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中兄弟的隱喻和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

楊雅雯

家族小說在我國現(xiàn)當代小說史上占了很大的比重，如巴金的《家》《春》《秋》，老舍的《四世同堂》，林語堂的《京華煙云》，陳忠實的《白鹿原》，等等。這些小說往往通過家族的興衰來表現(xiàn)相關年代的歷史社會變遷。家族小說的產(chǎn)生有特殊的歷史背景，其產(chǎn)生和存在都與中國古代封建制度有著密切聯(lián)系。從商周時期開始，統(tǒng)治集團為了鞏固皇權對同姓貴族和異姓貴族進行統(tǒng)治，就對貴族階層進行了分封，分封意味著封土建國（給貴族土地），讓他們建立自己的邦國。封土建國的行為使貴族接受新的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繳納賦稅，這就是中國數(shù)千年來統(tǒng)治制度封建制的來源。在這個制度當中，封土建國最低等級的分封貴族是卿大夫，卿大夫的封邑被稱為“家”，這里的“家”意味著由相同姓氏與血緣關系而聚合起來的集團，也是“家族”與“家庭”這些詞的語義來源。

家族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與中國傳統(tǒng)封建制度的長期存在是無法分割的。想要表現(xiàn)中國古代封建制度這一背景下的人物故事，勢必要對其所在的家族構成、社會關系與社會形態(tài)進行描寫，也勢必會以家族為單位來描寫家族之間的關系，并通過家族間關系的反映社會結(jié)構和社會變革。中國小說史上最為著名的表現(xiàn)家族故事的應當是小說《紅樓夢》，表現(xiàn)封建家族在國家政權建立方面的小說是《三國演義》，表現(xiàn)對封建制度的反抗，進而描述個人在這一制度中的對抗性成長，最終形成與政權抗衡的類似家族或幫派組織體的是《水滸傳》。

在中國古代封建制度中，家族是這一制度當中最基本的組成單位。在這個背景下，個人所受到的教育（以儒家教育為例），都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在家族（人群）當中處理與他人之間的關系。無論是對個人內(nèi)在品德的要求，還是外在與他人相處之道的要求，都在教導個人如何收斂個人意志，如時?？疾熳约旱男袨槠返率欠衽c傳統(tǒng)道德相違背（“吾日三省吾身”），如何在與他人交往當中與他人和諧相處（“仁者愛人”），將遵從父權君權意志的《孝經(jīng)》列為想要實現(xiàn)功名，參加科舉考試的必考書目。個人意志被融入家族意志當中，個人的發(fā)展勢必與家族的整體利益相一致。

到了近代，由于社會制度的變更，貴族特權在實質(zhì)上和形式上都已經(jīng)消亡。家族這一組織體也不復存在，隨之分散成諸多小的家庭，這些小的家庭或許能實現(xiàn)幾代同堂的人數(shù)盛況，但已沒有了家族原本的實質(zhì)。

一、消解了的家族與倉促登場的兄弟

曾經(jīng)以血親和地域來確定的家族關系將由什么來取代？家族的消解并不意味著家庭倫理的消解，家族的人口縮減，使得家族由原本眾多族人的局面逐漸縮減為家庭。仍保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背景的家族原型轉(zhuǎn)變成了幾世同堂的大家庭，經(jīng)濟實力不復當初的家族則隨歷史與時間的變遷，成為常住人口只有三人或四人的普通家庭。以幾世同堂的大家庭為背景所進行的文藝創(chuàng)作，仍然將中國傳統(tǒng)倫理和宗法制度置于其中，作品中矛盾的展現(xiàn)也常常表現(xiàn)個人與家族之間的矛盾，宗族、倫理與個人意志之間的矛盾。

在進行普通家庭的故事描述中，兄弟這一社會角色倉促登場，取代了家族的其他成員，成了家庭倫理的主要表達方式。為什么當代作家選擇兄弟來代表親情、代表家庭倫理，而不是通過父子或母女的關系來代表家庭倫理？中國古代封建等級制度最讓人詬病的并非以親情維系的家庭倫理，而是以父系家長制為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的家族宗法制，家族的意志、父系家長的意志的建立削弱了個人意志的表達，在文學表現(xiàn)的角度，個人意志的表達和個人精神的建立無疑意味著自由思想的實現(xiàn)，與封建社會下大一統(tǒng)的父系家長宗族制度是相背離的。在此時，兄弟情誼的描寫開始取代父系家長制在個人發(fā)展中的角色。兄弟的表達意味著雙方地位的平等，這種平等打破了宗族家長制的專斷與權威，也意味著在這種平等地位當中，兄弟雙方具有平等的人格和地位，沒有了專斷和權威的表達，使個人精神和意志可以最大程度的表現(xiàn)。

