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

大正

奶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由用人照顧。用人姓汪，名字里面有個“英”字，比奶奶大三歲，奶奶一直管她叫“英姐姐”。

一九四九年之后，我奶奶和我祖父在一起生活，英姐姐也組建了屬于自己的家庭。后來大家都遇到了困難，奶奶一家人還能填飽肚子，英姐姐家里就沒這樣幸運了。英姐姐的丈夫要英姐姐去找她原來的主家，也就是我奶奶，尋求幫助，但英姐姐拒絕了。她說主家也遭了難，她不能這樣做。

奶奶聽說英姐姐家庭困難的事情后——我不知道我奶奶是何時、從什么人口中聽到這件事的。總之，她聽說后立刻帶了些米和雞蛋去了英姐姐家?？上砹耍⒔憬愕恼煞蛞呀?jīng)病死了。

叫人沒想到的是，英姐姐后來卻對我奶奶發(fā)動攻擊。她揭發(fā)奶奶小時候從來都不自己穿衣服，要三個人服侍。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以上的故事，都是我從父親和幾個姑姑嘴巴里聽來的。

我的大姑說過一件她親身經(jīng)歷的事。有天傍晚，她和奶奶從外面回來，看到英姐姐正帶著幾個人砸家里的門。奶奶拉著她，兩個人躲在黑暗的轉(zhuǎn)角處，等到人群散去后還是不敢露面，又等了好長時間才心驚膽戰(zhàn)地回了家。

后來，一切開始好轉(zhuǎn)，奶奶和英姐姐恢復(fù)了聯(lián)系。聽說，她是以來看望新生兒的名義到家里來，同奶奶恢復(fù)了交往的。她所看望的新生兒就是我。奶奶熱情地招待她，就像之前什么事也沒有過一樣。我的父親、姑姑們完全不能夠理解，但既然奶奶什么都沒有說，他們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對英姐姐的態(tài)度不怎么友好。

下面要說到我了。

我是“80后”，青春期胡鬧過，抽煙、喝酒、早戀、打架、鬧退學(xué)什么的。但總體來說，故事乏味。第一次高考失敗，我復(fù)讀一年考進了大學(xué)，不是什么好大學(xué)。

在暑假里，英姐姐到家里來了，奶奶讓我喊她“英奶奶”。

我喊了。

她帶著一個行李箱，說孩子出門讀大學(xué)一定要有個行李箱才行。這個行李箱，是她兒子工作的百貨商場里頭最貴的行李箱。她兒子在我們當(dāng)?shù)刈畲蟮陌儇浬痰曜鼋?jīng)理。盡管家里的其他人拒絕，要她拿回去，但最終奶奶決定收下。當(dāng)時我十八歲，對家里的歷史，對奶奶和英姐姐之間的恩怨一無所知，只覺得箱子蠻不錯，一看就是高級貨。

我拉著英奶奶送的行李箱去北方讀大學(xué)。四年后，我又拉著箱子去南方工作。用到第九年，我回家鄉(xiāng)過春節(jié)時，輪子壞了一個，我找修鞋匠換了新輪子。如此又用了兩年。還是個春節(jié)，下火車時摔了一下，換上去的輪子掉下來，滾到了火車下面，我扛著箱子回家。家門口的修鞋匠不見了，我也懶得再修一個使用了超過十年的箱子，便抽空去了趟商場，買了個新箱子。收假后，我拉著新箱子回了工作地。

時光荏苒，我在工作地結(jié)婚，買房，有了孩子。孩子出生后不久，奶奶去世了，我們?nèi)绾伪瘋槐丶氄f，我要講的事發(fā)生在奶奶去世一年以后——

父親決定把奶奶生前居住的房子賣掉。在收拾房間時，父親打來視頻電話，問我箱子還要不要。

“什么箱子？”我問。

手機里的影像晃動了一陣子，父親切換到后置攝像頭，我看到一個以黃色作為底色、上面有斜紋、邊角被磨得起毛發(fā)白的箱子。它缺了個輪子。

一瞬間，我從記事時起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聽過的音樂、交往過的女孩子，還有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從長輩們口中聽來的有關(guān)祖父、有關(guān)奶奶、有關(guān)英奶奶的故事同時涌上心頭。胃部劇烈地收縮，我有點兒想吐，也有點兒想哭，不過，最終只是打了個嗝。

“扔了吧?！蔽艺f。

“好。”父親說。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