出土的這兩件青銅罍質(zhì)地較差、裝飾相對簡單,應該是遼西地區(qū)模仿典型邊地青銅罍的形制在本地鑄造而成,這或許也可以說明遼西地區(qū)此時制作青銅器的技術水平較低,應該不具備制作裝飾華麗的邊地青銅罍的工藝。
圖三 1.喀左山灣子出土銅罍2.岐山賀家村出土銅罍
從目前材料看,葉家山墓地出土邊地青銅罍的類型比較豐富,蟠龍、立鳥以及捉手蓋三種樣式的銅罍都有發(fā)現(xiàn),而且年代也較早。報告里其實已經(jīng)指出,葉家山墓地里還出有其他類似風格的青銅器,這些青銅器既可以代表隨棗走廊曾、鄂青銅器的水準,而且也可以體現(xiàn)周文化中心區(qū)以外的地方文化特性①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216頁。,羊子山墓地還出有造型夸張的青銅方罍②隨州市博物館:《隨州出土文物精粹》,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31頁。,所以隨棗走廊地區(qū)是具備制作此類銅罍的能力以及文化屬性的。此外,M27、M28出土的此類銅罍的外底都有懸鈴,而銅器帶鈴也比較符合隨棗走廊的地域文化風格③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94頁。,這樣的形制特征也進一步加強了此類青銅罍是在當?shù)刂圃斓目赡堋?/p>
邊地青銅罍主要流行于西周初期,之后便逐漸衰落,這也符合青銅罍等酒器在西周中后期逐漸走向消亡的大趨勢,因為在周王室進行禮制改革之后,青銅禮器組合便從注重酒器轉(zhuǎn)向注重食器④a.郭寶鈞:《商周銅器群綜合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62-69頁。b.曹瑋:《從青銅器的演化試論西周前后期之交的禮制變化》,《周秦文化研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43-456頁。。從這個角度看,如果邊地青銅罍是產(chǎn)生于遼西地區(qū)或成都平原的話,當?shù)氐耐林幕蛟S并不需要完全服從于周王室的禮制改革,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邊地青銅罍在西周初期以后依然具備繼續(xù)流行的條件,可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這樣也可再次排除邊地青銅罍在遼西地區(qū)或成都平原鑄造的可能。當時的情況可能是,曾、鄂作為西周比較重要的地方封國,自然是要服從或配合于當時周王室的禮制改革,所以隨棗走廊在西周初期以后可能也基本不再生產(chǎn)邊地青銅罍,這也使得其他地區(qū)無法獲得此類器物。
岐山賀家村也出有一件銅罍(圖三:2)⑤a.長水:《岐山賀家村出土的西周銅器》,《文物》1972年第6期。b.曹瑋:《周原出土青銅器》第6 卷,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第1107頁。,年代為周康王前后⑥孫華:《彭縣竹瓦街銅器再分析——埋藏性質(zhì)、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長江流域青銅文化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26-168頁。,整體風格雖與此類邊地銅罍相近,但其沒有器蓋,并且獸耳相對簡潔,沒有夸張的冠狀裝飾,在形制上與同時期邊地青銅罍存在差異。這件銅罍應該是周原當?shù)罔T造,不過其整體文化風格可能還是受到了其他地區(qū)邊地青銅罍的影響,只是在鑄造時對原本形制進行了改動,體現(xiàn)出一定的本地文化特色,從而也與典型邊地青銅罍表現(xiàn)出了一定區(qū)別。這類青銅罍在周原地區(qū)出土數(shù)量很少,而且形制還發(fā)生了變化,可見其在周原地區(qū)的流行程度是比較低的。
綜上,西周初期的邊地青銅罍可能有共同的產(chǎn)區(qū),遼西地區(qū)和成都平原在當時應該不具備制造此類銅罍的能力,邊地青銅罍可能是產(chǎn)自隨棗走廊,隨后通過文化交流等方式被輸送到其他地區(qū)。此外,邊地青銅罍這種文化風格還對周原地區(qū)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青銅罍雖然在西周中后期逐漸消亡,但在東周時期又重新流行起來,其中就有仿造西周初期邊地風格的青銅罍①孫賢、井中偉:《東周青銅罍研究》,《東南文化》2023年第3期。 陳小三:《牟托一號石棺墓中銅罍和編鐘的文化來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八),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44-358頁。。此類青銅罍也主要發(fā)現(xiàn)于邊緣地區(qū),年代集中在春秋早期,具有比較濃厚的邊地特色。不過此時的邊地青銅罍紋飾相對簡潔,普遍不帶器蓋。春秋早期邊地青銅罍的出土地點有:內(nèi)蒙古寧城小黑石溝(圖四:1)②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寧城縣遼中京博物館:《小黑石溝》,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66頁。