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俠士,救歌女得罪權(quán)貴;結(jié)識潛龍,遭報復(fù)同陷囹圄。
李自成被逼殺人,憤而造反;郭天賜家破人亡,自拔來歸。
心念亡妻,婉拒癡情義妹;政見不合,退守青燈古佛。
江山易新主,佛門掃塵埃;小情轉(zhuǎn)大愛,潛心祈民安!
崇禎元年,清明時節(jié),陜北米脂縣。
艷陽高照,藍天襯云,百鳥歡歌,惠風和暢。郭天賜一早就出了城,到無定河邊的祖塋給父母上墳。
給父母上完墳,郭天賜又到觀音廟里去上香。觀音廟正逢廟會。雖然是災(zāi)荒之年,但人們再窮也要湊個熱鬧,臺上鑼鼓聲聲,絲竹悠揚,臺下商販云集,熱鬧非凡。郭天賜無心湊熱鬧,只想早早拜了菩薩返回府中練習槍棍。父母在世時說他是在觀音菩薩面前求來的,臨終前諄諄教誨他,每年要按時到觀音廟里上香。郭天賜謹遵父母遺命,每年上完墳,就立即到觀音廟里給觀音菩薩上香,從未間斷。
郭天賜擺上香燭供品,三跪九拜之后就退出大殿。
前面戲院里分外熱鬧,臺上,一個身著紅衣、留著一條長辮子的女子正在深情地唱著一首民歌:
放眼望去山連著山,
鹼畔上的妹妹孤零零地站。
莊稼人來盼個吃飽飯,
妹妹我想你我的那心肝肝……
這個女子兩腮掛著紅暈,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
不知怎的,郭天賜竟然被她的歌聲唱得心里酸酸的。他摸了一把眼里隱隱要流出的淚,穿過擁擠的人群,準備徑直返回。這時,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吵嚷之聲,一個女子在高聲呼叫:“救命啊,有強盜……”循聲望去,就見戲臺下場口邊,兩個男子正嬉皮笑臉地攔著一個姑娘動手動腳,旁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卻無一人上前勸阻。
郭天賜定睛一看,驚叫的人竟然就是剛才在戲臺上演唱的那位紅衣女子,心里豪氣頓生,返身沖上前去大喝一聲:“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diào)戲民女,還有沒有王法了?”
兩個身著華衣卻形容猥瑣的男子并沒有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閑事的家伙放在眼里。一個矮胖的男子雙手叉著腰擋在前面,指著他罵道:“你他媽的是誰?頭上沒長角,腳下沒四蹄,還想管我們兄弟的事?滾一邊去,不然連你一起收拾……”
另一男子不管不顧,抓住姑娘往下撕扯著她的衣服。姑娘尖叫著使勁抵抗,但她哪是這兩個強壯男子的對手?很快衣服便被扯破了。
郭天賜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打翻那個矮胖男子,上前抓住了那個細長脖子的男子,把他往旁邊一扔,這才扭過頭來問:“姑娘,你沒事吧?”
姑娘趕緊扯過衣服,雙手捂住胸脯,紅著臉,怯怯地說:“沒……沒事,他們……”聲音像蚊子一樣細弱。
“你是誰?吃了豹子膽,竟敢壞老子的好事?立馬給老子滾開,不然,叫你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對,把你這個臭小子抓進大牢,吃幾天牢飯,你他媽才知道厲害!哎呀,疼死我了……”
郭天賜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如炬,掃著兩個歹徒。他們衣著光鮮,定然不是一般人家,但就是縣官的兒子也不能隨便欺負人啊!他黑著臉,厲聲警告道:“不管你們是誰,我郭天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識相的快給我滾,如不識相……”他四下一看,抓過旁邊一個看客手中的鋤頭,兩手稍一用勁,只聽“咔嚓”一聲,鋤柄頓時斷成了兩截。他把折斷的鋤柄往兩個歹徒面前一扔,“如不識相,還要欺負無辜,下場就和這鋤柄一樣!”
“好漢英雄,在下佩服,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教訓(xùn)這兩個狗娘養(yǎng)的!”
隨著洪鐘般的聲音,一個彪形大漢如雷神般橫空出世,矗立在兩個歹徒面前,雙臂一伸,兩只碩大的拳頭一晃,道:“怎么,要不要嘗嘗你李爺爺?shù)蔫F拳?”
剛才,兩個歹徒已經(jīng)被摔得頭暈眼花,渾身酸痛,見一鐵塔般的大漢,頓時失去了剛才那飛揚跋扈的氣勢,急忙拱拱手求饒:“好漢饒命,我們再不敢了……”說著,咬著牙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廟外跑去。
人群中有人識得這兩個歹徒,上前小聲說:“兩位好漢,你們行俠仗義,但可惹大禍了!那兩個狗頭是知縣晏子賓的兒子晏文和侄兒晏明,人稱‘閻王和‘閻命,在這米脂城里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無人敢惹……”
“知縣的兒子就能隨意欺負人嗎?我李自成打的就是這些狗頭!”那自稱李自成的大漢義正詞嚴。
郭天賜向李自成敬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來親切地向還在瑟瑟發(fā)抖的姑娘說:“妹子,快回家吧,別讓壞人撞上了?!?/p>
姑娘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他二人面前,道:“多謝大哥救命之恩,小女姜秀蓮永生不忘,縱然今世不能相報,來世當牛做馬也要報答?!?/p>
郭天賜怕那兩個混蛋再來騷擾姜秀蓮,便說:“別客氣了,你們趕緊走,換個地方唱戲吧!”
戲班眾人道謝告辭,姜秀蓮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兩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也正要離去,就見二門外出來一個身著袈裟、雞皮鶴發(fā)的清瘦僧人向他們招手道:“兩位施主且慢行走,老衲是這廟里的方丈,二位且到禪房,老衲有話相敘?!?/p>
郭天賜抬頭一看,這方丈大師眉弓如月、雙目慈祥,正滿臉微笑地看著他。他從未與廟里僧人打過交道,不知方丈大師叫他有何事。
正在猶豫,就聽李自成道:“既然方丈大師有請,你我不若到里一敘,好漢意下如何?”
郭天賜合手躬身施禮道:“大師相邀,豈敢不從?”
來至后院禪房,方丈大師自去吩咐備茶水。郭天賜不知方丈大師尋他要說何事,垂手而立。那李自成倒是不見外,在禪床上坐下,開口自我介紹道:“我觀你大概小我十數(shù)歲,且稱你一聲兄弟吧,我叫李自成,是這無定河邊李繼遷寨人,小時候家里窮,曾在這觀音廟里當過幾天和尚,所以認得這老方丈,現(xiàn)在銀川驛站當了一個小小的驛卒,就是一個喂馬的,混口飯吃。今天到縣城辦差,聽說這觀音廟會甚是熱鬧,且來湊個熱鬧,不想正好撞到方才之事,又被方丈大師叫住說話,看來咱們有些緣分,不知兄弟貴姓,在哪里高就?”
這時,小和尚已經(jīng)把茶水送上,方丈大師回房,撫須坐定。郭天賜趕緊上前施過禮,拱手道:“大師、李兄,在下俗名郭天賜,就在這米脂城里居住?!?/p>
“噢,郭天賜?”方丈大師眉毛一挑,上下左右把他重新審視了一番,撫須點頭,“你的父親可是已經(jīng)過世的郭尚德?”
郭天賜一聽,大吃一驚,急忙起身施禮道:“正是,師父認識家父?”
方丈大師微微一笑,點頭道:“何止認識,汝父當年為了求得你這個兒子,沒少到這觀音廟里上香求拜??!”
郭天賜一聽,起身跪倒,拜在方丈大師腳下,泣不成聲道:“我出生不久,父母就不幸離世了,我也曾聽府中人說過此事,但語焉不詳,今日得見師父,請師父詳細告知,我也好祭告父母之恩……”說罷匍匐在地,聲音哽咽。
旁邊的李自成也起身拱手道:“師父,既然天賜兄弟身世這樣奇特,就請您說說吧,今天我倆在師父這里相遇,也算前世有緣?!?/p>
方丈大師呷了一口茶水,望著他倆,隨口念出一首偈語:“相逢觀音廟,締結(jié)今世緣。龍虎騰風云,菩薩自周全。”
郭天賜與李自成面面相覷,齊齊向方丈大師拱手道:“我等粗人,只習武藝,不通詩文,還請方丈師父明示!”
方丈大師微微一笑,道:“老衲觀你二位今世有緣,日后必然風云際會,今日既然相逢,緣分自然開始。先講講天賜的身世吧!”
方丈大師緩緩開了口:“二十多年前的天啟年間,米脂大旱一整年,田土顆粒無收,城里鄉(xiāng)下到處是衣不蔽體、形容枯槁的乞討者。天天有人餓死,處處有撕心裂肺的哭聲。城中富戶郭尚德拿出家中存糧,給窮人施粥,得以活命的眾人感激不盡,紛紛去廟里祝禱郭尚德兒孫滿堂。原來郭尚德已步入不惑之年,膝下卻沒有一兒半女,眼看就要斷了香火。夫人知他心事,千勸萬說,讓他納了一房妾,名叫香嫣,進門幾年也未生下孩子。于是,他在觀音廟里許下宏愿:愿施粥萬人,只求上天賜自己一兒半女。連續(xù)施粥半個月,家中已經(jīng)快沒有存糧了。這天,郭尚德在香嫣房間歇息,子夜時分,忽然做了一個夢。夢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對他說:‘你施粥賑災(zāi)救人,已過萬數(shù),功德甚大,已抵消前世之孽,當賜汝一子,以彰其德。然劫難有數(shù),當自珍惜。不久香嫣就懷上了孩子,生下了兒子。郭尚德感謝觀音送子,備了豐盛供品,在城外無定河邊的觀音廟里隆重拜謝,并為兒子起名天賜,以銘記天恩……”
郭天賜聽方丈大師講述自己的身世,方知自己之來世不易,才明白父母去世之時對自己的再三叮囑所含深意。
李自成聽了,也是兩眼淚花。他扶起還在小聲抽泣的郭天賜,勸慰道:“人生一世,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我出生時,父親夢見一個黃衣人進入土窯,于是,父親給我起的小名叫黃娃子。穿黃衣的是皇上,難道我一個窮小子能當皇上?到現(xiàn)在,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驛卒,每天缺吃少穿,連家也養(yǎng)不起,婆娘天天和我鬧。你我都喜好槍馬棍棒,更愛打抱不平,真的哪一天被逼急了,就他娘的造反去……到時,兄弟你可要來幫助我,我哪天真的當了皇帝,就封你做大將軍,哈哈哈……”
郭天賜聽李自成這樣說,怕方丈大師怪罪,就拉了他一把,李自成會意,立即閉了口,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望著方丈大師。
方丈大師只是微微一笑,念了一段偈語經(jīng)文:“文殊之化身,四龍來相會。遍知一切法,預(yù)言禍福事。稚齡即出家,博學(xué)通顯密。修正得圓滿,法性乃現(xiàn)前。稪興法輪林,倡建和平塔。大悲心無畏,利生行無盡。吉祥最吉祥,敬禮天人師?!?/p>
兩人面面相覷,更是不懂。方丈微笑道:“善哉善哉,曹溪路險,鷲嶺云深,此處故人音杳。一切自是天意,到時自然明了!”
■
二人在觀音廟前別過,相約后會有期。郭天賜自回米脂縣城練功習武、操持家事,李自成返回銀川驛站繼續(xù)當差。
朱由校登基的第二年,錄取了一位關(guān)系到大明王朝命運的進士毛羽健。毛羽健是湖北公安人,博學(xué)多才,被任命為御史,專門負責彈劾百官。毛御史初出茅廬,欲一展抱負,上任就上奏彈劾時任御史的楊維垣和太常少卿阮大鋮,說他們位居高官,不謀報國,結(jié)黨營私,胡作非為。這楊御史和阮少卿是“九千歲”魏忠賢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后,魏忠賢隨便找了個理由,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史罷官免職,下令永不敘用。
毛羽健回家后,被自己的老婆溫氏罵了個狗血淋頭。
溫氏體格強壯,性格潑辣,毛羽健十分懼妻,在家里,溫氏指東,他不敢向西,說南,他從來不敢言北,更別說什么招蜂引蝶、風花雪月之事了,想都不敢想,背地里只能暗嘆時運不濟,娶了個“瘟獅子”。
正當毛羽健“青山繚繞疑無路”時,“忽見千帆隱映來”。“木匠”皇上朱由校死了,他的弟弟崇禎皇帝接班后,直接把魏忠賢給捋了。崇禎有些壯志雄心,決心重用才俊,治理天下,遂想起了那個敢與魏忠賢叫板的御史毛羽健。于是,崇禎一道圣旨下到湖北,著他官復(fù)原職,立即進京。溫氏此時身體不適,不宜舟車勞頓,便暫時留在老家休養(yǎng)。
毛羽健離開家里的“瘟獅子”,很是自在了一段日子,接著就感覺到了寂寞。下屬察言觀色,便給他出主意,偷偷納了一個名喚三娘的小妾。三娘溫柔貌美,讓從未享受過女人溫柔的毛羽健心潮澎湃,與三娘你恩我愛,日夜纏綿,早把那“瘟獅子”拋到了腦后。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早早回府的毛羽健用完飯后,摟著三娘就上了床。正在云雨之際,房門大響,就聽仆人驚慌失措地叫道:“老爺,大娘子來了……”
話沒說完,就聽得一個兇狠的女人高聲罵道:“你跟老子搞么事?跟老子斗狠???開門!”把門擂得“嗵嗵”響,門框都快要散了。
毛羽健一聽這個聲音,身子一下子就軟了,一股尿就沖出小腹,噴到了床上。
三娘驚叫一聲,就聽“咔嚓咔嚓”幾聲巨響,緊閉的房門被打得支離破碎,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帶著一臉兇氣闖到了床前??吹酱采系那榫?,她撲上前來,抓著一絲不掛的三娘,輕輕一提,狠狠地扔到地上,緊接著一個餓虎撲食,騎到她身上,邊打邊罵。三娘雙手護得了臉,護不住身,毫無還手之力……
毛羽健在床上嚇得如同篩糠,哀求道:“我的大娘哎……我知道錯了,你停停手……別打出人命……”
“瘟獅子”雙手叉腰,盯著地上哭也哭不出聲來的“爛貨”,又狠狠地在她胸前踢了兩腳,道:“老娘讓你賤,讓你偷,看你以后還怎么浪……”
她轉(zhuǎn)過身來,上前一把扯過毛羽健身上緊裹的被子。毛羽健再也顧不上抓被子,急忙緊緊捂住了自己的下身,哭喪著臉哀求道:“我知錯了……你千萬別割了我的命根子……”
“呸!”“瘟獅子”一口臭痰吐在毛羽健臉上,隨即厲聲道,“你給老娘下來,跪到這里!”
毛羽健聽她這么一說,如獲大赦,麻利地下床,跪到了地上。
那一夜,史書上沒有記載他們是怎么過來的。反正,從第二天開始,毛府里再沒有見到三娘的身影,倒是每天晚上,毛羽健跪在后房內(nèi)“瘟獅子”面前的搓衣板上,一字一句地認真背誦著《節(jié)男列傳》:
唐之皋,字良哉,邑廩生,以學(xué)行著。妻徐氏卒,皋年二十六,感其賢,不再娶?;蛸浺枣?,飾奩俱甚厚,皋堅不受,守義終身。
史文廣妻劉氏生子女而劉歿,時廣年二十六,不再娶,或勸之不應(yīng),勸者再四至,乃刺右臂“永不重婚”四字以拒之。
……
“瘟獅子”一邊嗑著瓜子,呷著香茶,一邊訓(xùn)斥道:“看看別人,二十幾歲喪妻,不管其他女人多美,財富多厚,都能守節(jié)不娶,你才離開公安幾天,況且還有我這個正妻在,你就偷腥吃葷,你說你做得對不對,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罰你?”
毛羽健點頭如雞啄米,嘴里一迭連聲地說:“娘子說得對,應(yīng)該好好罰我,我無半句怨言……”
小妾的事漸漸平息下來,但毛羽健的心卻遠遠沒有平靜,他在思考一個問題:“瘟獅子”遠在千里之外的湖北大山,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私養(yǎng)小妾的情況,又是怎么那么快趕到京城的?
中秋將近,萬家團圓,苦惱至極的毛羽健備了禮品,前到同朝為官、既是老鄉(xiāng)還有點兒親戚關(guān)系的劉懋府上消愁解悶。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毛羽健提出了埋藏在自己心中已久的疑問。劉懋仰頭灌下一杯美酒,長長嘆了口氣,說:“你老兄鬧的這點兒花花事,連累我在朝中也是臉上無光,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與朝里幾位要好的同僚也說過,還別說,沒有白費勁,捋出些頭緒了。”
“真的?”悶悶不樂的毛羽健聞聽此言,打了一個激靈,“你快說說看。”
“問題就出在這驛站上。”劉懋單刀直入,沒有繞圈子。
“驛站?”毛羽健皺了皺眉頭,“這好像是不相關(guān)的事?。 ?/p>
劉懋笑道:“別看你精明得賽過猴子,但在這事上你可真是蠢得如驢?!?/p>
“快說說看?!泵鸾∮行┘辈豢赡?,顧不上劉懋罵他什么。
劉懋款款分析道:“自古以來,這個驛站就是供傳遞官府文書、軍事情報的人和來往官員途中食宿、換馬的場所,自秦時設(shè)立,歷朝完善?,F(xiàn)在,不僅在全國各地設(shè)立了大大小小的驛站,而且在此基礎(chǔ)上還設(shè)立了遞運所,主要任務(wù)就是預(yù)付國家的軍需、貢賦和賞賜之物,運輸基本采取定點接力的方法。滄海桑田,現(xiàn)在的驛站和遞運所的性質(zhì)也變了,變成朝廷官員及其親屬免費走向全國游山玩水最便捷的快速通道了。你那‘瘟獅子就是利用這條快速通道快速殺到京城的?!?/p>
“噢!”毛羽健有些開悟,“老兄,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她在湖北是怎么得知的?”
“說你笨得不如豬,你還不信。”劉懋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以為你那御史府里都是你的人嗎?肯定有你得罪的人,他就是通過這個驛站給你老婆送了信,你老婆來了還給她打開了府門,讓她直接闖入后房,把你捉奸在床的!”
“信,我信!”毛羽健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個驛站,它讓我失去了快樂的日子,我絕不能放過它?,F(xiàn)在,朝廷不是與遼東打仗,國庫空虛嗎?我要向皇上上奏,裁撤了這些驛站,省下這筆錢來作軍費。他們讓我毛羽健敗了興,我也要讓他們從此之后失去飯碗沒飯吃。哈哈哈……”他為自己想出的這個高明的主意而放聲大笑。
打定主意,毛羽健一不做二不休,回府之后連夜起草了奏折。奏折上說,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驛站實在是太多了,大部分驛站都沒有什么用處,白白浪費國家資源。他算了一筆賬:只要關(guān)掉三分之一的驛站,每年能節(jié)省至少一百萬兩銀子。這筆賬,讓崇禎皇帝動了心,當即下旨:“準奏裁驛!”