徐則臣的小說《北上》，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家族小說，講述了幾個家族幾代人的故事，實質(zhì)上講述的是兩個時代的故事，為了消解家族中長輩對晚輩的思想約束，也為了更好地反抗家族的宗法制度。徐則臣在描述清末時期的故事情節(jié)時，將所有可能產(chǎn)生家族意志的場景都分解成了家族退場、個人登場的表達方式：謝平遙過家門不入，于是他的想法后人無法得知，同樣他的意志后人無法繼承，文中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他需要服從與繼承的意志。孫過程的父母在水泊梁山這一代表個人意志與自由的地方因與同村村民發(fā)生沖突被殺，孫過程的意志也成了獨立與自由的個人意志的表達。邵常來則是背井離鄉(xiāng)作為挑夫的身份出現(xiàn)，即使有家族也無法實現(xiàn)意志的傳達。這些人中，除了謝平遙可以稱得上是小知識分子，其他人的階層與地位都是家族沒落與消解后的貧民與農(nóng)民，文中所有人都沒有家族作為依托。

徐則臣仿佛為了避免家族意志的產(chǎn)生，他刻意孤立了前代人與后代人的意志，使他們的意志不相通達，不能互相理解，兩個時代的人，仿佛只是遙遙相望的陌生人。對前輩意志的理解，要通過后輩用歷史遺跡的碎片進行拼湊，才能逐漸得出故事的輪廓。這種互相不理解的狀態(tài)，反而間接表明了家族的影響力。對于父權的影響力，已經(jīng)被小說作者用情節(jié)的展示進行了消解，將權力的能力展現(xiàn)壓制到了最低。

二、以兄弟來指代的親情倫理

歷史上的文人墨客對兄弟之情有較多的描述。例如，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有過這樣的描寫：“使布立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nèi)平外成?！毙值苁怯H情的一部分，也是倫理實踐的一部分。

當代小說中，兄弟之間的關系并非總以正面積極的形象出現(xiàn)，如余華筆下的兩對兄弟—山峰、山崗及宋剛、李光頭。兄弟之間的親情倫理因為某些突然萌生的念頭或某種隱秘的自我癖好而被盡皆拋棄，進而描述兄弟之間在沒有道德感束縛下利己自私的人性。這些描寫既可以理解為時代變化導致的傳統(tǒng)文化式微，也可以理解為自古以來對親情的重視在這一階段被個體以名義上的自由與虛無的追求所替代，親情倫理的價值和意義在這一階段被歸入家族宗法制度的殘余當中，成了腐朽與腐敗之物。

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親情倫理與家族宗法制度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當家族宗法制度失去了原本的存在根基時，必然會消亡；但人與人之間感情的維系方式，情感所能夠產(chǎn)生的牽絆卻無法隨之消亡。在徐則臣筆下，主人公在面對個人自由和個人選擇的時候，親情倫理已經(jīng)不再是需要斷絕之物。這里親人之間情感的表達不再是宗法家族中的強權式命令和被動式服從，也并非地位不平等的父子之間那種父權的引導和規(guī)勸，而是兄弟之間平等的協(xié)商，是帶著對親人的遺憾和情誼來完成的個人自我成長和實踐家族及父權的概念，而這些在徐則臣筆下被消解掉了。無論是《耶路撒冷》中為了給兒子初平陽攢錢湊留學費用而賣房子的父親初醫(yī)生，還是《北上》中縱然萬般不愿意脫離船民生活但為了兒子邵星池的前途和幸福，或是毅然決然脫離水上生活的父親邵秉義，老年父親對成年兒子所作出的人生選擇本著尊重的態(tài)度，并盡一切力量支持其選擇，在不平等的父子身份背后，是平等的尊重。

父子之間情誼的表達是父親權威逐漸收斂的過程，也是兒子作為個體逐漸實現(xiàn)自我成長的過程。在邵星池兒時，父親的權威能夠通過行使暴力來實現(xiàn)，但當邵星池逐漸成長，父親承認其“長大了”，與此同時象征父系權力和暴力壓迫等一系列否定父子平等地位的實施手段反而被父親收攏，暴力壓制的方式被否決掉，父親邵秉義開始認可兒子的獨立性和自我主張。兒子選擇賣掉家里的船，父親雖然心里不贊同，但也尊重兒子的選擇。邵秉義沒有阻止兒子的行為，因為他回憶起了當時的自己。成年后，為了成家與父親分家時，父親對自己作出的選擇并不贊成，但當時的父親也選擇了尊重理解的場景。雙方處于情感平等狀態(tài)下的親情表達，正是作者所想要建構的親情體系。在這種親情體系之下，家庭不再是阻礙個人發(fā)展的洪水猛獸，個人的自由建立在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之上，家庭成了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家人自我實現(xiàn)的根莖。家庭成員實現(xiàn)了事實地位上的平等后，家庭成員就成了個體自我實現(xiàn)的內(nèi)驅(qū)力和基本行動原因。

