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濂
段干木者,晉人也,少貧且賤,心志不遂,乃治清節(jié),游西河,師事卜子夏與田子方。李克、翟璜、吳起等居于魏,皆為將,唯干木守道不仕。魏文侯欲見,就造其門,段干木逾墻而避文侯。文侯以客禮待之,出,過其廬而軾,其仆問曰:“干木,布衣也,君軾其廬,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賢者也,不移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馳千里,吾敢不軾乎?干木先乎德,寡人先乎勢;干木富乎義,寡人富乎財。勢不若德貴,財不若義高?!庇终垶橄?,不肯,后卑己固請見,與語,文侯立倦不敢息。夫文侯名過齊桓公者,蓋能尊段干木,敬卜子夏,友田子方故也。
公儀潛者,魯人也,與子思為友。穆公因子思而致命,欲以為相。子思曰:“公儀子此所以不至也。君若饑渴待賢,納用其謀,雖蔬食飲水,汲亦愿在下風。如以高官厚祿為釣餌,而無信用之心,公儀子智若魯者可也,不爾,則不逾君之庭。且臣不佞,又不能為君操竿下釣,以傷守節(jié)之士?!睗摼菇K身不屈。
黔婁先生者,齊人也,修身清節(jié),不求進于諸侯。魯恭公聞其賢,遣使致禮,賜粟三千鐘,欲以為相,辭不受。齊王又禮之以黃金百斤,聘為卿,又不就。著書四篇,言道家之務,號黔婁子,終身不屈,以壽終。
陳仲子者,齊人也。其兄戴為齊卿,食祿萬鐘,仲子以為不義,將妻子適楚,居于陵,自謂於陵仲子。窮不茍求,不義之食不食。遭歲饑,乏糧三日,乃匍匐而食井上李實之蟲者,三咽而能視。身自織履,妻擘纟盧以易衣食。楚王聞其賢,欲以為相,遣使持金百鎰,至於陵聘仲子。仲子入謂妻曰:“楚王欲以我為相,今日為相,明日結(jié)駟連騎,食方丈于前,意可乎?”妻曰:“夫子左琴右書,樂在其中矣。結(jié)駟連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過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懷楚國之憂,亂世多害,恐先生不保命也?!庇谑浅鲋x使者,遂相與逃去,為人灌園。
漁父者,楚人也。楚亂乃匿名隱釣于江濱。楚頃襄王時,屈原為三閭大夫,名顯于諸侯,為上官靳尚所譖,王怒,放之江濱,被發(fā)行吟于澤畔。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斯?”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睗O父曰:“夫圣人不凝滯于萬物,故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揚其波汩其泥?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自令放為?”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彼烊ド钌剑蚤]匿,人莫知焉。
四皓者,皆河內(nèi)軹人也,或在汲。一曰東園公,二曰角里先生,三曰綺里季,四曰夏黃公,皆修道潔己,非義不動。秦始皇時,見秦政虐,乃退入藍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之肆志。”乃共入商雒,隱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敗,漢高聞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己。
黃石公者,下邳人也。遭秦亂,自隱姓名,時人莫知者。初,張良易姓為長,自匿下邳,步游沂水圯上,與黃石公相遇。未謁,黃石公故墜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取履?!绷妓夭恢p,愕然,欲毆之,為其老人也,強忍,下取履,因跪進焉。公以足受,笑而去,良殊驚。公行里所還,謂良曰:“孺子可教也。后五日平明,與我期此?!绷加种瑥凸蛟?“諾?!蔽迦掌降纪?,公怒曰:“與老人期,何后?又后五日早會?!绷茧u鳴往,公又先在,復怒曰:“何后也?后五日早會?!绷家拱胪?。有頃,公亦至,喜曰:“當如是?!蹦顺鲆痪帟c良曰:“讀是則為王者師矣。后十三年,孺子見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彼烊ゲ灰?。
魯二征士者,皆魯人也。高祖定天下,即皇帝位,博士叔孫通白征魯諸儒三十余人,欲定漢儀禮。二士獨不肯行,罵通曰:“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而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百年之德而后可舉,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通不敢致而去。
田何,字子莊,齊人也。自孔子授《易》,五傳至何。及秦禁學,以《易》為卜筮之書,獨不禁,故何傳之不絕。漢興,田何以齊諸田徙杜陵,號曰杜田生,以《易》授弟子東武王、同子仲,洛陽周王孫,丁寬,齊服生等皆顯當世?;莸蹠r,何年老家貧,守道不仕,帝親幸其廬以受業(yè),終為《易》者宗。
披裘公者,吳人也。延陵季子出游,見道中遺金,顧而睹之,與公曰:“取彼金?!惫剁G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而視之卑?吾披裘而負薪,豈取遺金者哉?”季子大驚,既謝而問其姓名,曰:“何足語姓名?”