高高坐在龍椅上的崇禎根本沒有意識到,此刻,他的朱筆一揮,揮動的是祖宗基業(yè)!
■
此刻,在銀川驛站饑一頓飽一頓的李自成正煩著。
災(zāi)荒之年,自己當著朝廷的公差也填不飽肚子,把長得一朵花似的老婆韓金兒扔在老家李繼遷寨,偏偏這個時候他又把一件朝廷的公文弄丟了,按律當斬。李自成想方設(shè)法求驛官饒他這一次,他可以賠點兒錢來彌補自己失誤造成的損失。驛官正愁朝廷撥的經(jīng)費不夠,看到李自成想賠錢了事,心中頓時有了主意。驛官黑著臉說:“自成啊,丟失公文,那是殺頭的罪啊,我怎么敢徇私枉法呢?唉,我看你也可憐,人很實在,活兒干得也好,我可以不要你的錢,可是這上面……”驛官故弄玄虛地伸出兩根指頭向上指了指,“上面不好說啊……”
李自成心里明白,說:“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我回老家想辦法去弄二十兩銀子吧!”
“哈哈哈……”驛官大笑起來,“我知道你小子精明得很……”
李自成臉上堆著笑,點了點頭,心里卻惡狠狠地把驛官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九九八十一回。但不管怎樣罵,是罵不來白花花的銀子的。二十兩,那是一個七品縣官一年的俸祿啊。李自成出了驛站大門,星夜趕回家鄉(xiāng)米脂縣李繼遷寨——他得回去求助同鄉(xiāng)富戶、舉人艾詔。
李自成的老家李繼遷寨還是很有來歷的,它是黨項拓跋部首領(lǐng)李繼遷的出生地。李繼遷即位西夏王后,他的出生地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這個艾詔是一外來之戶,專發(fā)戰(zhàn)爭橫財,雖然家資豐厚,但是在村里卻沒有地位。艾家咽不下這口氣,花錢托人找關(guān)系,捐了一個舉人,有了做官的機會,從此趾高氣揚。
李自成當了驛卒,算是小小的朝廷官員,所以,艾舉人也樂意結(jié)交他。借錢的事很順利,李自成順便還回家和老婆溫存了一下。他沒敢把自己在驛站丟失公文要借錢買命的事告訴妻子,不想讓她擔驚受怕。韓金兒也只當他如往常回來探親一樣,并沒有多問什么。
第二天一早,李自成就風塵仆仆返回銀川驛站,把沉甸甸的二十兩紋銀交到驛官手里。驛官在手里掂了掂,“嘿嘿”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打點打點,應(yīng)該是沒什么問題的?!?/p>
李自成的一顆心稍稍放下了??墒菦]過兩天,驛官主動找到他,用憐惜的口氣說:“自成啊,你上次丟失公文的事,我好不容易給你打通了上下,死罪免了。誰知道現(xiàn)在皇上下旨要裁撤驛站,咱這銀川驛站雖然保住不撤了,但卒員要裁減了!”
望著滿臉驚愕的李自成,老驛官仍然面無表情地接著說:“你上次丟失公文之事人人皆知,所以呀,今次如果我保你繼續(xù)留下,難免有去的人不服,再把你前次丟失公文之事曝出來,不但你死罪難逃,而且還要連累我,所以,你……”
直到此時,李自成才明白,自己的小命雖然保住了,但是要丟失飯碗了。命重碗重?他自然掂得出其中的分量,只是自己欠艾舉人的那二十兩銀子,猴年馬月才能還上?他苦笑了一下,向驛官拱了拱手,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小卒永遠銘記在心。既然朝廷下旨撤驛,我當不為難大人,服從就是了……”
走出驛站,背著破舊行囊的李自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松軟的沙地上,滿眼盡是蒼涼。他不知道自己今后將怎么辦……
屋漏偏逢連陰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李自成回家沒幾天,艾舉人就來了,道:“自成,你借的那二十兩銀子幾時還呀,我不要利息,你只還上本錢就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韓金兒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轉(zhuǎn)身望著一臉滄桑的丈夫,道:“你啥時欠下艾舉人二十兩銀子的?回來幾天也不回驛站去,你到底背著我在外面做了啥?”
“婆姨,這事我一句話說不清……”李自成一臉無奈。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意,“艾舉人,能不能給我緩一段時間,我……我一定還上……”
“不行,你現(xiàn)在必須給我說清楚!”一向溫順的韓金兒上前一把抓住李自成的破衣襟,“你如果不跟我說清楚,我就不和你過了!”
艾舉人冷笑了一聲,道:“還是我和你說清楚吧,自成丟失了公文要進大牢,在我這兒借了二十兩銀子,現(xiàn)在朝廷裁撤驛站,我聽說他回來好幾天沒回去當差,肯定是被裁撤了。不是我要追著你還錢,如果你還在驛站任職,我倒不急,好歹咱們都是吃官家飯的,但是現(xiàn)在……”
韓金兒一聽,臉色大變,哭道:“好啊,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居然瞞著我!”一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李自成嘴里“哎哎”了兩聲,也不知道究竟“哎”個啥。他嘆了口氣,向艾舉人黑著臉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錢,現(xiàn)在是一文沒有,你看怎么辦!”
“好,好,你記住,這可是你說的,別怪我不通人情!”艾舉人指著李自成惡狠狠地吼道,隨即轉(zhuǎn)身氣昂昂地出了院門。
韓金兒一夜未歸,李自成也不知她去了何處,胡亂尋了些吃的,就和衣躺下。第二天,當他正在自家小院里望著頭上灰蒙蒙的天,想著去哪兒找韓金兒時,幾個官差隨著艾舉人沖進院門,他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五花大綁到了米脂縣衙。
米脂縣城北,郭家大院后花園。
太陽照在幾叢姹紫嫣紅的花兒上,旁邊一個不大的魚池里,幾尾小魚正擺動著尾巴。池邊一塊青石板鋪就的場地上,郭天賜正在練功,手中的銀槍呼呼生風。
正練得起勁,管家郭維成進來通報:“老爺,夫人讓我來請您同去城隍廟,今天縣城里的富戶齊聚城隍廟聯(lián)誼,聽說還請了西域的雜耍,精彩得很!”
郭維成比郭天賜年長幾歲,是個落第秀才,能寫會算,又一表人才,與郭家有點兒遠親關(guān)系,郭天賜的父親郭尚德在世時招他進府里做了幫手,后來就成了管家,因為能說會道,很得夫人蘇婉兒的喜歡。
蘇婉兒是米脂城里富戶蘇家的女兒,由父母作主嫁到了郭家,與郭天賜成婚。這蘇婉兒生得柳眉鳳眼,長發(fā)細腰,舉手投足,風情萬種,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米脂城里的“花魁”,嫁給郭天賜真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但外人不知墻角黑,郭天賜雖然家富藝高,又風度翩翩,偏偏是一介武夫,整天只會舞刀弄槍,不會花前月下。蘇婉兒滿腹幽情,只嘆命運不濟,逢了個武生,整天悶悶不樂。
郭天賜最不喜歡湊這種熱鬧,當下收槍立定,不耐煩地向郭維成揮了揮手說:“你知道我最不喜歡應(yīng)酬,夫人喜歡熱鬧,你就陪她去吧,就說我有事脫不開身?!?/p>
郭維成似乎已經(jīng)預(yù)想到結(jié)果,雙手一拱,道:“謹聽老爺吩咐,小人陪夫人去了?!闭f著笑著出了園門。
郭天賜又開始練功了。正練得起勁,墻外大街上突然傳來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悠長的鑼聲,還有人高聲喊著:“游街了,游街了,都來看看賴賬不還的李自成……”
郭天賜心里不禁一動:李自成?這個名字好熟悉!出去看看!
打定主意,他走出府院大門,那游街的隊伍正好來到門前大街,兩個衙役在前面邊敲著銅鑼邊喊著,一個彪形大漢被五花大綁,臉上劃著紅字,背后插著一個高高的牌子,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大字:欠債不還人犯李自成。后面跟著幾個挎刀持棍的衙役,周邊跟了一群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那欠債的大漢頂著亂發(fā),滿臉無奈。
郭天賜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這不是自己清明節(jié)在城外觀音廟遇到的那個李自成嗎?他不是在銀川驛站當差么,怎么弄成這個樣子了?
正在想著,李自成看見了他,大喊:“郭公子,我是李自成啊,在觀音廟見過的,你還記得我嗎?”
“真是李兄啊,怎么記不得!”郭天賜的心情有些激動,“你怎么欠下別人錢了,為什么不來找我?”
“唉,這事說來話長,一言難盡,我如果當時想起郭公子了,也不會有今天了……”
“游街人犯,不準說話!”押解衙役大聲呵斥著,又回頭向跟著的郭天賜說,“你跟人犯說什么呢,當心把你也抓進牢里!”
郭天賜正要向衙役辯解什么,突然從旁邊冒出兩個穿著華麗的公子哥,大聲叫道:“快把這個郭天賜抓起來,他是這個李自成的同案犯!”
跟著的幾個衙役聽得吩咐,就如狼似虎地撲上來,郭天賜一邊掙扎,一邊大聲抗議道:“我只是和他說說話,犯了哪家王法,為何要抓我……”
“哪家王法?我晏家王法!”
郭天賜一看,正是那天在觀音廟前調(diào)戲民女的晏文和晏明。
低矮的晏明上前來在已被綁住的郭天賜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皮笑肉不笑地說:“郭天賜,你不是愛多管閑事嗎?今天你要把李自成救下,我們哥倆就服你!”
“你……”郭天賜氣得滿臉通紅,怒目而視,“我就不信這縣衙是你晏家開的,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晏文冷笑一聲,道:“別看你郭天賜家大業(yè)大,犯了法,誰也救不了你。你就是李自成的同案犯,你們到大牢里好好敘舊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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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天賜做夢也沒有想到,清明時節(jié)在觀音廟里與素不相識的李自成相遇成友,現(xiàn)在馬上就要到十月初一,還沒來得及給父母上墳,又與李自成在這米脂縣的大牢重逢。他不由得想起觀音廟里老方丈說的那句話,也許一切真的自有天數(shù)。
二人被關(guān)在同一間牢房,郭天賜痛恨這世道不公、為官者善惡不分,欺良霸善,氣憤難平。李自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反而見怪不怪了。他把自己在銀川驛站丟失公文后一系列的事,詳詳細細向郭天賜說了一遍。
郭天賜得知李自成只是因為欠艾舉人二十兩銀子而被抓,一拍胸口說:“李兄你放心,我替你還債,再使些銀錢打點上下,咱倆就都出去了,不在這牢中受他們的腌臜氣?!?/p>
李自成一聽,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多謝兄弟,如果咱們能出去,就干些咱們想干的事來,不受他們?nèi)魏稳说碾缗H氣!”
按照郭天賜的想法,托牢頭給家里捎個信,讓他們向縣衙送二十兩銀子,還上李自成的債,他就能出去了。至于自己,沒有罪名,他們總不能亂安個罪名給他吧?
牢中歲月,度日如年。過了幾天,才等來了管家郭維成。他告訴郭天賜,銀子早交到了縣衙,但不知道為什么還沒有放人,又詢問他為何被抓。郭天賜就把清明節(jié)在觀音廟救民女、打了知縣晏子賓的兒子和他侄兒的事略略說了一遍。郭維成連連搖著頭說:“老爺,您根本不知道那晏子賓是個啥人……”
“他一個朝廷命官,總不能為了自己兒子出氣就隨便關(guān)押無辜吧?那樣,不就沒有王法了嗎?”
“王法?屁法!”一旁的李自成憤憤地說,“如果有王法,這關(guān)系國家命脈的驛站能說裁撤就裁撤嗎?”
這些都是有關(guān)朝廷的大事,郭天賜說不清,郭維成更說不清。郭天賜長長嘆了口氣,說:“既然我命中有難,想躲也難。只要自成兄能早日出去,我多呆幾日也無妨。只是府中之事和夫人那邊,你須多多用心!”
“老爺放心,維成當盡力周全,想方設(shè)法救老爺?!?/p>
郭維成作揖而去。
過了幾天,兩人在牢中等得快要絕望了,衙役突然進來提李自成。郭天賜猜想可能是要放了李自成,急忙上前問:“差爺,老爺沒提我?”
衙役扭頭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說:“郭公子,我倒是想放你,可老爺不想呀!”他冷笑了一聲,“你就慢慢呆著吧!”
李自成瞪著眼正想說什么,衙役把手一指,黑著臉說:“怎么,你還要嚷什么,你到底想不想出去?”
郭天賜急忙拉了他一把,向他使了個眼色,道:“大哥先出去吧,反正我就在這米脂縣城,不急?!?/p>
李自成恨恨地跺了一腳,一言不發(fā)地跟著衙役出了牢門。
后來,李自成才知道,郭府替他向縣衙交了二十兩紋銀,還多交了十兩罰金,但促使晏子賓早日放他的,卻是銀川驛站的老驛官——他原來的上司。
原來,老驛官有公事到米脂縣城,順便到縣衙去拜訪老鄉(xiāng)晏子賓。酒酣耳熱之際,晏子賓就把這事向老鄉(xiāng)說了。老驛官一聽,沒想到自己因貪這二十兩銀子,竟然把李自成送進了大牢,心里過意不去,便向晏子賓求了情,晏子賓這才放了李自成。
時令已經(jīng)入冬,冷風颼颼,卷起一堆堆落葉四下飛舞。李自成順著無定河,向自己的家走去。
黃昏時分,天空飄起了零星雪花。又冷又餓的李自成望著昏暗天空下的李繼遷寨那少得可憐的幾星燈火,心里有了一絲溫暖——無論如何,這里還有一個溫暖的家。
進了寨子,李自成正要向自家那茅草房走去,前面急匆匆過來一個人,先他進了院子,并回身關(guān)上了柴門。此人的詭異舉動引起了他的懷疑。
還在銀川做驛卒的時候,他回村里時就隱隱約約聽到過韓金兒的一些閑話,當時,他并不在意。韓金兒這么漂亮的女人嫁給自己這個窮光蛋,別人眼紅,亂嚼舌根子,也很正常。但自己剛才見到的這一幕,又不能不使他疑竇叢生。他從后門一矮墻翻入,想了想,來到柴垛邊抽出砍柴刀,屏住呼吸,躡手躡腳來到窗前,手指在嘴里蘸了點兒唾沫,輕輕在窗戶紙上一點,里面的情形頓時撲入眼簾:
屋內(nèi)那盤簡易的土炕上,韓金兒和剛才進去的那個男人赤身裸體,相擁而臥。這個男人正是寨子里慣會擺弄風花雪月之事的蓋虎,自號“蓋天風流賽猛虎”,李自成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居然風流到了自家炕頭上。
此時,土炕上的韓金兒似乎有些顧慮,推著身邊百般捏弄她的蓋虎道:“你以后還是別來了,讓自成知道了,你我都沒命了……”
“你還在想著他,哼!”蓋虎支起身子冷笑了一下,“你以為他落到艾舉人和晏子賓手里能活著出來嗎?實話告訴你,那艾詔就是想借知縣的手除了李自成,然后再把你納進艾府。為此,他在那個狗縣官那里花的錢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二十兩了……現(xiàn)在,趁你還沒有進艾府,我們爽快一天是一天吧……”說完,“嘿嘿”一笑,翻身而上……
窗外的李自成聽著,內(nèi)心怒氣翻江倒海,大叫一聲:“狗男女,看我剁你們成肉醬!”轉(zhuǎn)身用足力氣用腳踹門。踹了幾腳,門已散架,他舉起手中的柴刀又連砍幾下,柴門開了,他提刀而入。
炕上的一對男女一聽門外的動靜,韓金兒尖叫一聲,頓時渾身顫抖。
蓋虎起身抓起被子將身子一裹,不顧炕上縮成一團大聲尖叫的韓金兒,向窗戶猛然一撞,框散人出,落在地上。他起身摔下被子,落荒而逃。
李自成進得屋來,看到土炕上已經(jīng)嚇得一臉蒼白不會說話的韓金兒,用刀一指,黑著臉道:“你這個淫婦,我讓你不守婦道!”不等她說一句話,手起刀落,鮮血噴涌。韓金兒瞪著雙眼,兩腿一伸,頭就歪向了一邊。
李自成看了一眼窗外,就轉(zhuǎn)身向外面追去。剛追出巷道,看見前面有一個人,李自成提了刀怒氣沖沖迎面撲上。近了一看,果然是冷得瑟瑟發(fā)抖的蓋虎。一看到提刀而來的李自成,他彎腰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狠狠地向李自成砸過來。李自成柴刀一揮,就聽“鐺”的一聲,石頭落到了一邊。他二話不說,飛步上前,舉刀就砍。蓋虎一聲慘叫,當場斃命。
這時,只聽一個人喊道:“叔父,是我,李過。剛才我從村上路過,聽到你家好像有叫聲,跑過來看發(fā)生了什么事……”看到李自成一臉憤怒,手中舉著大柴刀,還有倒在血泊中的蓋虎,李過吃了一驚,“叔父,這……”
聽得說話聲,李自成這才慢慢冷靜下來,用柴刀向前一指,只說了兩個字:“艾詔……”
毋須多言,李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猶豫地問:“嬸娘她……”
李自成果斷地說:“我已經(jīng)結(jié)果了那個狗娘養(yǎng)的臭婊子!你無父無母,我這事肯定要連累你,走,幫我去宰了艾詔那個狗崽子,咱們再一起逃……”
等李自成用粗笨的大柴刀挑開艾府主屋熱炕上那條熱烘烘的絲綢被窩時,正在做美夢的艾舉人一下清醒了,雙手抱拳不住地打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哀求道:“李爺……我不要那二十兩銀子了,我再給你二百兩銀子,求你……求你饒我一條小命……”
“艾舉人……”李自成用刀指著炕上這個平日里在李繼遷寨不可一世的大財主,嘴里一字一板地說,“你今天招禍了,再也舉不了人了……”不等他再多吐出一字,手起刀落。艾詔悶哼了一聲,就蹬直了雙腿,鮮血如花盛開……
出了艾府大門,西北風刮得正急,雪下得正歡,叔侄倆望著漆黑無底的夜空,以及被大雪包裹的沉寂山村,默然無語。李過問:“叔父,已經(jīng)是三條人命了……”
李自成長長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橫豎是個死,不如去甘肅投義軍吧,或許老天還給咱爺倆留了條路……”
李過點了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李自成轉(zhuǎn)過頭,向米脂縣城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嘴里喃喃地說:“天賜兄弟,你多保重,我們后會有期……”
■
米脂縣衙,后堂。
午后,知縣晏子賓正在火爐邊悠閑地品著香茶,與妻子說笑,衙役進來通報,說李繼遷寨里長有重大事情報告。
晏子賓望著飄飛的大雪,不耐煩地說:“天雪路滑,何事緊急?去,告訴他天晴了再說!”
衙役說:“老爺,出了人命案子,一女二男……”
“什么?”晏子賓聞言大吃一驚,急匆匆來到前堂,李繼遷寨里長急忙把在李自成家、村巷和艾舉人家三處分別發(fā)現(xiàn)韓金兒、蓋虎和艾詔三人尸體的情況說了一遍。晏子賓一聽,想起昨日從縣衙大牢中被放出去的李自成,心里跳了一下,皺著眉頭問:“可否見到李自成?”
