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我再次見到錢小略是多年后的刑事法庭上。
故事應(yīng)從一九九六年的大雪開始,我對那年的印象,是雪下得出奇的大,南方下這么大的雪是歷史罕見,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人走出屋沒過膝蓋,牛剛出欄,鼻子聞了聞,不敢抬蹄往前,從高處看,整個鎮(zhèn)活脫脫一籠白花花的包子,還冒熱氣呢,只是屋上的熱氣是涼颼颼的冷氣。停雪當天,鎮(zhèn)上流傳起笑話,說下雪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發(fā)了燒,中午趕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打針,途中要經(jīng)過一段五十多米的下坡,雪大,視線極差,看不清前方是路還是溝,人走到這里,稍有不慎就會滑倒,這么厚的雪,老人就滑倒了。到吃飯了,家人也沒見他回來,于是前去衛(wèi)生院尋找,進鎮(zhèn)里的坡上,家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帽子,人卻沒見著,家人急著往坡下去找尋,以為下雪路滑,老人準是一路滑到坡下面去了。沒料聽到家人的呼喚,距離帽子不遠的地方響起求救聲,老人的家人返回來,找來找去,終于在一堆雪下面找到了老人,好不容易扒拉出來。原來老人踩到坡上的溝里去了,雪太厚,早就沒過了溝,老人窩在雪里老半天,一個人出不來,心情如火燒火燎,可是下雪天根本沒有人路過。家人找到老人后,他也沒去衛(wèi)生院,第二天雪停,奇跡出現(xiàn),老人發(fā)燒好了,據(jù)猜測定是老人昨天摔進溝里時,他急出滿身大汗,出一身汗后身體變好了,說不定是雪把病給煨沒的,人人都說這雪真有效果,比廣州深圳的桑拿都好。
傳聞無所謂真假,雪下得大確是事實,不過,雪再大,我們期末考試還是要考的,雪在考完試的后一天才消停,可是雪根本沒有融,屋檐上掛滿冰楞子,偶爾從瓦槽口“滴答”一聲掉落下來。停雪后,孩子們再也經(jīng)不住黑屋子的漫長禁錮,都到外面活動去了,煤坪、廂坊里站有三兩個孩子,男的扔雪球子,女的跳橡皮筋子,聲音嘈雜。錢小略和她爸錢伯停在煤坪里,父女倆來賣甘蔗的,他們從鎮(zhèn)里的方向趕著板車顛簸而來,錢小略攏著手跟在后頭,下暴雪的前后,錢小略都跟著她爸到煤礦生活區(qū)里來賣甘蔗,給錢伯打打下手,至于能賣多少,全憑運氣吧。
煤坪上的雪沒有融,沒有掃過雪的地方簡直可淹沒車轅子,父女倆突兀地站在那,拖了一板車甘蔗的他們特別打眼,父女倆待了有好一陣子了,在距離那群小孩十米遠的地方,錢伯時不時吆喝下,后來他不吆喝了,低著頭開始和錢小略說話,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聲音逐漸增大,只是屋子里做作業(yè)的我們沒有聽清。
“別看,別看?!蔽遗吭诖安A贤浩荷蠌埻?,在屋里織毛線的我媽開始招呼。當時,我媽整天都在家,她給工區(qū)的工人織毛線衣,也給婦女們織,靠賺點零用錢來補貼家用。相比錢小略家,其實,我家一樣窮,我家的平房里燒著火塘,但只有一扇窗有玻璃,其他都是半透明塑料紙糊的,北風一吹,稀拉拉地唱起哆來咪發(fā)嗦,不過我家比錢小略家有個明顯的優(yōu)勢:錢小略是外地戶,我家算是本土人氏。我爺爺給國民黨當兵,后來被日本人給俘虜拉去東北做苦力,我爺爺和伯爺爺逃了出來,我爺爺回南方,而我伯爺爺沒這么好運,逃命的路上,沒了。后來,我爺爺一直在礦山上班,我爸和叔叔們也在煤礦里,煤礦職工和我家一樣都是新移民,我家早就把礦山當成了家。而錢小略家就她和她爸,冬天拖著車甘蔗出現(xiàn)在礦山生活區(qū),有時還捎帶煤球,全家靠此過活;我家卻不同,我爸每月有固定收入,收入不多,著重點是固定,像泉水一樣飲之不盡,全家雖說清貧,倒也快樂??傊l也不知道錢小略和錢伯是哪里人,據(jù)工區(qū)的人說是這樣的:父女倆漂洋過海,看起來是騎個殺豬的木桶漂流到河這邊,莫名其妙地爬上岸來了,鎮(zhèn)上和礦區(qū)的人沒說錢小略和她爸是外鄉(xiāng)佬,但心思一眼望穿,好像她父女倆多出來了一只手或一只腳,或者長了巨大的鼻子,抑或長了鷹鉤鼻,皮膚上有麻風疣,看起來是怪物,不過,她父女倆很健康,說那話的人態(tài)度鮮明,態(tài)度只表明:對這家沒工作的外鄉(xiāng)人不歡迎。
我倒聽坊間鄰居議論過,說錢伯最早是住煤礦招待所,那時,錢小略約莫三四歲,也就是說,他們父女倆在這生活十多年了,這樣看來錢小略就成了拖油瓶。其實,錢小略與我同學(xué),不知她具體年齡,但個頭比我高,差不多高我好幾塊豆腐,我是班上個頭最小的,讓人叫作“小步頭”,錢小略從外地來,和我們一起上初中,能看得出來,她以后絕對不會像錢伯的個子。錢伯的個不高,大著肚子,外形顯得富態(tài),有點像他的姓氏“錢”,與古代方孔錢一樣圓潤。我們生活區(qū)里沒人敢欺負錢小略。除了她個子高,還有一個原因:她兇,鐵兇鐵兇的,一般人不敢靠近,尤其是男孩子。平常,她只和女孩子玩,玩跳皮筋、拋毽子,當然,女學(xué)生們即使平常和她熟,這時的煤坪上,也是絕不敢靠近和她套近乎的。她確實很兇,男生和她對過走時,她總是覷著眼,隔得遠遠的,從廁所里出來就疾走,見了男生,看起來還偏著身,以免衣服接觸,好像在逃離晦氣。這樣的情況,我碰到好幾次。錢小略從來沒搭理過我,她來生活區(qū)賣甘蔗,只是順從她爸錢伯接接錢,并不與買主言語交流。
我仍然趴在窗臺上盯著看,明顯發(fā)生事情了,從他們剛到煤坪,我就看出了父女倆不像以往默契,等到隔壁的王姨帶著兒子來買好甘蔗,突然,富態(tài)的錢伯訓(xùn)起錢小略來了,砍甘蔗時,伴隨著砍的節(jié)奏,砍一下說一句,聲音壓得低低的,誰也聽不清他說什么。在板車后面的錢小略直掉眼淚,個子高得像大人的錢小略哭起來特別打眼。
“快看快看,她哭了?!彪S著屋子里本來在東張西望的小孩一說,做作業(yè)的人都聚在窗臺上面。賣甘蔗的錢伯在教訓(xùn)女兒,聲音大得連屋子里的我都聽見他罵什么話了,砍甘蔗的聲音變得響脆,今天的錢伯真變樣了,錢小略呢,哼哧哼哧地抽泣,哭聲還不小。
我看了好些分鐘,錢小略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我們了,她猛地抬起頭看過來,其他人讓她一看,趕緊縮起頭,生怕被錢小略給看見。錢小略看到了我,不比尋常,她和我對視了好幾秒,隨后,她看了看掉在雪地上的那沓塑料袋。
“寫你的作業(yè)!看你作業(yè)要做到何時!”我媽看著全屋子的小孩都趴在窗臺上,她有點生氣。以往的寒假暑假作業(yè),我總是拖到新學(xué)期要報名了還沒有完成。這下,我媽也聽到錢伯教訓(xùn)錢小略,錢伯一口的外地口音,聲音越發(fā)地大,比起往常說話輕聲細語真是反常,我媽一聽愣了,訓(xùn)起我來。而我繼續(xù)趴在窗臺,我媽看我仍然不做作業(yè),連忙用手擦著玻璃,把玻璃擦霧了,于是,我再也看不到煤坪,但還是能夠聽見錢伯手里的柴刀削甘蔗皮的聲音,咚咚咚,一下一下傳來,聽起來像要砍人。
那天意外看到錢小略父女倆的異常,我倒是起了好奇心。他們父女倆離開后,錢伯第二天又來了,可是錢小略沒來。整個年底,錢小略都沒有來。
學(xué)??纪昶谀┛荚囀穷I(lǐng)通知書,等來年開學(xué)有一個來月。去學(xué)校領(lǐng)通知書時,我也沒看到錢小略,看著空蕩蕩的課桌,我想,想必錢小略他們家發(fā)生了重大事情吧。平常,就更加見不到錢小略了。錢小略和我同學(xué),但要在寒假里看到她很不容易,原因是她不住煤礦生活區(qū)(說是生活區(qū),其實是平民區(qū)),她家在距離我們差不多一里路的鎮(zhèn)上,在市場后面,也就是陳氏胡同,這里原本屬于鎮(zhèn)紡織廠集體宿舍,算起來,整個咸家鎮(zhèn)只有陳氏胡同才有房租。她們父女倆租了兩間平房,按照鎮(zhèn)上房子出租價格,約莫十五塊錢一個月。我們的中學(xué)在市場前面大概二百米的地方,因此,從他們租的房到學(xué)校倒是近。這個寒假,我如果要去找錢小略,只能去鎮(zhèn)上,但是這么冷的天,下了這么大的雪,雪在有一點沒一滴地融,遠近的路都成了泥濘地,走過的人滿身泥垢,形如丟盔棄甲的衰兵,滑稽模樣讓人捧腹,我根本不會走一兩里泥濘路去找她的,何況,繼老人摔進溝里感冒好了的笑話后,鎮(zhèn)上還有好些傳言呢,弄得人心惶惶的。
其中有一個傳言最瘆人,說的是經(jīng)常來生活區(qū)下盲棋擺殘局的小二子在和人販子合作。對于人販子,鎮(zhèn)上的人時有耳聞,有人說人販子戴副墨鏡,常常在黑暗處出沒,趁小孩子放學(xué)回家在巷子行走落單時,他們便把小孩塞進吉普車里,然后一路往南方跑,拐到海邊,偷渡到很遠的老撾、越南。他們把小孩拐賣去干什么?摘取小孩器官,進行器官買賣!聽起來就駭人聽聞,這可真夠壞的,不過,依小二子一直以來的行跡看,不像人販子,作為沒錢的窮人倒貨真價實。小二子是光棍,我小時候他就在這一塊,原本在鎮(zhèn)上下象棋擺殘局,有生意了和一兩個斗狠的鎮(zhèn)民吵吵嚷嚷,平常大多數(shù)時間都干縮在墻角里,咬著根喇叭煙發(fā)著呆;有時,他也會來煤礦生活區(qū)擺棋,煤礦的職工多,月底煤礦發(fā)放工資,職工干癟的口袋里有點銀兩了,生活區(qū)那僅有的小飯館里坐滿了喝酒后神志不清的人,小二子就湊過來和他們賭輸贏,趁機撈油水。下棋時,小二子會擺些“圈套”,讓人家贏一兩回,但整體來說,他贏多輸少,不過誰也拿他沒辦法,輸了棋,只好狠心掏錢給他,時間一長,小二子成為礦山不受歡迎的人物,為什么叫小二子,得名于他的不務(wù)正業(yè)和坑蒙拐騙。但在當時的我看來,小二子不像壞蛋,至少在我們眼里還慈眉善目的,閑時他會教教小孩下棋,男女都教,手把手地。不過,小二子在這年末消失了,這時開始有了他是人販子的傳言,我們再也不敢輕易出門。
再次見到錢小略是在第二年春季開學(xué)。其實開學(xué)那天,錢小略沒來報到,班主任還詢問過,問有誰知道錢小略家的地址,到初二不上怪可惜的,雖然廣播說中專也不安排工作了,但是再過四五年就可以考大學(xué)。這時,班上兩名最調(diào)皮的男生自告奮勇地說:“錢小略家住在市場的后面,和吸粉鬼一起住?!薄袄蠋?,你別去,那里經(jīng)常有人吃粉面呢!”說話的男同學(xué)分別坐在錢小略左右,平常也不見干什么正經(jīng)事,班主任覺得受到學(xué)生的挑釁,也不再接話說要去做家訪了。不過,這兩名男同學(xué)的話確實為真,那時,鎮(zhèn)上暗地流行起毒品交易,我們?nèi)娜f人的咸家鎮(zhèn)為這,確實有不少人慌兮兮的,那時,咸家鎮(zhèn)上爛人云集,像下盲棋的小二子這樣的人多的是,這些爛人平常集聚在市場旁邊,至于吃白面的那些人,聽說有用注射器的,有干吃的,前一年市場后面的茅廁里還死過人,聽說是注射死的,之前還有一年,吸毒的人缺毒資,他們看準了市場里那個看起來妖嬈和富裕的時髦女老板,女老板承包了市場里的雜貨鋪,負責市場雜貨銷售,一天夜里,爛仔們對她搞起綁架來,驚動了區(qū)派出所,一查案,綁架的人跑了。
錢小略直到上課后的第三天才來學(xué)校,那時我們都上完了一篇語文課文。她來學(xué)校的時候是上午,我們正在上幾何課,數(shù)學(xué)老師拿著三角板正面對黑板畫直線,錢小略從教室后門悄悄進了教室,等到她坐到座位上,數(shù)學(xué)老師才發(fā)現(xiàn)她來了,不過,也沒有中斷講課,繼續(xù)講“經(jīng)過兩點有一條直線,并且只有一條直線”。那時,我們都不知道錢伯前天來過學(xué)校,為錢小略請過假。錢小略回到學(xué)校,直到下午快要放學(xué),我才見到她——她個子高,坐在后排,我看不到她。
開學(xué)一個星期后,錢小略專門找我談了次話。她是在男同學(xué)的人群堆里找到我的,那時剛開學(xué),天氣還乍寒乍暖,我們雖已是初中生,但相比漸漸成熟的女同學(xué),男同學(xué)們總是顯得幼稚,天氣冷的時候,仍然像小學(xué)生一樣玩人堆人的游戲,對于成績不錯的我來說,本來我不屑于這種幼稚游戲,認為是爛學(xué)生的專利,可是那陣,我需要和同學(xué)搞好關(guān)系,所以非常樂于參與。那天上午的第三堂課前,有十五分鐘的休息,男同學(xué)一下課就瘋狂地跑出教室,玩起人堆人,那三五分鐘內(nèi),喧鬧震天,我人矮力氣薄,被擠在走廊角落的最里面。錢小略就站在不遠處,當看到我從人群里好不容易擠出來,她還投過來一個輕蔑的眼神。
我沒意識到她找我有事,朝教室門口走去,錢小略叫住了我:“站??!”我沒有想到她在叫我,回過頭來看她,對她叫我站住覺得不可思議,很像電視里播的被鬼子叫住要馬上搜身一樣。錢小略看著回過頭來的我,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呵呵,有事,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她一說我就臉紅,我朝旁邊張望了下,我怕周邊的男同學(xué)起哄。我說:“沒事我就走了。”
錢小略急了,她伸出手來拉了下我的衣袖,說:“你過來?!?/p>
旁邊的男女同學(xué)都注意到教室門口的動靜,眼神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錢同學(xué),趙同學(xué)!”