晉劉馬粦之,字子驥?;笡_到其家,馬粦之于樹條桑。使者致命,馬粦之曰:“使君既枉駕光臨,宜先諸家君。”沖聞大愧,乃造其父。馬粦之被短褐與沖話言,父使馬粦之自持濁酒蔬菜供賓。沖命廚人代之,父曰:“若使從者代,非野人之意也?!睕_請馬粦之為長史,固辭。
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子胥奔吳急,乃渡之。胥既渡,解劍值百金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子胥者爵執(zhí)圭,豈徒百金劍邪?”不受,一笑刺舟而去。
望之少恬靜,不求仕進,號安丘丈人。成帝欲見不得,以其道德深重,常師事焉。望之不以見重為高,日愈損退,為巫醫(yī)于民間,著《老子章句》。
胡宿,字武平,氣宇高爽,議論清新。仁恕誠愨,出于自然。平生守道,不以進退為意。在文館二十余年,語后進曰:“富貴貧賤,莫不有命,士人當修己俟命,毋為造物所嗤。”
朱桃椎,成都人,淡薄絕俗,被裘曳索,結(jié)廬山中。??椕⒙闹玫郎希娬咴?“此居士履也?!币悦总闷涮幰字?/p>
吳隱之,字處默,介立有清操,日晏飫菽,擔石無儲。與韓康伯鄰居,康伯母,殷氏也,謂康伯曰:“汝掌銓衡,必舉此輩?!焙鬄閺V州刺史。酌貪泉詩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及歸,妻劉氏赍沉香一片,隱之見之,即投之于湖。
杜林,字伯山,博洽多聞,時稱通儒。初客河西,拘于隗囂,而不屈節(jié)。弟成卒,囂聽其持喪歸,而遣刺客楊賢遮殺之。賢見林身推鹿車,自載弟喪,嘆曰:“我雖小人,何忍殺義士?”因亡去。
管寧字幼安,少與華歆同席讀書。門外有乘軒者過,歆棄書遽往觀之,寧恥之而割席,曰:“子非吾友也?!庇謬L與歆共鋤菜地,遇金,寧揮鋤不顧,歆則捉而擲之。漢魏之際,居遼東二十年,匿畏藏光,喜遁養(yǎng)浩。魏明帝安車蒲輪,束帛加璧聘之,寧不受。家貧好學,一藜床五十年,當膝處皆穿。
趙抃,字閱道。氣宇清逸,人不見其喜慍,自號知非子。宋至和中為侍御史,彈劾不避貴戚,京師號為鐵面御史。初任成都,以一琴一鶴自隨。及其再任,屏去琴鶴,止有蒼頭執(zhí)事。公平生日所為事,夜必衣冠露香,拜首告天,若不可告者,不敢為也。元豐初,告老退居于衢,有溪石松竹之勝,與山僧野老游,不復有軒冕志矣。故其詩曰:“軒外長溪溪外山,卷簾空曠水云間。高齋有問如何答?清夜安眠白晝閑。”
夏統(tǒng),字仲御,會稽人,隱身不仕。母病篤,詣洛市藥。會上巳,洛中王公并至,浮橋車乘如云,統(tǒng)視之蔑如也。賈充引船與語,其應如響,勸之仕,俯而不答。充曰:“卿能作鄉(xiāng)土地間曲乎?”曰:“昔曹娥投水,國人哀之,為作河女之章。伍子胥以忠投海,國人哀之,為作小海唱。今欲歌之?!庇谑且宰憧巯希暻寮?,大風應至,云雨交集。充令妓女盛服繞船三匝,統(tǒng)危坐如故,若無所聞。充悵然曰:“此吳兒木腸石心也?!?/p>
德秀,號魯山。房琯嘆曰:“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碧煜赂咂湫?。緗帙滿架,柴車而行,卒惟枕履簞瓢而已。生六十,未嘗見女色焉。
裴休,字公美,兄弟皆塾,晝誦經(jīng),夜著書,終年不出戶。有饋鹿者,諸生共薦之,休不食,曰:“蔬食猶不足,今一啖肉,后何以繼?”