里長道:“別說李自成,連他的侄兒李過也不見了?!?/p>
“那這蓋虎是什么人?”
“這蓋虎和韓金兒早有一腿,村里人都知道……”
晏子賓頓時明白了,不動聲色地說:“這么說,這是一起奸情殺人案。本縣這就下發(fā)海捕公文,捉拿案犯李自成、李過。”
打發(fā)走里長,晏子賓準備回后堂休息,順便理理思緒,看如何處理這起重大殺人案。他起身正要回去,堂外傳來一聲呼喚:“父親大人稍等,有人前來求見。”
晏子賓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兒子晏文和侄兒晏明陪著一個人進來。那人一身儒生打扮,趨步上前跪下道:“小人郭維成叩見老爺。”
晏子賓想起,堂下跪的這個人,正是前一段時間來送了三十兩銀子替李自成還債的郭府的那個管家,奇怪的是自己的兒子、侄兒怎么與他搞到一起了?他重新坐下,黑著臉問:“怎么,今天又來替哪個還債?”
“這……”郭維成支吾著,看了看晏文和晏明。晏文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就從懷中掏出一個大包,起身放到晏子賓面前的公案上,“小人不替誰還債,這是小人孝敬大人的一點兒心意……”
“有意思?!标套淤e伸手掂了掂,至少也有三百兩,抵自己當十年知縣的俸祿。晏文上前拉住父親的衣袖,道:“父親,這事待我與您細說。”
原來,蘇婉兒得知丈夫被抓,號啕大哭,立即讓郭維成帶著銀子去求那兩位公子,只要能讓丈夫早日出牢,花多少錢都行。
但是,郭維成卻動起了歪心思。他暗戀蘇婉兒已久,趁著家主不在,對傷心的蘇婉兒大獻殷勤,悉心照料,百般勸慰。蘇婉兒是冰雪聰明之人,明白他的心思,對他明言道:“郭管家,妾自有夫,你別多用心了……”
郭維成心里一動,要想得到自己的心上人,就要除去那個在牢中的人。于是,他揣著重金,找到了晏文、晏明。一聽要借刀除去曾經(jīng)的仇人,晏氏兄弟自然樂意,于是共同求到了晏子賓面前……
晏子賓正在為李繼遷寨的三條人命案子發(fā)愁,生怕引起朝廷的追責,哪顧得上管他們這些破事?當即向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道:“人可以多關(guān)幾天,但要人命卻是萬萬不可,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晏文已經(jīng)知道了李自成這三條人命案的事,當即腦子一轉(zhuǎn),有了主意,向父親咬了咬耳朵。晏子賓頓時恍然大悟,夸贊道:“是為父小瞧了你,你這‘一箭三雕之計,妙!”
這天,晏子賓提審了郭天賜。一進縣衙正堂,郭天賜就感覺有些不對:晏子賓黑著臉,正襟危坐,兩旁衙役持械肅立。更為奇怪的是他的兩個對頭——晏文和晏明居然分別坐在知縣晏子賓的左右,他的心里就感覺有些不對。
衙役喝令他當堂跪下,晏子賓把驚堂木一拍,沉著臉問道:“郭天賜,你可知罪?”
郭天賜把頭一揚,道:“大人,小人只是出來看看熱鬧,不知身犯何罪?”
“你可知道那李自成是何人?”
“小人只知道他是銀川驛站的小卒,因欠債被抓進牢里,余下并不知曉?!?/p>
“大膽郭天賜!”晏子賓把驚堂木又重重地一拍,“你替他出錢贖罪,讓他在李繼遷寨犯下三件命案,并趁機潛逃,做了賊寇。如此滔天大罪,你郭天賜該當何罪?”
“?。俊惫熨n聞言,大吃一驚,“大人,小人之前只與他有一面之交,什么命案,小人一無所知,請大人明察!”
坐在一旁的晏文冷笑了一聲,站起來指著跪在堂上的郭天賜,咬牙切齒道:“大膽狂徒,仗著自己有幾個錢,竟敢通匪,我看你是活膩了!”
對面的晏明也緊跟著罵道:“還裝什么正人君子,你這才是螞蟻戴籠頭——假裝大牲口,你就是鐵嘴鋼牙,也逃不脫這通匪大罪和人命官司?!?/p>
郭天賜還要說什么,晏子賓喝道:“來呀,傳李繼遷寨地保?!?/p>
地保上堂來,晏子賓指著堂下跪著的郭天賜問:“你可認得此人?”
“回老爺,小人不認得。”地保上下左右看了看,搖了搖頭。
“哼!”晏子賓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那你就把昨夜那三條人命的事給他說一下?!?/p>
地保得令,把今早發(fā)現(xiàn)三條人命的事說了一下,郭天賜被驚得毛發(fā)直豎。不用懷疑,這肯定是李自成所為。但是,這一切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正在驚悚,堂上的晏子賓大聲喝問:“郭天賜,你還有什么話說?”
郭天賜渾身一震,急忙道:“大人,李自成的確是因為我讓府中出了銀子替他還了債才出去的,可是,我又沒有讓他出去殺人呀!請大人明鑒!”
“大膽狂徒,事已至此,還敢狡辯?來呀!”他站起來環(huán)視公堂,“給我重打三十大板,看他認不認!”
郭天賜還要說什么,眾衙役上前按下就是一陣猛打。頓時,堂上鮮血飛濺,郭天賜很快暈了過去。晏文給一旁的書記使了個眼色,書記立即起身,拿著錄好的“口供”,上前抓過昏迷的郭天賜的手,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晏子賓松了一口氣,吩咐道:“來人,把人犯押回死牢,待本縣上報朝廷,秋后處決!”
■
郭府內(nèi)房,蘇婉兒已經(jīng)哭腫了眼睛,問郭維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維成心里有鬼,不敢看夫人的眼睛,喃喃地說:“主人的事,我一個當下人的,怎么能說清楚?反正現(xiàn)在那李自成不見蹤影,老爺在大牢中,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不行,這不行……”蘇婉兒聞言,哭得更加厲害,“不管怎樣,你都要想盡辦法救老爺,哪怕傾家蕩產(chǎn)……老爺沒了,我也不活了……”
郭維成低著頭,這正是這兩天他所著急的事——晏文和晏明那兩個混蛋,跟在他的身后追要銀兩,已把郭家的家底掏空了。
蘇婉兒哪里知道,面前這個百般討好她的男人,此時正像一條餓狼,瞪著發(fā)紅的眼睛,吞噬著郭家的財產(chǎn)。她日夜思念自己在牢中的丈夫,讓郭維成想辦法買通縣衙,讓她去探望一下,可縣衙放話說郭天賜是重刑犯,不得探監(jiān)。她以淚洗面,度日如年,花容憔悴。
此時的大明王朝,正經(jīng)受著前所未有的內(nèi)憂外患。災(zāi)荒數(shù)年,瘟疫流行,叛亂頻發(fā),后金侵擾,攻城略地。陜北地區(qū)災(zāi)荒嚴重,到處是尸體。災(zāi)民為了能夠活下去,紛紛參加起義軍,混口飯吃。一時之間,陜秦兩地烽煙四起。
牢中遍體鱗傷、一息尚存的郭天賜對這些一無所知,晏子賓洋洋得意,晏文、晏明兄弟更是喜上眉梢。郭維成眼看著郭府一文不值,心上人變成了病鬼,而自己卻一無所得,整天唉聲嘆氣,后悔不迭。只有那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蘇婉兒撐著一口氣,要最后看一眼自己苦命的夫君。
大牢中的郭天賜,不到秋后就迎來了斷頭之日。
沉悶的鑼聲穿過一派冷清的縣城大街,衣衫襤褸、瘦得皮包骨頭的男女老少沒有了以往看熱鬧的心情,臉上木木的。逢此災(zāi)年,就是不被殺頭,也得餓死,橫豎逃不過。
囚車上,被五花大綁的郭天賜背上插著白標,上面斗大的黑字寫著“殺人通匪犯”。他一頭亂發(fā),遍體傷痕,只有那兩只眼睛分外有神。這是他半年多來第一次見到太陽,見到他曾經(jīng)熟悉的大街小巷。他不甘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歇斯底里地大聲吼著:“冤枉啊,我沒有殺人,我沒有通匪……”
晏文、晏明專門安排囚車從郭府門前經(jīng)過,并且幸災(zāi)樂禍地緊隨其后。
昔日客商高朋進出不斷的郭府,此時已經(jīng)樹倒猢猻散,下人們早已東零西散,偌大的府中只剩下那病歪歪的女主人蘇婉兒,還有那后悔不迭的管家郭維成。
囚車上的郭天賜看到自己的府門之外,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身素裝,正在舉頭向前遙望著。哦,那不是自己的夫人嗎?她怎么憔悴成這個樣子了?她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前的臺階上東搖西晃,似乎風一吹就要倒下。那一雙曾經(jīng)顧盼生輝的眼睛沒有了秋水的溫潤,深深地凹陷下去,再沒有往日的神氣……
一定是因為自己惹下的事情把她連累成這樣……郭天賜再也顧不上多想,張開嘴使勁地喊道:“夫人,你受苦了……”頓時泣不成聲……
蘇婉兒也看到了囚車中的丈夫,他往日寬大結(jié)實的身板,如今骨瘦如柴,方盤大臉沒有一塊豐滿的血肉,下巴上的胡須長得如同臺上唱戲的黑臉包公。囚籠困著他的脖子不能隨意動彈,只有兩只瘦削的手透過下面的籠格,使勁向她伸著……
“夫君……”蘇婉兒悲呼一聲,不管不顧,上前撲在囚車上,多日的思念和滿腔的悲憤,化作無定河里的河水,滔滔不絕,似乎要淹沒了這座米脂古城……
“夫人,我是冤枉的……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放過他們,你……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夫君,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他們誣陷的……你走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什么意思,我……我要隨你而去,我們在陰曹地府,永做夫妻……”
大街兩邊擁過來的男女,禁不住隨著他們掩面哭泣,就連押送行刑的兵丁,也都把頭扭到一邊不忍看……
站在一旁同樣穿著素服的郭維成一直不敢正視自己的主人。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仰起淚臉,大聲喊道:“老爺……是我……我對不住你啊……”
站在一邊看熱鬧的晏文和晏明看到這情景,嚇了一跳,怕這樣下去讓他們再哭出點兒什么事來,于是大聲命令道:“午時已到,快到法場,讓他們在黃泉路上再哭吧!”
兵丁們不敢違拗,極不情愿地驅(qū)車往前走。
囚籠中的郭天賜想扭過頭來再看夫人一眼,和她作最后的告別,可是卻轉(zhuǎn)不過身子,只好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在囚籠中大哭大叫著。
剛剛走了一小段,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就是人們的驚呼:“撞死人了……”
緊接著傳來郭維成悲天愴地的哭聲:“夫人……婉兒……”
郭府門前的石柱子上盛開出一朵朵鮮艷的血花,蘇婉兒緩緩倒下,她的目光被漸漸遠行的囚車拉出了好長,好長……
郭天賜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使勁搖動著巨大而沉重的囚籠,仰天大喊道:“蒼天啊……”淚水撲面而下……
刑場設(shè)在城外觀音廟前的一片亂石崗上,這里早已站滿了圍觀的人群。知縣晏子賓今天是監(jiān)斬官,坐在觀音廟前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囚籠中的郭天賜被解下來,綁在正中的一個粗壯的木樁上,等待行刑。
此時,郭天賜的心完全死了。他不再哭叫,只是抬起頭看著周圍的一切。他想起了去年清明節(jié)在這里出手搭救那個叫姜秀蓮的姑娘,想起了在這里結(jié)識的好漢李自成,想起了廟里方丈大師那謎語一般的偈語……
一切就如發(fā)生在昨天,是那樣清晰。方丈大師說,一切都是天意,到時自然明了。難道,今天的無辜斷頭就是天意嗎?
想到這里,郭天賜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目光越過觀音廟,嘴里喃喃道:“爹,娘,恕兒子不肖,沒有給郭家留下血脈,后世也不會有人來給二老上墳了……”
晏子賓在高臺上站起來,對著下面圍觀的人群喝道:“郭天賜勾結(jié)土匪李自成,殺害人命,今天就要正法。望我米脂縣民以此為鑒,安居樂業(yè),遵守法令,不能造反。如果誰違反,郭天賜就是例證……”
話還沒有講完,就見遠處馬嘶人叫,塵煙頓起,一隊人馬由遠而近,直向法場。有人喊了聲:“土匪來了……”人們聞言大驚,紛紛四處逃散。
晏子賓也不知道來者是什么人馬,立即下令:“斬,別逃了人犯!”就起身匆忙準備撤離。劊子手立即從樁上解下郭天賜,按倒在臺前,高高舉起了大刀……
就在此時,只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慢!”緊接著一箭如閃電飛來,正中劊子手的手腕,劊子手倒在一旁,疼得喊叫起來。
一隊人馬沖到了法場,為首那個手持彎弓的將軍威嚴喝道:“且慢行刑,我要重新審問人犯,讓他交代亂匪藏在哪兒。”
晏子賓這才看清來者是一隊朝廷人馬,大旗中間寫著一個大大的“陳”字,剛才跳得如戰(zhàn)鼓一樣的心立即放下,就有副將驅(qū)馬上前,長槍一指,喝道:“大膽米脂縣令,還不趕快上前參拜陳將軍!”
晏子賓連爬帶滾地跑上前去匍匐在馬下,道:“下官米脂縣令晏子賓參見將軍……”身后,晏文和晏明以及所有衙役,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馬上的陳將軍正要發(fā)話,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恩人,怎么是你?你沒事吧?”
陳將軍回頭一看,只見隨行而來的干女兒姜秀蓮下了馬,爬上行刑臺,和那個即將受死的人犯正在說話。他顧不上理這些跪在地上的米脂縣衙一干人,掉轉(zhuǎn)馬頭好奇地問:“怎么,女兒,你認得這個人犯?”
姜秀蓮一邊解捆綁在郭天賜身上的繩子,一邊高聲回答:“義父,這就是我和您說的我那救命恩人啊……”
“???”陳將軍頓時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立即命令,“先放人!”又轉(zhuǎn)過頭來用手中的大刀指著地上的晏子賓厲聲質(zhì)問,“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子賓見這陳將軍的人居然認得郭天賜,更是嚇得三魂出竅,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始訴說郭天賜的“犯罪事實”……
已經(jīng)準備斷頭上路的郭天賜被這突如其來的戲劇性變化驚呆了,他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救他的姑娘,姜秀蓮一邊扶他慢慢地坐下,一邊說:“大哥,你忘記了嗎?去年在這觀音廟,你救了我啊!”
“啊,是你……”
這回,郭天賜終于想起來了。眼前救他的這個姑娘,就是去年他在這里出手相救的姜秀蓮……
■
一向冷清的米脂縣城隍廟突然熱鬧起來。
縣令晏子賓再三請求延綏將軍陳思伊進駐縣衙。陳思伊說:“我這么多兵馬,你那小小的縣衙能容下嗎?”
晏子賓看著那往來忙碌的兵馬,只得搖搖頭作罷,滿臉堆著笑說:“這里倒是比我那縣衙大多了,那我晚上為將軍設(shè)宴接風,萬望將軍不要推辭。”
陳思伊淡淡地笑了笑說:“晏縣令的心意陳某心領(lǐng)了,當今天下大旱,百姓連野菜和樹皮也吃不上,晏縣令如果有心,還是多為這米脂的百姓操操心吧。目下,我們先說說這個郭天賜的事吧,你看怎樣處理?”
從法場回來,陳思伊就在縣衙當場重新審理了郭天賜“通匪殺人案”。在縣衙大堂上,郭天賜就把自己入獄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姜秀蓮在觀音廟刑場上認出了欺負她的晏文、晏明兩個惡棍,并傳至堂前當場對質(zhì)。晏文、晏明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當場嚇得尿了一褲子,承認了欺負姜秀蓮、伙同郭維成謀害郭天賜的犯罪事實,把一身正氣的陳思伊氣得雷霆大怒,下令傳審郭維成。差役去了一趟回報:上午蘇婉兒撞柱而死,郭維成將她匆匆掩埋之后,就在府里上吊了。如今郭府大門落鎖,空無一人……
堂上的郭天賜聞此噩耗,悲愴地呼喊了一聲:“婉兒……”當場暈死過去。姜秀蓮著人將他抬回城隍廟,一刻不離,侍候在旁。陳思伊令衙役當堂各杖晏文、晏明三十大板,下令暫時監(jiān)禁,等候處理。晏子賓心知自己這個孽子闖下了大禍,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晏子賓肚里早就有了應(yīng)對之詞,說:“陳將軍,犬子有錯不假,但并未致死人命,而這個郭天賜與李自成勾結(jié),替他贖罪,讓李自成逃出牢籠,致死三條人命,并且還成了反賊,按照《大明律》當為連誅之罪,應(yīng)該斬首。況且我已將此事上報刑部,刑部準報,下官依律斬殺郭天賜,并無差錯!”
這話說得有根有據(jù),滴水不漏,讓陳思伊一下有些犯難。他呷了一口香茶,悠悠地說:“晏縣令好口才!不過,既然清楚這人是李自成殺的,讓一個替他還債的無辜之人頂罪,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天理不容?”
“將軍恕罪!”晏子賓一聽,頭上冒出一層冷汗。他心里清楚,無論如何,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這郭天賜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如果現(xiàn)在不趁機殺了他斬草除根,將來必定后患無窮……當下,他立即起身,連連向陳思伊作揖道,“下官并非推脫罪責,只是……只是如今陜北動亂,下官以為凡與反賊有關(guān)者,當嚴誅示眾,殺雞儆猴,不然朝廷追查下來,下官擔待不起……”
“哦,是嗎?”陳思伊冷笑一聲,“晏縣令,我知道你上面有人,做事從來我行我素,但你是否聽說過,舉頭三尺有神明?人不可狂,事不可過。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禍。做人與做事,千萬別太過。我勸晏縣令三思!”
晏子賓心里“咯噔”一下,看來,這個舞刀弄槍的將軍不好對付,當下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將軍是否聽說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勸將軍不要為了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影響了自己的前程啊。這樣吧,將軍說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晏某聽命!”
這話軟中帶硬,連打帶拍,陳思伊當然明白其中的威脅意味,他顧不上和這個狗官扯皮,為了自己干女兒的救命恩人,也為了郭天賜這個一身武藝、正氣凜然的好漢,他也顧不上許多了,當下決定:“就把郭天賜暫且留在我營里,等他身體恢復(fù)后再理論他這扯不清的案子,你回衙寫個呈請,向刑部說留下這個嫌犯是為了引來真正的人犯,到時我們抓了李自成,一可典明正身,為民除害,二則除了反賊,為皇上分憂。你看如何?”
“還是將軍高瞻遠矚,下官望塵莫及??!”晏子賓沉吟了一下,又開口試探道,“既然人犯放了,那么我兒……”
真是個狡猾的老狐貍!陳思伊心里暗暗罵道,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左右看了看,說:“你那兒子和侄兒既然已經(jīng)認錯,也挨了板子,就領(lǐng)回家養(yǎng)傷吧。不過,晏縣令,從此以后你可要嚴加管教,不然,可是給你晏家引禍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北M管沒能殺了郭天賜,但兒子和侄兒至少沒事了。晏子賓心里感激大過仇恨,深深作了一揖,“將軍路途辛苦,早些休息吧!余下公事,下官明日再聽吩咐。下官告辭了!”
