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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 裂

    2023-09-18 22:35:40楊殳
    湖南文學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老姜小哥

    楊殳

    戴超是個制片人,喜歡組局吃飯。組局吃飯是為了聽故事。聽故事是為了弄項目。弄出一個好項目,是戴超四十歲生日當晚酒后起的誓。

    為了飯局的多樣性,戴超什么局都組。德?lián)?、麻將、桌游、足球、按摩、唱歌,還有一些說不清楚是什么的局??粗嘧R或不相識的人一一赴約,戴超就心滿意足。

    我跟著戴超從一個局到另一個局,為的是賣故事。我寫故事,也做委托編劇,寫半半拉拉的劇本。偶爾我也會帶個人赴戴超的局,不多,畢竟做東的是戴超。我倆是老同學,但畢業(yè)來京后聯(lián)絡(luò)不多,基本各忙各的。他又忽然結(jié)婚生子,從人間消失。前年重返塵世,電話打過來第一句就是,我要拍電影。第二句是,這事兒一定要成。

    因此每回介紹人,我必先強調(diào):這人靠譜,能成事。

    此時桌上杯盤狼藉,在座四人已然微醺,分別是戴超、我、編劇老姜,還有一個是汪輝,寫小說的,也寫詩。戴超有個項目,先是老姜寫,又讓我參謀,還是不滿意,我便推薦了汪輝。我說汪輝老師是個有故事的人,還發(fā)了幾篇汪輝的小說給戴超。戴超很快看完(也可能沒看完)回復我:汪輝老師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汪輝我早就認識。十幾年前在一個書評論壇看他寫的文章,按圖索驥讀到不少好書。他在網(wǎng)上很活躍,但現(xiàn)實里深居簡出,不怎么見人。說不定可以把你的小說賣掉一個半個。我這么跟他說,才算同意來。彼此介紹完,汪輝盯著戴超,說你該去當演員。大家笑。戴超確實長得好,且心里清楚自己長得好,舉手投足難免表露出來一些不凡的意思。玩笑話說完,汪輝沒話了,悶頭吃,仰頭喝。跟我也沒話,像吃喜宴偶然同席的一面之交。

    戴超給我們夾菜,倒酒,讓煙。他說,不要思考,敞開聊,你們負責吃和聊,我負責捕捉靈光。汪輝不動聲色,夾起半條魚擱在自己餐盤里,認真地剔出大刺,拿筷子尖拈起魚眼周圍的活肉。我說,汪輝老師喜歡吃魚。他又轉(zhuǎn)一轉(zhuǎn)桌面,勺子貼著酸湯鍋的鍋沿兒,撇開油,撈肉。我們也跟著吃,撇油,撈肉。

    戴超又點了一條魚。

    酒酣耳熱之際,老姜發(fā)話了,說前幾天想到一個創(chuàng)意。三翻四抖,講出來卻是個笑話,有點葷。大家都笑,汪輝笑得不太明顯。

    那條魚已經(jīng)被他翻過面來了。

    戴超也講笑話,也有點葷。老姜接過話頭,幾句話吞下去又吐出來,竟然編出個小故事。他朝戴超一笑,如有神助,情節(jié)越扯越多,像開車上了錯節(jié)盤根的立交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驚一乍,其中又不乏陡峭的轉(zhuǎn)折和無奈的感傷。

    “這是個青春片啊?!贝鞒e杯。大家一起“走”了一個。戴超拿過我的酒杯續(xù)上,老姜忙接過分酒器,往戴超杯子里意思了一下,再給自己倒,然后給汪輝倒。汪輝手一伸捂住杯口,另一只手接過瓶子,自己給自己倒。倒?jié)M,一仰脖干了,又去吃那條魚,剔出的刺十分干凈,像退休第一天的人把剛收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戴超說:“老姜的故事有意思,咱項目第一編劇非你莫屬?!蔽移痖_一瓶酒,拿過汪輝的杯子倒?jié)M,說:“汪輝老師也講一個。”

    “看那么多小說,給我們講講?!崩辖胶汀?/p>

    戴超笑一笑,調(diào)整坐姿。

    包廂內(nèi)煙霧繚繞,燈光柔和流動,撫過汪輝渾圓的光頭。一根煙在掌心磕了很久,汪輝終于作勢要發(fā)言,卻打出了一串連環(huán)的酒嗝。這時包廂門鈴響,服務(wù)員大喇喇走進來撤盤,救場救得恰到好處。我說:“汪輝老師不勝酒力,要不我來講一個吧?!?/p>

    “我這個故事,可是一段隱私。”我強調(diào)。

    肩頭突然一沉,一條胳膊搭上來?!斑€是先聽我的故事。”不知何時汪輝站到了身后,他停頓片刻,大聲說道:“這也是一部,青春片?!边B環(huán)嗝的慣性還在。

    老姜鼓掌。

    汪輝坐回去,揮一揮手,趕走幾只并不存在的飛蟲。他糾正道:“這是一部青春片,但首先,這是一部懸疑片?!?/p>

    大四實習那年,汪輝當過幾天記者,遇上一件奇怪的事。大概七八月份,出差到沿海一座小城,他十分興奮。北方山區(qū)長大,省會讀書,從沒見過海,一只寄居蟹都能讓他尖叫。

    出差像旅游。當?shù)卣M織媒體報道城市建設(shè),無非走馬觀花,吃吃喝喝。拍幾張照片,發(fā)幾篇通稿,車馬費就到手了。行程倒數(shù)第二天參觀制藥廠,拍完照,吃完飯,領(lǐng)了紀念品,汪輝就坐旅游班車去了海邊。海灘尚未開發(fā),光禿禿一片,但汪輝覺得美。租了一條毛毯,躺在海灘上睡午覺。不想一覺醒來著了涼,腸子絞得直不起腰,到處找?guī)???偹阏业揭患倚÷灭^,拉到渾身虛脫,干脆開個房間休息。