他們喧鬧起來。
見狀,錢小略緊張了,她有些猶豫,原本牽著我的衣袖的手松開了,她徑直下教學(xué)樓去,放棄了找我談話。男同學(xué)們的喧囂聲漸漸遠去淡去。也許,男同學(xué)們看個子高的錢小略沒有出現(xiàn)羞赧的表情,而我一臉懵懂,應(yīng)該并無男女早戀的事情,所以他們不再嚷鬧。而我被錢小略一拉,頓時緊張壞了,不知何處能躲藏,竟然也去了教學(xué)樓下,也許是因為尿急。
我往學(xué)校后花園的方向奔去,男女生廁所就在學(xué)校后花園里面。我沒有意料到的是錢小略也在后花園,當我從男廁所出來時,她也剛從女廁所里出來,特殊情況下,我又被她逮了個正著。
我和錢小略一前一后走在學(xué)校后花園通往教學(xué)樓的小徑上,學(xué)校后花園里有無數(shù)條小路,為了避免讓人看到我和錢小略走在一起,我專門挑了最為隱蔽的一條小路,路在花園的中央,那里有一個表明共青團團員愛祖國的圓形水池:水池旁邊有彩色碎石鋪的紅五星,還有鐮刀,紅五星旁邊有很多木芙蓉和玫瑰花。到了春天,小徑旁邊的花木們業(yè)已蘇醒,冒出緋紅或者鵝黃的嫩芽,有的抽出白絨絨的小葉,而一些垂柳渾身上下披著白色的芽頭。它們讓我和錢小略都覺得周邊沒人。站在一顆紅五星旁邊,我停住了腳步,在早春的花木中,我確實瞟了下錢小略,而且我猛然發(fā)現(xiàn)一些不同尋常的變化:錢小略其實很標致,而且,她的身體還奇奇怪怪地發(fā)育起來了,有些不同于男生的優(yōu)美線條出現(xiàn),無論是臉蛋還是腰。這讓我能覺察到生命的強烈萌發(fā),我更加不敢看向她了。但錢小略跟在后面,我知道她有事,如果我不說話,她肯定是不會說話的。我看著后面的錢小略,挑話說:“去年,你爸怎么你了?”
“沒怎么我,就是他說我不應(yīng)該去找劉區(qū)長?!?/p>
“我們煤礦的劉區(qū)長?”
“是的。”
“你為什么要找他?!?/p>
“為了我爸,我爸原本是招工來的,是他給卡住了。現(xiàn)在,我不去找他了,我要去找別人?!?/p>
她不去找劉區(qū)長,那么找誰呢?不過,錢小略已經(jīng)讓我刮目相看,她還只有十四五歲啊,竟然干起大人的事,可是在我看來,她哪能打理大人那些復(fù)雜的事呢?
“你為什么找我呢?”
“我聽說過你爺爺,劉建國去過你爺爺那里,你們肯定和他很熟,還有,去年你為什么看我?看稀奇嗎?”
“我們和劉建國不熟。”我說,“誰看你,你不是在哭嗎?”
“我就不能哭?你說,你們這里的人是什么意思,想趕我們走嗎!”
“也沒這個意思吧。”
“還沒這個意思,哼哼,劉區(qū)長也真是可以?!?/p>
“他又怎么你了?”
“下流胚子!”
錢小略把我堵得說不出話,還沒待她說完,我就慌張地跑了。在學(xué)校的后花園,這里是靠近男女廁所的地方,在這里女同學(xué)罵某人下流胚子,這樣的罵人的話真是敏感,我逃跑是生怕別人聽見,以為她在罵我是下流胚子。我慌不擇路,短短的兩三分鐘談話就結(jié)束了,不過,我也好像懵懂地知道了錢小略找我談話的用意,至于她為什么想找我說話,也許是因為沒有人和她說話吧。
這回談話以后,錢小略都沒有再找過我。一九九七年的春天,除了錢小略找我談話留下深刻印象,沒有給我留過太多記憶,如果要說對那年春天的印象,還是關(guān)于鎮(zhèn)上的爛人,比如有個人晚上玩同花順的時候讓派出所給抓走了。至于玩盲棋的小二子,春天又回來了,小二子依舊在鎮(zhèn)上,只是礦工們再沒有錢來找他玩那些純粹浪費金錢和時間的騙人把戲,鎮(zhèn)上的傳言起來后,大家還真以為他是人販子,小二子生意漸淡,從此,這個身材干瘦的人看起來像一個搖擺的紡錘,在礦山和鎮(zhèn)上來回走動,做著沒有用處的無用功。
這年的春天看起來很短,前一個年份雪下得太過漫長,本應(yīng)是未來春天的部分好像也由它占有了。錢小略突兀地找我談話后,學(xué)校后花園里的花木好像一下子全冒出正常的綠,夏天就來了。比起短暫的春天,那年的夏天開始得早,知了不停地叫,讓春末也看起來像夏天。為了我爸的事,那個夏初,我竟然去過一次“下流胚子”劉建國家里。
提起見劉建國,倒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劉建國是工區(qū)的區(qū)長,職權(quán)很大,他來我們中學(xué)做過報告,老師校長都畢恭畢敬的樣子。之前,劉區(qū)長看過我爺爺兩三次,他來拜訪我爺爺完全出于工作需要,他每次去的時間都不長,每次和我爺爺稍微寒暄幾句,留下一份慰問金就走人,唯獨有一次不同,就是一九九七年正月初六,我去我爺爺那里,我在那里碰到了他。劉建國稍顯肥胖,個不高,不多的頭發(fā)光滑、后攏,一看就知道是做官的人。劉建國是來拜訪問候我爺爺?shù)?,我這時因事來找我爺爺,只敢站在門口的背光處,人不停地晃,在屋子里的劉區(qū)長看到了,他詢問門口的孩子是不是您孫兒,我爺爺點了點頭,又搖著頭說:“是啊,可是這么大了也做不了事?!眲^(qū)長表現(xiàn)得很是歡喜的樣子,忙招呼我進去,我走進屋子,劉區(qū)長當著我爺爺?shù)拿妫瑥目诖锾统鲆话賶K錢給我,“來,壓歲錢,以后叫伯伯。”劉區(qū)長說。
這回劉區(qū)長的拜訪給我家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印象全部來自于他的壓歲錢。當我揣著劉區(qū)長給的百元大鈔回來交給我媽,說是鎮(zhèn)上的劉區(qū)長給的,我媽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對于她來說,這可是了不起的數(shù)目。為賺回一百塊,她必須打四件毛線衣,相當于我爸在煤礦下井七天;這一百塊,她可以在鎮(zhèn)上的市場買上十五斤肉,還能捎帶上一雙嶄新的鞋;鎮(zhèn)上尋常人家給壓歲錢一般是給兩塊、五塊,絕少十塊的。晚上,我媽把這事告訴給了我爸,我爸也是半天沒有說話,他內(nèi)心肯定是受了很大的震動,而且讓他牢記在心了。
到了這年五月份,恰好我爸遇到了一件大事,因為眾所周知的事情,我爸焦頭爛額,時不時地關(guān)起門來和我媽商量該怎么辦。早在去年底,礦山的人事部門就透過風,煤礦大部分礦工將完成改制,很大部分人將失去上班的機會。這時,我爸瞄準劉區(qū)長對我家的關(guān)心,他覺得有必要找上門去求求情。我爸找劉區(qū)長時,他就把我當成了成功的希望,他希望帶上我一起去劉建國家游說。
這年五月末的一天早晨,星期六,上午八點,我還窩在被子里,我爸就走過來了,催促我起床,跟他去找劉區(qū)長。但對于這樣的事,我很是抗拒,至于抗拒的原因,還是受了錢小略的影響,自從上次聽過錢小略在學(xué)校后花園里說過的話后,我心里留下了陰影。我迷迷糊糊不為所動,我爸生了氣,他扒開被子把我拉下了床。
就這樣,我在不快中和我爸去找劉區(qū)長了。我爸去的是他家里,畢竟他想說的在他看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在辦公室里不適合說。劉區(qū)長住在鎮(zhèn)上,位置在區(qū)政府的后面,那有幾棟單獨為干部修建的單元房,劉區(qū)長就住在這里。我們打聽了好一陣才找到劉區(qū)長的家,劉區(qū)長家在最里面單元房的二樓,我們到了那里敲響了他家的門。幸運的是,劉區(qū)長開了門,看見我和我爸站在門口,他還把我們迎了進去。我爸趕忙彎腰,鞠了個差不多九十度的躬,才帶著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客廳。在劉區(qū)長家里,我第一次見識富人生活,這可令我們開了眼界:客廳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地上鋪著小塊的乳白色瓷磚;抬頭去看,白色的客廳天花板鑲了金色花邊一樣,天花板正中還掛了盞璀璨的吊燈。我和我爸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張寬沙發(fā)上,沙發(fā)既舒服又綿軟,沙發(fā)旁邊是一張矮小的實木桌子,米黃的顏色,上面擺放一花形碟子,花形碟子里擱著些糖果,除了三兩顆玉米糖外,其余的都是價格昂貴的牛奶糖。我們坐著的沙發(fā)對面是一臺大彩電,里面放著熱播劇《真情告白》。
劉區(qū)長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還給我爸沏了一杯茶,我爸坐在沙發(fā)上噤若寒蟬。
“區(qū)長,我本來不想來打擾您,有件事很重要,關(guān)系到我全家,我就……”
“沒事沒事,好說好說?!?/p>
“煤礦那邊的事是您管的,您要管管我?!?/p>
“好的好的?!?/p>
“我的事,您看呢……我就是為這件事,區(qū)長您應(yīng)該知道的,如果不是它,我就不來了?!?/p>
“好說的,好說的?!?/p>
“這次,我把我小孩也帶過來了,您看。”
我爸忙招呼旁邊的我,讓我叫劉區(qū)長劉伯伯。
我叫了劉伯伯,劉區(qū)長眉開眼笑,他到那張實木桌子上抓了一把糖,塞到我上衣兜里。其實,我已經(jīng)是初中生,早就不喜歡吃糖了。劉區(qū)長塞糖的時候,我爸又忙不迭地推辭,嘴里說:“夠了夠了,區(qū)長,您太客氣了。”他不敢去抓劉區(qū)長那只塞我糖的手,與面對我小姑、二姑時的隨和有天壤之別,這里蘊含著誠惶誠恐。
“我挺歡喜他的,他讀幾年級?”
“初中二年級了。讀書還行?!?/p>
“初中二年級?那他班上是不是有個女同學(xué),叫,叫……”
劉區(qū)長說到這不再說話了,他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我也不敢猜,但是我還是點了頭,在家里我爸交代過我,在這里凡事只需點頭就可以。
到這里,劉區(qū)長吭了一聲。
我爸趕緊說:“哦,區(qū)長,您看我……”
“你好說的,革命后代,理應(yīng)照顧嘛,老爺子我很佩服,能從東北的死人堆里逃出來,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唉,像他這樣的老人家太少了?,F(xiàn)在像他這樣的太少了?!?/p>
我爸不住地點頭,他聽老爺子講述往事不知多少回了,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但他讀書少,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的我爺爺顯得和他有不少的代溝,每次我爺爺講完要他談感想,我爸擠不出半個字,急得我爺爺大罵:“咳,娘個×,又白講了?!绷R完后,他開始嘆息。總之,如果我爺爺是英雄的話,我爸就是一顆普通的螺絲釘。
劉區(qū)長說完,我爸趕緊問:“區(qū)長,您看我呢。”
“好說的,回家等消息吧?!眲^(qū)長思考了下,吐出幾個字來。他回過頭來看一旁的我,說,“你吃糖?!?/p>
我嚇得膽戰(zhàn)心驚,只敢繼續(xù)拼命地點頭。在劉建國家坐了大概十來分鐘,我爸也是如坐針氈,他覺得可以走了,他說:“區(qū)長,那我就放心了,我不打擾您了?!?/p>
“沒事沒事,常來坐,反正我夫人也不常住這里,你和小趙過來就是,常來坐?!?/p>
“區(qū)長太客氣,那不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p>
我爸又是鞠著幾乎九十度的躬,帶著我從劉區(qū)長家輕輕退出來了。出來后,一路上感覺他都在氣喘吁吁,他被劉區(qū)長家的世面嚇得不輕?;氐郊依铮拖蛭覌屩v述他看到的劉區(qū)長家:“白花花的地板,鋪著瓷磚,一塊要一斤豬肉價格,連廚房都鋪著,那要多少條豬?。惶旎ò迳蠏熘宀使饷⒌牡鯚簦雌饋戆谆ɑǖ?,像電視里播的一樣,看久了眼睛都發(fā)花;我們坐過的沙發(fā),就像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坐的,白凈整潔,坐上去軟塌軟塌,摸上去手感很好,我從來沒有坐過這么舒服的沙發(fā);他們家盤子里的糖都是奶糖——牛奶糖,牛奶的奶,我們的孩子吃過五分錢一顆的嗎,都是一分兩分,劉區(qū)長家的,我猜一顆至少要一毛錢;還有他家的大彩電,看起來足足有三十英寸,這么大的彩電,你在其他人家里見過嗎,那個清亮,真是氣派啊,嘖嘖?!?/p>
父親吹噓在劉區(qū)長家所見,我媽趕緊地問:“那你工作呢,有著落了嗎?”我爸像雞啄米一樣不停地點頭:“劉區(qū)長都發(fā)話了,說我的事好說好說,那么,應(yīng)該沒問題,他還招呼我喝茶哩,劉區(qū)長真好說話?!?/p>
到這我媽沒再追問,可是我爸突然轉(zhuǎn)過頭看向我了,他咕噥道:“你班里的女同學(xué)?她家也要解決工作?”