郭府后院,郭天賜躺在自己寬大的床上長吁短嘆,淚流滿面。旁邊,姜秀蓮正把剛剛煎好的藥涼著,然后輕聲說:“大哥,藥好了,你就趕快吃了吧,無論有什么事,先把身子養(yǎng)好再說。”
郭天賜沒有作聲,看著眼前這個秀麗溫柔的姑娘,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妻子蘇婉兒。因為自己出手救姜秀蓮而惹了晏家,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家。他的心里隱隱作痛……
姜秀蓮得知因她而給郭家?guī)淼膹浱齑蟮湥睦锔菓M愧不已。她的父母早已餓死,小戲班子因為得罪了晏知縣的公子不敢公開演出,再加上陜北大旱,人們連肚皮也填不飽,哪有心思聽戲?所以也散伙了。她走投無路,準備自殺,意外在密林中遇到了剿匪受重傷的陳思伊,遂救下了他,并精心給他喂藥。陳思伊傷好之后,把她收留在軍中。她認陳思伊做了義父,現(xiàn)在又遇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就把他們當作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
郭天賜沒有作聲,一口一口地吃了湯藥。姜秀蓮給他擦干凈臉,扶著他慢慢躺下,就坐在旁邊陪他說話。
米脂縣并不安寧,無定河畔不斷有饑民鬧事,陳思伊把干女兒姜秀蓮安排好,讓她安心侍候她的救命恩人,自己帶領(lǐng)人馬東征西戰(zhàn)。直到進了臘月,雖然沒有下雪,但天寒地凍,全縣的形勢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
在姜秀蓮的精心侍養(yǎng)下,郭天賜的身子漸漸恢復(fù),耿耿于懷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這天傍晚,冷風悄起,天空似乎飄下了幾片飛雪,在后花園練完一趟刀的郭天賜剛剛收刀,姜秀蓮就閃進園門,在那株虬枝亂舞的臘梅樹邊手舞足蹈地喊:“大哥,你快來看,梅花開了,好漂亮?。 ?/p>
園里梅花年年開,以前,每到此時,蘇婉兒都會帶著丫頭來賞梅,吟誦古人寫的那些辭賦。他經(jīng)常翻閱妻子留下的那些書本,懷念妻子,慢慢喜歡上了詩文,讀著就想起妻子,似乎她化身成為書中的詩詞,一直陪在他身邊……
現(xiàn)在見姜秀蓮這樣子,郭天賜不由得想起了蘇婉兒。眼前這個姜秀蓮,與妻子倒是有幾分相像,只是少讀了幾本書,只見眼前花開,不諳其中真意罷了。
盡管滿腹心事,郭天賜還是不想傷了眼前這位親人。是的,父母妻子走了之后,這個漂亮的姑娘如今就是他生命中最親的人了。他答應(yīng)了一聲,微笑著走了過來,和她一同賞梅。
這棵已經(jīng)有些年齡的老梅樹并不粗壯的枝條上,一朵朵黃色的小花盛開,絲毫不懼這寒冷的天氣,在這萬木肅殺、沉云亂卷的季節(jié)里生機盎然,讓自己那已經(jīng)如死水一樣的心頓時解凍,有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他的嘴里不由得吟出一首前人的詩句:“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后多。絕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樹元同色,江風亦自波。故園不可見,巫岫郁嵯峨?!?/p>
姜秀蓮抬頭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臉色由明轉(zhuǎn)暗,低著頭道:“我知道,大哥是嫌我讀書少……”
“不不……”郭天賜聞言,如夢初醒,急忙道,“我只不過是見物起意,隨口吟誦,姜妹切不可多心……”
正在尷尬,園門外一個親兵來報:“小姐,將軍回府了,在客廳備下酒宴,請二位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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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府前廳,八仙桌上擺著幾盤素菜,正熱騰騰地冒著熱氣??吹焦熨n和姜秀蓮進來,陳思伊一笑,手一揮道:“來,快坐下!”
二人謝過落座,姜秀蓮有些詫異,道:“義父今日有何喜事,如此高興?”
陳思伊點頭道:“當然有喜事,來,先吃著再說?!?/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郭天賜恭恭敬敬端起一杯酒敬到陳思伊面前,道:“承蒙將軍相救,大恩未報,天賜借花獻佛,敬將軍一杯!”
陳思伊哈哈大笑道:“郭壯士是我義女的救命恩人,義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nèi)齻€互相有恩,就不必客氣了。來,我們共飲一杯,我有大事要說?!?/p>
飲過酒,二人看著陳思伊等待下文。
陳思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然后呷了一口酒,這才笑著說:“我看你們兩個,天賜相貌堂堂,有一身武藝;秀蓮花容月貌,又溫柔賢惠。天賜喪妻獨身,秀蓮尚未出閣,值此荒年亂世,我就做個媒,保你二人做個恩愛夫妻,也算了卻我一件心事。二位意下如何?”
這話來得突然,姜秀蓮羞得滿臉通紅,嘴里如蚊子似的輕輕叫了一聲“義父……”回頭又瞅了一眼同樣吃驚的郭天賜,趕緊低下了頭。她早有此意,只是羞于開口。
“這……”郭天賜緊張地看了看面前的兩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怎么,你對秀蓮不滿意?”陳思伊盯著他的雙眼。
“不……不是這個意思……”郭天賜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我是個結(jié)過婚的男人,配不上秀蓮……再說,婉兒走了后,我就心灰意冷,再不想成家了,還請將軍理解,也別耽誤了秀蓮……”
“大哥……你……”一旁的姜秀蓮聽了他的話,頓時有些急了,不管不顧地抬起頭,淚汪汪地望著他……
陳思伊沒想到郭天賜竟然是這個態(tài)度,剛才臉上蕩漾的春風頓時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秋霜。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也和你們說實話吧,不是我急著要你們成親,你通匪殺人的案子還沒有最后落下,那個晏子賓把這事上報到兵部,說我故意包庇。這件事兵部已經(jīng)通報到延綏總兵洪承疇大人處,為了避免嫌疑,洪大人調(diào)我明日起身北上榆林剿匪。我本想帶走你二人,但又得避嫌。所以,我想讓你們早日成親后遠走高飛,請你們體會老夫的良苦用心啊……”
“陳將軍……”郭天賜以為自己這事已經(jīng)過去,沒有想到弄到如此地步。他起身上前跪下,含著淚說,“沒有想到我的事竟然連累了將軍,天賜在這里賠罪了!不過,我剛才也說了,我不能因為自己,再連累了秀蓮。秀蓮既然是將軍的義女,將軍孤身在外,不若就把她帶在身邊,也有個照應(yīng)。我愿與秀蓮結(jié)為兄妹,待將來天下平定之后,我與她共同照顧將軍……請將軍應(yīng)允!”
此時,旁邊的姜秀蓮也聽清了這件事的危害性,她起身過來,跪下求道:“義父,就聽從天賜大哥的吧,我愿與他結(jié)為兄妹,但義父您傷未痊愈,我要先照顧義父……”
陳思伊含淚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遙望著黑漆漆的夜空,悲涼地說:“你們堅持如此,我也不好勉強。罷了,就這樣吧!只是天賜,你還得多多提防晏子賓!”
第二天一早,天晴了,地上的積雪只有薄薄的一腳厚。昨天一片荒涼、灰塵遍地的黃土高原披上了一件潔白的衣裳,冷風刺骨,吹面寒心。
陳思伊帶領(lǐng)兵馬拔營啟程,郭天賜一早就起來給他們送行,穿著一身紅衣的姜秀蓮和他并馬齊行,一路上卻默默無語。直到把他們送出了城外,一直送到了觀音廟前,陳思伊不讓他再向前走一步,他只好站在廟前的那個高臺上,目送隊伍漸漸遠行。
就在兵馬即將消逝在前面高高的山嶺上時,郭天賜突然看到穿著紅衣、在這冰天雪地分外耀眼的姜秀蓮轉(zhuǎn)過身來,使勁舞動著手里的大紅巾,一陣纏綿悠揚的歌聲由遠及近:
“青草牛糞點不著個火,至死也忘不了你和我。
河灣里頭淌清水,不想你來再想誰。
隔河照著就是你,恨不得長上翅膀飛。
白布衫子我給你縫,再不要打短攬長工。
山丹丹開花背洼洼紅,先交上人才后交心……”
郭天賜也情不自禁地使勁揮著手,眼里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流……
郭天賜用手拭去眼角的淚花,掉轉(zhuǎn)馬頭正要返回,突然想起了昨夜陳將軍臨走告誡他的話。他知道晏子賓不會放過他,與其束手待斃,不如及早逃開米脂這個是非之地。他打定主意,等到陳將軍和姜秀蓮離開這兒,他也逃往他鄉(xiāng),哪怕一輩子背個“逃犯”的罪名,也不能害了自己的恩人。將來等天下太平了,如果能和姜秀蓮相逢,再續(xù)前緣……
但是,郭天賜的想法還是天真了。等他在府里收拾好東西,身佩那柄七星龍淵寶劍步出府門的時候,晏子賓已經(jīng)帶領(lǐng)縣里的衙役捕快捉刀持槍,將府門團團圍住。細長脖子的晏文手里舞著一把劍大聲叫罵道:“郭天賜,你的靠山已走,我看你這個殺人通匪犯往哪里走!皇上已經(jīng)下旨,凡殺人通匪的刁民就地正法,格殺勿論。來呀,拿下郭天賜!”
矮胖的晏明舉著一把大刀,帶領(lǐng)衙役捕快們一步一步逼上前來。
郭天賜知道自己插翅難逃了。也罷,哪怕自己今日一死,也要除了這兩個惡人,免得他們以后再肆意禍害百姓。
想到這里,他抽出寶劍,劍鋒一指,大聲喝道:“各位衙役捕快大哥,我郭天賜與你們無冤無仇,只因這晏氏兄弟欺壓百姓,誣我罪名。今天我要與這兩個惡棍同歸于盡,還望各位遠離,天賜劍下不認惡人!”話音落地,揮劍而上。眾衙役捕快知這晏氏兄弟平日之行,更早聞郭府公子良善之德,剛才聽了這一番言語,都下意識地向后退去。晏明不知好歹,狗仗人勢,嘴里“哇哇”亂叫,將手中的砍刀胡亂舞著沖在前面。郭天賜一招“撥云見日”,就聽“當”的一聲脆響,晏明手中的砍刀就飛了,還沒等他醒過神來,郭天賜的七星龍淵劍橫掃巫山,晏明一聲慘叫,人頭就已落地。晏文一看,頓時渾身汗出如雨,牙關(guān)打戰(zhàn),他催馬直上,想著就是殺不死郭天賜,大馬也能踏倒他。
郭天賜早有防備,一個青龍出海,騰身而起,躲過迎面撲來的大馬,然后閃電轉(zhuǎn)身,一個大鵬展翅,七星龍淵劍直搗還未來得及轉(zhuǎn)身的晏文的后心。晏文慘叫一聲,落馬撲地,正要掙扎著抬起頭,郭天賜踩著他的頭,來了個“蜻蜓點水”,飛身上馬,把手中的韁繩一拉,大馬長嘶一聲,回身一蹄,把地上的晏文踩得腦漿四濺,鮮血染腹。
眨眼之間,晏氏兄弟雙雙斃命,眾衙役捕快嚇得紛紛四散逃命去了。在后面督戰(zhàn)的晏子賓見兒子和侄兒都斃命了,一口血噴出,倒地不起。
郭天賜勒馬而站,望著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以及生不如死的晏子賓,撩起衣襟擦干凈寶劍,又仰頭深情地望了一眼自己呆了二十多年的家,勒馬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西面如煙飄浮的烏云,喊了聲:“自成兄,我來尋你了!”一夾馬,沖出城門,沿著無定河,向隴西而去……
■
旌旗獵獵,鼓角聲聲,戰(zhàn)馬嘶鳴!
這是十四年之后的夏秋之際。
此時,崇禎皇帝已經(jīng)登基整整十六年,而李自成在湖北襄陽稱“新順王”,揮軍在河南汝州殲滅了大明陜西總督孫傳庭的主力,直指西安。
也就在這一年,崇禎皇帝命米脂知縣邊大授刨毀了李自成在李繼遷寨三鋒背山的祖墳,并焚燒尸骨,以斬斷“闖賊龍脈”,以為從此便可以高枕無憂了。正在進軍西安路上的李自成聞訊大慟,為報毀墳揚骨之仇,重建祖墳,李自成命侄兒李過統(tǒng)兵三萬,回師米脂。郭天賜作為前部先鋒,率兵在前。
此時,無定河岸,兩支軍隊正在嚴陣對壘。穿著花紅柳綠各色衣服的大順軍隊,軍中的大旗上醒目地標注著斗大的“順”和“郭”字,與之對壘的大明軍隊身著整齊罩甲,威武齊整,軍中大旗上飄揚著大大的“明”和“陳”字。
兩軍惡戰(zhàn)一天,穿戴整齊的大明軍隊明顯處于下風,如同雜牌軍一樣的大順軍隊居然節(jié)節(jié)勝利,把這股明軍的殘部包圍在觀音廟里。大順軍正要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攻下觀音廟,滅掉這只剩下不足百人的對手,郭天賜卻下令停止進攻。
眾將面面相覷,不知何意。郭天賜一身戎裝,手持無極定魂刀,單騎出陣。
“對面的將軍可是郭天賜?”
郭天賜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洪亮的喊聲。這聲音雖然有些蒼老,卻又那么熟悉。郭天賜心里一驚,仰頭看去,對面觀音廟里鐘樓之上,一個高大的身影,身穿山文甲,頭戴飛碟帽,紅色盔纓飛舞,銀色髯須飄飄,手撫龍泉寶劍,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郭天賜橫刀馬上,雙手一拱,問:“敢問將軍可是……”
鐘樓之上的大明將軍微微一笑,道:“初識觀音廟,結(jié)緣米脂城。一別無定河,今朝大將軍!”
“啊,將軍莫非真是……”
郭天賜聽這明將隨口吟出的詩句,似乎猜到了他的身份。前面觀音廟的大門豁然洞開,一騎棗紅大馬飛出,剛才在鐘樓上與他說話的那位將軍赤手空拳拍馬而出,轉(zhuǎn)眼就在他面前立定。他定睛一看,不禁失聲叫道:“陳將軍,果真是您!天賜失禮了!”連忙拱手作揖。
“兩軍交戰(zhàn),將軍神勇,并無失禮之處。”陳思伊心中涌起無限欣慰,“一別十數(shù)年,沒有想到你我竟然如此相見,還是在當年分別的地方?!?/p>
郭天賜滿臉淚花道:“將軍,我也沒有想到,更沒有想到您我今生居然會兵戎相見……將軍近來可好?”
陳思伊告訴郭天賜,郭天賜當年殺死晏氏兄弟脫離米脂城后,晏子賓上書朝廷說陳思伊勾結(jié)反賊,請朝廷降罪。此時,西北烽煙四起,陳思伊東征西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延綏總兵洪承疇上書朝廷說,不要因為一個貪得無厭的小知縣,讓大明朝廷失去一個能征善戰(zhàn)的大將軍,于是朝廷頒下圣旨,著陳思伊悔過自新,繼續(xù)留用,鎮(zhèn)守陜北……
說過舊事,陳思伊笑著問:“郭將軍,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你與李自成交情很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總兵元帥。你我舊日相識,有些交情,但今日兩軍對陣,各為其主。只是老夫想問,將軍是否成家?當年,我可是把我的義女姜秀蓮許配與你了啊……”
見陳思伊又提起舊事,郭天賜苦笑了一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將軍,我當年說過,我的凡心已死,不想再成家,至今我還守著我的諾言?!彼nD了一下,仰頭望著高遠的天空,“將軍,秀蓮是個好姑娘,不要耽擱了她的青春,還是……還是讓她早日嫁人吧!”
“哈哈哈……”陳思伊突然大笑起來,眼里有淚滲出,讓郭天賜不知所措。
陳思伊止住笑聲,一臉嚴肅道:“人生在世,命由天定。我已年過天命,也管不了這許多了。不過,目下老夫有一事相求,請將軍萬勿推辭?!闭f完,雙手一拱,定定地望著郭天賜。
郭天賜立即拱手還禮道:“恩人放心,我絕不會做忘恩負義之事!”
“不!”陳思伊神情凝重,斬釘截鐵地說,“我求將軍的并非此事?!彼艮D(zhuǎn)馬頭,目光越過無定河,直向那遙遠的東方,“我的故鄉(xiāng)在太行山坳的山西陽城,縣城邊的化源里,十四年前來陜北征戰(zhàn)之時,我把年邁的母親和妻女送回了家鄉(xiāng),不知我的母親現(xiàn)在是否還在人世,我這個做兒子的,怕是給她老人家送不了終了……”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喉頭哽咽著,淚水就順著雙頰而下,浸濕了那花白的胡須……
“將軍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和您的家人一定會平安無事的?!惫熨n安慰道。
陳思伊轉(zhuǎn)過頭來,道:“我那女兒,算來今年也十六七歲了,我給她起名望月,她從小就見不到父親,讓她每天晚上看看天上的月亮,也就算見到父親了??墒?,我這把老骨頭再也回不去陽城,她也永遠見不到她的父親了。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郭將軍日后如果路過陽城,請到化源里替我看看她們……”
“將軍,您……”聽他這么一說,郭天賜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還有那撞死在府門前的妻子蘇婉兒,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陳思伊輕輕地摸了一把胡須,鄭重地說:“我觀天下大勢,朝廷氣數(shù)已盡。請將軍日后照顧一下我的家人,特別是我那可憐的女兒望月,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滿意足了……”
郭天賜吃驚地說:“陳將軍,我一定會做到,我……我會放將軍歸故鄉(xiāng)的……”
“哈哈哈……”陳思伊凄然一笑,“家在陽城身在陜,濩澤可比無定多?五尺神軀寫忠義,一腔血淚潤山河!郭將軍,我不能投降,也不忍看著弟兄們白白送命。若下世有緣,我陳思伊再與你相聚……”說完,突然拔出腰佩的那柄龍泉寶劍,在脖子上一抹,一腔熱血直向郭天賜噴射過來……
“陳將軍……”郭天賜大驚失色,飛身下馬。但為時已晚,陳思伊從馬上跌落,最后看了一眼抱著他的郭天賜,頭垂向了一邊……
郭天賜收殮了陳思伊的尸體。聞訊趕來的姜秀蓮披麻戴孝,為義父送行。葬了陳思伊之后,姜秀蓮一直跟著郭天賜。郭天賜道:“秀蓮妹子,恩人已去,你找個好人家嫁了吧!我眼下已是大順軍人,自當歸營,上陣廝殺,了此一生,你一個女人,一直跟著我如何是好?”