裴坦,性簡儉。其子娶楊收女,器用皆犀玉。坦命持去,曰:“殃我家矣。”
顏含,字弘都,有操行。郭璞過舍,欲為之筮。含曰:“年在天,位在人,修己而天不與者,命也;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自有性命,無勞蓍龜?!?/p>
裘萬頃,字元量,不樂仕進,以薦者召為司直。在朝賦詩云:“新筑書堂壁未干,馬蹄催我上長安。兒時只道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難。千里關山千里念,一番風雨一番寒。何如靜坐茅檐下,翠竹蒼梧仔細看?!彼齑贇w。
范式,字巨卿;張劭,字元伯,二人相友善。劭卒,式夢劭呼曰:“巨卿,吾以某日某時死矣,子能為我一及于葬乎?”式即馳赴。未至而喪已發(fā),將至壙,柩不肯進,其母撫之曰:“元伯豈有望耶?”移時,見有素車白馬,號哭而來,其母曰:“必巨卿也?!笔揭驁?zhí)紼引,柩乃前。
郭延卿者,西京人也,少與張文定公、呂文穆公游,以文行稱于鄉(xiāng)閭。張呂作相,更薦之,延卿不就。葺幽亭,藝花木自娛,足跡不及城市。年八十余。錢文僖惟演時留守西京,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推官歐陽修,皆一時聞人也。一日,惟演率僚屬出郭往游,去其居一里許,屏騎從訪之,不告以名氏,延卿欣然接之,道服對談而已。延卿笑曰:“陋居罕有過從,而平日所見之人,亦無諸君者,老夫甚愜,愿少留,花下小酌?!庇谑且蕴兆鸸赃M。惟演喜其野逸,為滿引不辭。既而吏揖于前,報曰:“申牌?!备粞辣褲M庭中矣。延卿徐曰:“公等何官而從吏之多若此也?”洙曰:“留守相公也?!毖忧湫υ唬骸安粓D相國肯訪野人?!彼煜嗯c大笑。又曰:“諸公尚能飲否?”惟演欣然從之,盤無少加于前,而談笑自若。日入辭去,延卿送之門,顧曰:“老病不能造謝,希勿訝也?!蔽┭葺叺擒嚕H蛔允?。翌日,語僚屬曰:“此真隱者也,彼視富貴為何等物也?”嘆息累日不止。
摯峻,字伯陵,京兆長安人也。少治清節(jié),與太史令司馬遷交好,峻獨退身修德,隱于阝開山。遷既親貴,乃以書勸峻進曰:“遷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伏惟伯陵材能絕人,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潔,不以細行荷累其名,固已貴矣,然未盡太上之所由也。愿先生少致意焉?!本髸唬骸熬劰胖恿夏芏校鹊露?,故悔吝去其身。利不可以虛受,名不可以茍得。漢興以來,帝王之道,于斯始顯。能者見利,不肖者自屏,亦其時也。《周易》:‘大君有命,小人勿用?!接妊鰪娜荩杂斡帻X耳?!本毓?jié)不移如此。遷居太史官,為李陵游說,下腐刑,果以悔吝被辱。峻遂高尚不仕,卒于阝開。阝開人立祠,號曰阝開居士,世奉祀之不絕。
成公,成帝時人,自隱姓名,常誦經(jīng),不交世利,時人號曰成公。成帝出游,問之,成公不屈節(jié)。上曰:“朕能富貴人,能殺人,子何逆朕?”成公曰:“陛下能貴人,臣能不受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能不受陛下之祿;陛下能殺人,臣能不犯陛下之法。”上不能折,使郎二人就受政事十二篇。
