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新
大姐離去整三年了,祭禮、供品,應有盡有,一家人依然難遣悲懷。
我只好給她們講了一個夢,大姐故去不久后我做的一個夢。夢里,大姐不是癱瘓在床的模樣,而是一襲綠呢大衣的職業(yè)形象,站在她的廠區(qū)門口,扶著單車,風姿綽約?!斑@輩子大姐沒有工作過,她現(xiàn)在挺好的,咱們祝她工作順利吧?!?/p>
晚上,我打開大門,在門口的薔薇架下鋪了個竹床,躺在上面,看天上越來越多的星星在眨著眼睛。星光呀,你照亮大姐回家的路吧,愿大姐魂兮歸來我的夢里!
從我記事兒起,大姐就臥病在床,我是在她的床邊長大的。她患的病是骨結核,背上有個大窩頭一樣的疙瘩,胸腔前凸,也就是前雞胸后羅鍋。她的腿只有一般成年人的胳膊粗,胳膊就更細了。她的臉其實很秀美,尤其是鼻子,既有東方人的小巧,又有西方人的挺拔。她的手很白,手掌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看得清清楚楚。她那纖細的手一伸開,指尖翹得很高,手背往下凹,也就是民間說的“巧中巧,兩頭翹”。她能給我扎別的小姑娘羨慕的麻花辮兒;她用草編的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很漂亮;她用紙疊的青蛙能蹦好遠好遠。
那個時代,家家都很窮,小孩子一個個都挺饞的。夏天的午后,我和小伙伴冬梅去河邊玩兒,在河堤劉大爺家的屋檐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很多黑西瓜籽。我和冬梅確認過眼神兒,就把小汗衫扎在松緊褲腰里面,踮起腳尖,拽著領口伸到屋瓦邊上,往里一攏,也顧不上曬了一天的西瓜籽燙肚皮,一溜煙兒跑回家。經過大姐床前也沒敢停,直接進了里屋藏了起來。后來,劉大爺挨家挨戶問他的瓜種,大姐就讓我們趕快送回去,我們面面相覷卻仍裝作一臉無辜地問:“我們又沒拿,給他送啥?”為了自證清白,我把褲兜翻開讓大姐看。冬梅的褲子沒有兜,她竟然把小汗衫往上一掀讓大姐看。誰知道,一顆黑瓜籽赫然貼在她的白肚皮上。大姐哧地笑了:“還說沒拿,看你倆慌里慌張的就知道,快送去,現(xiàn)在送,我誰也不說!”我有點兒惱羞成怒:“你不說誰知道?你敢對咱媽說,我以后就不給你倒尿盆!”“你不倒,我也不能看著你偷人家東西!你不聽話等著挨打吧!”
送還瓜種后,我賭氣不理大姐。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瘋玩兒,中午故意晚回去,這樣給她端飯、倒尿盆的就不是我了。晚上回家,三姐遞給我一個紙包,外帶一臉的嗔怪。我奇怪地打開,呀!幾十個西瓜子仁躺在白紙包里。三姐說:“劉大爺說,要是你們給他剩下一把,他就不找了。大姐給你剝的,就讓我吃了兩粒?!蓖且恍《褍何鞴献尤?,我真舍不得吃,只覺得臉燒得慌。
爸爸給我一個評語—“為嘴傷心把人丟”??蛇€有更丟人的。過年,大人熬糖稀做麻糖的時候,小孩兒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拿著一節(jié)玉米稈兒,在糖稀缸里攪起一坨往嘴里送。我為了攪起來一大坨,就把玉米稈使勁兒往糖稀里面一戳,沒承想我那漂亮的長辮子一下子掉到了缸里。瞬間,辮子上都是糖稀,我只好托著辮子往家跑。我媽一看,氣不打一處來,抄起針線筐里的剪子就剪。大姐趕快攔住,說她給我洗。