“哥……”姜秀蓮當即泣不成聲,“當初因為救我,連累你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如今義父撒手而去,這些年我在他身邊盡孝,也算報了義父的大恩,但你的大恩我始終未報,怎敢私享人福?秀蓮自小失去父母,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親人,你生,秀蓮隨你而生;你死,秀蓮隨你而去……哪怕只能做哥身邊的丫頭,我也心滿意足……”
郭天賜強咽下心中涌起的巨大悲痛,道:“你就跟著我吧,我把你當親妹子。若是有朝一日你遇上了如意郎君,我再送你出嫁!”說完,他轉(zhuǎn)過身,硬著心腸,緊咬著牙關(guān),大步向前走去。姜秀蓮眼淚汪汪地跟著他。
攻下米脂,李過和郭天賜率兵進城。米脂現(xiàn)任知縣邊大授自奉皇命掘了李家祖墳后,日夜心神不定,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帶著全家溜之大吉,從此在陜北消失。
修整好李家祖墳后,李過和郭天賜就率軍暫駐米脂縣城。這天,二人在城內(nèi)轉(zhuǎn)悠,突然發(fā)現(xiàn)城北馬鞍山后有群山環(huán)抱,前有無定河回繞,龍盤虎踞,氣勢雄偉,不禁想起安徽鳳陽朱家祖塋及洪武行宮,立即動了心思:李家祖墳修葺完畢,此處風水不凡,何不修建一座闖王行宮,以彰大順天朝的氣勢?
打定主意,立即上奏。李自成接奏大喜,欣然批準。于是,郭天賜又承擔起了修建闖王行宮的大任。不出數(shù)月,仿承天府式樣,將馬鞍山上原有的真武廟改建為闖王行宮,更加威武顯赫。
是年十一月,李自成親率大軍回故里參加祭奠,在行宮前下馬,見其樓臺疊峙,亭殿交錯,如巨龍盤臥,氣勢壯觀,心中歡喜。登山入宮,見其構(gòu)思精巧,廊腰漫回,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更是喜上眉梢,賜馬鞍山名為“蟠龍山”,行宮正殿為“啟祥殿”,后殿為“兆慶宮”,并大擺筵席慶賀。
回到西安后,正值新年,李自成登基,宣布“大順”王朝成立,年號永昌,并準備進軍北京,奪取天下。
舉城歡慶之際,郭天賜并沒有參與,而是一個人靜靜地呆在府里,思緒萬千。
風水輪流轉(zhuǎn),興亡亦尋常??v使把朱家皇帝趕下臺,李家皇帝坐天下,依然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百姓要吃飯,是官又如何?只是失去的親人,永遠也不能再見,逝去的歲月,永遠也不會回來……
姜秀蓮進來給他送上了一壺熱茶,見他一臉凝重的樣子,輕聲問:“哥,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郭天賜笑了笑,“只是不想去湊熱鬧罷了?!?/p>
自從跟郭天賜隨軍,生活有了保障,姜秀蓮的身心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頭發(fā)又粗又長,油光發(fā)亮,秀美的瓜子臉更加紅潤,有一種說不清遮不住的嫵媚,嘴里時常哼著輕快的陜北小曲……
郭天賜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知道他這一生給不了她,但又不想破壞了她的心情,反而讓他更加難受……有時候,他也想找個人說說自己的心里話,兄長李自成已經(jīng)是大順朝的皇上,君臣有別……
正在胡思亂想,姜秀蓮卻笑瞇瞇地開了口:“其實,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F(xiàn)在你是大將軍了,有權(quán)有勢,這長安城里佳人多如牛毛,你也應(yīng)該有個家、有個女人疼你了。我說過,我前世欠下你的,今生就是來還債的,我情愿侍候你一輩子,只要你不嫌棄就行……”
“哎,妹子,你怎么說起這話來……其實,我……”
郭天賜有些尷尬,但又不知說什么好。
正在難為情,下人來報,說皇上召見郭將軍。郭天賜連忙跟來人進了宮。
李自成在偏殿等他,郭天賜一進門就要上前行參拜之禮,李自成急忙起身,雙手扶住了他,道:“你我兄弟不必多禮,快坐?!?/p>
郭天賜不敢違拗,有些不安地坐了下來。
李自成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這才開口道:“賢弟,你我乃患難之交,你十幾年來東征西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現(xiàn)在只封了一個將軍,委屈你了!”
“皇上言重了!”郭天賜站起來雙手一拱,行了一個禮,“小將在危難之時投奔皇上,承蒙恩顧,由一個平民百姓成為將軍,還得多謝皇上栽培?!?/p>
李自成呷了一口茶,笑了一下,道:“前事就不多說了,眼下我準備進軍京城,順應(yīng)天命,奪取天下,兵分兩路,我親率一軍北上汾陽、太原、大同,掃清長城之外的明軍,直逼京師;由劉芳亮率一軍東進,其兵分兩路,一路向東南經(jīng)沁水、陽城,攻取潞安,翻越太行,奪取邯鄲,一路經(jīng)河?xùn)|攻占懷慶府,然后北上太行,在陽城相會,共同攻取潞安府后,出邯鄲直取大名府,然后進逼保定,兩軍京城相會,天下定矣。我欲命你為攻占陽城一路之將軍,大功告成,則為大順朝開朝功勛,到時共享榮華富貴,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郭天賜聞言,起身再次行禮道:“小將乃皇上的部下,謹聽吩咐,萬死不辭!”
李自成站起來邊慢慢踱著步,邊說:“賢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一個人苦著了,你身邊那個姜秀蓮,你要就娶了她,不要的話,等到京城我親自給你擇個皇親國戚,就是崇禎的女兒都行,讓你一世安樂,哈哈哈……”
“謝謝皇上美意,郭天賜不敢妄貪天功,只要能為大順朝順利進軍京城鋪平潞安之路,我就心滿意足了?!?/p>
李自成滿意地點了點頭,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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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黃河剛剛解凍,還是春寒料峭之時,大順軍乘木船渡過黃河,正式拉開了進軍京師的帷幕。
此次東征,按照李自成的部署,郭天賜部隸屬劉芳亮,事實上,兩支大軍在潼關(guān)分開,劉芳亮率軍渡河直向河?xùn)|,郭天賜部跟隨順帝李自成渡河后北上,直到平陽才正式分開。李自成遣劉宗敏率兵向北直逼寧武,郭天賜則直線向東,直指陽城。劉芳亮派了他的表弟劉耀光作為監(jiān)軍,隨軍進發(fā)。兩人約定,等劉芳亮攻下河?xùn)|和懷慶府、郭天賜攻下陽城后,劉芳亮率軍翻越太行山,兩軍在陽城會合,再北進攻取潞安府,然后按照李自成的預(yù)定部署,進軍保定,會師京城。
此行線路安排,李自成自有深意,已經(jīng)明喻劉芳亮,只是瞞了郭天賜一人。
平陽之東,一馬平川,郭天賜幾乎沒費吹灰之力,攻城奪地,直到越過沁水,接近陽城時,他才真正領(lǐng)略了攻取這塊寶地的不易。
郭天賜離開時,曾經(jīng)到過陽城的李自成告訴他,陽城縣城乃一城上之城,建在一土山之上,周邊有濩澤河相護,易守難攻,叮囑他千萬不能大意。今日一見,果如其言。郭天賜立即命令大軍四面圍城,休息一夜,次日攻城。自己率兵駐扎縣城南面的黃龍山上,居高臨下,觀察城內(nèi)的動靜。
黃龍山上有一座黃龍廟,廟里僧人聽聞有大兵壓境,早已逃走。郭天賜將大帳設(shè)在黃龍廟內(nèi),遣人往城里送信,勸告陽城縣令早日投降,免得百姓受累。
天色尚早,郭天賜登臨山巔,舉目四望,不禁暗暗驚嘆。這個山間小城雖然不大,卻風水不凡,北高南低,東瘦西肥,形似鳳凰,昂首朝陽。城內(nèi)官宅民房排列有序,街巷縱橫交錯,東西南北相連,上下左右貫通。特別是那依山環(huán)繞起伏、高大而寬闊的城墻上,雉堞密布,敵樓高聳,東門惠元門上軒榭昂然,南門蔚文門上樓閣雄視,西門豐澤門上崗?fù)も?,北面極拱閣上的望遠樓一枝獨秀,城內(nèi)守兵往來,真可謂壁壘森嚴。
這些年,郭天賜雖然隨李自成南征北戰(zhàn),到過不少地方,但這黃河以東和以北能在他腦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也許只有眼前這個陽城了,這才明白李自成為什么在西安一立朝,就急著要向東進。
晚風吹過,帶來一陣涼意。郭天賜返回廟中準備用飯。姜秀蓮早就讓廚子準備好飯菜,侍候郭天賜用過,就勸他早點兒休息。郭天賜突然想起半天不見劉耀光的面,就差人去請監(jiān)軍,商量一下明日的攻城之事。親兵去了半天回報,監(jiān)軍下山去了,至今未歸。
郭天賜心里暗暗不滿。
這個劉耀光,仗著自己是主帥劉芳亮的表弟,自平陽一路而來,從沒有把他這個副帥放在眼里,打兵罵將,肆意妄為。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他雖然看不慣,但也沒深管——他不想因此壞了他和主帥劉芳亮的交情,也不愿影響了皇上進軍京師的大事。誰知現(xiàn)在大戰(zhàn)在即,他卻跑得不見影子了。沒辦法,他吩咐親兵,讓他們看到監(jiān)軍回來,一定讓他來一下。
親兵應(yīng)聲而退。郭天賜感覺身子十分乏困,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就在床上躺下,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他漫步小橋,回首北望,好一個大村,安靜地停留在城墻之外,云中閃出三個字“化源里”。他想著在哪里聽說過這三個字,又想不起來。他禁不住邁開腳步,順路而上。山路蜿蜒,兩邊荊棘密布,怪石嶙峋,前面一個巨大的石龕,似大山張開的一張大口,龕下是洞,深不可測……
郭天賜正在欣賞美景,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哭聲:“郭天賜,當初我托你到陽城照顧一下我的家人,你滿口承諾,如今卻不管不顧,讓我的家人慘遭不幸,你還我家人命來!”
他聞聲回首,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影子,一身縞素,掩面哭泣,向他撲來……
“啊……”
郭天賜一聲驚叫,一身濕汗。剛剛進門的姜秀蓮見狀,連忙上前一邊輕輕地搖著他,一邊柔聲呼喚道:“哥,哥,你醒醒……”
尚在夢中的郭天賜極力用雙手推開她,嘴里大聲爭辯道:“你是誰……是誰害了你的家人……”
“哥,我是秀蓮,你醒醒……”姜秀蓮一邊回應(yīng)著,一邊用毛巾為他擦拭著頭上滲出的豆大的汗珠。
郭天賜這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清了站在他床前的人,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此時,月上中天,淡淡的月光映照在紙糊的窗欞上,伴隨著低沉的風聲。姜秀蓮扶著他慢慢坐起來,端過一杯香茶。郭天賜輕輕呷了一口,就開始細細回想剛才夢中的情景,突然想起了夢中“化源里”三個字,自言自語道:“化源里……我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
兩人正說著,就聽門外親兵報道:“稟將軍,劉監(jiān)軍回來了,前來拜見將軍?!?/p>
“請劉監(jiān)軍稍候,我穿上衣裳?!?/p>
郭天賜趕緊讓姜秀蓮拿過衣服,還沒穿上,劉耀光就提著一個沉沉的口袋進了門,瞟了一眼正在忙活的姜秀蓮,道:“姜美人也在啊,呵呵呵……”一臉淫邪曖昧的表情。
姜秀蓮給郭天賜穿上衣服,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就轉(zhuǎn)身出去了。這個劉監(jiān)軍為人輕浮,時常弄些欺負女人的桃色事件。自從潼關(guān)出發(fā),知道她與郭天賜的關(guān)系后,言語中無不充滿調(diào)戲,讓她覺得分外惡心。她曾和郭天賜說過,郭天賜勸她忍耐幾天,等大帥劉芳亮從懷慶府上來,就把他這個表弟給他交回去。
劉耀光把手里的袋子往桌子上一放,一陣“叮當”的響聲。郭天賜在桌邊坐下,警覺地問:“什么東西?”
“好東西!”劉耀光“嘿嘿”地笑著,“下午發(fā)了點兒小財,也有將軍一份?!?/p>
“什么,發(fā)財?”郭天賜眉頭緊皺,“你不會去騷擾老百姓了吧?”
“騷擾?哧!”劉耀光冷笑了一聲,斜著眼望著郭天賜,“將軍你不會不知道大順軍隊為什么從山西進軍京師吧?”
郭天賜兩手一攤,道:“為什么?從山西進軍京師路近么,再一個,打下了山西,京師也就成為一座孤城,前無援兵,后無退路,除了投降,別無出路。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明擺著嘛!”
“還有……”劉耀光也悠悠地攤開雙手,似乎在等待著郭天賜接住他嘴里吐出的下文。
郭天賜回過頭,不屑地一笑,問:“還有什么?難道說是為了掠奪老百姓的財物?”
“對頭!”劉耀光一躍而起,“將軍,我不說你也知道,咱大順朝底子薄,軍餉最缺,打京師,千里之行,處處打仗,幾十萬大軍,要吃喝拉撒,哪里不要錢?別的不說,將軍你說今次大軍出西安,大順皇上給咱們發(fā)了幾兩軍餉???沒有,一文錢也沒有。但是,為什么還敢出兵攻打京師?”他眉飛色舞,侃侃而談,“皇上自有主張啊。他剛起兵造反時,跟著王嘉胤來過這個陽城,知道這是個富庶之地,他和你是結(jié)義兄弟,所以就把這個肥差給了你,這是天上掉下的一塊餡餅?。∥覄⒁庖舱媸沁\氣好,跟著沾光。不瞞你說,昨天你要上山看地形,我先去打了個秋風,看看皇上的話準不準。要說,還真不假,我到了這陽城縣城東面緊挨的化源里……”
“什么,化源里?”郭天賜一聽,跳了起來,眼瞪得比牛眼還大,直盯著劉耀光,好像他是個身上長翅、頭上長角的怪物。
正在興頭上的劉耀光嚇了一跳,怔了一下,看著他這個樣子,笑道:“是啊,化源里,一個又大又富的村子,我和幾個弟兄搶了一個姓陳的將軍的官宅,遇上了一個天仙似的美娘子,走了一回桃花運。又搶了兩個富商家,這才回遲了……將軍放心,我劉耀光從來不吃獨食,有福同享,這包金銀,足夠你吃喝半輩子了……”
劉耀光后來說的,郭天賜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李自成竟然默許順軍搶劫財物充軍費,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眼前這個身為監(jiān)軍的劉耀光,不但帶頭搶劫,而且還奸淫民女,讓他心中厭惡倍增。他再也忍不住了,抓起桌上那包金銀,一下扔到劉耀光懷里,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吼道:“滾,你馬上給我滾!”
劉耀光一下子蒙了,有些膽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
郭天賜“刷”地抽出墻上掛著的寶劍,直指他的鼻尖,一言不發(fā),怒目而視。劉耀光顧不上許多,奪門而出,正與聽到動靜過來的姜秀蓮撞了個滿懷。姜秀蓮?fù)撕髢刹?,站穩(wěn)腳跟,揚起右手,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巴掌,打得劉耀光眼前金星亂冒。他捂著左臉,狠狠地罵道:“臭騷貨,等我以后和你算賬……”說罷跌跌撞撞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姜秀蓮進了屋子,看到郭天賜臉色鐵青,滿臉怒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問:“哥,怎么了……”
郭天賜大聲喊道:“來人,傳令,停止攻城!”他轉(zhuǎn)過身來,一下抓住嚇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姜秀蓮的雙手,悲愴地哭道,“秀蓮,我想起來了,化源里是你義父、我恩人陳將軍的故里……是陳將軍給我托夢,是不是他家中發(fā)生了什么變故……都是我的過錯啊……”
郭天賜把陳思伊的遺言向姜秀蓮說了一遍,又聯(lián)想到劉耀光說的姓陳的將軍的官宅,后悔自己只顧行軍打仗,忘記了恩人的囑托,到了陽城后沒有及時去化源里看望恩人的家人。
天亮之后,郭天賜立即穿戴好下山,帶著自己的親兵來到了縣城東北的化源里。
化源里的村子很大,確如劉耀光所說,是一個富庶之地,但是因為打仗,村里大部分人都跑了,整個村子寂靜無聲。郭天賜正四處張望,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凄凄切切的哭聲。他加快腳步向哭聲方向走去。
街邊一座府院,門樓不大,也不威武,但門額三個不起眼的大字“將軍府”,讓郭天賜的心跳加速——老天,莫不真是恩人的家人遇劫了吧……
等他步入院子里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地上躺著兩具女尸,一具年紀尚輕,面容嬌美,一具年紀與自己差不多。旁邊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人正在有氣無力、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著,嘴里念叨著:“我的媳婦、我的孫女呀,你們就這樣去了,我這個七老八十的人怎么辦呀……”又指著天罵道,“思伊呀,你死哪兒去了……你當個將軍,連自己家也保不??!你看看你這媳婦和閨女死得多慘呀!可憐我的孫女才十七歲呀……”
她哭著哭著,猛然回頭看到身后不知何時站著的官兵,怔了一下,止住了哭聲。郭天賜上前正要問話,老人突然起身向他撲過來,嘴里凄厲地叫喊著:“你們這些賊兵,害死了我一家人,我也不活了,我要和你們拼命……”
兩個親兵沖上前去架住了老人的兩條胳膊,老人拼死掙扎著,叫喊著。郭天賜黑著臉命令:“放開老人家!”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道,“老人家,都是我的過錯,您就打死我吧!”
所有人都怔住了,老婦人更是驚得兩只手在胸前亂抖,嘴合不攏了。
郭天賜慢慢爬起來,抓住老婦人粗糙的手,努力忍住心中的悲痛,輕聲問:“老人家,您別悲傷了,您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一定會替您報仇的……請問,您的兒子可是叫陳思伊?”
“你認得我兒子?”老人的眼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道亮光,她一把緊緊抓住他的手,“我兒子遠走陜北,可憐我這媳婦和孫女,竟慘遭賊兵毒手……”
得到老人的證實,郭天賜心中悲憤不已,同時暗暗下定了一個決心,正要向老人說什么,身后傳來一個聲音:“郭將軍,今天不是要攻城嗎?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郭天賜回頭一看,劉耀光帶著幾個兵丁進來了,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吹降厣系氖w,他當即哈哈大笑道:“不瞞將軍,我昨天就在這里摘的桃花,風流快活,沒想到你對身邊的美女不動心,竟然看上這個老的了,真是不一樣啊,兄弟我佩服,佩服,哈哈哈……”
“住口!”
郭天賜一聲斷喝,如雷震天。劉耀光一驚,一臉驚恐——自出潼關(guān)到現(xiàn)在,他這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話語不多的將軍發(fā)威。
郭天賜轉(zhuǎn)向親兵,手一揮,道:“來呀,把這幾個害民兇犯綁起來!”
隨行親兵一擁而上,把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劉耀光和他帶來的那幾個兵丁五花大綁。
“郭天賜,你要造反?老子是大順征東軍的監(jiān)軍,劉大帥的表弟,難道你不要命了?”劉耀光兇相畢露,掙扎著跳著腳大罵。
“跪下!”郭天賜喝道。
被綁的幾個兵丁齊齊跪下,劉耀光卻昂著頭,直挺著腰桿,道:“老子堂堂一軍之監(jiān)軍,憑什么給兩個賤人下跪?老子不跪!”