,山東棗莊東江③棗莊市政協(xié)臺港澳僑民族宗教委員會、棗莊市博物館:《小邾國遺珍》,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23頁。、滕州安上村④魯文生:《山東省博物館藏珍青銅器卷》,濟南:山東文化音像出版社,2004年,第23頁,第20號。,安徽桐城商橋(圖四:2)⑤陸勤毅、宮希成:《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175頁,第148號。,湖南岳陽湘陰⑥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圖版32。,四川成都南一環(huán)路⑦平文:《西周銅罍》,《成都文物》1986年第3期。,廣西荔浦⑧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近年來廣西出土的先秦青銅器》,《考古》1984年第9期。、陸川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近年來廣西出土的先秦青銅器》,《考古》1984年第9期。、賓陽⑩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近年來廣西出土的先秦青銅器》,《考古》1984年第9期。。陳小三認為,春秋早期的此類銅罍中,棗莊東江小邾國墓地出土的銅罍形制相對比較原始,這些銅罍雖然出土地點的范圍較大,但整體紋飾風格基本一致,此類器物可能有共同產(chǎn)地,大致是山東南部到安徽的長江沿線這一地區(qū)?孫賢、井中偉:《東周青銅罍研究》,《東南文化》2023年第3期。 陳小三:《牟托一號石棺墓中銅罍和編鐘的文化來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八),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44-358頁。。
圖四 1.寧城小黑石溝M8501:4 2.桐城商橋出土銅罍
西周初期、春秋早期流行的邊地青銅罍間隔的年代雖然比較長,但中間的西周中晚期接近于青銅罍發(fā)展的空白階段,出土數(shù)量很少,所以從這個角度看,西周初期和春秋早期也可以算作青銅罍發(fā)展的兩個鄰近的高峰期,況且從形制以及出土地點來看,這兩個階段的邊地青銅罍都存在極大的相似性,與同時期其他青銅罍也表現(xiàn)出了比較大的區(qū)別。所以春秋早期邊地青銅罍在整體形制及邊地文化性質(zhì)上,可能都是繼承于西周初期的邊地青銅罍。在此基礎上,如果將兩者進行對比研究的話,或許可以得出一些新的認識。
遼西地區(qū)與成都平原都出有西周初期和春秋早期的邊地青銅罍,而且不同時期銅罍的出土地點比較接近,或許體現(xiàn)了當?shù)匚幕瘋鹘y(tǒng)上的延續(xù)性。先看遼西地區(qū),“區(qū)內(nèi)以東北—西南走向的努魯爾虎山為界,可分為東、西兩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晚商至春秋中期,遼西區(qū)努魯爾虎山東西兩側的文化開始明顯分化。以東地區(qū),繼夏家店下層文化之后興起了魏營子文化,隨后又被凌河文化的早期所取代;以西地區(qū)后來成為夏家店上層文化的主要分布區(qū)。這一時期又可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晚商至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①王立新:《遼西區(qū)夏至戰(zhàn)國時期文化格局與經(jīng)濟形態(tài)的演進》,《考古學報》2004年第3期。。從年代上看,遼西地區(qū)出土的邊地銅罍分別屬于這前后兩個時間段。成都平原與遼西地區(qū)的情況可能類似,當?shù)氐耐林幕谶叺厍嚆~罍的使用上應該是有傳承的。
隨棗走廊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春秋早期的邊地銅罍,而約在其由東至南方向的山東、安徽、湖南地區(qū)均出有此類銅罍,所以與西周初期相比,春秋早期邊地青銅罍形成的文化邊界明顯已經(jīng)從隨棗走廊地區(qū)向外圍移動。其實這種現(xiàn)象跟當時的歷史背景也是比較符合的,西周晚期禹鼎(《集成》02833、02834)銘文記載,鄂侯馭方聯(lián)合南淮夷、東夷叛亂,周王派軍隊伐鄂并命令無遺壽幼,之后鄂國戰(zhàn)敗,鄂侯也被俘虜。夏餉鋪鄂國墓地的發(fā)現(xiàn)說明,戰(zhàn)敗之后的鄂國可能被遷到了南陽地區(qū)②a.河南省文物局南水北調(diào)文物保護辦公室、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南陽夏餉鋪鄂國墓地M5、M6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2020年第3期。b.徐少華:《關于南陽夏餉鋪鄂國墓地的幾個問題》,《江漢考古》2022年第2期。。這次戰(zhàn)事對鄂國以及隨棗走廊地方勢力的打擊應該是很大的,當?shù)卦谖幕弦矐摃酉蜃谥芪幕繑n,其原本的文化特色便不再突出,甚至在周王室式微之后,鄂國以及隨棗走廊地區(qū)在春秋早期也沒有流行邊地文化特色的青銅罍。