我嚇壞了,我不敢搭理大人們的茬,逃得遠遠的,逃跑的路上,我愈發(fā)心慌起來。我逃到了角落里,我是又回想起錢小略找我后,她拉我到學(xué)校后花園講的事來了,就她說的事,雖然前言不搭后語,讓我聽得糊里糊涂,并不明白她講的話,但她說的這事關(guān)系到劉區(qū)長劉建國。這讓我覺得蹊蹺起來,錢小略跟我說劉區(qū)長是下流胚子的事,到底又是怎樣的呢?錢小略是不是遇到了怪事?我慌張地下意識地去掩嘴,好像內(nèi)心的話已經(jīng)被人聽見,我知道下流胚子是怎么一回事,那是關(guān)乎流氓與不流氓的事情。
后來,我才明白錢小略在學(xué)校找我,是為了老實巴交的錢伯,她好像因為劉區(qū)長對抗起全鎮(zhèn)。至于當時,我以為她找我,可能是無人找她說話,這都怪我想得簡單了,當時的我除了書本知識學(xué)得好,熟悉英文字母囊括的令其他人很是頭痛的單詞,對于社會上的事物卻看得迷迷糊糊,實在難以弄清她的本意。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低估了錢小略。事情不簡單的一個苗頭是,錢小略時不時出現(xiàn)在礦山生活區(qū)。這時,錢伯仍舊在賣東西,每天來一次,錢小略卻都不幫她爸賣東西了,她從鎮(zhèn)上到礦山來,也不知道為了干什么。對于錢小略出現(xiàn)在礦山,剛開始我并不知道錢小略的想法,后來被她唬一大跳。
錢小略盯上了我七十多歲的爺爺!
錢小略跟我爺爺打得火熱,那兩三個月間,她每個星期都來兩三次,也不知她從哪里打聽到的我爺爺?shù)淖≈罚傊?,她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爺爺獨居的屋子里,好像對我爺爺這退休多年的人格外關(guān)心起來,今天來搬下煤球、掃下地,明天來挑一擔水,也不像是在做三好學(xué)生,看得出來她對我爺爺充滿崇敬,她總是叫趙爺爺。而我爺爺呢,自從我奶奶去世后一直獨居,我爸媽以謀生為主,有時疏忽了照料他,我爺爺年老體衰,見莫名來了個小女孩既愿意聽他講故事,又常幫他掃掃地挑挑水什么的,他高興得合不攏嘴,知道她是老實巴交的錢伯女兒后,他更是把錢小略看作孫女了,時不時塞給她餅干、蘋果和梨子,后來還干脆叫起她錢孫女,讓她以后多來,別客氣。
對于我爺爺來說,他有了傾吐對象,一天,他跟錢小略說起他在東北的逃命,這些事以前我就聽我爺爺說過,可誰也沒放心上去。他對錢小略說,他和他哥哥被拉到東北雞西的煤礦上工,為了保命還殺了人,殺人是這樣一回事,被抓到東北拉煤后,他和他哥哥一直想逃回南方,兄弟倆一直在謀策如何從煤礦逃回來,但是他們身上和衣服上都有編號,還有日本人當監(jiān)工,晚上逃跑都不容易,更別說白天了。終于,他們想出個法子,兄弟倆打算從卸煤口逃走。有一天上工,他們在巷道里忙到快晚上十二點了,我伯爺爺拉著兩百多斤的鐵皮斗去巷道的卸煤口倒煤,發(fā)現(xiàn)卸煤口堵住了,逃跑是不可能了,我伯爺爺跑到挖煤端,對監(jiān)工的日本人說卸煤口堵住了,日本監(jiān)工氣壞了,嘰里呱啦地訓(xùn)了一頓,就跟著他去卸煤口。我爺爺一直站在卸煤口試圖疏通它,日本監(jiān)工一見,甩起皮鞭狠狠地鞭笞兄弟倆,又嘰里呱啦地訓(xùn)斥,我爺爺氣壞了,一生氣,把監(jiān)工連人帶斗推進了卸煤口,黑魆魆的卸煤口,監(jiān)工慘叫一聲滾下去了。這下壞大事了,兄弟倆只好逃,從其他地方跑根本不可能,只能從四五十米高的卸煤口跑。他倆用撕爛的衣服和皮帶栓著往下吊,連滾帶摔,好不容易爬到卸煤口下面,到下面時,發(fā)現(xiàn)摔下來的監(jiān)工被鋒利的篾纖給戳爛了,他倆想盡一切辦法,從口子里連滾帶爬,還是從卸煤口子里逃出了礦井。出來時,兄弟倆赤身裸體,手是黑的,臉是黑的,身子是黑的,滿身是傷,他倆往與煤礦相反的方向逃,足足跑了一晚上,天快亮時,碰到一條船,他們逃到了船里……有一天,我爺爺眉飛色舞地說到這里,我在門口閃了下,錢小略看見我了。而說到這,我爺爺說,說累了,下次再講。
故事到此暫停,我爺爺沒講完的故事引起錢小略的好奇,她找上了我,當然,這也許是她找我的借口——她絕不會只為聽故事。錢小略叫住我,還是在上次她叫我的教室走廊上,這回是在下午第二節(jié)課后,我剛從教室出來到走廊上,錢小略就堵住了我。她好像在走廊上特意等我。而那時因為她之前講的那些事,我對她既怕又覺得不可思議,何況上次我還跟我爸去過劉區(qū)長家一趟,我更不想摻和了。而且,我內(nèi)心還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我反對她繼續(xù)去我爺爺那里,她肯定別有目的,總之,對于她這次自作主張地堵住我,我很生氣。
“錢小略,你又是干嗎?”
“你爺爺說的是真的?”
我沒有回話,也沒有奔下教學(xué)樓去。我怕她重施故技,像上次一樣被趕去沒人的學(xué)校后花園,然后找我問話。我轉(zhuǎn)身走進了教室,見我沒回她的話,錢小略也不吭聲了,她低下頭去一時在尋思著,也沒有像上次一樣,大膽地對我大喝一聲:“站??!”錢小略找我談話,還是像上次一樣讓周邊同學(xué)看在眼里,只是他們從上次的大笑轉(zhuǎn)變?yōu)橛樞Α?/p>
我以為事情應(yīng)該差不多完了,但我逃避的法子沒有奏效,錢小略有的是辦法,其中還不包括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在我爺爺那里。
有一天,就在我從學(xué)?;氐V山的路上,走到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我被下象棋的小二子吸引了。這時的小二子不下殘棋了,傳言出現(xiàn)后,鎮(zhèn)上來找他下棋的人已經(jīng)絕種,連和他搭話聊天的人都沒有,大概是窮則思變,小二子不再擺攤玩象棋,而是換了種新發(fā)明,賺錢的對象從大人轉(zhuǎn)移到了初中生和小孩身上。他發(fā)明制造了一種木盒,木盒里有顆玻璃珠子,彈珠子的人需要出五毛錢,通過彈力把木盒里的珠子彈到一定的刻度,然后珠子往另一刻度落下來,每次落下來會砸中下面一個空當,空當里對應(yīng)的是不同的錢,少的有一毛二毛,多的一塊兩塊,最多的十塊,但砸中難度極大,當然,珠子砸下來可能什么沒有。小二子把他的新發(fā)明擺在了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上,剛開始,因為以前傳言他是人販子的原因,沒有人找他,也沒有多少人信,小二子也是急中生智,他找一個讀六年級的小學(xué)生玩了一把,結(jié)果小學(xué)生連贏了三把,這時想贏錢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觀看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后來,聚集的人里不只有小學(xué)生,還有初中生,甚至一兩個成年人,幾乎每人都試了一把,玩的人有贏一塊的,有五毛的,到了后面隨著人數(shù)增多,玩的人又是贏少輸多,可是,玩過的人總是不甘心,覺得一定能夠贏,他們?nèi)匀灰妫墒菑椡曛樽佑种挥刑湾X的份,不到個把小時,小二子贏了差不多二十來塊錢,他高興得抻起衣袖,干瘦蠟黃的臉上堆滿笑容——那笑容能夾碎核桃,豁牙的嘴咧起來,黑洞洞地露出唯有的三顆牙齒。
看到小二子弄出這么大動靜,我也是實在禁不住誘惑,鉆進人群里看熱鬧。人聲鼎沸的人群里,只見花花綠綠的票子遞過來遞過去,看得人一陣迷糊,也不知看了多久,暈頭轉(zhuǎn)向之際,就在我想要回家時,抬頭一看,不好!錢小略正在我對面盯住我,她正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下,我心里說壞了,不過,我知道她確實是有事,否則她沒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說話,但是我正在惱怒中,見錢小略在人群里正看著我,我開始撒丫子就跑,而錢小略在后面追,一邊跑還一邊喊著:“別跑!”
周邊盡是看小二子贏錢又想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根本沒人注意有人追我,我從鎮(zhèn)中心小廣場的火炬英雄雕像旁邊起步跑,一直奔向礦區(qū),從鎮(zhèn)上往礦區(qū),首先要經(jīng)過前面那位老人摔倒過的下坡,然后就是衛(wèi)生院、大煤坪、過磅房,過了大煤坪就是礦區(qū)范圍,過磅房后依山建有一片煤礦用房,有禮堂、辦公樓,還有澡堂子。其中,禮堂對于我們來說太嚴肅,這是區(qū)領(lǐng)導(dǎo)、煤礦領(lǐng)導(dǎo)開會做報告的地方,除了開會做報告外,就是學(xué)校每年一度的元旦文藝匯演,平常有時還會放映一些電影,偶爾有一兩部香港武打片;對于我們來說,澡堂子最有名,我和我爸來過這里不知多少次,在水霧氤氳里,每個人都脫得光光的,然后跳入滾熱的水里。過了澡堂子就到了礦工集中居住的生活區(qū),這里一條條的胡同四通八達。
我過了那段五十多米的下坡后,遠遠地把錢小略甩在后頭。就在我到達我們的生活區(qū),正在為甩開錢小略而得意揚揚,站在平房區(qū)里面的一條胡同里氣喘吁吁,錢小略卻出現(xiàn)了。她站在胡同的盡頭,在那等著我。她對于這里如數(shù)家珍,她肯定是操了近道提前到達,我徹底傻了眼。
“叫你跑?!卞X小略在那邊得意地喊了起來。
我說:“你真是陰魂不散?!?/p>
“你才陰魂不散?!?/p>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我只好干脆挑明,企圖讓她放棄。
“你的事和我們無關(guān)?!?/p>
“比起你爺爺,你真差勁?!?/p>
“你才差勁?!?/p>
“呵呵,這么膽小。我是好心提醒你,以后你還要感謝我。你以為你爸沒事了嗎?你以為你成績好就沒事了嗎?”錢小略在后面喊起來。
“又不關(guān)你的事,關(guān)你屁事?!?/p>
“還不關(guān)我的事,你是助紂為虐。”
“你瞎說!”
“你就是跟他一伙的?!?/p>
“你為什么跟著我,你才跟他們一伙。”
“嘿嘿,你還狡辯,你賭錢,也是流氓?!?/p>
“你都不知道,你瞎說!”
“看我瞎說,你就知道了?等你知道了,你就曉得我有沒有說錯。你會看到的,到時你就知道我有沒有瞎說?!?/p>
“你瞎說!”
“呵呵,你看看你爸還有工作沒有?你就等著吧,你以為你知道?!?/p>
……
我一鼓作氣,本想和錢小略好好辯一辯,就她屢次找我做個了斷,可是說到這,錢小略不再跟我爭了,她轉(zhuǎn)頭走了。倒是她剛才說的一連串話,諸如“流氓”“差勁”“賭錢”“你以為你爸沒事了嗎”唬住我了,讓我一時傻了眼。
還真讓錢小略給說中了。
她猜中了我爸的事,后來礦山改制的結(jié)果浮出水面,我爸變得垂頭喪氣,煤礦管人事的找他談過話,談話內(nèi)容大致是以后市場經(jīng)濟了,煤礦生產(chǎn)和管理都要面向市場,所有職工一律平等,人事要他做好心理準備??磥砩洗握覄^(qū)長沒有起上作用。這給我家?guī)砗艽蟮恼饎?,我媽因為我爸的即將失業(yè)變得惶恐不安,她慌了,以前雖然煤礦工人工資不高,但她還可以賺點零花錢補貼家用,但現(xiàn)在主心骨沒了工作,她甚至都不清楚該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為了我爸在煤礦繼續(xù)上班,她已經(jīng)和我爸吵過,我媽讓我爸去找領(lǐng)導(dǎo)說明家里的情況,可是我爸自從找過劉建國沒用后,再也不想走這條沒有希望的路了。
過了兩天,我媽又催促他想辦法,我媽開始哭,她哭得真是傷心,當仍然沒有達到她預(yù)想的效果時,干脆往地上一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知道家里發(fā)生大事了,只好連忙去我爺爺?shù)奈葑永锇阉傲诉^來,等把我爺爺叫過來時,我爸和我媽已經(jīng)揪打在一起,碗筷、鍋鏟扔得地上到處都是,等看到我爺爺,他倆才住手。
我媽披頭散發(fā),她叫嚷著:
“趙全友,反正你不想過了,我也不想活了。”
“明天就去離婚,反正你也不要家了?!?/p>
我爺爺在旁邊聽著,嘴唇氣得發(fā)紫,用拐杖一直不停地敲地。一貫不太愛說話的他也說起狠話來。他首先問:“你們找過劉建國嗎?”我爸去找過,可是他不好意思回答,我媽只顧自己哭泣,我只好難堪地替我爸點頭:“找過了?!?/p>
一聽我說找過,我爺爺勃然大怒,氣得直罵:“娘賣×的!領(lǐng)導(dǎo)說的話不算話,算什么領(lǐng)導(dǎo)?”罵完后,他開始歷數(shù)陳年往事,說劉建國和提前來礦里上班的劉礦長都是他部下,他辛辛苦苦帶了兄弟倆十來年,可是,他退休下來,劉建國就聽不進話了,悔不該提拔了他,他弟弟也是,一連提了好幾次,他的提拔奠定了兄弟倆后來的基礎(chǔ),在他七十歲的趙二金看來,真是一只白眼狼!我爺爺又開始哀嘆起自己,他說要不是戰(zhàn)爭年代有槍傷,一年大痛兩次小痛無數(shù),這致命的痛導(dǎo)致他五十多點就退了休,如果他身體好點,家里就不至于成了這樣,礦山就不會這樣壞,就不會有遣散工人的機會,真是讓沒娘養(yǎng)的貪官污吏給搞壞了!以后劉建國再來我們家,假仁假義地來看望,我會用拐杖打走他!