宋勝之者,南陽安眾人也,少孤,年五歲失父母,家于谷城聚中,孝慕甚篤,聚中化之,少長有禮。勝之每行,見老人擔負,輒以身代之,獵得禽獸,嘗分肉與有親者。貧依娣居,數(shù)歲,乃至長安受《易》,通明,以信義見稱。從兄褒為東平內(nèi)史,遣使召之,勝之曰:“眾人所樂者,非勝之愿也?!蹦巳?,游太原,從郇越牧羊,以琴書自娛。丞相孔光聞而就太原辟之,不至。元始三年,病卒于太原。
張仲蔚者,平陵人也。與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隱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屬文,好詩賦。常居窮素,所處蓬蒿沒人,閉門養(yǎng)性,不治榮名。時人莫識,惟劉龔知之。
嚴遵,字君平,蜀人也,隱居不仕。常賣卜于成都市,日得百錢以自給。卜訖,則閉肆下簾,以著書為事。揚雄少從之游,屢稱其德。李強為益州牧,喜曰:“吾得君平為從事足矣?!毙墼唬骸熬蓚涠Y與相見,其人不可屈也。王鳳請交,不許。蜀有富人羅沖者,問君平曰:“君何以不仕?”君平曰:“無以自發(fā)?!睕_為君平具車馬衣糧,君平曰:“吾病耳,非不足也。我有余而子不足,奈何以不足奉有余?”沖曰:“吾有萬金,子無擔石。乃云有余,不亦謬乎?”君平曰:“不然,吾前宿子家,人定而役未息,晝夜汲汲,未嘗有足。今我以卜為業(yè),不下床而錢自至,猶余數(shù)百,塵埃厚寸,不知所用,此非我有余而子不足邪?”沖大慚。君平嘆曰:“益我貨者損我神,生我名者殺我身,故不仕也?!睍r人服之。
彭城老父者,楚之隱人也。見漢室衰,乃自隱修道,不治名利,至年九十余。王莽時,征故光祿大夫龔勝,欲為太子師友,祭酒恥事二姓,莽迫之,勝遂不食而死。莽使者及郡守以下會斂者數(shù)百人。老父痛勝以名致禍,乃獨入哭勝甚悲,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龔先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笨蕻叾叧觯娔湔l也。
向長,字子平,河內(nèi)朝歌人也。隱居不仕,性尚中和,好通《老》《易》。貧無資食,好事者更饋焉,受之取足而反其余。王莽大司空王邑辟之連年,乃至,欲薦之于莽,固辭乃止。潛隱于家,讀《易》至損益卦,喟然嘆曰:“吾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死何如生耳?!苯ㄎ渲?,男女娶嫁既畢,敕斷家事:“勿相關,當如我死也?!庇谑撬焖烈馀c同好北海禽慶,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終。
嚴光,字子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同光武游學。及帝即位,光乃變易姓名,隱遁不見。帝思其賢,乃物色求之。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光也,乃遣安車玄纁聘之,三反而后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