或許還可作進一步猜想,當時叛亂的鄂國被打敗,殘余的頑固勢力如果不想歸順周王室或害怕因叛亂遭受周王懲罰的話,理論上說,他們應該會向外圍逃散,比較理想的地點便是與其聯(lián)盟的南淮夷、東夷等地區(qū),而這些殘余勢力在文化上應該是會與中心文化相異,更加堅持原本特色的,所以春秋早期邊地青銅罍在山東南部到安徽的長江沿線地區(qū)最早產(chǎn)生,可能與西周晚期鄂國及隨棗走廊地方勢力向這一方向的退散是存在一定關聯(lián)的。
最后看廣西地區(qū),與春秋早期的其他出土地點相比,邊地青銅罍在廣西地區(qū)的出土顯得比較突兀。陳小三也指出廣西地區(qū)出土此類青銅罍是比較讓人疑惑的,并認為除了要考慮廣西當?shù)氐耐林F族接受這類器物以外,還要考慮到古越族在這一地區(qū)的遷徙③陳小三:《牟托一號石棺墓中銅罍和編鐘的文化來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八),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44-358頁。。
邊地青銅罍在西周初期以及春秋早期的產(chǎn)生和流行背景是有些類似的。西周初期和春秋早期大致都處于新紀元的開端,前者是殷商王朝剛剛覆亡,后者則是西周晚期犬戎入侵使周王室遭受沉重打擊,所以西周初期和春秋早期的中心地區(qū)政局都不穩(wěn)定,而當中心地區(qū)文化動蕩時,周邊地區(qū)的文化便會趁勢抬頭,邊地青銅罍可能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流行發(fā)展起來的。
邊地青銅罍首先產(chǎn)生于西周初期,其雖有地方特色,但此類器物無疑還是脫胎于傳統(tǒng)中原樣式青銅罍,是依托于中心地區(qū)文化產(chǎn)生的。西周中后期,周王室禮制改革使得青銅罍等酒器逐漸消亡,邊地青銅罍自然也在其列,所以西周時期邊地青銅罍的興衰過程與中心地區(qū)青銅罍基本上是保持一致的,這也顯示出這一時期邊緣地區(qū)對中心地區(qū)文化上的依附性。
東周時期的邊地青銅罍主要流行于春秋早期,在這以后便走向消亡,發(fā)現(xiàn)數(shù)量很少。但與西周時期情況不同的是,在東周時期,雖然邊地青銅罍在春秋早期以后走向衰落,可其他類型的青銅罍在春秋早期以后仍繼續(xù)流行。這種現(xiàn)象或許說明,東周時期邊地青銅罍所代表的這種邊地文化特色在春秋早期以后表現(xiàn)出衰落的跡象。
春秋時期,由于周王室已經(jīng)失去了制衡諸侯和四裔諸族的天下共主地位,實力較強的各地諸侯開始兼并周圍小國,周邊的四裔強族也不斷流動遷移至生存條件更加優(yōu)越的中原地區(qū),這極大地促進了華夏民族與蠻、夷、戎、狄族群的融合①田廣林、任妮娜:《從夷夏異制到華夷一體: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中國”認同》,《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東周邊地青銅罍在春秋早期以后的衰落趨勢正好符合了當時這種民族文化融合的時代背景。以遼西地區(qū)為例,林沄曾指出以寧城小黑石溝M8501為突出代表的夏家店上層文化應為山戎遺存②林沄:《東胡與山戎的考古探索》,《林沄學術文集》,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387-396頁。,《春秋》記載魯莊公三十年(前664年)“齊人伐山戎”。M8501正是遼西地區(qū)出土春秋早期邊地青銅罍的地點,目前遼西區(qū)也沒有發(fā)現(xiàn)年代更晚的此類銅罍,所以遼西區(qū)邊地青銅罍的消失可能就與齊國對當?shù)厣饺值恼鞣ビ嘘P。
本文從喀左北洞村二號窖藏坑出土的青銅罍出發(fā),對與其風格相近的西周初期邊地青銅罍進行分析,認為它們可能擁有共同的產(chǎn)地,應該是產(chǎn)自隨棗走廊。此外,本文將西周初期邊地青銅罍與春秋早期邊地青銅罍進行對比研究,由此發(fā)現(xiàn)遼西地區(qū)和成都平原在文化傳統(tǒng)上表現(xiàn)出的延續(xù)性,而西周初期隨棗走廊地區(qū)邊地銅罍所代表的文化邊界在春秋早期已經(jīng)向外圍移動到了大約由山東、安徽、湖南這三個地點所連接的區(qū)域。
邊地青銅罍在西周初期、春秋早期的流行表明,當中心文化動蕩時,其邊緣的遼西地區(qū)—海岱地區(qū)—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成都平原等地區(qū)之間的文化聯(lián)系或許會加強,大致形成了從東北向西南的這一邊地青銅罍文化特色。但在春秋時期民族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舊有邊界被打破,處于這一邊界上的邊地青銅罍也隨“舊秩序”一起走向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