我爺爺發(fā)起了狠,罵了好一陣,他倒是罵累了,他的罵只帶來唯一的效果——制止住了我媽的哭鬧。我爺爺罵完后,發(fā)現(xiàn)無濟于事。我爺爺唉聲嘆氣,他又回想起劉礦長,印象里,劉區(qū)長愛耍弄權(quán)謀,劉礦長看起來本分很多,現(xiàn)在權(quán)且死馬當活馬醫(yī),他用拐杖敲著地,說:“去找劉春明,快去呀?!?/p>
我爸沒有行動,他覺得一切忙活都是白搭。
我爸媽吵架鬧哄哄,令一旁的我尷尬和難受,在我的記憶里,這可是他們第一次吵架,而且發(fā)生這么大的爭吵。我爸媽吵架讓我難過了好一陣,也讓我冷靜了下來,我又想起班里的女同學(xué)錢小略,這讓泄氣的我決定找她商量一下。
現(xiàn)在除了在學(xué)校,平常見到錢小略倒是容易,我是在我爺爺那見到的錢小略。自從上次我爸和我媽吵過架后,我爺爺一回到他住的平房里,就病倒了,而錢小略來得是時候,她放學(xué)后開始來照顧我爺爺。
錢小略好像知道了我家的事,我站在我爺爺?shù)钠椒客饪粗谧隽x務(wù)勞動的她,她走了出來。錢小略一反常態(tài),并沒有像以前一樣揶揄我,而是認真地聽我怎么說。我當然是狼狽的,不知怎么開口說話,但這關(guān)鍵時刻,我必須開口說話。
我說:“對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的事的?”
錢小略說:“還要問嗎,我爸就是典型?!?/p>
我說:“你爸怎么典型了?”
錢小略說:“十年前,我爸是被招工來的,如果沒招工來,誰愿意來這里?劉建國就是下流胚子?!?/p>
這我知道,錢小略和錢伯來了這里,他們父女倆忍受了很多白眼。我問:“然后呢?”
“然后每年叫我爸等,我爸為來這里,連我媽都跑了,可是我爸等了兩年三年,等了八年九年,我爸一直不甘心,又沒了去路。”
“哦?!蔽倚睦锩靼琢耍ツ甓煜麓笱r他們父女倆在煤坪上拌嘴,莫非為了這事?
“那怎么辦?”我問。
“還能怎么辦,只有去爭取,我現(xiàn)在改變方法了。”
“方法?”
“現(xiàn)在,我只對付劉區(qū)長劉建國,走著瞧?!?/p>
說到劉建國,我難過地低下了頭,我說:“我家的情況,你應(yīng)該知道了?!?/p>
錢小略說:“你敢不敢?”
“敢什么?”
“跟我一起做?!?/p>
“現(xiàn)在能起什么作用?”
“你就按我的要求去做就是了。”錢小略信心滿滿。
錢小略首先要求我寫一封求助信,以學(xué)生的角度敘說家里的困難,急需父母有一份工作,否則家破人亡,寫好信后帶著,星期一上午去礦領(lǐng)導(dǎo)劉礦長辦公室找他,她要求我和她一起去,她說,這是勝利的關(guān)鍵一步。選擇星期一去找劉礦長,名義上是我和她逃課了,實際上是為家里爭取權(quán)益,還可以制造一種悲情氣氛,而且,這事越快越好。
我心里吃驚,錢小略真是不簡單啊,這樣大膽的計謀,恐怕連大人都無法想出來。我本來拒絕逃課,我從來沒想過做出如此瘋狂的事來,如果發(fā)生在以前,我肯定會讓我的答應(yīng)驚呆,現(xiàn)在,我不能不考慮隨之到來的殘酷事實,我必須答應(yīng)錢小略。于是我們約好禮拜一上午九點去劉礦長的辦公室。
星期一一大早,我就出門了,真是大太陽天,我吃完早飯假裝著去上學(xué),困居在家的父母也沒發(fā)現(xiàn)異樣。剛過去的星期天,我花掉整整一天寫好了求助信,我?guī)е旁诰嚯x禮堂不遠的地方等錢小略,煤礦辦公樓就在這里,差不多九點,錢小略果真出現(xiàn)了。一見面,她就問我,信寫好了沒有。我緊張地點了點頭。我緊張并不是因為信,而是我雖然知道煤礦辦公樓是哪棟紅磚房,但從來沒有進去過,也不知道劉礦長的辦公室具體在哪,之前,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是禁區(qū)。錢小略說,這樣吧,我們在樓里一間間地敲門,劉礦長我們不認識,不比劉區(qū)長來學(xué)校做過報告那么認得,但兄弟倆總是有些掛相,而且,我們運氣總不會那么差吧。
我們走進辦公樓所在的三層紅磚房,這是棟長方形房子,我和錢小略走進里面,樓道里極為寂靜,看起來沒人,卻時不時聽到樓層里被放大的腳步聲,我們每走到一間辦公室前,就對著蒙了鐵鋅皮的辦公室門敲一下,問:“有人在嗎?”我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敲,煤礦領(lǐng)導(dǎo)看起來好像都沒有來上班,即使我們明顯聽到里面有人也沒人開門。我們走了兩層也沒人開門,走到第三層的時候,我們差不多絕望了,但錢小略決定還是敲完三樓所有的門。
敲到最里間的時候,奇跡發(fā)生,有人開門。門開時,我們嚇了一跳,開門的是一個頭戴灰色鴨舌帽的中年人。他開門時,也是怔了下,當看著兩個初中生站在門口,他朝樓道里左看右看,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澳銈z找誰?”他問。
“我們要找劉礦長?!卞X小略說。
“我就是?!?/p>
我在那抖索,錢小略說:“礦長,我們是要找您,我們家里遇到重大困難,都與煤礦有關(guān),我們反映情況。”
他一聽,就讓我倆進門了,還讓我倆坐在屋里的長椅上,錢小略拿出求助信,用手肘了下我,讓我從書包里掏出求助信。劉礦長接到我們遞過來的信紙,戴起眼鏡看了起來。對于寫信我是極為自信的,在班上,我是作文能手,用鋼筆寫的字跡很是工整;錢小略的功課做得一般,她的作文還行,寫得馬馬虎虎。我的求助信是這樣的:
尊敬的劉礦長與其他領(lǐng)導(dǎo):
你們好!
我們是大建中學(xué)初二(三)班的學(xué)生,我叫趙明明,打擾您,真是對不起。我必須對你們說說我家里的基本情況,向您反映事實。我是老英雄趙二金的孫子,煤礦原來的職工趙全友的兒子,前不久,我聽爸爸說,他將失去煤礦的工作,不能再來煤礦當一名光榮的下井工人了。對于別人家來說,失去工作可能不是大事,但爸爸是我家里的主心骨,我媽和他吵過兩次架了,我媽急得摔壞了家里所有的碗,而且,他倆都鬧到要離婚的份上。我爺爺也是被氣得病倒了,已經(jīng)病倒在床上好幾天,我家將徹底完了,這樣的結(jié)果我不敢再想,說不定我爺爺很快要沒了,好好的家也沒了,下一步是我失學(xué),從此成為流浪的人。
劉伯伯,煤礦里的其他領(lǐng)導(dǎo),我不想我們就這樣完了,我才十四歲就完了,我爸爸必須有工作,繼續(xù)奉獻他作為煤炭工人的光和熱。我想,你們肯定知道我爺爺和我爸爸的,我爺爺是英雄,我爸爸是老實巴交的螺絲釘,他們一直勤勤懇懇,在不同的工作崗位做著重要的貢獻,我想你們不能忘了他們,置我們生死于不顧的?,F(xiàn)在到了關(guān)系我們?nèi)疑赖年P(guān)鍵時期,麻煩你們再研究研究,求求你們,成全我爸,成全我們吧,我不想變成孤兒,我不想我爸和我媽離婚。以前,我就聽我爺爺說過您的光榮事跡,知道您是好人,我想您作為好人一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幫助我們,肯定能挽救我們家的,幫我們解決困難。
再次求求您,救救害怕的我們。
敬禮!
趙明明
大建中學(xué)初二(三)班學(xué)生
劉礦長拿著我的信看了很久,越來越嚴肅,后來干脆兩手端起我倆的信看起來,一左一右,一會兒查看下左面的藍色鋼筆字,一會兒瞟一眼右面的黑色鋼筆字,久久沒有把我們的信放下來。這時我想起了信上的語句,因信生情,從哼哧著抽泣,最后竟然哭起來,錢小略也哭了。這讓我沒有想到,雖然她曾經(jīng)在煤坪上的哭給了我深刻印象,可是我以為她是很堅強的人。
“唉?!眲⒌V長終于把我倆的信放下來了,又看下我,再看下錢小略,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目光停留于我,過了會兒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問錢小略:”你是錢清華的女兒?”
錢小略點了下頭。
劉礦長停頓了下,他又拿起信,表揚起我們:“你們的信都寫得很好,你們很不容易?!?/p>
可是,我們心想這是“表演”,沒有中斷我們的哭聲。劉礦長開始安慰起來:“至于你們信上說的,我們會認真地研究,錢清華的問題,嗯,也在認真考慮范圍內(nèi),其實這事我早就知道了,錢清華也來反映過幾次,對于趙全友同志,我們肯定會處理。你倆真不容易,按信上說的,你倆還是同學(xué)吧,對了,今天是星期一,你倆是逃課一起來的吧?!?/p>
我倆繼續(xù)哭泣。
劉礦長說:“那好,要不你倆先回去,去學(xué)校上課,你倆反映的你們的爸爸他們的事,我們會好好處理,一定給個滿意的答復(fù),好不好?”劉礦長也是讓我們的哭泣弄動情了,他摘下眼鏡來,盯著桌子看了很久,他的表情凝重而憤怒,過了一會,他把信收到抽屜里,站起來重復(fù)說:“你倆先回去,你們爸的事就交給我們,我們會好好解決?!?h3>六
錢小略策劃的苦情戲奏效了。
我們從劉礦長那回來沒多久,大概是第三天,我爸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轉(zhuǎn)機。星期三的下午,我放學(xué)剛到家,急促的電話鈴聲在我家周邊響了起來,丁零零,丁零零,我們的鄰居吳叔叔家的電話響了,我家住的煤坪一帶只有吳叔叔家裝了手搖電話機,電話鈴聲響了兩遍,鄰居吳叔叔一接,打電話的人竟然是劉礦長,劉礦長說有急事要找我爸,要他馬上來接電話,吳叔叔把電話撂到一邊,馬上奔跑過來,站在我家門口大喊,把話喊得山響:“趙全友,趙全友,快接電話,來接電話!劉礦長給你打電話了!”我爸仍然窩在家里,他趕緊跑出去接,電話里,劉礦長把他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趙全友啊趙全友,虧你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你還真不如你兒子。大前天,你兒子和一小妮子跑到我辦公室來了,哭訴啊,又是寫信的,他倆寫的那個信啊,看得我那個心酸,他倆在我辦公室一直哭……你家里的情況,你怎么不早說?既然有特殊情況就要反映嘛……”
劉礦長打這一通電話是來告訴我爸,他的工作保住了,讓他馬上去辦公樓找人事科簽合同工的合同!這是換一種方式,以前工區(qū)的職工都是吃國家糧,現(xiàn)在煤礦改制后,保留下來的職工變?yōu)榱撕贤ぃ瑢τ谖野謥碚f,只要繼續(xù)有工作,換成任何一種方式他都愿意。于是,在幾乎沒有上班一個月后,我爸又上班了。就我和錢小略反映的事,煤礦已經(jīng)進行了專門的調(diào)查和研究,還為之開了一次會,直到這時工區(qū)才做出最后的決定,劉礦長怕中途生事,親自打電話告訴了我爸。劉礦長也打電話給過錢伯,人事科就工作安排還專門找錢伯談過話,錢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下井,安排他去食堂就行,煤礦就安排他到煤礦食堂上班。
錢小略的大膽行動挽救了我們兩家,從此,我對她刮目相看。
我爸的工作問題解決后,我家開始像過節(jié)一樣,連我爺爺看起來好不了的病也好了,他當天就能下床來了。這時,我爸和我媽從煤礦派來調(diào)查的人那了解到,是錢伯的女兒錢小略慫恿我和她一起去告御狀的。他們大吃一驚,覺得真是刷新了眼界。
我爸解決好工作的第二天,我媽做出重大決定:全家要請錢小略和錢伯吃飯。
宴請錢伯和錢小略吃飯的時間定在星期六晚上,向錢伯和錢小略發(fā)出邀請的是我,當我去陳氏胡同的出租房叫他們來我家吃飯時,錢伯正在搬家,他在食堂工作后,煤礦給他在礦山生活區(qū)免費分配了三間房,他以后都沒必要每月花一筆錢租房了,分配的三間房雖然是平房,而且還是別人騰出來的老房子,但總算有住的地方,這令他非常開心。當聽我說我爸媽邀請他和錢小略星期六晚上去我家吃飯,錢伯滿口答應(yīng)了。
這場宴席注定不同尋常,那正是錢伯和錢小略搬來礦山生活區(qū)的第三天。為了這場宴席,我媽從星期五的晚上就開始準備,她幾乎把所有好吃的都搬了出來,其中有紫蘇鮮魚、五香回鍋肉、蘿卜牛腩、罐子肚條……加上青菜苔葉,一掃陳腐,一片亮色,上上下下不下二十個菜。我媽絞盡腦汁,從星期五早上一直忙到下午,還讓我和我爸打下手,聽說錢伯不能吃太辣,她又加了兩道不辣的菜。另外,她還特地做了兩籠雪花肉丸,宴席上吃一籠,另外一籠留給錢伯他們帶回去,至于酒水也準備了三樣:本地燒酒、甜酒,還有我爺爺愛喝的北京二鍋頭。