那天是周末,整整一個下午,二姐和三姐在大姐的指揮下,一邊寫作業(yè)一邊給我換了一盆又一盆水。每一次她們倆換水的時候,不是沖著我擠眉弄眼兒,就是刮著臉蛋羞我。大姐卻一句嘲諷的話也沒有,拿著木梳慢慢捋,輕輕梳,時不時問我疼不疼。我躺在她的床上,頭擱在床邊上,數(shù)著屋頂上的檁子、椽子,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洗好,我才看見大姐的姿勢:在床上半趴半跪,兩條小細腿,一條半蜷壓在身下,另一條半伸擱在身后,她的身子則往我這邊擰著。晚飯時,大姐躺在床上,我把飯給她端過來,她只接了一小塊饅頭啃了幾口,沒有折起身子再吃別的。
貧困的日子因為這些糗事而色彩斑斕,倒也過得快些。后來,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了縣城里。爸媽也退休了,做些小生意,賣報刊和明信片之類。二姐和三姐都已出嫁,大姐成了“留守兒童”。有一次,我媽在鄰居的攤兒上花了五塊錢給大姐買了個毛線娃娃。第二天,她竟拿出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毛線娃娃讓媽辨別哪個是她買的。媽說:“我就知道你能做成,俺大妮兒那么巧。你做吧妮兒,做好了,我?guī)湍阗u。”
大姐身邊的柜子里有很多毛線,粗的,細的,五顏六色,都是她織毛衣剩下的。她早早就學會了織毛衣,給全家人織,也給親戚和鄰居織。剩下的小線團搬家搬了幾次她也沒舍得扔一個,如今派上了用場。于是,大姐欣喜不已地做了一批又一批,很是暢銷。后來,我媽把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交到大姐的手上,說:“妮兒,這是你掙的錢,你想要點兒啥?媽去給你買?!薄拔疑兑膊灰?,錢先放著吧。”大姐說。
其實,我家的錢一直在大姐那兒放著,爸媽進貨從她那兒拿,收攤兒后也把錢包給大姐盤點。大姐給他們記著賬,月月賺多少,她比爸媽都清楚。我放假回家,她拿出一張大鈔票讓我去買羊肉,我很吃驚地問:“你不是不吃羊肉嗎?”
“爸爸愛吃,還總嫌貴。”“我也嫌貴!”
“這是賣廢品的錢,不用心疼!”“啥廢品能賣這么多錢?”
姐的眼里放著光,一五一十地給我講她的毛線團變現(xiàn)記。后來,我工作、結婚、生孩子,孩子又繼續(xù)長在大姐的床邊。產假后,我第一次去上班,該回來喂奶卻不得空兒,忙完趕緊蹬車往家趕,腦子里出現(xiàn)的景象是那粉嘟嘟的一團哭成了紫紅??傻任彝崎_門,人家正咯咯笑著,手腳并用地在小車里玩大氣球呢。
“姐,她沒有餓嗎?”“喝的西瓜汁兒?!?/p>
我擰開奶瓶把殘渣倒進嘴里,今年夏天的第一個西瓜,從嘴里甜到了心里。沒有榨汁機,也沒有漏斗,一個勺子,一個碗,搗碎、榨汁,再一勺一勺地灌到奶瓶里。大姐是提前了多長時間做準備,才能保證娃兒睡醒就喝上的呀。
婆婆去世得早,我有孩子時,媽媽的眼睛也早已花了。女兒小時候的衣服,無論單的、棉的,還是鉤的、織的,都是大姐純手工制作,貼身的衣服里外平整,從沒有硌肉的邊縫。
女兒極喜歡和大姨待在一起,尤其喜歡大姨給她唱催眠曲。瞌睡的時候,自己往小車里一爬:“大姨,大姨,月兒明唄?!薄霸聝好?,風兒輕,樹葉兒遮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好似那琴弦聲……”女兒睡著了,女兒吃飽了,女兒會跑了,女兒會給大姨倒尿盆兒了……
大姐要能有個自己的孩子該有多好??墒?,以她的身體狀況,很難承受懷孕和分娩之重。也正因如此,才一直沒有給她找婆家。聽媽說,也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但人家給介紹的也都是有殘疾的。大姐的畸形已經讓陌生人不忍直視了,再嫁個殘疾人,日子太過于艱難。而且她自己非常排斥,每次媽一張口,她就一淚雙行的,再提這事兒似乎就是嫌棄她了。唉,妹妹們不怕給大姐養(yǎng)老送終,可惜大姐只有當大姨的福分了。
