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
我家住在豫北平原。平原上,田疇一馬平川,雖有崗丘,卻也不甚高。地里有的只是坷垃,沒有石頭。村里蓋房砌圈用的是磚頭,也沒有石頭。石頭是從老遠(yuǎn)的山里運過來的,這使軟性的平原多了些堅硬。
平原鄉(xiāng)村的生活,離不開山里的石頭,無論吃的、用的,還是住的,石頭無處不在。石頭有大有小,有方有圓。平原上的日子被石頭填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碾軋得結(jié)結(jié)實實,村民們也生活得實實在在。
秋天里耩麥子,用耬把麥種播到松軟的土里后,還要套著牲口拉著礅子壓一遍,不然麥子長高后容易倒伏。那礅子是石頭做成的,像大大的算盤珠子套在木架上。因為耬是三條腿,礅子也用三個,用木框固定著,又因為礅子是跟著耬走的,因此,村里有“礅子跑到耬前頭”的歇后語,一般是指“弟弟比哥哥娶媳婦早”。
礅子較輕,套一只小毛驢就行。有的人家缺少牲口,就用人拉。礅子與木框碰撞發(fā)出的聲音,與驢子偶爾的鳴叫交織在一起,如同民謠在田野上一起一伏。礅子給麥種一些壓力后,來年夏天的麥子就長得旺盛,籽粒飽滿。
夏天,麥子收割上場后,村民們套著牲口拉著石磙(又稱“碌碡”)碾場。石磙很大,也很重,可是騾馬拉著石磙竟是很輕松,一遍,兩遍,以至無數(shù)遍。石磙碾軋?zhí)?,麥子一片歡噪,麥粒迸跳。此時正是驕陽似火,騾馬通身透汗。后來,有了拖拉機,對付大大的石磙就容易多了。
麥天以外的時光,石磙就閑在麥場的角落,不過它并不寂寞。除了風(fēng)來雨來,村里的大人小孩兒也來和它熱鬧。村里的男人往往用它比試力氣,掀石磙,伸展雙臂將它由橫臥掀至豎立。如果是用一只胳膊,那便是村中的大力金剛了。推石磙,推著它繞著麥場跑一圈兒,看誰用時短。贏得勝利的被人簇?fù)須g呼,勝利獎品為一包煙或一包糖,還有旁邊女人們?nèi)崆榈哪抗?。小孩子對碩大的石磙是奈何不了的,只能爬上爬下取樂,也常犯嘀咕:不知這大家伙是咋從那么遠(yuǎn)的山里運來的?
石磙也有歇后語,如“石磙上點燈—照?!薄笆夼鲰庾印獙嵈?qū)崱钡龋@都是村民智慧的結(jié)晶。
石頭與我們的糧食是如此親近,還有那石磨、碓舂等。磨坊里,一個大大的圓石盤上是一個石碾,有用牲口拉磨的,也有人推磨。這里,一年四季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是熱鬧的,因為一個村子只有一個石磨。男人們扛來麥子、稻谷、玉米,婦女們端著大簸籮、小簸箕,一邊推磨,一邊拉家常。那石磨上掛著一個漏斗,糧食就從里面慢慢流出,在石碾一遍一遍地碾軋下,脫去麥皮、谷皮,變成白面、白米。
碓舂,形似一個石頭大蒜臼,是用來舂秫米、麥仁的,也有舂鹽的(那時都是大塊鹽),這活兒一般是婦女干。碓子是一個半圓形的石頭,上面楔一個木棒,手握著木棒,較重,還要舉得高高的,然后再使勁兒砸下去。但這使勁兒,須是巧勁兒,既能把東西給砸碎,又不能弄得迸出碓舂,掉到地上。女人們舉重若輕,現(xiàn)在看來的一些生活上的艱難,在當(dāng)時根本算不了什么。
這些平原上最溫婉柔軟的女人,用石頭一樣倔強的性格操持著全家人的吃喝穿用。那時候興紡棉織布,染過的、漿過的布較硬澀,女人們要把布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一下一下地夯打,從早到晚,把頭頂上的陽光也捶進了布里,布的色澤更加鮮艷,做成衣服和鞋,穿在男人和孩子的身上,女人們的笑容也像陽光一樣燦爛。為了洗干凈衣服,女人們除了使勁兒揉搓,也用棒槌在捶布石槌打衣服。那時的衣服都是粗布的,經(jīng)得起槌打。
過去村里人蓋房子,砌磚塊時為了加固,要用白灰。這白灰取自山里的生石灰石。生石灰石經(jīng)水一浸泡,“噼噼啪啪”地炸裂開,騰起一團白色的煙霧,成了熟石灰石。人們用鐵鈀、鐵鍬攪動,使生成的白色液體通過濾網(wǎng)流入一個土坑中,待水洇去后,就成了凝固的白石灰。
蓋房時,打地基要用石硪。一塊圓形的石頭,周圍系著幾根粗繩子,八九個壯勞力每人扯一條繩子,共同把石硪拉到空中,再重重地落下。為了一齊用力,不使石硪偏斜,一人領(lǐng)著喊號子,其他人跟著喊號子。村里人也想不出多么好的詞兒,一般是“擱上氣嘍,嗨喲!”“甭吃假力喲,嗨喲!”不過,眾人的聲音洪亮,那石硪仿佛受此高亢的號子感染,總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要砸的地點。
蓋房子,有的講究人家會用方方正正的石頭做房基,不受潮,看著也威武。在房子?xùn)|山墻上面嵌入一塊石板,上寫“泰山石敢當(dāng)”,說是可鎮(zhèn)壓不祥之邪氣。有的用兩塊石頭做門礅,門礅支撐著兩扇門,長年累月,木門把石礅鉆出了個窩,可門礅一直默默地、無怨地守望著一家子的和睦溫馨。
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離不開石頭,也深深感念著遠(yuǎn)道而來的石頭。用過礅子、石磙、石碾后,都仔細(xì)地清理一遍,放到妥善的地方。過年時,要在石頭上貼上喜慶的紅簽;娶媳婦時,遇到石頭要貼上一張紅紙。他們還給孩子起小名叫“石頭”。
如今,雖然已經(jīng)不再使用礅子、石磙、石磨、碓舂、捶布石了,但村民仍然收藏著它們,紀(jì)念著與它們一起走過的歲月。有的村子還專門修建了村史館,讓在這塊土地上出過力、流過汗的石頭,接受后輩的敬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