    旅館是老旅館,房間里就兩張床板,熱水都沒有。汪輝躺著,忽然想起制藥廠送的健康禮盒。他們也不懂忌諱,把藥當禮物送人。這肚子簡直是給藥咒的。但藥是真藥,禮盒里有瀉立停和消炎藥,算是幫上了忙。吃完藥,汪輝又拉了幾趟,腸子松開了,肚皮也不緊了,腦袋卻沉起來,迷迷糊糊睡過去?;蛟S是中午的酒勁兒上來了。

    一睜眼,天已經(jīng)黑透。班車和公交已經(jīng)停了,出租車根本沒有。黑車倒有,就在路邊趴著。但哪敢坐?司機說當?shù)卦挘犉饋砗喼笔侨照Z。再一算賬,萬一給訛了,比住旅館還貴。但這些都是借口,他知道自己是舍不得走。

    夜里的大海一定更美。

    汪輝把鞋襪丟在旅館,光腳去了海邊。他身上有點發(fā)虛,眼前黑茫茫,腳下輕飄飄,但卻健步如飛,沿著海岸線,不知道走出多遠。

    “潮水就像山風,是宇宙的呼吸。”

    汪輝對我們這樣說道。眼睛卻并不看我們。

    我們點頭,等待下文。

    “然后就出事了,”汪輝說,“肚子又疼了,必須馬上找?guī)?。他媽的。?/p>

    當然找不到。這是一片沒有人跡的荒蕪之地。就地解決倒是好辦法,但汪輝猶豫了。

    “黑咕隆咚沒一個人,頭頂是天,腳下是地,面前是大海,但你總覺得有雙眼睛正看著你?!彼f,“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老姜說:“當然有,汪輝老師你看透了人心?!?/p>

    “看透個屁——”汪輝吞一口酒,咂咂嘴,“我還是刨個坑就地解決了,文明的底線哪抵得過生理的沖動?這才是人心。”

    事后,汪輝用沙子把坑埋好,像一只野貓。負擔卸下來,心里放松了,他在作案現(xiàn)場流連片刻,竟然有點心滿意足。畢竟這種經(jīng)驗不常有。這時,遠處打來幾道強光,像劈面的一記耳光。汪輝轉(zhuǎn)身就想逃,但終于只是若無其事地原地轉(zhuǎn)了幾圈。他克制羞愧和恐慌,迎面走過去,光柱卻躲開了。

    “不是在照我?!蓖糨x說。他抓起杯子喝,發(fā)現(xiàn)酒杯是空的,戴超馬上遞酒過去。汪輝接過,干脆對著瓶子喝。

    “有人拿著手電搖搖晃晃,岸邊公路上停著一輛車,我馬上意識到那是輛警車,亮著警燈呢。然后,我就看見了那個女人——我們可以把她叫作,M?!?/p>

    那個女人,M,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雙目緊閉。她戴著泳帽,半邊臉粘了厚厚一層沙子,像一尊尚未完成的雕像。汪輝站在人群中,聽只言片語,捕捉信息。

    M身上披著一條毯子。不過汪輝知道,毯子底下她什么也沒穿。有個戴草帽的女人,大概是當?shù)氐臐O民,不知從哪拿來幾件衣服。M接過衣服,堆在胸口,眼睛依然閉著。

    忽然有人喊:“她在發(fā)燒呢,病得不輕?!?/p>

    警察讓M上警車穿衣服,驅(qū)趕人群。汪輝沒走,晃來晃去,像一名充當背景的群眾演員。他聽出了頭緒。M的丈夫失蹤了,被海浪卷走了,她是幸存者。出事之前,這對夫妻在海里裸泳。

    警車門打開,漁民離開,留下M坐在后座上。那套衣褲大太多,顯得她十分嬌小。有個警察摸一摸她的額頭,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是個男警察,現(xiàn)場沒有女警察。M搖頭拒絕,她說:“送我回去吧?!?/p>

    汪輝忽然想起自己的健康禮盒。他打開挎包,翻到一盒退燒藥,過去遞給了警察,從背景變成了焦點。他跟警察介紹說自己是記者。

    警察檢查了汪輝的身份證,又檢查了藥,抽出一板裝進自己口袋,把剩下的給了M。M已經(jīng)摘了泳帽,露出一頭濕漉漉的短發(fā)。她看了汪輝一眼,接過藥盒,翻出說明書,就著閱讀燈看。過會兒,又看汪輝一眼,說了聲“謝謝”。

    海風吹得聲音七零八落。不過汪輝聽出她不是當?shù)厝恕?/p>

    “我理解,說明書她為什么看那么仔細。專注得很,像在看書,我懷疑她在小聲地讀?!蓖糨x把手機舉在眼前,“就這么大一片紙,看完正面看反面?!?/p>

    我問:“那是什么藥?”

    “退燒藥啊,”汪輝說,“安乃近?!?/p>

    老姜驚呼,說:“這種藥有問題,已經(jīng)不讓吃了?!?/p>

    “重點不在這里。對吧?汪輝老師,重點是什么?”戴超說,“她吃了嗎?”