宴席空前熱鬧,晚上,錢伯和錢小略如約到場,錢伯一反以前的謹慎和羞澀,穿了一身嶄新的中山裝,紅光滿面,錢小略呢,穿著喜氣洋洋的紅色唐裝,過年才穿的新鞋,換了新裝的錢小略看起來更標致。對于馬上要開始的宴席,雖然沒有重要領(lǐng)導(dǎo)入席,但該來的都來了,我爸已經(jīng)叫上相好的工友,還叫了街坊和左右鄰居,叫工友和鄰居的用意是方便錢伯搞好鄰里和同事關(guān)系。我爺爺呢,早已把和他相好的兩三位爺叔輩叫過來。十幾個親朋好友聚集在我家平房前,錢伯帶著錢小略出現(xiàn),錢小略手里還提著一籃水果,我爺爺高興地站了起來,走過去趕緊握著錢伯的手,說恭喜恭喜,還一邊責怪說:“以后都是自家人,提什么東西?”握完錢伯的手,他又趕緊去握錢小略的手,囁嚅著說:“我孫女來啦,真是好孫女。”人齊了后,主賓入屋入座,錢伯坐主座,本來錢小略是和我坐在一起,我爺爺一看,連忙招呼她說:“錢孫女,來,坐我身邊?!币虼?,宴會上,錢伯和錢小略都成了主賓,她和我爺爺、錢伯都坐了上座。
宴會開始,一片你吃酒我吃菜的呼聲,錢小略喝了點甜酒,喝完酒,雙臉起了紅暈,她嘴角一抹,要給我爺爺?shù)咕?。我爺爺是真高興,他總共喝了三兩二鍋頭,對于身體剛好的他可是不簡單,這時他已經(jīng)喝得迷迷糊糊,不能再喝了,我爺爺看了一眼錢小略后,開始向大家宣布:“錢小略成為了我趙二金正式的孫女,以后,大家都多照顧點,好不好?”宴席上又是一片“好、好、好”。這時,喝了二兩水酒的錢伯比起剛才,臉色也變得更加好看了,像做老丈人出席女兒的婚禮,滿臉笑容,還滿口客氣話,我也附和著我爺爺?shù)溃骸昂?,好?!边@時,錢小略覷了對面的我一眼,我羞澀地趕緊閉上了嘴。
酒過三巡后,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回想起各自的艱難,他們眼里不由閃起淚花,我爺爺也是到了激動的高峰,他拉起旁邊坐著的錢小略的手說:“錢孫女,你不是想聽我過去的故事嗎,以前沒講完,這次干脆給你講完算了,好不好?”錢小略點頭,滿桌的人又是“好,好,好”地附和,只是比起剛才的慷慨激揚,變得低聲而充滿沉寂。
“話說我當年,我和我哥是怎么逃出來的,那時我們怕得要死,可是要有程知節(jié)的勇氣,我們豁出去了,大不了命一條卵朝天……我和我哥不是逃出了煤礦嗎,整個人就是雷公,嘴里是煤,耳朵里是煤,我們先跳進河里洗澡,天剛剛亮,水刺骨冷啊,賊骨子都涼透了,也沒辦法,更糟的是天亮了,我們最后找到艘破船,那是沒人要的船,我們到船上,搖啊搖,從河這邊搖到河那邊,船上還有件破衣服,可能還是從死人堆里扒下來的,我就給我哥穿上了,在煤窯子里,他的褲衩子都讓日本人用皮鞭抽得稀爛,后來又做救命的繩子了。話說那條褲子,與我們穿的褲子很不一樣,很可能是朝鮮人的,原來開船的朝鮮人被日本人給打死了……就在我們逃出生天,以為看到一點希望時,糟糕的事又來了,煤礦死了日本人,他們在河對岸搜尋,看到我們的船,就開始舉槍打,打了一槍又一槍,以為沒事了,一槍子又飆過來,正好打在搖櫓的我哥身上,打穿了他背心……我在船艙里一直大氣不敢出,也不知過了多久,船靠岸,船到岸后又是晚上,我摸到一戶老鄉(xiāng)家里,討了件衣服,從老鄉(xiāng)家里借了把鏟安葬完我哥。我在老鄉(xiāng)家里住了四天,老鄉(xiāng)知道我是從煤礦逃出來的,他說,那煤礦抓的都是國軍俘虜,幸好你逃出來了,否則到頭來你們都要死掉,而且不是死在這里,是死在海里,日本人拉煤去日本,經(jīng)過日本海,會把所有運煤的工人都殺掉……第四天,老鄉(xiāng)指導(dǎo)我怎么回來,我趕上了一趟火車,老鄉(xiāng)的小舅子是偽軍,這偽軍是個好人,在他的安排下,我偷爬上了火車,火車一路開,我就到了北平,我堅定了要重新參軍……腰傷就是那時候落下來了,注意啊,我不是想當英雄,是為報仇……”
不曾想我爺爺?shù)墓适律钌羁倘脲X小略的腦海里,轉(zhuǎn)眼多年過去會引發(fā)錢小略的復(fù)仇。
不過,錢伯住進工區(qū)后的十來年里風平浪靜。那些年,我家和錢小略家走得很勤,我媽會每年給錢伯和錢小略打毛線衣,錢伯呢,他在食堂工作,他就經(jīng)常托我爸帶過來一些包子饅頭給我們當早餐,還時不時地托錢小略端一碗稀飯給我爺爺送去,愉快的日子過了好幾年,直到二〇〇一年我爺爺仙逝。我爺爺去世前的幾年,還真把她當孫女看待,我們兩家有了往來,錢伯年齡大,他叫我爸全弟,叫我媽為弟妹,我叫他伯伯。那陣,錢伯還是一個人和錢小略過,其實,那時錢伯的年齡還不是很大,他完全可以再找個女人湊合著過日子,我們煤礦以前出過不少安全事故,所以工區(qū)里的寡婦挺多的,不少寡婦動過心思,她們覺得錢伯擅長精打細算,人又厚道實在,是過日子的好伴侶,她們主動登過錢家的門。這事,我媽也摻和過,介紹一位年輕寡婦給錢伯認識,但是錢伯不為所動,因此錢伯身邊始終沒有女人。錢伯搬到工區(qū)居住后,雖然和工友們的關(guān)系處理得很好,但整體來說還是保持著深居簡出。
對于我和錢小略來說呢,因為我們兩家的和睦關(guān)系,而且她爸的事已經(jīng)順利解決,我一度把她以前說的事忘記了。那時,除了學(xué)業(yè),我只被一件事糾纏:錢小略年齡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呢?這是一團迷霧,越不知道越讓人胡思亂想,我終于明白:我差點陷入了早戀。周邊不少同學(xué)早戀頻出,導(dǎo)致前途無望,這讓我警惕起自己來,后來,我和錢小略見面就少了。我讀了縣里最好的高中,我爺爺去世的那年,我還順利地考上了一所大學(xué),那是一所全國排名前幾的重點大學(xué),填報專業(yè)時,我挑選了新聞專業(yè)。
從此,我徹底離開了江城,脫離了曾經(jīng)紅星閃閃的紅磚樓,離開了偌大的省級煤礦生活區(qū),從去讀大學(xué)的那天算起,我都沒有再見到錢小略。記憶里,錢小略初中畢業(yè)后也去了一所高中讀書,到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錢小略好像也考上了學(xué)校,她讀的大專,上的是老家省城的衛(wèi)校,印象里錢小略好像讀了臨床護理專業(yè),當然,對于她選擇去衛(wèi)校讀臨床護理以后可以當護士,我很能夠理解。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到了我所在省份的省報社新聞部工作時,我爸媽打電話來找我,我媽徑直問:“小略要結(jié)婚了,你知道不?”直到這時我才如夢初醒,懵懂地想起原來我有很多年沒有見到錢小略了。
而且,我媽馬上說了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話,她說:“錢小略要和劉建國的兒子劉文濤結(jié)婚!她要嫁給劉建國的兒子,做劉建國的兒媳婦了!”
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知道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對于我爸媽來說,他們來找我,恐怕也是不知是喜還是憂。錢小略嫁給劉建國的兒子劉文濤,表面上看是一樁好事,但我還是隱隱地覺得不對。我爸和我媽悄悄商量過,他們關(guān)注的焦點集中在劉建國有沒有“貪”,我媽打電話來給我,她也是想聽聽我的意見,她認為記者神通廣大,一定知道不少內(nèi)幕。
我媽詢問劉建國家有什么不利的小道消息,說實話,我說不太準確,只是對于錢小略和劉建國兒子結(jié)婚這事,我是犯愁的,犯愁的原因除了我父母關(guān)注的貪污以外,還有一個,是少年時代的陰影。
這里要說那年我和錢小略去找劉礦長的事,其實影響很大,事情還傳到了學(xué)校老師的耳朵里,老師們聽了,發(fā)出嘖嘖嘖的稱贊,班主任還找我和錢小略談過話,問我們給劉礦長寫求助信有沒有留下底稿,有的話拿給她看。當然,那么大的事,我們都留下了底稿。在后來的一節(jié)作文課上,班主任讓我和錢小略登上講臺,我們當場朗讀了寫給劉礦長的求助信,當時所有同學(xué)都聽得很認真,只有站在講臺邊的班主任眼里閃出淚花,從此,班上關(guān)于我和錢小略的緋聞倒是沒有了,只是外班的同學(xué)聽到以后,開始哄鬧不已,甚至還戲虐地給我們?nèi)×送馓枴X小略名叫“錢告狀”,我叫“趙跟班”,我們放學(xué)后,這些外號一度跟隨著我們回家的腳步飄向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鎮(zhèn)上那些成年人還真以為我和錢小略有了不明不白的戀愛關(guān)系。甚至,我們的英雄事跡,那個拿木盒裝彈珠騙錢的小二子也聽到了,每當我放學(xué)經(jīng)過鎮(zhèn)中心,在小廣場上操弄機關(guān)騙錢的小二子會自動向我行注目禮,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小廣場。不過,我一直沒有理睬他,對于他弄出的騙錢小把戲我是不齒的,我已經(jīng)學(xué)過幾何和物理學(xué)原理,除了力的三定律,通過課外讀物還知道了高中才學(xué)的動能定理和能量守恒定律,早就破解了里面的圈套,他的把戲只能騙騙年幼愚蠢的家伙,何況,我口袋里也沒錢。
其二,劉建國原籍外鄉(xiāng),他兄弟倆來工區(qū)工作后,劉家成為江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門,錢小略以后生活不用發(fā)愁,但她以前給我講述的“流氓胚子”的事,我似乎又回想起來,包括在學(xué)校后花園的那次,以及她在工區(qū)胡同里堵著我的時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有意忽略她說過的那些話,現(xiàn)在隨著我年齡增大,開始變得敏感而多疑,心想壞了。后來,也就是現(xiàn)在,錢小略找劉區(qū)長的兒子劉文濤結(jié)婚,她是怎么和劉區(qū)長的兒子劉文濤認識的呢?是不是錢小略之前就認識劉文濤,還是她后來去讀大專認識的?我想了很久也沒有搞清楚,我腦海里對劉建國的兒子全無印象,只是有次在我爺爺那里,劉建國稍微談過一次兒子而已?,F(xiàn)在,這前因后果牽扯起來,錢小略和劉建國一家好像真的開始正式續(xù)緣了,這么想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其實,對于錢小略戀愛和要結(jié)婚的事,錢伯也一直蒙在鼓里,否則,他不會來問我爸媽和我。錢小略與劉文濤的事發(fā)生在外地,錢伯大概也不清楚錢小略的情況。錢小略從小很有主見,她和劉區(qū)長兒子的事,后來她開公司做生意,她從來都沒跟錢伯商量過。否則,聽到女兒說她要和劉建國兒子結(jié)婚,錢伯也不會慌張。我爸媽當然不敢把劉建國是貪官的猜測告訴給錢伯,即使錢伯心里清楚,也不能多說半個字。
懷疑歸懷疑,錢小略的婚禮還是照常進行了,婚禮是在這年秋天舉行的,錢小略舉辦婚禮的地點是在江城唯一一家國際大酒店。酒店金壁輝煌,錢小略的婚禮,還專門請了省電視臺的主持人做主持,這在我們縣注定是一場聲勢空前浩大的婚禮,酒店內(nèi)音樂奏響,酒店門口扎了高大的彩門,充了氫氣的彩球飄飄,婚禮開始時,擺在酒店門口的十二門禮炮“轟轟轟”,直響一百零八下,禮炮響徹后,“祝?!倍衷诮堑纳峡诊h蕩,千家萬戶彩花飄飄。
“下雪了!”有人感慨。
天啊,整個江城都像下了一場紅雪。
錢小略的婚禮,也許是我人生中最為深刻的一次記憶。
我爸媽專門參加了婚禮,錢小略還請嬸嬸一家坐了上座(錢小略后來一直親切地叫我媽嬸嬸,卻始終沒有叫我爸叔叔)。這次婚禮,錢小略的老家也來人了,婚禮上他們坐在一桌,各自感慨起他們自己就像猶太人一樣流浪?;槎Y結(jié)束后,我爸媽還在回工區(qū)的路上,我媽就給我打了電話,當時,我正在報社辦公室里值班。我媽好像還沉醉在錢小略婚禮的氛圍里,她感嘆地說,看了這么多場婚禮,從來沒有看過這么熱鬧的,真是長見識了。我媽在電話里嘆息,看來小略真是了不起,她通過自己的奮斗,讓錢伯終于過上了好日子。電話里,她還特別提及了一個人——錢小略的媽也來參加婚禮了。