三、親情產(chǎn)生的內(nèi)驅(qū)力與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北上》描寫了兩對兄弟。意大利人費德爾為了實現(xiàn)理想而遠赴中國，他的理想是像偶像馬可·波羅一樣游歷中國的大運河。他的哥哥小波羅并沒有什么自己的理想，小波羅來中國的目的是尋找在戰(zhàn)爭中失蹤的弟弟，在尋找的過程中，小波羅踏上了游歷中國大運河的船，感受著弟弟所想要感受的運河風光，追尋著弟弟想要實現(xiàn)的游歷大運河的夢想。他沒有找到他的弟弟，卻發(fā)現(xiàn)了大運河的美好，最終小波羅死在了大運河上，而弟弟在中國隱姓埋名，與一個中國姑娘在中國定居生活。

孫過程的人生之路似乎也在遵從哥哥孫過路的意愿，哥哥因為父母遭到洋人的殺害而立下誓言殺死洋人，于是孫過程一心阻礙小波羅的北上行程，并將小波羅綁架，但他的哥哥孫過路認出恩人謝平遙之后就改變殺小波羅的意愿，并放他們離去，甘愿自己赴死。孫過程遵從了哥哥的意愿，護送小波羅等人一路北上。最終，他沒能阻止那些想要為哥哥報仇的人，使小波羅被刺傷，并間接導致了小波羅的死亡，一段故事戛然而止。

這不是徐則臣第一次用“兄弟”之情來推動故事發(fā)展，回顧其小說《耶路撒冷》，故事中的“弟弟”天賜死了，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自殺期間卻未能夠阻止其死亡的小伙伴們，似乎都負有一定的責任，他們誰也不曾主動參與天賜的死亡，但也都沒有阻止天賜的死亡。于是，心中的愧疚成為他們之后人生的遺憾，也成為他們必然要回鄉(xiāng)彌補愧疚的理由，也成了驅(qū)動小說發(fā)展的核心。

眾人面對“弟弟”自殺時選擇的逃避行為，在逃避行為產(chǎn)生的那一刻，他們逃避了親情的束縛，獲得了所謂自由的實現(xiàn)，所付出的代價是之后若干年心靈上的桎梏。他們無法釋懷自己曾經(jīng)的逃避與怯懦，在自由過后卻不得不接受新的枷鎖。這種逃避與余華筆下的兄弟之間既刻意又明確地舍棄親情倫理，并肆意展示自我與自由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親情倫理在某一段時間被認為是實現(xiàn)自我及獲取自由的負累，或者可以理解為親情倫理所代表的某種意志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負累。

在《北上》中，兄弟間的親情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負累，小波羅和孫過程都選擇了帶著親人的意愿上路。在路上，小波羅并沒有找到弟弟費德爾，孫過程也沒能如約保護好小波羅，但是不再背棄親情，心靈也就不再會被愧疚的情緒所牽制。在尋找弟弟費德爾的過程當中，小波羅和孫過程看到了運河兩岸的生活，參與這種生活，使得他們逐漸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意大利人小波羅沒有什么自己的理想，中國人孫過程也是做好眼前事情的人，他們都屬于沒有遠大理想和目標的普通人。普通人的人生歷程大多是在帶著親人的殷切期待中進行的，在這過程中，逐漸有了自己的人生計劃和想法?？梢哉f他們就是在尋找和觀看的路上開始創(chuàng)造自己的價值，也可以說是親情的指引使他們獲取了自身的目標和價值。小波羅的死對于孫過程而言，是另一個“兄弟”的肉身消逝的過程。小波羅對運河的情感，對運河的癡迷也影響了孫過程及孫過程的后代，他給孫過程留下了照相機，留下了在運河兩邊安家立業(yè)的念想。小波羅想要實現(xiàn)在照片中描繪照片背后故事的想法，隨著小波羅的死亡似乎已經(jīng)無從實現(xiàn)，而他留下的相機在無形當中影響了孫過程的后人們：孫宴臨在大學里開設的課程就有與小波羅相似的觀念。小波羅想要沿著運河每天上下來回討生活的念頭，被小波羅情同手足的邵常來和他的后代們實現(xiàn)了，邵常來開始買船，成了船民，最終他的后人成了船老大，過上了在運河上下來回跑，來討生活的日子。

生活在現(xiàn)代的人們終于不用再背負沉重的家族使命緩緩上路了。父權和宗族是歷史的產(chǎn)物，終將被消融在歷史的進程中。與此同時，親情倫理在現(xiàn)代生活當中仍然是值得人們期待和重視的情感，以兄弟為指代的親情倫理不應是阻礙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枷鎖，而應將其當作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提供的驅(qū)動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