    “吃了?!?/p>

    汪輝搖頭晃腦,眼神迷離。

    “安乃近,現(xiàn)在是不讓吃了。那時候誰懂這個?我那天喝完酒還吃了消炎藥呢。重點?也沒什么。我只是忘不了這個細節(jié)?!?/p>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蓖糨x欠欠身,“我想說點什么,但來不及了。我的肚子又疼了?!?/p>

    汪輝突然笑起來。笑到一個急剎,身體前弓,一屁股把椅子推出老遠。笑容僵在了臉上,之后他便吐出一攤東西來。我忙扶住他。老姜也過來從身后攙住。戴超處變不驚,叫來服務(wù)員收拾,順道點了一壺茶。

    汪輝吐完,臉上褪去了紅暈,浮起薄薄的一層白。一杯茶進肚,眼神黯淡下去,有種大病初愈的虛無和淡泊。

    但堅持繼續(xù)講。

    “重點沒到呢,”他說,“我講完,還要聽老楊的隱私呢。”

    大家當然愿意,于是各歸其位。

    重點在第二天。

    汪輝在旅館餐廳吃早飯。迎面過來一個女人,短發(fā)蓬蓬的。汪輝心里一動。M竟和自己住在同一家旅館。

    M在汪輝對面坐下。她說:“謝謝你的安乃近?!蓖糨x一時緊張,張口就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什么你看說明書看得那么仔細?”M有點意外,但回答得十分平靜,說:“想看看有什么副作用?!蓖糨x說:“是啊,是藥三分毒,都有副作用。”又說:“不光是藥,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副作用。”胡亂聊了一會兒,緊張總算過去,才察覺自己翻來覆去說的都是藥,甚至還介紹了制藥廠的情況。

    M就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地聽。

    汪輝想起自己的記者身份。心說何不采訪采訪她,這是一條不錯的社會新聞。于是到前臺買了冰鎮(zhèn)飲料,打開易拉罐送到M面前,對方卻先開口了。

    “警察讓我等消息,可是怎么找得到呢?海這么大?!盡還是那么平靜,像跟汪輝說話,又像自言自語。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汪輝說。又是一句廢話。可他還能怎么安慰呢?他暗自打量面前這個女人。M戴了兩只黑色的耳釘,是兩個小小的標點。左邊一個句號,右邊一個逗號,像寫在耳垂上。

    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年紀應該比我大幾歲。他們結(jié)婚多久了?夫妻關(guān)系不錯吧。汪輝正經(jīng)問題沒提幾個,腦子里卻總有個聲音在胡扯八謅。他根本不是做記者的料。

    “我們碰到了裂流?!盡突然說。

    “裂流?那是什么?”汪輝回到現(xiàn)實。

    “M說,那天她和丈夫吃過晚飯到海邊散步,來來回回地走著,她突然想游泳,就讓丈夫回旅館取泳衣。沒想到那男人卻說,不如裸泳,來個天人合一。她很猶豫,但最后還是同意了。反正沒人看見,她說。

    “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她表現(xiàn)十分自然。反倒是我很尷尬。我覺得,她是把我當成了小孩,我那時候戴著眼鏡,背個挎包,裝模作樣拿本小說,一看就是個學生。M說,她從小就游泳,水性很好。她丈夫呢,只能算是會游,手腳很慢。問題就在這里,他們的節(jié)奏很不同。

    “一眨眼,M就游出了很遠。回頭找丈夫,卻找不見人了,明明剛剛還在呢。于是她就大喊,喊丈夫的名字——那哪能聽得見?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M說,她隨著海浪起起伏伏,眼前一會兒是黑,一會兒是白,那是浪越來越大。正是退潮的時候,人就像纏在水里。她越想越害怕,就往回游。說不定丈夫已經(jīng)上岸了。她當時這么想。

    “可岸上沒人,只有他們的衣服和手電。她打開手電往海里照,掃來掃去,終于照見她丈夫,正在那兒漂著呢。別誤會,我是說那男人在仰泳,還一邊朝她大喊,說快下來啊,這邊沒有浪。M松了一口氣,那邊確實沒有浪,是一塊平坦的海面。

    “但是,她卻不想再下水了。”

    汪輝停頓一下,繼續(xù)說。

    “她說,看見丈夫沒穿衣服的模樣,突然想到自己的模樣,覺得怪怪的,所以不想再下水了?!?/p>

    “你們能理解這種感覺嗎?”汪輝說,“我很理解。”

    我們搖搖頭。

    我問道:“裂流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輝抽出紙巾,擦一擦嘴,慢慢說道:

    “M正要關(guān)掉手電,卻看見她丈夫猛一翻身,好像掙扎了一下,人就不見了。她以為自己眼花了。拿起手電再怎么照,海面上也沒丈夫的人影兒了——就那么一眨眼,人沒了。”

    汪輝挪開餐盤,用紙巾抹一抹桌面,伸出食指畫下一道道虛構(gòu)的波浪線。

    “你們小時候畫過海嗎?我喜歡畫?!蓖糨x邊畫邊說,“先畫一條波浪線,再畫一條波浪線,畫三條、四條、五條,就是海面了。海面上可以畫落日,畫輪船,畫鯨魚噴水?!?/p>

    他一筆一筆畫,非常認真。

    “最后,在下面畫幾條長長的曲線,這就是海灘?!?/p>

    我們都看著汪輝面前的大海。突然他一掌切下去,斬斷了正翻卷浪花的海面。

    “海浪一波一波沖向海灘,突然,一道縫從中間裂開。”

    汪輝點一根煙,加快語速,“海水涌進裂縫,急速往深海回流,流速可以有每秒兩米以上。就在這里,明明有條溝,你卻看不見。明明已經(jīng)暗流涌動,你卻只能看見風平浪靜。這就是裂流?!?/p>