我媽給我打來電話后,錢小略也打來電話了。這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心里很失落,錢小略打來電話,又覺得很是意外,電話里,我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錢小略倒是看起來開朗,她開門見山說:“我結(jié)婚,你爸和我嬸都來了,我真開心?!卞X小略和錢伯搬到工區(qū)后,一直和我爸媽有來往,電話里,她還特別提及是我媽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她的,在這樣的時候,她特別想給我打個電話聊聊。我說:“好啊,是有好些年沒聊了,當時你去上學(xué),我也去上學(xué),聯(lián)系就不多了,聯(lián)系不多就……”我說到這,更不知說話了,越說越陷入無話,不知道該不該祝福和言語,好像陷入了感傷,這全怪我,我一直自認為有司馬之才,寫篇報道和文章簡單,可是剛上班這會,人卻顯得十足木訥,不擅長發(fā)言和說話,和我爸趙全友一個德性。這時,錢小略好像也聽出我有情緒,她受了感染,我分明聽到電話里她那邊哼唧了下,然后,她說:“作為親戚,后面認的親戚,你總要祝賀我一下吧?怎么沒見你祝賀?”她這樣一句話就把我逗笑了,我說:“原來你還記得我呀。”錢小略說:“怎么會記不得,一輩子都會記得的?!彼f得我更不知是喜是悲,我說:“那好那好,不用記了,我們是同學(xué),我們還是親戚,不是后來認的親戚,好不好,恭喜你,真是恭喜你。”
后面再說什么我都忘了,只是記得打完這通電話后,錢小略用手機給我發(fā)來了她和劉文濤結(jié)婚的現(xiàn)場照片和他們婚禮舉辦的錄像,在辦公室里,我看了很久,照片上,比起初中時代高個的印象,錢小略又漂亮了很多。她的公公劉建國也一同出現(xiàn)在他們婚宴現(xiàn)場的照片里,這一下子讓我想起當年,我又恍惚回想到我們的少年時代。
錢小略后來跟我一樣離開了礦山,她后來的經(jīng)歷頗為傳奇。
錢小略衛(wèi)校畢業(yè)后,曾經(jīng)在省城一家三甲醫(yī)院的外科上班,本來依她大專的學(xué)歷,去三甲醫(yī)院絕無可能。錢小略應(yīng)聘的是護士,競爭一樣激烈,每日,各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護理專業(yè)畢業(yè)的本科生來應(yīng)聘的無數(shù),一般的應(yīng)聘者,他們簡歷看都不看,更別說約見,錢小略想了一個辦法,她采用的辦法最原始:那年剛畢業(yè)的暑假,她每天都去這家醫(yī)院的外科。她去那干什么?她去堵外科主任!聯(lián)想起以前她堵我的經(jīng)歷,這可以算得上她的獨門功夫了。錢小略一連碰了好幾次運氣,都沒成功,可是她沒氣餒,反正那個夏天她無事可做,又不愿回工區(qū)的小醫(yī)院做護士。有一天,錢小略站在廁所門口,還真被她給堵上了,那位主任剛查完房,想去廁所抽抽煙輕松一下,他一來,結(jié)果就讓錢小略碰上了。錢小略站在那,說:“肖主任,您還認識我嗎?外衛(wèi)二班的那個,您上過我的課呢?!卞X小略還說起她學(xué)生時代留的是短發(fā),現(xiàn)在變成長發(fā)了。主任沒去抽煙,在廁所門口和她聊了一會,他已經(jīng)被她的勇氣給感動了。其實早在前幾天,這位肖主任就知道有人在他們這一帶晃悠,外科的人說是一位應(yīng)聘者在糾纏,主任覺得這位醫(yī)學(xué)生好像認識,感覺在哪里見過,于是,他才愿意跟她聊天,當然也許是想考驗考驗她。錢小略一說完,肖主任就笑起來,他說:“哦,原來是你呀?!卞X小略點頭說:“嗯,嗯,您應(yīng)該記起來了吧,是我呢?!?/p>
到這,錢小略到這家三甲醫(yī)院上班就順理成章,肖主任對錢小略太有印象了。
也就是她在衛(wèi)校的那段卓越經(jīng)歷,讓她精通人體結(jié)構(gòu),也讓她徹底明白人能承受多少壓力,重重壓力之下,人到底能做什么。錢小略讀大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上人體解剖課,給他們講課主操刀的就是肖主任。
解剖課對于他們非常重要,他們要上一整年,當時衛(wèi)校的學(xué)生上完一學(xué)年的基礎(chǔ)醫(yī)學(xué)理論,但從來沒有上過解剖課,這些來學(xué)醫(yī)的學(xué)生心里早有準備,這是他們職業(yè)的立身之本,等到真的人體解剖課來了,他們還是內(nèi)心發(fā)怵。肖主任上第一節(jié)解剖實踐課,課堂轉(zhuǎn)移到了解剖室,在解剖室的手術(shù)臺上躺著一具男尸,這具尸體叫“亡靈7號”,按慣例,他們醫(yī)學(xué)機構(gòu)將一類捐獻尸體者稱之為“亡靈”:亡靈1號、亡靈2號……“亡靈7號”來路未明,他生前年輕,醫(yī)學(xué)院對這具遺體一直有一段傳聞:據(jù)說他生前是一名跑長途的司機,因妻兒去旅游途中經(jīng)歷了車禍,雙雙死亡,他也開始厭世,他最后一次出車時主動觸發(fā)車禍,事故很慘烈,遺體長期無人認領(lǐng),后來輾轉(zhuǎn)就到了他們衛(wèi)校。
等到錢小略他們看到尸體時已是車禍五年之后,遺體經(jīng)過了人性化的化妝,但仍然可以看出車禍慘不忍睹,從亡者遺容可見他當初放棄生愿的決絕。男醫(yī)師操著解剖刀,就站在“亡靈7號”面前主講人體神經(jīng),做面頜部神經(jīng)解剖,把“亡靈7號”的頭顱部推至解剖盤,他的解剖剪剪下去,開始查找面神經(jīng)展示給學(xué)生看,下面十來號學(xué)生本來就戰(zhàn)戰(zhàn)栗栗,這會根本沒有聽進去,錢小略卻聽得全神貫注。肖主任講完后提問,三叉神經(jīng)在哪里,讓學(xué)生操刀找出來。無人回應(yīng),本也正常,第一次上解剖課的學(xué)生都這樣,克服不了心理障礙,肖主任問了兩次后本來也不想再問,走過流程算了,下階段課程讓學(xué)生自己練習。沒想,錢小略報告說:“老師,我可以。”錢小略上了臺,站在解剖盤前定了一定,對“亡靈7號”鞠了一躬,然后把解剖剪深入了頭顱深處,像使著一根靈巧的繡花針,她還真把那青色的、干枯得像根棉線的神經(jīng)給找出來了,而不是找到粗大的小腦上的動脈或巖靜脈。
“肖主任還是頭一回碰到這樣的學(xué)生,等到學(xué)完一評估,小略是學(xué)得最好的?!碑斘覌寙柶疱X小略的工作情況,錢伯說起女兒創(chuàng)造的奇跡。
后來我聽到,也是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要知道我曾經(jīng)翻閱過一份醫(yī)學(xué)生的統(tǒng)計報告,第一次上解剖臺敢這樣做的人萬中無一!
有了醫(yī)院外科主任的良好印象,錢小略就進了三甲醫(yī)院當起護士,這本來已經(jīng)不錯,錢小略卻沒有滿足于此,她當護士并沒有多久,就開始做生意,剛開始是醫(yī)院同行帶領(lǐng),從事醫(yī)用設(shè)備、器械的銷售。那些年,人們開始對醫(yī)療重視起來,錢小略組建起公司,獲利頗豐。也就是這時候,傳出錢小略要和劉建國的兒子劉文濤結(jié)婚的消息。
錢小略結(jié)婚后,涉足的行業(yè)越來越廣泛,到后來,她竟然擁有多達十家公司,她的名字在我們老家省份如雷貫耳。
那時,錢小略又聯(lián)系過我,她讓我有空去她公司看看,順便為她寫篇像報告文學(xué)的稿子。自從她結(jié)婚的當夜打電話給我,后面她沒再給我打過電話,她可能是忙吧,而我呢,也沒有聯(lián)系她,我是自嘆弗如,錢小略越到后面越是一座高峰,雖然我有重點大學(xué)的文憑,有在另一座省會城市算得上良好的工作單位,在錢小略結(jié)婚后,我也娶妻生子,可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早已從一展雄心到徹底沉淪,喪失了信心,因羞恥而去主動遮掩一個普通人的人生軌跡,而且,我妻子后來聽說我和錢小略在少年時代有不明不白的親戚關(guān)系,她也是痛恨我和她聯(lián)系。因此,自從錢小略結(jié)婚到她再次聯(lián)系我,又過去了八年。
不過,對于她的邀請,我婉拒了,至于原因,還是上述理由。何況,現(xiàn)在錢小略在商業(yè)領(lǐng)域炙手可熱,她自己就是一塊金子,根本不需我這個普通記者來貼金。
這事過去沒多久,錢小略的一個回馬金槍卻讓我非常震驚。
那個初冬的晚上,錢小略突然又一次打電話給我,她電話里激動地說:“我要買下我們原來整個工區(qū)!”
她首先把這一決定告訴了我,我倒抽了一口氣。
我也聽說了我一直以為的“故鄉(xiāng)”——煤礦將以拍賣的方式轉(zhuǎn)讓,現(xiàn)在,錢小略要參與進來,我覺得萬萬不可。電話里,我向她分析,我們礦山取名“大建”,集合了南下軍人和從各地招來的工人,蘇聯(lián)專家參與過巷道設(shè)計,然而如今,整座礦山背負起沉重的歷史包袱,工人大幅度流失,缺少技術(shù)人員,原來的采煤法已經(jīng)被淘汰,現(xiàn)代的綜合機械采煤法帶來眾多新型設(shè)備——這些來自“怪物”國家的家伙們成為技術(shù)主流,而且,礦山煤炭儲量大不如前,何況,從時代發(fā)展的方向來看,煤礦前景不妙。礦業(yè)這事不比醫(yī)療器械,它是地底下的事,現(xiàn)在,天氣預(yù)報可以完美預(yù)測天空數(shù)據(jù),相比宇宙,地球是一位可愛的魔鬼,地底下的事凡人莫測,幾十年下來,這座擁有幾千名礦工的礦山造就了數(shù)十位寡婦。而且,現(xiàn)在光是技術(shù)難度就需要考慮煤炭儲量、開采難度、安全保障等,錢小略能行嗎?
分析完,我向她說著不盡的擔憂和顧慮:“錢小略,你能不能再仔細考慮清楚,這事可能不像你以前想的那樣了?!?/p>
其實,當初我還只想到錢小略可能是要把他鄉(xiāng)徹底當作故鄉(xiāng),她作為生手該如何運營的問題,事實上,礦山這事比我想到的還要復(fù)雜,我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因素——劉建國的作用,劉建國反對的聲音很快傳到我耳朵里來了。
劉建國正在老家地級市擔任領(lǐng)導(dǎo),建立起錯綜復(fù)雜的裙帶關(guān)系,我們的礦山垂垂老矣,劉建國授權(quán)他人買斷礦山經(jīng)營,在他的王國里形成黑白手,以礦山經(jīng)營權(quán)拍賣為手段來達成斂財?shù)哪康?,把礦山玩弄于股掌,依靠著爪牙在這方天地形成鐵桶般的王國,他甚至還趕走了自己的親弟弟劉春明——以前的劉礦長,他的爪牙甚至宣稱,現(xiàn)在哪怕是美國航母過來,也拿他沒有辦法,他狂妄至極地吹噓他是藐視所有白雪、碾壓一切成齏粉的金剛,他有領(lǐng)導(dǎo)做后臺罩著,而且,他的后臺永遠不死。
如果是后臺的兒媳婦插手呢,問題將轉(zhuǎn)移至錢小略與劉建國之間,這是錢小略能參與競爭的基礎(chǔ)。不過,如果她不顧國王劉建國的意見,到底會動了他的奶酪,她本該做一名乖巧的小媳婦,現(xiàn)在,她來橫插一杠,實質(zhì)上會與公公劉建國形成敵對關(guān)系。
大后臺的小跟班已經(jīng)和錢小略展開爭奪戰(zhàn),錢小略似乎不惜一切代價,馬杜羅也沒有退縮,并不害怕競爭對象是查韋斯的兒媳婦。他們刀來劍往,連錢伯都變得非常煩躁,他跑到我爸媽那里,臉色慌張地問:“這該怎么辦,錢小略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錢伯就差點沒說,如果換作別人,他一定以為她瘋了,是他見到過的最徹底的瘋子!但礙于是錢小略,他只是在我爸媽那表現(xiàn)得非常地擔憂和難過,央求我爸媽打電話給我,讓我說服錢小略。
在錢伯的央求下,我只好又打電話給錢小略,我似乎聞到了錢小略冒出仇恨的怒火,也似乎聞到了劉建國參與決戰(zhàn)的信號。而且,我再次想起快二十年前她跟我在學(xué)校后花園、她在礦山生活區(qū)巷子里說過的話,眼下,我只是不方便問,我只能勸說她:“小略,你現(xiàn)在務(wù)必要平穩(wěn)、持重。”怕她急躁,我還加了一句:“我們還年輕?!?/p>
“我已經(jīng)考慮清楚了,我知道該怎么做?!卞X小略在電話里抬高了不少聲調(diào),還馬上說了一句滿帶哭腔和情緒的話:“哥,你還年輕,我不了!”