郭天賜給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拿起手中的砍刀,用刀背在劉耀光的兩條小腿上狠狠一擊,劉耀光慘叫一聲,立時跪倒。
郭天賜轉(zhuǎn)過身,向嚇得已經(jīng)失去血色的老婦人一拱手,慚愧地說:“老人家,我沒有保護好您的家人,罪該萬死!這幾個人害了您的家人,我一定會讓他們以命償命,以告陳將軍妻女的在天之靈……”
“大將軍……你……”老婦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弄蒙了,嘴里不知該說什么,兩行渾濁的老淚噴涌而出……
郭天賜彎下腰,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命令:“來呀,把這幾個兇犯押到縣城南門,豎起長桿,高高掛上,吩咐下去,為這兩位受害人準備后事。明天一早,先斬這幾個狗頭,為兩位死者陪葬!”
劉耀光大叫道:“郭天賜,我是皇上任命的監(jiān)軍,你無權(quán)殺我,皇上不會同意,我表哥也饒不了你!”
郭天賜突然哈哈大笑,將雙手向天一伸,聲若洪鐘道:“我郭天賜替天行道,為民報仇,不管是大順皇上,還是你的大帥表哥,天理自在,誰人敢違?!”
劉耀光的心一下子涼了,像突然掉進了萬丈冰窟,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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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城縣城有東、西、南三個城門,城北地勢最高,下面是一條穿過化源里的小河,城墻建在刀削斧劈般光滑的石壁上,高大堅固。
此時,南門蔚文門外的河灘上豎起了十根高桿,一根在前面中央,上面吊著大順朝征東監(jiān)軍劉耀光,九根在后,橫列一排,吊著和他一起作惡的九個兵將。圍城官兵遠遠望著這些自己昔日的上司和同伴,互相打探著內(nèi)情,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些做賊心虛的兵將們不敢抬頭,心里悄無聲息地祈禱著……
城墻上,守城的大明兵將和縣令董會極等人,還有城內(nèi)未來得及跑的商人百姓,都爭先恐后地趴在城垛口上,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這些大順軍在唱什么戲。
一天一夜過去了,這些人依舊吊在上面,大順軍沒有攻城。
第二天天亮之后,郭天賜騎著一匹白馬,頭上扎著一圈白布條,來到河灘中央下馬。他的身后,跟著兩口棺材,一身孝服的姜秀蓮扶著已經(jīng)哭啞了的陳家老夫人,慢慢地跟在后面。
棺材在河灘中央停下,郭天賜一揮手,吊在高桿上的十個人被放了下來,面對棺材跪下,背后站著十個手持鬼頭大刀的壯漢。郭天賜陰沉著臉,手持祭文,悲聲念道:
皇天上鑒,三軍悉聽:兩軍交鋒,不傷無辜;違犯軍規(guī),壞我大順。殺人償命,自古不枉。監(jiān)軍耀光,欺下瞞上,縱惡逞強。隨屬從惡,不可饒恕。今日正法,以祭冤魂……
郭天賜宣讀完畢,放聲大哭,雙膝跪地,虔拜棺木。城墻上所有看者,無論官兵百姓,盡皆驚詫哀傷。
郭天賜起身,環(huán)視左右,大聲宣布:“時辰已到,斬!”
十個大漢手起刀落,頓時血噴河灘……
郭天賜道:“大順將士為陳家母女祭守三天,以彰其咎!”
城頭上的人愣住了!那縣令董會極更是淚流滿面。
這天下午,郭天賜在化源里將軍府內(nèi)正和陳老夫人說著恩人陳思伊的一些舊事,忽然親兵來報,城內(nèi)明軍主將有書信送來。
郭天賜一愣,讓他們把書信呈上來。
打開信封,郭天賜掃了一眼,臉上頓時笑逐顏開,站起身來仰天大笑道:“感謝上天,應(yīng)我美意!”隨即道,“取筆硯來!”
親兵奉上筆硯,郭天賜捉筆,在來信上寫下大大一個“準”字,把筆一放,道:“取酒來!”
姜秀蓮拿起信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將軍愛戴百姓,嚴明軍紀,我等深感其德,愿獻城歸順,乞望恩準!”
姜秀蓮把信一放,臉上如桃花盛開,歡快地喊了聲:“上美酒!”
郭天賜沒有想到自己能兵不血刃地進了陽城縣城,上下一片歡騰。有了南河灘上的嚴刑懲戒,大順軍自上至下軍紀更加嚴明,秋毫無犯。幾個富商大戶到縣衙門請示縣令董會極,想設(shè)宴款待剛?cè)氤堑拇箜樮娭鲙?。董會極獻城投降,不但沒有被郭天賜免職,而且讓他繼續(xù)擔任大順朝的陽城縣令,既保全了性命,還受到了全城百姓擁戴,心里自然更是感激,亦有此意,于是專門來到郭天賜駐扎的開福寺邀約。
雖然殺了劉耀光等十個惡徒,為陳家母女報了仇,又順利取得了陽城縣城,但郭天賜的心里并不高興,仍然沉浸在陳家母女被害的巨大悲痛中,他總認為自己對不住恩人陳思伊。況且,自己的結(jié)義兄弟、大順朝的皇帝李自成,為了補充軍餉,公然放縱下屬搶劫,更讓他這個曾經(jīng)對大順王朝寄予莫大希望的將軍,對未來產(chǎn)生了嚴重懷疑……
所以,等陽城縣令董會極前來呈上全城百姓的謝意,并極力邀請他參加全縣官宦商賈共同為他舉辦的歡迎宴會時,正在翻閱《陽城縣志》的郭天賜連頭也沒抬,淡淡地說了聲:“代我謝謝陽城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的美意,宴會就不必了,你等做好應(yīng)做事務(wù),特別是不準欺壓百姓,如果發(fā)現(xiàn),嚴懲不貸!”
“謹遵將軍命令!”董會極不敢再多言,起身告辭。
郭天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姜秀蓮去陪伴陳老夫人了,自己現(xiàn)在心里有許多話,不知該向誰說。他站起身來,望著窗外透進來的和煦春光,想了想,換上一身便裝,慢慢踱出寺外。
他從縣志上得知,東南方向的山頂上,有一座玲瓏小巧的廟宇。他想了想,徑直向那廟宇走去。
穿過一段被荊棘草叢遮掩的小路,爬上一段石梯,轉(zhuǎn)過一個小彎,眼前豁然開朗。兩塊巨石立于谷中,相距約有丈許,自成天然橋墩,中間青石相砌成橋,通向?qū)γ妗γ嬉坏郎綆X如曲線凸起,草青棘密,更為奇特的是半山中,一個大石龕昂然在目,口長且高,藤蘿垂簾,恰似綠水漫下。石龕的前面有一條石頭砌成的路徑,盤旋在山嶺草叢,通向北面峰頂那座小廟宇。
這竟是自己曾經(jīng)夢到過的地方!
郭天賜不由自主地向橋上走去。頭上古樹枝丫交錯,遮天蔽日,橋下溪水激蕩,飛珠濺玉。人在橋上飄飄欲仙,如入仙境,心曠神怡。過了石橋,登上石梯,拂開紫藤珠簾,步入龕內(nèi),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讓人神清氣爽。龕高且大,如同廳堂,崖壁平光,上面隱隱有題詩。他趨步向前,仔細辨認。
清涼龕
清涼六月勝,拄杖陟諸天。
選境披青蹬,登高過碧巔。
潮聲翻乳寶,珠影弄山泉。
布地堪修竹,偎崖可結(jié)緣。
燒燈諸暗破,搥聲眾聲堅。
缽定聞龍伏,床平見虎眠。
林空仙梵響,龕靜法幢懸。
香飯燃松屑,齊蔬灌石田。
鳥鳴深巖柳,犬吠隔籬煙。
狹路新花綻,平臺落果鮮。
宰官時說法,居士欲逃禪。
證業(yè)參前世,觀空司幻緣。
臥行隨色相,動靜識通圓。
叩鑰茫無我,淘河信大千。
歸途歧路迥,遠岫積陰連。
法雨衣渾徑,香泥履盡穿。
蕭疎情不厭,淡石與多偏。
久矣忘塵累,陶然任往還。
細細讀過此詩,他心內(nèi)波動,特別是其中“證業(yè)參前世,觀空司幻緣。臥行隨色相,動靜識通圓”幾句,讓他突然想起了觀音廟里的方丈大師講述的自己身世、自己后來遭遇的種種災(zāi)難,和姜秀蓮割舍不斷的關(guān)系,以及到陽城來后有恩不能報,導(dǎo)致此生的莫大遺憾。難道,這個神秘之處真如詩中所說,能夠“證業(yè)參前世,觀空司幻緣”嗎?
郭天賜此時感到十分迷茫,呆呆地站在洞龕內(nèi),一時不知所措。
出了清涼龕,天色有些陰暗,涼風輕起,星星點點,似有雨來。但郭天賜心中無一絲歸意,沿著向北的石徑,徑直向遠處山嶺巔峰的小廟走來。
上石梯,廟門正中牌匾是三個大字:清涼寺。
清涼寺不大,一進院落,兩層構(gòu)造,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各有耳房兩間,正殿供佛,耳房住僧。寺內(nèi)僧人不多,一師二徒。正在打坐誦經(jīng)的方丈智淵見有人入寺,帶著慧覺和慧悟兩個徒弟迎出殿來,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和顏悅色道:“施主是來進香,還是許愿、還愿?”
郭天賜趕緊合掌還禮道:“師父,我是路過寶地,前來觀賞。如有打擾,萬望原諒!”
“不妨,不妨?!敝菧Y道,“施主能夠前來,也是與小寺有緣。我見你儀表堂堂,相貌不凡,似有佛緣!”
郭天賜聞言,心中一怔,道:“我父母敬佛禮佛,若說佛緣,也是他們結(jié)的……”
智淵雙手合十,笑道:“佛不渡無緣之人,施主日后自會理會。”他回過頭,“慧覺慧悟,送施主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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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化源里回到開福寺,姜秀蓮直奔后院郭天賜的住處。但是找遍里外,不見他的蹤影,她就喚來兵丁詢問,兵丁說:“將軍大概是巳時出去,出了東城門,后來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姜秀蓮愣住了。這些天,自己在化源里侍候陳老夫人,為她寬心,哄她吃飯,端茶送水……好不容易讓陳老夫人平靜下來,她也累得腰酸腿疼。前兩天,陳老夫人的一個遠房表妹來投奔她,表妹也是孤寡一人,兩人見面更是親切,就決意留下不走了,互相照顧,姜秀蓮這才放下心來,轉(zhuǎn)回城內(nèi)看郭天賜,不料卻撲空了。
此時,郭天賜正緩慢穿行在城東山嶺上,回望清涼寺,掩映在綠樹青草之中,微微有白霧蕩漾,如同仙境,郭天賜就疑心自己剛才是不是誤入了仙境,見到了仙人。他想,這人活在世上,真是一條苦蟲,不及這山中草木,自由生長,沒有苦痛;更不能與那些鳥兒相比,展翅天地,自由自在?,F(xiàn)在的自己,整日東征西戰(zhàn),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很迷?!?/p>
腳下信步游走,腦子里正在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前面突然傳來了悠揚的鐘聲。他循著聲音望過去,小路前面的青枝綠樹下,一座金色的廟宇靜靜地佇立在山嶺中,脊上六獸威武雄壯,在藍天艷陽下居高臨下,俯視人間。
郭天賜情不自禁向這座廟宇走來。
漸漸走近了,郭天賜發(fā)現(xiàn),與剛才看過的清涼寺相比,這座廟宇建筑規(guī)模大了許多,一條青石鋪就的道路又寬又長,一頭連著山下自己剛才走過的岔路,一頭連著山門,山門正中三個大字:東靈寺。寺周邊石碑如林,一側(cè)塑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昂頭撅耳,威武雄壯。
郭天賜覺得有些奇怪,寺廟山門前塑馬像,他還是頭一次見。大殿內(nèi)傳來一陣誦經(jīng)聲。郭天賜舉目四望,門前四柱高聳,兩尊石獅高大威武,大門前立著一通碑,碑文上書:“所令到此處,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入廟參拜?!惫熨n不禁驚詫,趨步入廟。
正殿之上威嚴的關(guān)公神像前,幾個僧人正合掌誦經(jīng)。郭天賜不敢打擾,在殿下臺階前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向殿內(nèi)高大威武的關(guān)公神像行禮。禮畢,正要轉(zhuǎn)身出去,就聽大殿之內(nèi)誦經(jīng)之聲驟停,一個聲音傳來:“施主且慢,老衲有話要說?!?/p>
郭天賜轉(zhuǎn)過身,鶴發(fā)白須的方丈步出大殿,望著臺階下的他,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和顏悅色道:“神霧罩鷲峰,圣水潤官蓬。東靈何喜事?菩薩送仙風!施主降臨小寺,倍增靈光。施主且隨老衲禪房一敘,品用清茶一盅?!?/p>
郭天賜急忙合掌行禮道:“承蒙高望,我本俗人,不過隨意到處走走,怎敢打擾高僧?多謝大師!”
方丈并不多言,臉上依然笑如春風,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郭天賜只得隨他進了禪房。
清茶氤氳,香氣撲鼻。方丈望著他,笑道:“昨夜三更菩薩托夢,言今日有大德高人入我佛門,不想貴人已到,相迎來遲,萬勿怪罪!”
郭天賜趕緊道:“大師言重了,既在佛祖菩薩寶地,我也不打誑語,我乃大順將軍,今日閑來無事,上山轉(zhuǎn)悠。如驚寶地,請勿怪罪?!?/p>
“哈哈哈……”方丈朗聲大笑,“萬里山河尋覓處,此地原來真功夫。千歲不過一瞬間,古稀成佛后世無。善哉善哉!將軍適才進山門,是否看見門外有匹紅馬?”
郭天賜點了點頭,又不解地問:“不知貴寺為何在門前立馬?”
方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那可不是一般的馬,那是關(guān)帝爺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神駒赤兔馬??!當年關(guān)帝爺在江南歸天后,英魂不散,騎馬巡游天下,一日到此寶地,得佛祖指點,幡然醒悟,下馬成圣。于是,四鄉(xiāng)集資,修建關(guān)帝廟,立赤兔馬于寺外,修建起了與之相隨的東靈寺?!?/p>
“真有這事?”郭天賜聽著,睜大了眼睛,隨即又不解,“天下關(guān)帝廟宇甚多,大師為何說這里是寶地?”
方丈起身道:“將軍且隨老衲來看一樣圣物。”
郭天賜隨著方丈出了禪房,來到大殿。方丈指著大殿上方懸著的一盞看似極其普通的燈盞問:“將軍可識此燈?”
郭天賜仰頭細細打量,搖了搖頭。方丈道:“此乃長明燈,自晉時就有,至隋不滅,燃了數(shù)百年矣!”
“沒有想到這座并不起眼的小山嶺上,竟然有如此圣物?!惫熨n十分感慨。
“將軍既入靈山,就隨我去觀賞下這座神山寶地吧!”方丈撫須道。
郭天賜點頭應(yīng)允,就跟著方丈沿著那條寬闊的石板大道出了寺院東門,直向山頂走去。方丈一邊走,一邊向郭天賜道:“將軍腳下這條石板路,就是陽城的官道,是向東出入這陽城縣城的一條大道,無論學(xué)子考試、官員上任、官兵出入、游子歸鄉(xiāng),無不經(jīng)過此道,入寺拜謁,以求關(guān)帝護佑,達到如意心愿?!?/p>
郭天賜心中肅然起敬。
及至峰頂高處,視野更加廣闊,特別是山之東面,立勢陡峭,似壁直立。其下向南,中開一門,濩澤河水至此,如馬脫韁繩,沖出石門,浩浩蕩蕩,向東而去,流向云端……
方丈指著遠處濩澤河水流出的地方,深情地說:“這陽城自古就是一個大澤,名曰濩澤,南北縱橫數(shù)十里,波光浩渺,甚是壯觀。后來,禹王導(dǎo)水到此,劈開那道石門,這才放走了大水,有了今日的縣城之地。南面那座小崦山上距石門口最近的山峰頭上,那座小廟就是禹王廟。將軍可知腳下這座山名是什么?”
“請方丈賜教!”郭天賜的心思已經(jīng)完全被方丈所講而折服,拱手向方丈深深地施了一禮。方丈停頓了一下,目光轉(zhuǎn)向石門旁邊剛才看到的那雄險石壁,嘴里輕輕地吐出一句:“它有一個神圣的名字——鷲峰嶺!”
“鷲峰嶺?”郭天賜重復(fù)了一句。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在哪兒聽過,但又一下子記不起來,怔怔地回頭看著方丈。
方丈點了點頭,道:“是的,鷲峰嶺,又稱鷲嶺!將軍可知,天下有幾座山敢有如此稱呼?蘇東坡有文曰:‘庶幾鷲嶺之雄,豈特鷲湖之冠。鷲嶺,是仙山佛地的專稱啊!”
“我想起來了!”郭天賜的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我離開家鄉(xiāng)米脂時,觀音廟里的方丈大師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曹溪路險,鷲嶺云深,此處故人音杳。不知其所誦詞中的‘鷲嶺與大師現(xiàn)在所指此座鷲嶺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方丈轉(zhuǎn)過身,突然淚流滿面,一把抓住郭天賜的手激動地說:“將軍家鄉(xiāng)的住持,正是先師!先師早有暗示,只是將軍被紅塵蒙了心,現(xiàn)在終于開悟了!真是天道輪回,佛法無邊,苦渡有緣之人啊……將軍,天下鷲嶺是一家,將軍遲早是佛門人!”
“佛門人?”郭天賜聞言大驚。
方丈轉(zhuǎn)過身,遙望著云海深處那處若隱若現(xiàn)的峭壁山峰,問:“曹溪路險,鷲嶺云深,此處故人音杳。將軍在這世上可還有故人?”
一句話,引起了郭天賜的不堪回憶——父母已逝,妻子身亡,家道破敗,又無子嗣,救人入獄,被迫從軍,東征西戰(zhàn),孑然一身,踽踽獨行,不知所向……如果說故人的話,一直跟隨自己的姜秀蓮可以算作一個,可是自己卻始終把她當作妹妹。一切的一切,正應(yīng)了曹溪路險,鷲嶺云深,此處故人音杳……
郭天賜把自己的身世和遭遇,直到陽城殺了那十個兇徒的事向方丈簡單講了一遍。末了,他深深地施了一禮,道:“大師,我沒有什么故人,在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牽掛,真想在此出家,可是,我現(xiàn)在還是大順朝的征東將軍,大順天子李自成今次出兵北上,要攻取京師,奪取天下。我與他是結(jié)義兄弟,真的不想有負重托,半途而廢……待到完成使命,我就脫下鎧甲換袈裟,青燈明月侍佛祖……”
“哈哈哈……”方丈突然又大笑起來,郭天賜怔怔地望著方丈,小心翼翼地問:“大師,我說得不對嗎?請大師指點!”