    “這就是重點所在?!蓖糨x補充道,兩根手指輕敲桌面。

    我們一時聽得不明不白,都怔住了。

    “海為什么會裂開?”我問。

    “不知道?!蓖糨x認真地擦桌子,擦掉那片海。

    “我知道?!崩辖⒅謾C大聲說。

    他一字一句地念,捏腔拿調(diào),像人工智能語音,又像功力很差的演員念一段沒背熟的臺詞:

    “裂流,又稱離岸流。海浪沖向岸邊時,遇到陸地阻礙而潰散破碎,大量海水要尋找回到海里的路徑,卻受到后續(xù)海浪的推擠,這些海水一開始會順著與沙灘平行的方向流動,漸漸匯集成一道或數(shù)道射束式的水流退回海中,狹窄而強勁。”

    “前浪要回海里去,后浪推著不讓回,前浪崩潰了,吵著鬧著撕開一條路,就沖回了海里,是這個意思?”戴超說。

    “可不是嗎?”老姜捧哏道,“就這意思?!?/p>

    “也可能海灘上本來就有一道裂縫,破碎的海浪聚在了縫隙里?!蓖糨x說。他像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總而言之,海水再怎么變幻莫測,對于M來說,就是一瞬間丈夫不見了。她舉著手電沖進海里,往那片海面游過去。突然一股急流從背后推上來,她說,就換了一口氣的工夫,她也被沖走了?!?/p>

    我們不免緊張,放下手機,豎起耳朵聽。

    “幸虧她水性好,游了半小時游上岸,但那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岸了。”

    “她這么跟你說的?”

    “對啊?!蓖糨x點頭,喝酒,抽煙,拿筷子扒拉剩菜吃。

    我正要發(fā)問,汪輝先發(fā)制人,說道:“你們肯定問,她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么多?因為,我們是初中同學啊——她認出了我,我沒認出她。”

    我們齊聲驚呼,說這實在太巧合了。戴超大笑,加了七瓶啤酒,都起開擺在桌上。

    汪輝中學讀的是寄宿學校,日子過得像蹲監(jiān)獄。

    初三那年夏天,他插班進了隔壁省一所地級市重點中學,離家?guī)装倮锏?,路上要翻兩座山。這所學校是初高中連讀,很會搞應試,早上五點敲起床鈴,晚上十一點才下自習,除非生了要動刀的大病,可以一年到頭不出校。辦入學手續(xù)的時候,汪輝還繳了兩袋小麥給校辦的打面廠,能兌換飯卡充值。

    這不是年代多久遠的事。汪輝跟我們強調(diào),那不過是二十年前。

    暑假沒完就開學,一開學汪輝就進了補習班。但凡尖子生,學校都會見縫插針地培育,初三就提前上高一的課——叫“熊貓班”。五十年代建的蘇聯(lián)式老樓里,教室大得像廣場,鐵皮夾層地板,沒空調(diào)沒電扇,中間還杵著幾根承重的方柱子。熱氣騰騰的屋里,滿滿當當坐了一百五十個學生,像一大籠蒸包子。

    汪輝就貼著柱子坐。誰也不認識,也沒打算認識誰。因為他說話口音有點兒“侉”。整個夏天,無非聽課做題,做題聽課,或者抵著柱子瞌睡。

    這天晚自習,汪輝正在走神,猛覺出頭頂一股風蓋下來。想也不及想,他騰地彈了起來,緊閉著眼,本能地做了個投降的姿勢。睜開眼看才知道,是一大塊墻皮從柱子上剝落下來,穩(wěn)當當托在自己頭頂。

    一百四十九雙眼睛盯著他看。汪輝臉都要燒著了。其他同學幫忙把墻皮抬到走廊里,四四方方完整的一塊,原來是一幅不知什么年月鑲在墻里的偉人像。

    在旅館餐廳,M叫出自己名字時,汪輝還不相信兩人真是同學。但她清清楚楚地描述了那塊畫著偉人像的墻皮,不能不信。M說:“當時我就坐在你后面,正盯著你的后腦勺呢。”

    M對汪輝說:“你頭頂長兩個旋兒,我記得很清楚?!碑敃r她也隨著汪輝站起來了,還尖叫了一聲。

    “誰讓你后腦勺不長眼睛,”M說,“根本沒注意過我?!蓖糨x摸摸自己那時尚且茂盛的頭頂,隱約記起了當年那個女同學的模樣。

    一旦記起了某個名字,名字背后的人也就漸漸清晰了。

    汪輝徹底斷了采訪的念頭。他問M有沒有什么他能幫忙的??捎帜軒褪裁茨??他汪輝不過是個學生,一個實習記者,毫無門路。但至少我能陪陪她。汪輝這么想。于是約M第二天再見,她答應了?;钜娙?,死要見尸,只有等。汪輝也想知道后事如何。

    第二天約定時間,M卻沒出現(xiàn)。

    汪輝打電話,無人接聽。就去M房間找,到了門口,聽見里面有人吵架,高高低低,斷斷續(xù)續(xù)。隱約聽得出是她丈夫家里來人了。汪輝把手放在門鈴上,到底沒按下去,站門口給M發(fā)了條短信。臨走的時候,汪輝跪在地上,貼著地面往底下門縫里看。那能看得見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坐在房間等到晚上,M也沒回音。汪輝又打過去,聽到的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臨睡前,忍不住又去房間看,見門縫里有光,心里踏實一些。睡到早上六點,直接過去找人,看見房門開著,保潔已經(jīng)在換床單了。

    M已經(jīng)退房離開了。手機還是關(guān)機。

    “久別重逢,再次相識。但就這樣又突然消失了。”

    汪輝喝完瓶里的酒,在椅背上架起兩條胳膊。

    戴超舉杯叫好:“果然夠懸疑!”