這又是莫名其妙的話,簡短的兩句,信息量很大,錢小略肯定掩蓋了她原來想說的意思,只是我徹底地不明白與不解。
“我想好了,我要和他攤牌。”三天后,錢小略又一次給我打來電話。
其實,劉建國也在準備和她攤牌,劉建國已經(jīng)明確采取行動,一方面,他組織人馬,另一方面以治療前列腺癌為由,整日躺在市人民醫(yī)院的高干病房,實際上是觀察動靜。劉建國又耍起老謀深算的一套,他知道出大事了,他終于明白,他原來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那個少女不止順利嫁入家門,而且暗藏殺機。錢小略嫁給他兒子后,表面看來溫柔體貼,還算孝敬,現(xiàn)在她卻要買下他的命根子,他無比震驚,從他入住市人民醫(yī)院高干病房的那天起,他就在緊鑼密鼓地安排,他邀請錢小略談話,是要進行最后的攤牌。
事情真是一波三折,聽到他們要正式會談,我還能說什么好呢,只能祈禱錢小略多福。我確實嗅出來波濤洶涌,它正兇猛襲來,我已經(jīng)想到錢小略下一步會和劉家決裂了,但我完全沒有想到錢小略和劉建國攤牌前,發(fā)生了一連串驚天動地的事。
首先,錢小略突遭一起神秘的車禍。那天,錢小略前往省城,由司機駕車,座駕正在高速公路上急駛,突然,一輛飛車從后面橫插過來,“砰”的一聲,撞到座駕的油箱部位,轎車立時朝路肩滾去,卡在綠化帶下面的緩坡那,車內(nèi)頓時燃起熊熊大火,而神秘的飛車早已開走了。
錢小略從變形的轎車里爬出來,司機受傷嚴重,好在她人無大礙,只是手機損壞,錢小略站在路肩那里,借用司機的手機不停地給120、給朋友打電話(當天,她也給我打過電話,據(jù)我同事后來告訴我,說我遺忘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鈴聲大作,可因為是陌生號碼打來的,我錯過了電話)。車禍發(fā)生一個小時后,錢小略拋下?lián)p壞的座駕,直接回了城。
當天,劉建國在人民醫(yī)院的高干病房,那天下午,錢小略直接到了這里,劉建國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降臨。
正好是下班時分,市人民醫(yī)院的圍墻底下行人川流不息,高干病房燈光通明,下班的市民們都知道臨近圍墻的這棟樓與眾不同,平常樓里非常安靜,此時,三樓的那間病房卻開始傳出爭吵聲,有訓(xùn)斥、痛斥,吵得很大聲,從這里路過的所有市民都聽到了,他們紛紛抬起頭來,好奇地去看印在窗簾上的黑影,那是一位高挑、美麗、年輕的女人,隨即,伴隨著窗簾上的高挑黑影站起,很快,病房里響起一連串駭人的慘叫——
沒人知道剛才那個迅速站起的女人干了什么,她采取了什么樣的行動,窗簾被她挑開,一個臟物被這看起來戴著手套的女人從窗子里擲了出來,“嘭”的一聲掉地,墜到醫(yī)院圍墻下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這時,所有人都驚愕地看到了:這一團擲下來的污物,讓剪刀齊根剪了下來,現(xiàn)在它脫離肉體像垃圾一樣被人扔到過道上。路過的人看到后,連忙遮起自己的雙眼。
我們的世界下了一場好大的紅雪!
這個冬季的晚上,錢小略束手就擒,劉建國成為無根的人,被擲出的器官完全找不到,不知被市民家哪條調(diào)皮的狗給叼走,抑或讓來來往往的行人踐踏,成了肉泥。劉建國成為了殘疾病人,而且,駭人聽聞的事情發(fā)生沒過一個星期,劉建國東窗事發(fā)了,他在醫(yī)院被捕,等待他的將是刑事法庭審判。
錢小略行動后,那些隱藏的豹子也是紛紛出手了。其實,劉建國的負面消息早已不脛而走,現(xiàn)在,它們像憑空冒出的雪花,伴隨著“清白”“正義”二字,紛至沓來,它們以最硬核的方式凝結(jié),這是看不出兆頭的結(jié)局,這一層層沁血的紅雪。
其實,錢小略就是一只豹子,她的粗暴行動來源于刻骨記憶。那十來年間,這只弱小的母豹長著迷人的卑微的花紋,每日淚痕相隨,它背負著無數(shù)的血跡而出現(xiàn),在拯救良心的斑駁叢林中,它神驥出櫪,不知有過多少次失敗,從此,它才警惕地盯著一切。至于后來的劉建國,他固然沒有想及這么多,他早早地認識了少女時代的錢小略,那兩三年間,他對她還犯過低劣的錯誤。他是領(lǐng)導(dǎo)有方、深諳操作的高手,他有注意到叢林里一直有豹子,其中一只母豹的行跡,他曾經(jīng)有所警惕,卻只讓他惋嘆她小小的年紀卻有驚人的舉動而覺得不易:一個只有十四五歲年紀的女妮子屢次出現(xiàn)在面前,為她的父親——一個因礦山領(lǐng)導(dǎo)調(diào)任導(dǎo)致流浪的老實人喊冤求情,在和她見第三次面的時候,他以答應(yīng)為要求,悄悄剝開了她單薄的外衣。她隱忍,一切只為了自己的父親。而劉建國是習慣使然,他用口頭上的關(guān)愛來回復(fù)找上門來的天真的求索者;他用作秀作為偽裝,他大膽地收藏著每一筆賄金,享受著每一位投入懷抱的軀體,不知多少女人走進過劉建國那市場后面的套房里,最開始來自于礦山,后來,她們來自于市鎮(zhèn)。
劉建國沒有想到,豹子成了他兒媳。曾經(jīng),劉建國輕視了,麻木地想她成了他的兒媳婦,他高懸的心放下來了,而且,因她已經(jīng)與親生兒子結(jié)合,讓他徹底忽略了這只在他身邊走動的豹子,反而以為她到底走入了他的家庭,就可以用家庭力量瓦解她的意志。偽裝的豹子看似柔弱,卻不料,它爆發(fā)出少有的耐力,也應(yīng)該說,劉建國還是有良心的,他并不以門當戶對的家庭出生論論英雄,豹子和他鼎力支持的兒子劉文濤相愛,并且在他們決定結(jié)婚時,他以默認的態(tài)度同意了婚事,并為她舉辦了縣城有史以來最為豪華的婚禮——他又按照傳統(tǒng)封建式家長的方式思考,但它終究是復(fù)仇的豹子,在雪不停地落下來,紛紛揚揚之際,它一躍而上。
劉建國被關(guān)押而且將擇期進行審判,是錢小略告訴給了我消息,而且,那天也是奇了怪了,在我住的異省真的下了一場雪。
那天早晨九點,錢小略給我打來電話,我正躺在被窩里,因前一夜趕稿到凌晨三點,那時還在睡覺。她打電話前,我并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爸媽、錢伯都不好意思啟齒)。
我爬起身來,首先想起錢小略說要和劉建國攤牌的事,她打電話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我本來想起床后蹦兩蹦,清醒下,可是剛看了下窗外,我就倒吸了一口涼氣:窗外白茫茫一片,一層又一層的雪粒堆在青松的針葉上,昨天晚上凌晨過后,竟然下了雪,到錢小略打電話的時候,雪又停了。這時我想先沖淡下緊張氣氛,對錢小略說出一個既酸楚又好笑的異鄉(xiāng)人故事,這是我親眼所見:
前不久,我所在的省城下了這年第一場雪,雪也是下得大,一幫年輕人早上出門上班趕早公交,嘴里還咬著包子油條,趕公交時,眼睜睜地看見前面那個跑的年輕人不見了,公交車司機倒是看見這不見了的年輕人,一直停車等他上來,等了差不多三十秒鐘,車上開始怨聲載道,那年輕人從路上不知哪里爬上來了,滿頭發(fā)的雪,鼻子臉上手上都是雪,挺滑稽,這時不知誰哄堂大笑,整車的人都笑起來,原來都看到了路邊蓬松的雪那里更滑稽的事——年輕人跑著上車的途中,剛才不知被誰絆了一腳,滾到蓬松的雪里,雪堆中間摔出一個大大的“大”字,他的油條包子還在里面呢。
我心想,恐怕這樣的事錢小略也經(jīng)歷過,那些年,她在工區(qū)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包括工區(qū)里人的冷眼,來煤坪里賣甘蔗時她的哭泣。不過,我完全沒有料到,這是錢小略在女子看守所里給我打電話,還沒待我將笑話講出,錢小略已經(jīng)迫不及待,她說:“趙明明,你還不知道嗎,劉建國遭了報應(yīng)。”
我想得到她和劉建國攤牌后的后果,可是完全沒想到這點,我說:“報應(yīng)?他遭了什么報應(yīng)?”錢小略說:“你能回來一趟嗎?你回來一次就知道了。”這時,我抱怨起她來:“錢小略,你說話從來都前言不搭后語,讓我從來沒聽明白過?!卞X小略說:“你真忘記了?你怎么會忘記,劉建國被調(diào)查了!”
錢小略打來電話,我又聯(lián)系了錢伯,這才知道錢小略經(jīng)歷的車禍和醫(yī)院高干病房里發(fā)生的事。劉建國和錢小略攤牌的時候,也是他即將擔任更高職務(wù)的時候,他走向了他的終點。
我馬上就趕往對劉建國進行異地審判的刑事法庭,這場雪擊碎了我以往不回家的念頭,原因出自于想在這個冬天看到荒誕故事的結(jié)局。
那天,檢察院與法院聯(lián)合開啟審判,在法官宣布犯罪嫌疑人到庭后,一位戴著手銬的老人徐徐走了過來,那就是原來的劉區(qū)長,時隔二十年,我再次見到劉建國,我也依舊認識他。
現(xiàn)在,劉建國身負重傷,穿著特型褲子,比起二十多年前夸獎過我的劉區(qū)長,此時,他看起來已經(jīng)完全不像男人,更像一顆發(fā)霉的丑陋的核桃。他進入法庭時,一再被閃爍的燈光驚擾,神色恐慌,這讓他去尋找法庭上能救他的人,旁聽席上沒有他的親戚代表,錢小略的丈夫劉文濤沒有出現(xiàn)(其實,我猜他也不會出現(xiàn)),他被記者的閃光補光而驚擾,法庭的高光讓所有人的臉都像鋪了一層雪,白花花的,耀眼極了。當法警押著他走上被告席,他微微閉起雙眼,他的慌張反映在手的動作上,他的手平放在鋼欄桿上,不停地張開做出舒展狀,又不停地握緊做拳頭狀,從中能看出他的不安。法官不間斷地提問穿透了時間的黑洞,他的面前好像堆起無數(shù)的雪,這些雪能完全看得見,仿佛來自拉雪茲神父公墓,凝固得像一堵墻,形如巴黎公社社員墻上的控訴,它們逼退著他走進亡靈舞動的魂洞。
時隔十五年后,我終于見到了錢小略。
這時,只見戴手銬的錢小略也由法警押送著進來了,她作為重要證人上場,錢小略走到法庭證人席上去,相比十五年前,錢小略個子沒有增加多少,面部看起來瘦削了,臉色黯淡,從側(cè)面看,曾經(jīng)靚麗的她有了中年女子才有的面容,看到這樣的錢小略,我百感交集。
戴著手銬的劉建國面對著同樣戴著手銬的兒媳錢小略,這是驚人的一幕。證人席上的錢小略開始宣讀起證據(jù),展示劉建國歷年的賬目,還提供了證詞,二十多年以后,她以受害者家屬、受賄人兒媳的面目出現(xiàn),在漫長的華爾茲組合曲中,她作為復(fù)仇的豹子,給予致命一擊,當證人席上的她陳述完畢,劉建國“轟”的一下抬了下頭顱,又徹底垂下了,形如泄氣的球、被人剁下的馬頭。隨后從法庭法官的宣判中,我們聽到公訴人千字的罪詞宣讀,劉建國的事塵埃落定,這只隱忍多年的豹子成功了,最后以同歸于盡的辦法拿下了這頭巨型獵物。
這場法庭上的雪下得莊嚴而瑰麗,錢小略被法警押送重回監(jiān)獄,走到半路上,她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刻在法庭上,我和錢小略四目相對。
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一時成為了江城的秘聞,錢小略也因犯個人傷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隨后又因舉報劉建國,達到減刑的標準,入獄一年半后出來了,出獄后,錢小略和劉家正式脫離了關(guān)系。顯然,這把剪刀不僅發(fā)泄了仇恨,而且剪開了罪惡。至于那天晚上劉建國和錢小略在醫(yī)院高干病房到底談了什么,沒有人知道。
駭人聽聞的事情發(fā)生后,沒有想到錢小略也悄悄步入到她人生的終點。
錢小略從監(jiān)獄出來后,就和錢伯住,這段時間風平浪靜,錢小略不忙的時候,還會親自做上一頓美味,她經(jīng)常把我爸媽叫過來吃飯。那時,我家也搬去了江城,錢小略找我爸媽去她家里,像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吃飯聊天,那時,我妻子自從聽到錢小略身邊發(fā)生了那么多驚奇的事情,她也從之前的擔憂轉(zhuǎn)變?yōu)榱送?,那些日子里,我和錢小略的聯(lián)系漸多起來。不過,錢小略閑的時候不多,當初錢小略人在監(jiān)獄,還是委托朋友買下了整座礦山,錢小略想盡各種辦法給礦山續(xù)命,邀請了各種專家對礦山改造進行探討,通宵達旦地研究各種方案,這時的她扮演起一位將軍的角色。
這樣過去近兩年,轉(zhuǎn)眼到了冬天,一年又要到頭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未來會一帆風順沒有風險時,一天在礦山改造的現(xiàn)場會上,錢小略暈倒了,隨后被送往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讓現(xiàn)場的人都不敢相信:錢小略得了乳腺癌,而且到了晚期,出現(xiàn)了骨轉(zhuǎn)移。
錢伯每日以淚洗面。我爸媽開始不停地來往于錢家和醫(yī)院,當出入醫(yī)院多了,我爸媽從醫(yī)生護士處得到了一些消息,只是他們不敢告訴錢伯。錢小略早在兩年前就有了乳腺癌,那時正是劉建國入獄的時候,錢小略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醫(yī)護人員,一直在服藥,她也明白它的危害性,也就是說錢小略得病后,她是知道自己命運的,但是她一直沒有和錢伯明說,這只豹子只是扎扎實實地等待著一場華麗的雪。
錢小略的乳腺癌復(fù)發(fā)伴隨骨轉(zhuǎn)移,我聽到這,徹底沉默了,我知道這就是錢小略的性格,長久以來,罪惡的烈火隱藏在雪下,錢小略拼盡全身力氣,她一度戰(zhàn)勝了,可是,罪惡還是趁她不注意間,偷偷把她身體熬干了。
錢小略和劉建國攤牌的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自從審判劉建國時見過面,到了這時,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見見她,借以搞清楚一些事情的真相。時隔一年多,我又回了江城,趕去和她見面。那天,我沒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醫(yī)院病房,我知道她喜歡花,便給她帶了一束滿天星,以花來表示我的敬意。
當我拿著花剛站在錢小略病房門口,錢小略竟然叫了我一聲“哥”,我很是疑惑,我想起她準備和劉建國攤牌的前夕,她給我打的電話里,突兀地叫了我“哥”這回事,我放下花來剛坐下,就提出來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我說:“錢小略,其實,我一直不明白,這么多年來,我們既是同學(xué),還當過很多年的親戚,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你真實的年齡,你到底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呢?”