方丈轉(zhuǎn)過頭來,道:“大順朝,永昌年,其實就來自一句話:順我者昌。你的這位結(jié)義兄弟李自成只知這上半句,忘了還有下半句:逆我者亡。他一知半解,把圣人說的這句至理名言中的‘我當作他自己,其實,這里的‘我是指上天,天理,民意。為了奪取天下,他狂妄自大,忘記了天道,忘記了民意,為充軍費,縱兵搶劫,肆意妄為,上違天理,下失民心。老衲竊算,大順不順,永昌不昌,就是進了京城,也奪不了天下,李自成充其量也不過是個草頭王,只能得意一時!”
“??!”
郭天賜聞言,如雷轟頂——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想想自己這些年,不,也就自進入陽城來所遇到的一些事,他的腦子里翻江倒?!?/p>
方丈面無表情,雙手合十,閉目誦道:
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浮生總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來來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地也空,換了多少主人公。
金也空,銀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大藏經(jīng)中空是色,般若經(jīng)中色是空……
郭天賜心中一動,如撥開云霧,立見青天。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號啕大哭,淚流滿面。方丈亦不相勸,任他發(fā)泄。等淚流干了,他雙手一拱,虔誠而堅定地向方丈道:“大師,我愿在此出家!”
方丈正要說什么,就見鷲嶺險峰,一只肥大黑色的鷹鷲騰空而起,尖叫一聲,郭天賜回過身來,見縣城南部的黃龍山下旌旗飄蕩,戰(zhàn)馬嘶鳴,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向縣城方向開進……
■
劉芳亮到陽城了。
等他將元帥大帳搭建到了陽城縣城外的濩澤河邊,依然不見郭天賜的影子,就連自己的表弟劉耀光也沒了消息。進了縣城,來到開福寺,依然不見郭天賜和劉耀光的面,只有郭天賜那個美若天仙的義妹姜秀蓮在帳里。劉芳亮問郭天賜去哪兒了,姜秀蓮說:“可能是去查看軍營了吧,這幾天有軍士搶老百姓……”
劉芳亮一屁股在太師椅上坐下,灌下姜秀蓮給他捧上來的香茶,大言不慚地道:“打仗哪能不搶?如果不搶,兵將吃什么,用什么?況且大順皇上早有圣諭,進山西就是來搶軍費的……”
“?。俊苯闵徱宦犨@話,大吃一驚,手一松,茶壺就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茶水浸進磚縫。
劉芳亮也嚇了一大跳,把手中的茶杯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騰地站起來,瞪著牛眼呵斥道:“大驚小怪做什么?”他把長滿黑毛的大手一揮,“去,給我傳劉監(jiān)軍!”
“劉監(jiān)軍已經(jīng)被末將斬了!”
隨著洪鐘似的聲音,一身便裝的郭天賜進了門。
正在氣頭上的劉芳亮聞聽此言,如雷轟頂,吼道:“你說什么?你竟敢斬了本帥的表弟、大順的監(jiān)軍?”
郭天賜點了點頭,揮了揮手,姜秀蓮和下人們都知趣地退出去了。郭天賜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平靜地說:“大帥,且聽末將述說緣由?!本桶褎⒁獾热说膼盒泻唵握f了一遍。沒等他說完,劉芳亮早已按捺不住心頭的惱怒,厲聲質(zhì)問道:“這就是你斬他的理由?你可知道大順軍現(xiàn)在錢糧緊缺,憑什么攻取京師?西北風嗎?”他喘了一口氣,一本正經(jīng)地說,“實話告訴你吧,皇上率軍從山西之北直取京師,要我等自南向北進軍,就是想遣我等在山西南部的澤州、潞安等幾個富庶之地籌措錢糧。怎么籌?就是搶,不管是大明的達官,還是本地的富商,只要錢糧到手,都是功臣……”
“真是這樣?”郭天賜驚得差點兒跳起來,“我還以為劉耀光是胡說八道的,原來……”他氣得脖子上青筋凸出,臉色通紅,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劉芳亮冷笑一聲,道:“本帥以為你在陽城早已籌備好了錢糧,誰知你卻斬殺了有功之臣。你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大順的征東將軍,我是不能治你的罪。到達京師,我要向皇上參你枉殺功臣之罪,是死是活,由皇上定奪。同時,我要奏請皇上,為劉耀光請功。我休整幾天后,就率兵進攻陽城東鄉(xiāng),籌措錢糧,我看你怎樣來治我劉芳亮的罪,哼!”說完,一甩手,氣哼哼地出了門。
郭天賜知道,陽城東鄉(xiāng)的百姓又要遭殃了,許多無辜之人將要死在這個劉大帥的手里……他十分悔恨自己不該當這個什么狗屁征東將軍,后悔自己當初沒有看透李自成的真實面目,更不該跟他起兵造反,又想起慘死的陳思伊的妻女,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姜秀蓮聽到自己的心上人傷心欲絕的哭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跑進來,只見郭天賜伏地而泣,自己也禁不住痛在心上,淚流滿面。她一邊哭泣著,一邊上前拉住郭天賜的衣襟,輕聲哀求道:“哥……你別哭了……有什么事就……就對妹子說說……”
郭天賜抬起淚臉,看到珠淚滾滾的姜秀蓮,更加悲痛。他一把抱住她,哭著喊了聲:“妹子啊……”兩人抱頭痛哭……
哭了一陣,兩人漸漸平靜下來,姜秀蓮給他端上一杯香茶。郭天賜一口氣喝下,望著面前面容嬌美的姜秀蓮,沉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話:“我要出家!”
“什么?”這回輪到姜秀蓮吃驚了,緊張地望著他勸慰道,“哥,你氣糊涂了吧,快別說這話了……”
郭天賜平靜地說:“我決心已定——既然大順皇帝是這樣打天下的,就是他坐了江山,百姓還不是照樣被欺壓?他以前當闖王時,均田,不當差,不納糧,賑濟貧困,除暴恤民,任用好官,平買平賣,通商賈,撫流亡,所以百姓才愛戴他,唱出了‘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的歌謠??墒?,你看他現(xiàn)在,為了占江山,殺無辜,籌錢糧,簡直比大明的那些貪官污吏還狠,這樣的皇帝,如果我郭天賜緊隨其后,豈不是成了欺壓民眾的幫兇?我要趁早離開,參禪拜佛,贖我罪過,了此殘生……”
姜秀蓮?fù)蝗淮罂薜溃骸案缡菍Φ?,秀蓮不敢相勸,可是……可是哥,你出家了,讓我……我怎么辦呀……”
“秀蓮……”郭天賜心如刀絞,“我早就和你說過,讓你找個好人家,別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可是你……你還是聽哥的話吧,就在這陽城找個好人家……”
“不……”秀蓮截斷他的話,“哥如果執(zhí)意要出家,我也削發(fā)為尼。除了哥,我誰也不嫁,今生修行修為,等到來世,我再嫁給哥……”
“不,秀蓮……”郭天賜喉頭哽咽著,“你得替我完成一樁心愿:侍奉陳老夫人,她百年之后,你想做什么,也就隨你……”
傍晚,一身素裝的郭天賜悄悄離開開福寺,出了縣城東門,上了鷲峰嶺,來到了東靈寺。方丈知他來意,正要安排剃度,郭天賜卻搖頭道:“小可想在清涼寺剃度,那是我夢中之圣地,修身之靜所……”
方丈點頭贊許道:“告別紅塵,遠離繁華,清靜修為,定成正果,阿彌陀佛!”
清涼寺大殿外,一輪明月中天,繁星閃爍天幕,晚風掠過寂靜的山嶺,大殿內(nèi),佛像威武尊嚴,彌漫著隆重的氣氛。
等智淵方丈持刀剃下,一綹長發(fā)落地,郭天賜的心飛越遙遠的陜北米脂無定河,悄無聲息地落進了太行山坳的山西陽城鷲峰嶺……
剃度已畢,滿地青絲,郭天賜眼前最后掠過父母的身影和姜秀蓮那哀怨的眼睛,只覺內(nèi)心如同泉水一樣清澈透亮。他雙手合十,向智淵方丈跪下,以頭觸地,三拜九叩,道:“師父……”
智淵方丈端坐禪堂,輕撫長須,道:“你既皈依佛門,從今以后就要去俗歸真,老衲為你取法名慧圓?!?/p>
“慧圓謝過師父!”
儀式完畢,智淵方丈正要讓兩個徒弟給這個新徒弟收拾一間禪房。郭天賜拱手道:“師父,小徒看好了一處住所,不知師父是否允小徒去住?!?/p>
智淵方丈驚訝道:“是何處?”
郭天賜道:“就是前面的清涼龕?!?/p>
智淵方丈聞言,禁不住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靈龕生天地,清靜無塵埃。今迎有緣人,拈花萬世開!”
劉芳亮休整了幾天,準備攻城時,才聽說郭天賜出家了,他有些氣急敗壞。等他吃喝玩樂一通,去搜刮錢財時,竟然發(fā)現(xiàn)附近十室九空,百姓全部躲到了后面一個名叫砥洎城的古堡里。劉芳亮集中兵力去攻打這個砥洎城,卻發(fā)現(xiàn)這個砥洎城三面臨水,一面接地,高大的城墻甚至比陽城縣的城墻還高,人爬不上,炮打不爛,箭射不穿,水淹不了,倒是守城的民軍用早已準備好的滾石和弓箭,讓他們損兵折將,偷雞不成蝕把米。不知哪個高人出的主意,這些“刁民”在進村的各個路口堆滿了坩堝、鐵鍋、犁鏵等各色各樣的東西,人馬進不去,寸步難行。加上那些護村的民兵躲在高樓之上不時射箭,圍了一天,硬是沒有踏進城里半步,城外卻布滿了大順軍橫七豎八的尸體。
劉芳亮只好灰溜溜地收兵,沿途搜刮了幾個小村,就返回縣城,準備第二天拔營北上攻取潞安。
等他回到縣城時,郭天賜只給他留下了一封書信。信中是一首詩:
曾憶米脂除兇霸,無愧跟隨闖王時。
劫富濟貧成舊夢,欺良害民為新癡。
脫下鎧甲穿袈裟,祈禱蒼生擁寧日。
大順黃娃歸期到,鷲峰清涼夜雨遲。
“這個郭天賜,真是他媽的腦子被驢踢了,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卻跑去做什么和尚……”劉芳亮禁不住破口大罵,又沒有辦法,只好揣著這封書信,北上去向李自成交差。
就在郭天賜出家的第二個月,陳老夫人在將軍府中去世。
等姜秀蓮在清涼寺里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郭天賜時,郭天賜大慟,捶胸頓足道:“是我辜負了恩人,沒有保護好他的家人……”
智淵方丈合掌安撫道:“阿彌陀佛,人之壽命,自有天數(shù),你已經(jīng)盡力,不必懊悔。今陳老夫人已經(jīng)歸天,你替子盡孝,喪事完畢,再行歸寺?!?/p>
郭天賜謝過師父,即刻隨姜秀蓮下山?;蠢锏娜私哉J得這位叱咤風云、有情有義的將軍,是他悄悄教他們躲去砥洎城,擊退了劉芳亮。見他突然做了和尚,大家都十分驚訝。郭天賜依照風俗準備喪事,請師父和二位師兄下山,為老夫人做了七天道場超度,自己夜晚守喪至天明。出殯這天,他披麻戴孝,把老夫人送進了陳家祖墳,伏在墳頭,痛哭不已……
喪事完畢,郭天賜就要返回清涼寺。但他看著孤身一人的姜秀蓮,犯了大難,不知該如何處置。
姜秀蓮看出了他的心思,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哥,今天就讓我最后叫你一聲哥吧……你已經(jīng)踏入佛門,我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以后,你就沒有我這個妹妹,這世間會多出一個仙姑……”
“你真要出家?”郭天賜急急勸道,“秀蓮,人來這世上一次不容易,我是成過家的人,起碼嘗過這人間的煙火……而你,還是一個大姑娘,哥勸你還是別空負了人生,找個人家,好好過日子吧……”
“哥……”姜秀蓮眼紅紅的,突然哭了,“秀蓮雖然沒有嫁過人,但自從遇到你,我就把我的心交給了你……哥之所以從富家主人,到家破人亡,到從軍造反,到成了和尚,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這一切都源于當初救我……這十幾年來,我緊隨著哥哥,心里就是盼著能和你廝守,照顧你一輩子,可是,你卻出了家,秀蓮怎么舍得讓你獨守青燈……”
“妹子,我……”郭天賜聽著這肺腑之言,字字如訴,心在泣血……
姜秀蓮用衣袖替他擦了擦眼淚,勸他說:“哥,你別說了……秀蓮決心已定,就在這鷲峰嶺上結(jié)草為庵,庵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蓮花庵,我要洗凈今生罪孽,做佛前的一朵青蓮,修個來世好果。今生不能與哥成雙配對,來世一定要鴛鴦相伴,比翼齊飛……”
“秀蓮……”郭天賜再也忍不住了,不顧佛門禮教和路人的眼光,緊緊抱住姜秀蓮,二人抱頭痛哭……
■
清涼龕龕身雖大,卻前面洞開,冷風撲面。若遇雨雪,呼嘯而入,縱然躲在龕后狹窄之處,依然冷風颼颼,讓人難以承受,更別說晚上入睡了。清涼寺里禪房不多,郭天賜隨兩位師兄慧覺和慧悟在清涼寺里擠了兩天,早課、晚課之余,一方面按照師父的指點學(xué)習經(jīng)文,一方面自己來修葺清涼龕?,F(xiàn)在姜秀蓮要出家,山上也不知有沒有現(xiàn)成的廟庵。如果沒有,還要搭建。他稟過方丈,就到山嶺上去尋找庵堂。慧覺和慧悟得知,也與他一同出去尋找。
慧覺第一次見到姜秀蓮,就被這個秀美的米脂姑娘迷住了。她面如彎月,膚色白中透黃,一頭烏發(fā),后面兩條長長的辮子,精致的五官巧妙地分布在俊俏的臉上,特別是那雙黑而亮的大眼睛,讓人心旌蕩漾,正應(yīng)了“米脂的婆姨娞德的漢”那句傳遍天下的俗話。他想,都說貂蟬就是米脂人,當年的貂蟬之美也不過如此吧。所以,他就很奇怪這個新來的師弟,當著大將軍,有錢有勢,身邊跟著這么一個大美人,為什么還要出家,自己如果能和這么美的人兒風流一夜,就是立馬去見閻王,也心滿意足了。
郭天賜在清涼寺里和他們擠在一起的時候,慧覺就有意向郭天賜提起這個話題?;畚蛞宦?,立即捂著雙耳跳起來,道:“師兄,出家人六根清凈,這是犯戒之言,切莫讓師父知曉了……”
慧覺看著低頭不語的郭天賜,訕笑著說:“我不過說說罷了,誰能有咱師弟慧圓的艷?!?/p>
“師兄此言差矣!”郭天賜再也忍不住了,正色道,“我雖才入佛門,亦知其中規(guī)矩,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尤其是邪淫,絕不可犯。秀蓮是我妹子,隨我征戰(zhàn)多年,如今我雖然已經(jīng)出家,但她永遠是我妹子,絕不容任何人侵犯……師兄以后別再提此話。”
見郭天賜黑著臉,慧覺冷笑道:“師弟莫生氣,我不過閑來無事,開開玩笑而已……”
郭天賜和兩位師兄在鷲峰嶺上轉(zhuǎn)了兩天,終于在一座山上的草叢之中找到了一座小廟,進去一看,共有三間,中間為殿堂,里面正中供奉著觀音菩薩,兩邊兩間耳房,鍋灶水缸土炕一應(yīng)俱全。只是年代久了,院里雜草叢生,墻里墻外泥墻脫落。早年有尼姑居住,后來人去庵空。經(jīng)師父智淵方丈同意,三人早課之后就來幫助姜秀蓮修筑院墻。
慧悟老實,只知道低頭干活,慧覺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地拿眼偷偷地瞅姜秀蓮。姜秀蓮也不在意,只是心疼郭天賜。他在家時是公子,在軍營是將軍,粗活累活都有人替他干,現(xiàn)在卻淪為一個小寺里的和尚,在這荒山野嶺幫她補庵……
沒幾日,庵墻就修好了,姜秀蓮換上素衣,看起來更加端莊秀麗。她為自己起了個法名:蓮姑。郭天賜的心里暗暗傷感,想著從此以后她就要在這個凄苦的庵中誦經(jīng)念佛,他的心在泣血……
姜秀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師兄別傷心,既然出家了,我就四大皆空,師兄在那清涼龕里不是和我一樣嗎?仰頭石壁,低頭經(jīng)卷,身邊孤燈,龕外清風……”說著說著,她再也說不下去,轉(zhuǎn)身扭過頭去,兩行清淚順頰而下……
郭天賜在清涼龕下用石頭壘起了一道墻壁,砍來樹木做成簡易的柵欄門窗,居然像模像樣,如同一座石頭宮殿,擋風遮雨,不懼風雪。郭天賜得以安居,獨修靜煉,倒也十分怡然自得。
這天早課之后,寺外忽然進來一人,身后還跟著幾個人,手里拿著什么東西。郭天賜抬頭一看,不禁叫出聲來:“董縣令,你怎么來了?”
董會極一看,急忙上前跪下行禮道:“郭將軍,您果然在此,董會極看望來遲,敬請恕罪!”
郭天賜急忙起身道:“董施主,小僧已不是過去的郭將軍,是清涼寺里的小沙彌慧圓!”
董會極嘆了一口氣,道:“前些時日聽說郭將軍在清涼寺出家了,本縣和百姓大為吃驚。郭將軍心系百姓,除惡揚善,民眾愛戴,今突然出家,似有難言心事,我等也不方便過問。今日本縣受陽城百姓所托,專程上山來看望將軍,奉上些柴米油鹽,權(quán)表百姓心意,請乞收下,萬毋推辭!”
郭天賜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承蒙陽城百姓牽掛,慧圓在此深表感謝。請董縣令善待百姓,不造過失,慧圓感恩不盡,必在佛前多念善經(jīng)!”
董會極敬佩之至,合手低頭施禮道:“會極謹記將軍教誨,將軍保重!”
看到董會極一干人消失在清涼龕邊,郭天賜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向智淵方丈施禮道:“小徒請師父把這米面油菜稍分些許,與那蓮姑師太,給她分些憂愁?!?/p>
智淵方丈道:“今日施主所施,本是沖你來的,自然由你作主?!?/p>
郭天賜帶著米面油,向蓮花庵走去。臨近蓮花庵,耳邊忽然隱隱傳來一聲呼喊:“救命啊……你這個無賴……”
郭天賜吃了一驚,顧不上多想,拔腳向前沖去。愈來愈近了,不錯,這呼聲正是姜秀蓮的聲音。他的心更急,施展自己學(xué)過的“飛燕踏雪”輕功,以腳點石,快如疾電,來至庵前,庵門大開,里面豆油燈閃爍,一個黑衣身影正把姜秀蓮壓在地上,撕扯著她身上的衣服,上身已經(jīng)露出白花花的肉來……
“大膽狂徒,竟敢跑到這里行兇!”郭天賜大喝一聲,飛身而入,左手抓住黑衣人的衣襟向上一提,右拳直搗其面門。頓時,黑衣人“啊”地慘叫一聲,松開抓著姜秀蓮衣襟的雙手,緊緊掩住了臉。郭天賜狠狠地把他往地上一摜,又使勁踏上一腳,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黑衣人叫了聲:“我的佛祖呀,疼死我了……”
郭天賜覺得這個黑衣人的聲音有些耳熟,怔了一下,趕緊上前扶起姜秀蓮,問:“師妹,你沒事吧?”