    “就沒再見面?”老姜說,“不能就這么爛尾??!”

    汪輝打個哈欠,大聲說道:“當然管殺管埋!M消失之后,我在海邊待了半個月,花光了所有的錢。”

    “你報警了嗎?”

    “我報什么警?不過,我確實去了趟派出所,警察還反問我呢,給我錄了口供。那時候,找個人不容易?!?/p>

    “她丈夫呢,找著了嗎?”

    “那哪找得著,好像最后定的是失蹤。當然,這個我是很久之后知道的?!蓖糨x突然打住,“你們先聊,我得去撒泡尿。”

    我也想尿,跟著去了廁所。

    汪輝已經(jīng)有八九分醉意,跌跌撞撞進了廁所。他站得有點久,盯著小便池上方的小廣告看,一泡尿尿得“欲言又止”。

    “你怎么記手機號?”他突然問我。

    我沒明白,問他什么意思。他提好褲子,掏出手機,翻到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先念三個數(shù),再念四個數(shù),之后再四個數(shù)。

    “一般這么記,對吧?”他指著通訊錄默認分成三段的十一個數(shù)字,“但還可以這么記?!苯又帜钜槐?,先念三個數(shù),再念三個數(shù),然后五個數(shù)。

    嗓音沙沙的,口齒不太清晰,節(jié)奏十分鮮明。

    “三三五,三四四,我還見過有人是四四三。人的記憶方式就這么奇怪。換一種節(jié)奏,你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說不利索,是不是?”

    我恍然大悟,說:“是啊?!?/p>

    汪輝忽然摟住我的肩膀,身體沉沉下墜,像一件水淋淋的棉衣披在我背上。那份重量,我估計他的醉已經(jīng)到十分了。我向上托一托肩膀,把“棉衣”抖落下來,扶住。

    “出去透口氣。”我說。

    這館子名為“一間茶室”,環(huán)境清幽,廁所門上寫的是“善男子”和“善女人”,大廳里布置梅花叢、草叢濕地和奇石、木雕。我扶著汪輝穿過好大一片人工景觀才到大門口,還差點栽進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

    茶室外面有一片小竹林,是真竹子。馬路對面是一座宮殿似的洗浴中心,招牌上的彩燈輪廓流光閃爍,紅橙黃綠的顏色你追我趕。這種不對稱讓竹林里的沙沙聲像是假的。最假的是,竹林里有一張歷經(jīng)了雨打風吹的破沙發(fā),皮子全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里子。

    汪輝一屁股坐下去,陷在沙發(fā)中間的一個窟窿里。

    “那是M的手機號?”我問。

    汪輝搖頭。

    “以前我不這么記手機號,是跟她學的。”

    汪輝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煙,養(yǎng)出老長的一條煙灰,迎風破碎。

    離開那座小城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汪輝在海邊走了很久。又是退潮,海水翻滾而來又匆忙離去的節(jié)奏主導著一切。汪輝覺得自己像是睡著了,所有感官都漸漸關(guān)閉,回到了人七竅未開的混沌狀態(tài)。一開始像做夢,他看見M和一個男人下海游泳,看見他們被海浪高高地推向天空。浪頭落下來,那男人不見了,又一重浪起來,M也不見了。

    是那個東西來了,海裂了。

    接下來,就像電影場景的開始或結(jié)束,畫面溶解淡出黑場。再后來,遠處海面上有一兩點閃爍的燈光,可能是夜里出海的漁船。汪輝猛然醒來,像睡夢中聽見呢喃的耳語。他睜開眼,看到眼前是一團硬邦邦的、濃稠的夜色,夜就像是固體的(汪輝原話如此)。

    回到旅館,汪輝失眠了,半夢半醒躺到半夜,像鬼壓了床。好不容易趕走那鬼掙扎著起來,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口鼻中一團火,身體卻泡在冰水里。他裹在被子里發(fā)抖,覺得渾身骨頭縫里緊巴巴的,皮膚像生出一層細密冰涼的鱗片。

    他打開健康禮盒,找出安乃近吃了一片,然后躺著,用手機燈光仔細看藥物說明書。

    “我現(xiàn)在還記得,安乃近的化學式像一只大腦袋的蟲子,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鳥?!蓖糨x閉上眼,“還像一片破漁網(wǎng)?!蓖氯鐭?,從他口鼻中緩緩吐出,繚繞成一朵迷你的烏云,盤旋在竹葉之間。

    我想起戴超對汪輝小說的評價,說:“你這小子,可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p>

    汪輝嘬下最后一口煙,有氣無力地說道:“不,我正在和多愁善感進行一場極其嚴酷的斗爭?!彼麙暝鷰紫?,想把自己從那個窟窿里弄出來,沒能如愿。我伸手拽他,他卻放棄了,又把自己塞回去,陷得更深,整個屁股消失不見。

    我覺得自己面前是一個手腳不分的畸形秀演員。

    “你自己待一會兒吧?!蔽艺f。又給他點上一根煙。

    他哼唧了一聲,讓自己陷得更舒服,突然很神秘地說道:“其實吧,M后來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如果不是她打這個電話,我的記憶可能完全是另一種模樣?!?/p>

    果然還有下文。我等著。

    他卻不再繼續(xù)了,說:“你先回去吧,等會兒再說。”

    戴超面前擺著一個神秘的陣型。酒瓶、酒杯,茶壺、茶杯,紙巾盒、筷子架,還有煙盒、打火機和煙灰缸。一切暗合某種故事邏輯。戴超捏著一根牙簽,空中畫出一根根虛擬的線條:弧線、圓圈,或直線交織。兩樣東西碰撞,是一場關(guān)鍵的沖突。酒杯倒扣過來,代表尚未揭曉的真相。