錢小略“撲哧”一聲笑出來了,她揶揄地說:“你還不知道?我到底是外鄉(xiāng)佬嘛?!?/p>
她招呼錢伯到邊上來,錢伯按她的指示遞過來一個沉重的黑包,她指示錢伯翻弄一些東西,錢伯打開拉鏈后,一層層地翻。翻了沒多久,錢伯翻出了身份證,錢小略示意錢伯拿身份證讓我看:“你看看,這下你就證實了真實的我,以后你會全明白的。我,名字錢小略,生日、民族、性別你是知道的,籍貫,你也應(yīng)該知道了。這些,你現(xiàn)在曉得了吧?!?/p>
我拿起錢小略的身份證一看,還真是,天啊,難怪有一次打電話她叫哥,難怪我一進門她就叫我哥,在這漫長的記憶里,在我后來對她越發(fā)好奇而自主終結(jié)好奇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她比我大呢,至少大兩歲以上,這下全都真相大白了。當然,年齡雖然證實了,但錢小略比同齡人卻成熟得多,這是那些年的事實,我自嘆不如地說:“當年你就那么成熟,讓我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小孩?!?/p>
“如果不,能活下來嗎?并且,每天還有冷眼,那時,我真的懷疑我和我爸活不下來了。”錢小略說。
就在我們在錢小略的病房里聊得火熱時,一個單瘦模樣的人出現(xiàn)在了視野里,剛開始我沒有認出是誰,等他走進病房,一分辨,發(fā)現(xiàn)是原來認識的熟人:以前鎮(zhèn)上擺殘棋、玩木盒子彈珠的小二子!
小二子拎著一個不銹鋼飯盒來了錢小略的病房,這時的小二子連一顆牙齒都沒了,他一看到我,直指著我笑,我又想起了他以前騙錢的事,于是,我說:“你的彈珠盒子呢?”小二子不作答,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見我一臉疑惑的樣子,他還走到我跟前,打開飯盒讓我們每個人看,飯盒里面裝的是他煲的人參湯,里面立著一棵人參,褐色的湯里還有黃色雞塊。我們知道這棵人參就是市場上買的,不值多少錢,不過體現(xiàn)了他很大的誠意,何況他從鎮(zhèn)上過來,到江城要坐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吹轿?,小二子想起了一些事,要為過往的罪行贖罪一樣,他馬上指著脖子上掛著的吉祥物讓我看,然后說,鎮(zhèn)上很多人都變好了,綁架的還有吸毒的都變好了,斗雞眼、小平車、高低腳……都好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小二子翻開手機,點開手機相冊里的照片,讓我看他們一起在鎮(zhèn)上過新年時所出席的各種活動留影,這些五六十歲的人似曾相識,他們湊擁一起慶祝剛過去的節(jié)日,他們笑容滿面,滿懷真誠與希望。說罷,他看了一眼病床上躺著的錢小略,他還指指她說,我每天給錢總祈禱,祈禱錢總終得平安。他這時還做出跪地的姿勢。在他的敘叨中,錢伯把禮收下,還讓他在那里坐,小二子敘完后,在我們這群不熟的人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他還是指指自己說,我先走了,等以后來取飯盒。他走時,錢小略示意錢伯,遞一籃水果送給小二子,小二子又是推卻了一番,最終還是收下了。見到愈走愈遠的小二子,同我一起來的我媽說,人家來過好幾次了呢,他和以前很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有工作——看守煤礦辦公樓大門。
到這,我才明白原來錢小略給小二子安排了工作,我媽還說他娶上了媳婦,是工區(qū)一個差不多跟他同齡的寡婦,參加唱歌活動時認識的。現(xiàn)在小二子真不一樣了,一點不像我們少年時代看到的二流子,當時,他隨時有被派出所抓起來訓(xùn)話的風險,而且,他確實被抓起來過,屢抓屢放,他最后一次被抓時,就是錢小略去公安局領(lǐng)出來的。這樣的錢小略讓我徹底佩服,我嘆息起來:“錢小略,你真不簡單啊。”錢小略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低聲說:“沒什么?!?/p>
那陣,錢小略臥床兩月有余,我在單位請了七天的假,原因是我決定專門找時間和她詳聊,我決定采取照相寫實主義,對錢小略進行一次全息訪談,恐怕這是最后的機會。當我說要聊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錢小略竟然同意了。
談話的時間就在第二天上午。病房里沒有人,我們開始聊,先是說些私人話題,我首先從我們少年時期談起,因為我想徹底了解這些。我像平常采訪別人一樣對她提出問題,我說:“小略,我真要問你一些話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跟我在學(xué)校后花園以及巷子里說過的話,我說的是我們兩家交好之前,我們找劉礦長哭訴之前你說的話,你還有印象嗎?”
“印象太深了,那時我都懷疑我活不下來?!?/p>
“你有過迷惘嗎?”
“有?!?/p>
“小略,那次,你去劉建國病房,”我開始涉及到核心問題,“與你以前說流氓、下流有關(guān)嗎?”
“那時,和我爸剛?cè)ツ銈兡琴u東西的時候,我真的感覺我們快活不下去,那次我去高干病房,他又跟我提起以前的事。”
“你們具體談了什么?”我想到了那個傍晚時分的剪刀。
“他先跟我說這座礦山對于他這個長輩的意義,他說他沒有對不起我,因為后來他弟弟還是答應(yīng)我爸去了礦山,他說本來也是想考驗我后,最后關(guān)頭讓我爸進礦山,讓我們活下來的——如果按他的辦法做。后來,他還允許他兒子和我結(jié)了婚,現(xiàn)在想來是他最大的失敗。他說想來這么稀奇的故事都發(fā)生了,趙老爺子殺人的事就不稀奇了。一聽,我就氣憤,我大聲喊,我痛斥他,劉建國,你還不夠無恥嗎?你欺負所有比你弱的人,你自以為高高在上,你就可以永遠無恥地瞞天過海嗎?做夢!做你的春秋大夢!我整整喊了三遍,他被我喊愣住了,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p>
“哦?!蔽倚睦镏刂氐貒@息,表情不由得變得凝重,我知道我這樣問,等于是再審一次,我沒有料到,錢小略真的這么勇敢。
“那天晚上以前又發(fā)生了什么?你和劉建國兒子劉文濤結(jié)婚,這樣算是曲線救國了,你具體什么時候有了那樣的想法?!?/p>
“其實,劉文濤是我衛(wèi)校同學(xué),我也沒想到會碰到他。至于其他,我和他為什么會相愛,你應(yīng)該都知道,人總是那么聰明,又那么充滿巧合和奇遇?!?/p>
這點,錢小略極聰明地回避了。她望著我,極誠懇地望著我,顯示她是一個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女人,她不可能像男人一樣,把胸膛露出來,赤身裸體地把它全部展示,哪怕面對的是我。她的眼睛仍然亮晶晶地看著,她眼里確實亮了……看到她這樣的目光,我便變得不好發(fā)問,深入細節(jié)地發(fā)問。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我又想起法庭上她的控訴,我決定問一些“輕”的問題:“誰影響了你,做出那樣的事?”
“你爺爺?!卞X小略脫口而出,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我爺爺?”
“是的,你爺爺,如果沒有聽到你爺爺說的故事,我不會有勇氣:第一次上解剖臺不會有勇氣,那天晚上和隨后作證都不會有。只有面對過生死,才會變得有勇氣?!?/p>
因為提起我爺爺,我想到一個必談話題:死亡。我問:“小略,你害怕死嗎?”
“我兩年前就知道,我只害怕沒有花的死法。唉,我們這些人……我努力了,我有罪,也知道,我為自己懺悔,剛開始為救我爸,我知道我那樣做,就是個小丑……這么多年走來,我也知道我唯獨缺少花,我死后,要嬸嬸給我沐浴。我不怕丑陋,水里面擱滿花就行,這樣我就可以懺悔,終于可以笑一回。作為女孩,作為女人,這輩子我都沒有享受什么花,下輩子一定要享受才行?!?/p>
“這樣說,你是想起了什么?”(到這,我實在不清楚該如何問答了。)
“我最終還是想起我一個人在衛(wèi)校,回想起流浪的人?!?/p>
錢小略有些累了,這時,她肯定想起的是世間人是如何疲于奔命,以致難以得到安寧。微笑停留在她臉上,她沒有再多話,也沒再多解釋。
隨后錢小略的病情告危,打亂了我原本的計劃,實際上,我在江城足足待了二十天。
我在病房對錢小略進行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采訪后,錢小略的精神狀態(tài)突然變差,她開始嘔吐,不時出現(xiàn)昏厥,病情有急劇加重的傾向,錢小略好像有隨時要走的可能。特別是后面一天的中午,錢小略出現(xiàn)了昏迷,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我們急得使勁摁病房的急救鈴,醫(yī)生護士們魚貫而入,他們進來后,開始急救起來。錢伯和我站在了門外,看著病房內(nèi)醫(yī)生不停地挪動手腳,絕望的投影令人心碎。
錢小略經(jīng)過搶救后,昏迷了一天多,總算是醒過來了,她醒過來時,正是我守班的時候,我從她戴著呼吸機的倒影里,看到了一點星星光芒,光芒微弱地閃動了一下。我很是欣喜,趕快打電話把錢伯叫來。錢小略醒過來后,一時情況好像又好了點,隨后一天,她好像能吃點流食,還能開口說話,只是說話的聲音很微弱,這一天看到我時,她還讓我不要走,慢慢地說:“哥,下次聊,我會說?!?/p>
我滿口答應(yīng),當然我知道是不可能了。錢小略的病情開始空前加重,我們都清楚最后的時刻快要到來,錢小略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我決定和錢伯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守著她。我們這樣陪伴到第五天的時候,晚上十點多,昏迷中的錢小略又醒過來了,這時,她眼里的星光沒有了,曾經(jīng),她用它來反抗罪惡,反抗不屈的命運,現(xiàn)在,那黯淡的星光甚至穿透不過吸氧面罩。
她還是看到了我和錢伯,我倆守護在她的病床前,她抬了抬手,明顯是招呼她爸,讓她爸走到她跟前。在打盹的錢伯趕緊走到病床前,錢小略囁嚅著說話,還用一只手虛弱地對我指點著什么,錢伯坐在床邊,錢小略指了很久,我聽著,但并沒有明白這是什么意思,而且因為疲倦,一時木在那里。錢小略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后,錢伯走了過來,也沒有對我說什么。
錢小略睡過去了,過了差不多兩個鐘頭后,已經(jīng)是凌晨時分,她又醒了過來,她虛弱的手指又開始舉在空中,緩慢地滑過,像畫著什么,錢伯以為錢小略還是招呼他,連忙走到跟前,但錢小略舉在空中的手指只往病床的左面微微偏了點,然后又偏到靠窗的方向,這時,我倒明白了錢小略的意思,錢小略可能是要我和她爸回去休息。我們當然不會棄病床上的她于不顧,但是經(jīng)不住她手指在空中的反復(fù)滑動,我們只好暫時退出病房。
從病房出來時,我好像明白了錢小略所有沒有說出的全部。
我和錢伯走出醫(yī)院住院部門口后,沒有走遠,而是在醫(yī)院前面的一條林蔭道上走了一小段路。北風直灌的冬日晚上,我和錢伯走在無人的路上,冷冽的夜風沒有提供一絲吉祥的信息,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一點希望,剛走到二十來米遠,錢伯瘦弱的雙腿蹲下來了,一生拘謹謹慎的錢伯開始在那捂著面號啕大哭,六十幾歲的老人像一個將失去親人的孩子,我佝僂著試圖攙扶他起來。扶著他起來時,錢伯抬起頭來看著我,對我說錢小略對他比手勢的意思:“賢侄,小略請你就她的一生寫篇小文章,可以刻在她的墓碑后面。侄兒,你說人都是為了什么?”
說罷,錢伯掩面痛哭,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片輕飄飄的棉花,喪失了最后的氣力,我也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眼淚撲撲地直掉。
錢小略去世于我離開江城的那天傍晚。
我決定離開的這天上午,特地趕去了昔日的咸家鎮(zhèn),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巨大變化:原來的供銷商店拆掉了,陳氏胡同不見了,原來的地攤市場被一棟二層的新式樓房取代,往昔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上,英雄右手舉著火炬做出沖鋒狀的老式雕塑不見了。鎮(zhèn)子變了樣,只是根據(jù)街道的布局,還能依稀辨認出以前的模樣。我站在以前那位老人摔倒的坡上往下走去,看不到前面那棟蘇聯(lián)建筑風格的衛(wèi)生院,當?shù)竭_我們曾經(jīng)居住的礦山居民區(qū),到了又要上坡時,更是全然找不到下一個目標:現(xiàn)在,煤礦生活區(qū)被夷為了平地,原有的上坡地段看不到任何建筑,原有的蘇式房子、紅磚房子,諸如禮堂、澡堂子、辦公樓被抹去,坡上變成了一片森林,而離原來的生活區(qū)不遠的坡下區(qū)域,昔日偌大的煤坪上蓋起了新式樓。
這里像經(jīng)受了一場來自太平洋的十二級颶風,再也找不到我年幼時的蹤跡。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經(jīng)在我身邊發(fā)生,又因一位異鄉(xiāng)人改造了這里,現(xiàn)在,我絲毫不懷疑眼前的改變,相反,它讓我感慨起我所知道的錢小略。
我站在原來的礦山徘徊,感慨著一位即將離去的人,當懵懂地記起還要去高鐵站趕火車,我才被迫離開昔日的礦鎮(zhèn),要離開時,天氣驟冷,天上下起了雪,雪由小到大,后來轉(zhuǎn)為白花花的雪片,飛揚起來。
這是一場盛大的白雪,與一九九六年的大雪無法比擬,卻像一滴比石頭還要堅固的豬油,雪地里那幅關(guān)于鎮(zhèn)區(qū)的畫遠去,模糊幻化,好像在傾訴著什么。我知道,它將把人們帶向一次次新的征程,就像世上所有潔白的雪,會穿越所有永恒的隧道。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