大姐四十七歲那年,我買了新房子。裝修的時候,我請師傅給大姐的房間里接通冷熱水和下水道,還裝上了空調和排氣扇,她自己綁了個長桿小拖把,把房間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孩子們一來,都到她房間里玩兒,有的直接滾到大姐的床上。
爸媽的錢還是讓大姐存放著,存折哪個該取,該存多少現(xiàn)金,她記得門兒清。全家人吃的藥她也都記著,誰頭疼腦熱,或者鬧肚子,或者手上割了口子,大姐那兒啥藥都有。大姐還擅長猜謎語,她出謎語,我們猜。大姐還喜歡聽戲,各門派里的名角兒的本名和藝名如數(shù)家珍,給老媽講得頭頭是道。后來有了智能手機,她教會老媽玩微信,讓老媽成了小區(qū)里最有能耐的老人。她還通過有些軟件掙點兒小錢,給媽網購衣服。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平平靜靜地往前走,我希望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地往前走。但爸媽一過八十歲,大病大醫(yī)院,小病小醫(yī)院。我忙,大姐也跟著著急??次遗芮芭芎?,她神色黯然地說:“看你忙成啥了,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你照顧好自己,別再添啥病,就是幫忙了?!蔽野参看蠼?。
可她咋能不病呢?臥床五十年,虛弱五十年。她啥病沒得過?八歲得病時,只有下肢的神經沒知覺,五十年來慢慢延伸到了腰部。大姐開始出現(xiàn)排便困難,醫(yī)生說,會越來越嚴重,只有手術。她卻堅決不做,她說:“一想到要像個剝光的猴子一樣躺在手術床上,比死還難過。”說完,大姐就閉著眼睛流淚。
看來,她這五十八年的女兒身終究是不能接受摧毀一切羞恥感的手術,而且醫(yī)生說效果不一定理想。我告訴大姐,現(xiàn)在的技術很成熟,有沒有效果試了再說??纱蠼汩_始不吃不喝,難以想象,她是怎么挨過去的饑和渴。我們苦苦相勸,老媽苦苦哀求??烧f得再多,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幾口。我知道,那幾口,只能安慰一下老媽!大姐本來就虛弱的心肺以驚人的速度衰竭了,沒兩天,一心向死的大姐在睡夢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不知道,大姐從開始決定不吃飯,到最終離開的那幾十個小時里想的是什么。是怎樣的意志讓她在饑渴中面對甘甜鮮香,既沒有牙關緊咬,又能說停則停?是什么給了她勇氣,讓她刻意地去赴那黑暗冰冷的死亡之約?我只知道,她是留戀這個世界,掛念著這一家人的。
埋葬了大姐,回到家,女兒說,大姨去世前兩天,家里來了一只斑鳩,不飛也不躲人。她把它捧到房間里,還拿來了水和糧食。女兒說,那只小鳥不吃不喝,只在她的房間里輕輕踱步。她看書的時候,小鳥就在她的身邊,不聲不響,偶爾蹭蹭她的腳踝。有時候,小鳥就站在窗臺上靜靜往外看。大姨去世前的那天傍晚,小鳥在窗臺上站著不下來,反復撲打著翅膀,打開紗窗,它就飛走了。女兒說到這兒,止不住的心痛讓大家又一次淚崩!大姐,難道小鳥就是你的靈?難道這就是你的告別?
大姐啊,今天是親人回家的日子,你回來看看吧!看看咱院兒里的無花果、葡萄,還有睡蓮;看看爸媽還好,看看女兒大了。大姐,哪怕你來時是一只鳥,你來吃那枝頭最甜的果;哪怕你是一縷風,你來撫那最美的花!
大姐,求你來到我的夢里吧!這個季節(jié),你該是穿條綠色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