    “這是一個新人物,”戴超把手機也擺上來,“故事不能只有一個女性角色?!?/p>

    老姜的視線靈活游動,嘴里基本沒停下,跟著戴超的節(jié)奏,分析原因,補充細節(jié),并恰到好處地冒出幾句對白。他一人分飾多角,講得聲情并茂、擲地有聲。

    我聽著兩人一唱一和,知道顯然是有什么靈光就在剛剛落入戴超之網(wǎng)了。我開過幾回戴超主持的劇本會,會上不但有人當場寫戲,還有人當場痛哭、放聲高歌。老姜能唱能跳,又能倚馬千言,甚至左右金主的想法。我認識他有兩年了,但不熟,只聽戴超說,老姜確實辣,干一行愛一行,能成事,他從前做團購,賣襪子手套,后來改賣電影票,干了電影營銷,跟組做過宣傳,因為能喝酒,認識了戴超,回來就寫劇本了。這也不難理解。劇本人人都能寫。何況賣過電影票的想必更懂觀眾,而老姜的第一個觀眾就是戴超。

    因此,老姜根據(jù)經(jīng)驗提出,死者,也就是M的老公,不是個貪腐高官就是名退役刑警,再不然就只能是個心懷鬼胎的心理醫(yī)生了。戴超覺得言之有理,但認為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這個男人真的死了嗎?”戴超問。

    “他為什么堅持要裸泳?”

    “他會不會是預謀自殺?”

    “有沒有可能,他……?”

    這種問題戴超可以提一百個。

    我打斷他,十分確定地說:“沒死,肯定沒死??赡苁亲詺?,肯定有可能?!?/p>

    “對,沒死。”老姜也十分認同。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個便箋本,認真地記了起來。我們順著結(jié)論推,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海上孤島、短暫失憶和雙重人格,立足于現(xiàn)實,適度奇幻,最后夫妻必將重逢,相擁而泣、相擁而眠,甚至相擁而死。

    “汪輝老師呢?”戴超忽然問道。

    “外面吹風呢?!蔽艺f。

    “我是說電影里的汪輝?!贝鞒f。

    “調(diào)查啊,汪輝是個記者。對,調(diào)查記者!”老姜站起來給我和戴超倒酒,“這是個懸疑片,偵探不可或缺。”

    戴超點點頭,又搖頭說不對,“中國沒偵探啊。再說,都讓記者查了,警察干什么呢?”

    “那汪輝是警察!”

    “不對,那亂了?!?/p>

    忽然就說得動情,兩人話趕話,不容分說爭執(zhí)起來。一個說“不對不對”,一個說“我我我”卻沒有解釋的機會。眼看臉都紅了,聽起來卻像在互相道歉。

    “都對,你們都對,都有道理?!蔽艺f,“不過,汪輝也可以既不是記者也不是警察——他是個魔術(shù)師?!?/p>

    “為什么?”

    “不為什么,他就是個魔術(shù)師,跟著馬戲團走穴去了海邊小鎮(zhèn),偶遇一起離奇失蹤案,與M陷入了愛河,卻不知自己早已卷入驚天陰謀。”

    “魔術(shù)師當偵探?”

    我續(xù)上一根煙,正襟危坐,如鬼神驅(qū)使一般編出了一段情節(jié)。最后的夜晚,孤獨的魔術(shù)師走在退潮的大海邊。我假裝自己就是汪輝,竟也說出了幾句恍然如夢的獨白。我壓低音量,克制語速,一點一點地回想,一句一句地說。就像那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件往事。

    桌上汪輝吐出的那根細細長長的、完整的魚骨,主次分明地躺著,骨白的眼珠子神色凜然。

    我無路可退了,于是踩了一腳油門,硬硬地說道:“不久之后,M給汪輝打了個電話,她說是自己殺了丈夫?!?/p>

    話音未落,老姜大喝一聲,搓出一個響指。

    “M就是兇手!”他說。

    “M就是兇手?!蔽艺f。

    “原來M就是兇手啊,”戴超撫掌喝彩,“果然不出所料!”

    我們大笑,喝酒。戴超在笑聲中總結(jié)陳詞,說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要給人放回去,懸疑、起伏、高潮,然后要釋放——等等等等。

    “可是,她為什么要把秘密說出來呢?”老姜問。

    她的心事我哪會知道?我腦子已經(jīng)枯了,只好說:“這就復雜了,還是等汪輝老師回來,聽聽當事人怎么說?!?/p>

    這時包廂門開了,進來的不是汪輝,是個服務(wù)員。

    “有個男的穿米老鼠衣服,是你們屋的吧?”

    我們沒反應過來。

    “沒頭發(fā)?!狈?wù)員補充道。

    我們忙問怎么了。

    “暈倒了,快去看看吧?!?/p>

    我們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汪輝卻已經(jīng)醒了,他四仰八叉躺在那張破沙發(fā)上,像醉漢躺在自己家的客廳里。見我們十分緊張,汪輝不好意思地坐起來,連連擺手說沒事兒。米老鼠表情扭曲地窩在他胸前,濕漉漉一片,服務(wù)員說是吐的,吐著吐著就暈倒了。

    “喝猛了,最近沒怎么睡覺?!蓖糨x說,糾正服務(wù)員,“不是暈倒,是短暫性的醉倒?!?/p>

    “暈倒就是暈倒,還不承認?!狈?wù)員是個小姑娘,伶牙俐齒,“他使勁咳嗽,問我要水喝,我就拿水給他,他站著喝水,原地打轉(zhuǎn)兒,咕嚕咕嚕地邊喝還邊說話,然后咣嘰一下就倒這兒了?!?/p>

    “我還說話?我說什么了?”汪輝問。

    “那誰知道,你對著礦泉水瓶子說的,嗡嗡嗡,誰聽得見???”小姑娘說,“我說你們,快帶他去醫(yī)院瞧瞧吧。”

    汪輝說:“不去不去。”把小姑娘趕走了,又在破沙發(fā)上躺下,仰起腦袋。那顆光頭像一只剝了殼的白煮蛋。

    “歇會兒就好?!彼f。掏出手機劃一劃,嘀咕道:“我說什么了我?斷片兒了——”又從地上撿起那只礦泉水瓶子,往里瞄了瞄。

    我提議散場回家。戴超說:“我送你們?!闭f完想起自己也喝了,于是叫代駕。結(jié)完賬,我們收拾東西,說話間代駕已經(jīng)到了門口。

    汪輝拎起包往身上挎,一彎腰又干嘔起來。我忙接過包背上,使勁拍他的后背,拍了半天,嗝沒打出來,倒拍出兩個響屁來。汪輝直起身,仰天大笑,說也算通氣了。

    大家商量先送汪輝。戴超坐副駕,我坐后排中間,左手是老姜,右手是汪輝。代駕小哥業(yè)務(wù)熟練,三兩下設(shè)置好導航,還從口袋里掏出幾只嘔吐紙袋,一人發(fā)一只,紙袋上印著手機號、二維碼,還有兩行字:您酒后真情不吐不快,我為您護航用心關(guān)愛。

    我把汪輝的包摟在懷里,閉起眼,放松身體。小哥關(guān)車窗,開空調(diào),車里彌漫著一股酒酸味兒。

    “幸好,屁剛才已經(jīng)放掉了。”汪輝認真地說。大家笑了一回,像按下播放鍵,續(xù)上了剛才暫停的氣氛。昏暗中,我看見汪輝緊閉著嘴巴,皮膚似乎正在松弛垮塌,整張臉像一本沒翻開的書。

    車轉(zhuǎn)彎,掉頭,上坡,加速。

    “她怎么說的?”老姜突然問道,“她怎么殺了她丈夫?”

    汪輝猛地睜眼,發(fā)出一聲疑問。

    “M不是兇手嗎?”老姜說,“老楊說的,她給你打了個電話,說是自己殺了丈夫。”

    我臉一熱,忙拍拍汪輝,說:“瞎胡扯的,我們編故事呢。我的意思是,在故事里,這是一種可能性?!比缓笈呐睦辖?,讓他跟汪輝解釋。

    老姜跟汪輝解釋,說這個故事能做個項目,如何如何。

    “嘿!您幾位,拍電影的啊!是導演嗎?”代駕小哥興奮地拍了一下方向盤。

    戴超應付了兩句。

    小哥更激動了,后視鏡里拿眼睛盯我們:“確實是藝術(shù)家,一個六根清凈,一個長發(fā)飄飄?!?/p>

    車過橋上了高速,駛過減速帶,咯噔咯噔,我和汪輝擠作了一團。

    “她是給我打了個電話?!蓖糨x說,聲音幽幽的,仿佛是自身體表面浮起的一層水汽。“電話里,她跟我說了兩件事?!?/p>

    所有人都等著。

    “第一件事,她說她覺得是自己殺了丈夫?!?/p>

    我還想解釋,汪輝摟住了我的肩膀,繼續(xù)說:“老楊說得對,但也說得不對。不是M是兇手,而是M覺得自己是兇手。她給我打電話,說那天晚上,她上岸找手電,往海里照,照見了丈夫,那一瞬間她心里有一種失落?!?/p>

    “失落?”

    “失落?!y道我心里希望他突然消失?這是她的原話。等到那男人真的消失后,她下水去找,拼了命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但如果追問下去,究竟是潮水的力量太大,還是她沒有盡力?她陷入了深深的懷疑?!?/p>

    汪輝也像陷入了懷疑,聲音不免多出幾分質(zhì)問的力量。

    “說不定就是那么半秒鐘的猶豫,錯失了救人的機會?!?/p>

    “這是正常的愧疚感吧?!蔽艺f。

    “她的意思是,在照見丈夫的那一刻,她確確實實地感到了失落。這種感覺是真實的。我不是說過,那天晚上她坐在警車里看安乃近的說明書嗎?她告訴我,說自己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只是忍不住地想,剛剛丈夫還在,現(xiàn)在丈夫不見了,就好像是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p>

    汪輝打開車窗,架起胳膊。風灌進來,溫吞吞的。他繼續(xù)說,聲音也溫吞吞的,斷斷續(xù)續(xù)。

    “就像你走上了一座很長的橋,要去河對岸,卻怎么走也走不到頭。你心想,為什么橋不塌掉,橋塌了就不用走了。要不就地震海嘯吧,天崩地裂了,你幸存下來,但什么都變了,不用再去走那座沒有盡頭的橋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M。她覺得,自己有罪。”

    汪輝關(guān)上車窗,風嗚咽了一聲被關(guān)在外面。沒有人說什么。戴超低頭玩手機,鍵盤音效嗒嗒嗒,像剛落下的雨打在玻璃上。

    “真是有意思?!贝{小哥說,“你們說這女的,可真能琢磨事兒,其實我還真有點理解呢。”

    戴超笑,問他怎么理解的。

    “嗐,我就是覺得啊,她那些想法,像是等紅燈的時候想的?!毙「缡种盖们梅较虮P。

    “什么意思?”我們不明白。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大路口紅燈長得要死,你總得琢磨些什么事兒,對不對?”

    “你覺得她有罪嗎?”戴超問。

    “那得問警察去,”小哥說,“我說了也不算啊?!?/p>

    “說得對,她找警察說了嗎?”老姜問。

    “不知道,她沒說,我也沒問?!蓖糨x說,“那之后我們再沒聯(lián)系過。她死了?!?/p>

    車身抖了一下。

    “一天夜里,她又回到那片海灘,撿了一堆石頭,全塞進旅行包里,把包綁在身上跳海了?!?/p>

    “自殺了?”

    “自殺了。”

    “不對啊,你怎么知道的?”小哥問。

    “我當然知道,”汪輝說,“因為——是我編的?!?/p>

    車里轟然一片。老姜大呼上當,“汪輝老師,這是即興創(chuàng)作呢?”

    汪輝從我懷里拽走包,自側(cè)袋里摸出紙巾,擤了一把鼻涕,甕聲甕氣地說道:“不是編故事嗎?我順嘴一編,你們就順耳一聽,幾分真幾分假,我也說不準。”

    “不過,”他停頓一下說,“下面我要說的部分,純屬非虛構(gòu),可是一件天大的隱私?!?/p>

    “你們說的不是電影?”小哥驚訝地問。

    “你就當電影聽,”汪輝說,“好好開車,目視前方,注意安全。”

    “M后來怎么樣我不知道,不過她在電話里說了第二件事之后,我差點沒死過去?!?/p>

    汪輝展平小哥發(fā)的愛心嘔吐袋,整齊地對折,塞進包的側(cè)袋,然后仰面靠著,閉上眼睛,說話聲音扁扁的,像個回憶過去的老頭子。

    “我問她那件事后來怎么樣。她說也沒怎么樣,警察定了失蹤,等于宣告了死亡。我問她,那你呢,你后來去哪兒了?她說我辭職了,去的地方可多了,現(xiàn)在正在新疆呢。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在新疆,一個什么湖邊。

    “我想,她可能只是想找人說說吧?!?/p>

    “前方容易走錯路口。”導航說。

    代駕小哥飛快地打方向盤。車轉(zhuǎn)入一條窄道,停在一個胡同口。到了,小哥說。汪輝紋絲不動。這家伙真的睡著了。戴超下車,從外面拉開后車門,汪輝差點掉出去。我和老姜也下車,把他扶穩(wěn)在后座上。導航是汪輝親手設(shè)置的,定位在胡同口的火鍋店,應該錯不了??蛇@是什么地方?沒人知道。小哥也沒來過。

    “給他老婆打電話吧,”小哥說,“肯定是住在胡同里?!?/p>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根本不知道汪輝有沒有結(jié)婚,或者有沒有女朋友。他是一個人住嗎?對這個朋友,我?guī)缀跻粺o所知。

    拍臉捏鼻子,依然叫不醒。汪輝緊緊摟著自己的包,再次打起了呼嚕。哼一哼,喘一喘,歪歪腦袋繼續(xù)睡。在車內(nèi)燈光束的照射下,那顆圓圓的光頭明暗分割,像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鏡頭。根本看不出長過兩個旋兒啊。我心說。

    老姜從汪輝褲子口袋里翻出手機,拿起后者的右手,把拇指摁上去。指紋不對。再換食指,還不對。試來試去,竟然是中指。

    “真是個奇怪的人。”老姜說。

    打開通訊錄,我們?nèi)齻€一起翻,找不出任何線索。我點開微信看對話列表,尋找疑似親密關(guān)系的對話。

    “你現(xiàn)在看的可都是汪輝老師的秘密?!贝鞒f?!邦櫜涣诉@么多了,”我說,“他不會介意的,最大的隱私不都跟我們交代過了嗎?”終于看到一個不大尋常的,往回劃幾屏看看,基本上確定了。老姜給那個人打微信語音電話。

    汪輝突然又打嗝,手一松包掉在地上,一只個頭不小的香蕉從側(cè)袋掉了出來,滾落到車外。

    我撿起那香蕉,發(fā)現(xiàn)并不是香蕉,而是個香蕉形狀的塑料盒,中間有個小按扣。輕輕摁下去,塑料盒咔嗒打開,塑料的香蕉皮劈成一條縫。一只貨真價實的香蕉躺在盒子里,不老不嫩,黃皮上微微幾處黑斑。我有點驚訝,小心翼翼把真香蕉拿出來,再放回盒子,咔嗒一聲合上按扣,嚴絲合縫。

    “汪輝老師真是講究人?!贝鞒f,“這叫香蕉收納盒,我兒子有一個?!?/p>

    “有必要嗎?一只香蕉,還收納?”

    “當然有必要,攜帶方便,防擠壓防腐爛。”

    我又研究了一會兒,果然發(fā)現(xiàn)香蕉盒兩面各有一排小孔,大概是用來透氣的。

    戴超突然問我,“你那個故事呢?下一站送你,給我們講講,我記得你也說是隱私啊。”

    “那個不值一提,跟汪輝老師的故事比,簡直是個悶片兒?!?/p>

    戴超壞笑,說:“你都不愿意說,那肯定是個好故事?!彼騻€哈欠,自言自語道:“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我沒接話,順著蜿蜒的灰墻往胡同里走了一小段,只見一團團幽暗迎面而來,又倏忽遠去,像無聲的黑色潮水。我打開那只香蕉收納盒,取出香蕉,三兩下剝掉皮,大口吃了起來。

    不老不嫩,剛剛好。我把香蕉皮丟進垃圾桶,扣上盒子,又悄悄塞回到汪輝的包里。

    “你想聽個什么樣的故事呢?”我遠遠地看著戴超,問道。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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