“哥……”姜秀蓮叫了一聲,就嚶嚶哭起來,一只手扯著衣服遮住胸前,一只手指著黑衣人恨恨地罵道,“你這只披著羊皮的狼,披著袈裟哄佛祖……”
郭天賜聞言一看,黑衣人竟是慧覺!
姜秀蓮收拾好自己,操起一根粗大的柴棍就要狠揍如哈巴狗一樣趴在地上連連叩頭求饒的慧覺,郭天賜攔住她道:“雖然慧覺此行畜生不如,但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還是交給官府來論處吧!”硬是勸住了姜秀蓮。
兩寺僧眾得知,驚訝萬分,智淵方丈更是氣得頓足捶胸,直罵自己瞎了雙眼,收了這樣一個孽畜。
開審這天,陽城縣衙門外人山人海,都來看縣令如何審理這個和尚行淫尼姑案。董會極坐鎮(zhèn)大堂,兩邊衙役持械,齊喊“威武”,聲震大堂?;塾X早已嚇得倒在堂上,如實招供。
按照律令,罪當該誅。站在臺下聽審的郭天賜走上大堂,向董縣令道:“圣人云:人孰無過?今慧覺已經(jīng)認錯,且其行未能得逞,以小僧之見,死罪可免,不若杖打三十,收監(jiān)使其悔改,重新做人,亦體縣令慈悲教化之功,請縣令大人三思!”
堂上堂下之人聞言,皆為他的見識和慈悲胸懷所感,贊不絕口。倒在地上的慧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自從慧覺出事之后,智淵方丈就一病不起?;塾X的事不但讓他自己身陷囹圄,而且讓香火本來就不是很旺的清涼寺雪上加霜。智淵方丈氣病了。郎中說:“方丈患的是心病,老朽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郭天賜的心一沉。
這天黃昏,一直沉睡不醒的智淵方丈突然睜開眼睛,望著兩位徒弟淚流滿面。他緊緊拉著郭天賜的手說:“剛才老衲做了一個夢,夢見菩薩召我歸天。我走后你就是這清涼寺的方丈,萬望你帶好徒弟,弘揚佛法,老衲在西天也心滿意足了……”說罷,面帶笑容看著兩個徒兒,慢慢閉上了眼睛……
喪事之后,已經(jīng)成為方丈的郭天賜依舊安身在自己的清涼龕。這天晚上,他坐在龕前簡陋的石桌前沏了一壺清茶,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端起石桌上的茶具就要轉(zhuǎn)身回龕,突然,前面山下傳來了隱隱的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鉆進他的耳朵:“皇上,就在上面,馬上就到!”
是縣令董會極的聲音。可是,他嘴里稱的“皇上”是誰?
郭天賜的心有些亂,想回洞龕,腳下卻邁不開腳步。他只得輕輕放下茶具,在洞龕前徘徊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逡巡,那一行人已經(jīng)邁過清涼橋,到了洞龕前的臺階下,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他月光下的模糊身影,就聽董會極壓低聲音喊道:“慧圓方丈,有貴客到了,趕快迎接!”
“什么貴客?天賜兄弟,是我,李自成,可想死我了!”
中間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登上臺階,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郭天賜定睛一看,果然是李自成,二人緊緊抱在一起。
隨行之人四下散開警戒,董會極站在龕門外待命,李自成隨郭天賜進了龕內(nèi)。郭天賜點亮油燈,頓時龕內(nèi)大亮。李自成扔下身上披的黃色滾龍披風,摘下沖天冠,就在木頭搭就的床上坐了下來,前后左右地打量著龕內(nèi),長長嘆息了一聲:“兄弟,你出家就住在這里呀,受苦了!”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可憐我一個堂堂的大順天子,現(xiàn)在居然被那韃子攆得沒有落腳之地,還不如你老弟,還有這樣一個固若金湯的洞龕棲身?!?/p>
郭天賜給他倒上剛泡好的香茶,有些不解地問:“皇上,大順已經(jīng)占領(lǐng)京師,您怎么又落到如此地步?”
“你就別皇上皇上地叫了,咱們還是兄弟。”李自成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我進入京師后,從投降的大明臣子嘴里,才弄清了當年我為什么從銀川驛站丟了飯碗的,原來是一件爭風吃醋的事引起的?!本桶旬斈暧访鸾∫蛩郊{小妾被老婆發(fā)現(xiàn),把氣撒在驛站上,想方設(shè)法聯(lián)名上奏建議裁撤驛站、崇禎帝不明就里下令裁撤驛站的舊事簡要講了一遍,把郭天賜聽得目瞪口呆。就因為這么一件事,逼得李自成把大明的江山攪了個底朝天。
郭天賜又問:“那今次退出京城,又因為什么?”
李自成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你給我的詩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劫富濟貧成舊夢,欺良害民為新癡。出生入死跟著我打天下的弟兄們,得了勝利,也得讓他們享享這人間清福吧,所以我……”
郭天賜明白了——看來東靈寺方丈所言不差,正要向他說些什么,李自成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今次京城的敗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因為一個女人??!”就把劉宗敏搶占陳圓圓,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聯(lián)合關(guān)外清軍共同對付大順軍的事簡要說了一下,郭天賜心里頓時又是一驚。
正在感嘆,就聽李自成總結(jié)道:“傾國傾城佳人貌,誰知紅顏是禍水?雖然先人早有警言,我卻始終不以為然,不信一個女人能壞了我的軍國大事,現(xiàn)在卻真正走到了這一地步。唉……”他臉色灰暗,嘆聲連連,“當年,淮陰侯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而今我李自成是成也女人,敗也女人!”
郭天賜暗想,難道老方丈所說的“大順不順,永昌不昌”,其真正含義正在女人身上嗎?李自成當年因為他老婆韓金兒與人通奸,殺人犯事,被迫造反。但這一切,真的全是女人的錯嗎?
郭天賜當下道:“兄弟斗膽勸大哥一句,今后的日子里,無論建朝也好,立國也罷,少近女色,多親百姓,懲惡揚善,方能確保天下和諧,萬世太平。”
“兄弟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崩钭猿杉拥卣酒饋?,緊緊拉住他的手,“天賜兄弟,以前我只知你武藝高強,謀略過人,我今次敗退陽城專門尋你,就是想請你脫下袈裟,再披鎧甲,與我共打天下,同享榮華富貴,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直到現(xiàn)在,李自成才拋出了他夜探清涼龕的真正目的,郭天賜不好明言拒絕,只能用幾句古人的話來應(yīng)對,隨即吟道:“朝走西來暮走東,人生恰似采花蜂。采得百花做成蜜,到頭辛苦一場空。夜后聽得三更鼓,翻身不覺五更鐘。從頭仔細細思量,便是南柯一夢中?!彼p手一拱,向李自成深深地施了一禮,“實在對不住兄長了,我既入空門,就不返紅塵,外勸慰世人,內(nèi)養(yǎng)性修心。今生只念彌陀佛,但愿世間保太平……”
“天賜兄弟……”李自成還要勸說他跟自己走,就見門外守了半夜的董會極來不及通報,急匆匆地進來道:“稟皇上,山下突然來了一隊人馬,嚷著要捉皇上,請皇上速速移駕!”
李自成聞言,正要出龕,郭天賜一把拉住他,道:“清涼龕前唯有上下一條路,此時出去,必定被他們堵個正著。叫外面的弟兄趕快進來,且隨我來。”
眾人正在遲疑,只見郭天賜挪過剛才和李自成飲茶的木桌,拉開蒙著床布的籬笆,一個不大的洞口就出現(xiàn)在眼前,有風吹出,一陣涼意。他抽出一把早已砍放在邊的麻稈,在油燈里蘸了蘸,然后點燃,交到董會極手里說:“快引皇上從此出去,這里由我來應(yīng)付!”
李自成和董會極早已被這石龕后隱藏的小洞所驚到,聽他這么一說,立即進入狹窄的洞龕。李自成轉(zhuǎn)過身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有些激動道:“天賜兄弟,我李自成沒有白到你這龕洞,也許有一天,我會和你一樣,也尋一座神仙洞府,過幾天逍遙日子……”
郭天賜嘴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兄長快走吧,一切自有天意……”趕緊松開手,挪過木桌,拉過布蒙上籬笆,堵上洞口。
聽得外面的動靜,郭天賜估計追兵已到龕前,于是步出龕外,雙手一拱,道:“各位施主,天色已晚,欲想進香,等到明日吧,阿彌陀佛!”
就見一個瘸子手里舞著一把短刀,向一個頭領(lǐng)模樣的人說:“軍爺,這個慧圓原來就是闖賊的手下,當年就是他引兵攻的陽城,后來在這清涼寺出家,當了和尚,就住在這個大龕里。那闖賊兵退陽城,肯定要到這里找這個慧圓……”
眾人停下了腳步,一齊望著中間的頭領(lǐng)。頭領(lǐng)愣了一下,就見那個瘸子上前用刀尖一指郭天賜,陰陽怪氣道:“慧圓,少他媽在這里裝蒜,快快交出闖賊,否則,讓你這禿驢立馬歸西!”
郭天賜一看,這個瘸子居然是慧覺,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慧覺師兄,怎么,刑滿釋放了?那就早些回到寺里來呀,怎么舞刀弄棍的,還帶著這些人?”
“慧圓,你這個天殺的……”慧覺破口大罵,“你壞了我的好事,打折我的一條腿,還把我關(guān)進縣衙大牢,奪了我的方丈之位,還他媽在這里老虎頭上戴僧帽——假裝菩薩!我告訴你,有仇不報非君子,趕快交出闖賊,也許能留你一條狗命,不然,將你剁成肉泥!”
郭天賜估計李自成他們已經(jīng)走出洞口,脫離了危險。剛出家準備到這清涼龕居住時,他曾向當時還是他師兄的慧覺問了清涼龕的情況,慧覺壓根就沒把這地方放在心上,根本不知道后面還有個出口。郭天賜當下黑著臉說:“你們盡可以進去搜查!”說著,讓開身子,將右手一伸,做了個“請”的手勢。
頭領(lǐng)一揮手,隨行幾個人就蜂擁而入,在里面翻了翻,時間不大,罵罵咧咧地出來了。頭領(lǐng)用手中的長劍往慧覺的脖子上一橫,道:“你這個禿驢,是要賞銀,還是要命?難道你是在替闖賊打掩護,故意聲東擊西,讓他好逃命?”
慧覺就覺得脖子一涼,小腹下墜,褲子霎時就濕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軍爺,我我我……我哪敢哄您,是我親親……親眼看到一行人上了這……這里……”
“噠噠噠……”
這時,山下不遠的路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循聲望去,黑夜中好像有幾匹馬跑過。頭領(lǐng)一揮手,吩咐道:“追!”幾個人就返身順原路而下,順著馬蹄聲追趕而去。
慧覺大聲呼喊道:“軍爺,等等我……”
一陣山風刮過,卷走了他的聲音。
郭天賜冷笑一聲,道:“慧覺,你氣死了師父,該當何罪!”
慧覺頓時毛發(fā)倒豎,停下了正要邁下階梯的腳步,回頭緊張地望著郭天賜。他知道他曾經(jīng)是大順朝的征東將軍,一身武藝,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由得舉起了刀,上下牙關(guān)打戰(zhàn),道:“慧圓師弟,不……方丈,我也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你我都是同門師兄弟,佛家仁慈為懷,你的心最善,不會殺……殺生的……”
郭天賜盯著面前這張熟悉而丑惡的嘴臉,一字一板地說:“佛家慈悲,但不悲無恥之徒,佛家仁慈,但不慈世間惡鬼。你欺壓僧尼,敗壞佛名,引狼入室,氣死先師,天地不容。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替民除惡,愿你早日超生!阿彌陀佛!”
“對,殺了這個畜生!”
郭天賜一驚,回頭一看,慧悟不知什么時候來到龕邊。這時,他從那塊大石頭后沖出來,怒氣沖沖地指著他曾經(jīng)的師兄。
慧覺沒有退路,來了個先下手為強,舉刀就向郭天賜迎面劈來。郭天賜鼻子里“哼”了一聲,側(cè)身躲過,回手一招“霸王揮鞭”,正中慧覺腦后,他慘叫一聲,手中的砍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不等他翻身,郭天賜上前一步,一腳踩在他那細長的脖子上,狠狠一碾,慧覺“啊”的一聲,就去了極樂世界……
■
人生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就是三十年。
清涼寺的廟宇顏色越來越淡,但它的鐘鼓聲卻依舊悠揚。郭天賜蒼髯如雪,雞皮鶴發(fā),但卻更加睿智,精神矍鑠。他知道,是這鷲峰嶺的山水滋養(yǎng)了自己的血肉,是這清涼龕的寂靜仙氣修煉了自己的凡軀。
自從那年朝廷布告李自成在湖北九宮山被鄉(xiāng)民誅殺的消息后,不知怎的,他一直懸在半空的心“撲通”一聲落了地,有種塵埃落定的感慨。他不由想起了那句話:人生在世,命是天生的,運是自己的。
“方丈……”
忽然聽得龕前樹木深處有人呼喚。郭天賜轉(zhuǎn)過頭,就見慧悟急匆匆地沿著狹窄不平的山路跑過來,有些急促道:“蓮花仙姑病了,托人捎信讓您去一下……”
“啊?”郭天賜一聽,長眉一抖,當即站起身來,吩咐道,“你和眾徒弟繼續(xù)寺里的佛事,我去看看。”說完,轉(zhuǎn)身取來油傘,披上蓑衣,趕往蓮花庵。
姜秀蓮躺在炕上,身體已經(jīng)十分虛弱。她知道自己在這世上停留的時間不會長了。出家為尼,在這庵里三十年,她慢慢開悟,漸漸明白,天地演變、滄海桑田、白云蒼狗,皆歸虛幻。人生百歲,終有一死。但是,她的心中始終放不下她的天賜哥……
“師妹,你怎么樣了?”
正在胡思亂想,就見郭天賜披著一身風雨進來,扔下手里的雨傘和包袱,就撲了過來。姜秀蓮看到他的袈裟濕透了,兩腳盡是泥,頭上卻熱氣騰騰,汗流滿面,不由得心里一酸,兩眼就濕了……她強壓住自己狂跳的胸口,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埋怨他說:“我沒事……看把你急的……”
郭天賜在炕邊坐下,抓過她的手試了試,不是太熱,一路上沉重的心稍稍輕松了些,轉(zhuǎn)過身來拿過自己帶來的那個包袱,里面是幾個白面饅頭和蘋果——這些年,清涼寺里的香火已經(jīng)十分旺盛,供品也很豐富,他不時地派兩個徒弟給她送些接濟。
把米湯在砂鍋里燉上,郭天賜又洗了一個蘋果,用刀切成片,給她端過來,拿起一片,要往她嘴里喂。姜秀蓮的臉“刷”地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郭天賜沒有注意到她眼里的情意,只是著急地說:“看什么?快吃!先吃飽肚子,完了咱再想辦法請大夫看病。”
姜秀蓮點了點頭,慢慢地張開嘴……
吃了一個蘋果,爐子上的米湯就熱了。郭天賜盛過半碗,一口一口地喂她。
姜秀蓮慢慢喝著米湯,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郭天賜安慰她說:“哭什么?人吃五谷,就要生病,吃了藥,病就能好……”
他是這樣說,心里卻是如刀割般地生疼——面前的姜秀蓮已是滿頭花發(fā),眼珠塌陷,滿臉皺紋,身子消瘦……他想起了四十年前在米脂觀音廟里戲臺上那個唱歌的姜秀蓮,背上長長的兩條粗辮,紅得如同蘋果一樣可愛的臉蛋,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讓臺下的千百男子目不轉(zhuǎn)睛,而如今……
雨聲漸漸小了,姜秀蓮也吃飽了,精神了許多。她深情地望著郭天賜,悠悠地說:“天賜哥,這里沒有外人,我也不叫你方丈了,你也別叫我?guī)熋昧?,叫我秀蓮……看看天是不是晴了,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姜秀蓮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在那面小鏡子前用梳子蘸著水梳了梳自己干枯的頭發(fā),端詳了一下自己那已經(jīng)十分憔悴而蒼老的臉,苦笑了一下,扶著郭天賜,慢慢走出了庵門。
雨水洗凈了大地,草木格外清新,四周霧氣升騰,山川若隱若現(xiàn),猶如置身仙境。來到庵后山嶺中一塊光滑的大石板上,姜秀蓮坐下來,滿目驚喜地看著四下的景色。郭天賜就在她身邊坐下來,陪她共賞這雨后鷲峰嶺上難得的美景。
“哥,我想我們的老家米脂了,你想嗎?”
“想,父親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讓我們郭家兒孫滿堂,他老人家的墳上能夠香火旺盛,永遠不斷……可是,我卻做了和尚,把他和母親扔在無定河邊的那塊荒草野地……秀蓮,你跟著我,連親都沒有成過,你后悔嗎?”
“哥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后悔什么?”
“可是,秀蓮,我……有時我一直在想,是我害了你呀……”
“不,哥……我的命,是你給我的,當初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我義父是個將軍,他有妻有女吧,可是最后怎樣?他死在無定河邊,妻女卻葬在這濩澤河畔,他的命比我還苦呢,真成了孤魂野鬼……”
郭天賜說:“現(xiàn)在沒有了戰(zhàn)亂,我在清涼寺里天天念經(jīng),就是祈禱盼望著這天下太平、百姓安穩(wěn),永離戰(zhàn)亂災(zāi)害,家家團圓和諧……”
姜秀蓮道:“可是,一想到你滿腹才華,卻孤身一人,我的心里就難受……”
郭天賜道:“秀蓮,今天怎么盡說些悲傷的事呢?說點兒高興的,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
姜秀蓮回過頭來,望著身邊的這個男人,臉上笑成了一朵花,道:“哥,你記得我在觀音廟里唱的那支歌嗎?因為那支歌,我才有幸結(jié)識了你……那支歌,是我們陜北的歌,今天,我再給你唱一遍吧……縱然現(xiàn)在就死了,我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郭天賜深情地望著她,沒有作聲,只是使勁地點了點頭,淚水就出來了……
放眼望去山連著山,
鹼畔上的妹妹孤零零地站。
莊稼人來盼個吃飽飯,
妹妹我想你我的那心肝肝。
山連著山來川對著川,
妹妹我又望著川外川。
莊稼人來最怕天干旱,
哥哥你可不敢把妹妹閃。
窗花花剪下一對對,
我不想旁人光想你。
五谷里就數(shù)高粱高,
妹妹我只記著哥哥的好。
墻頭頭高來擋不住風,
拉住了哥哥不丟手。
哪怕路遠山又高,
這輩子就把哥哥找。
鴛鴦鴦戲水嘴對嘴,
妹妹我跟你不后悔,
頭埋在你懷里甚也不要……
姜秀蓮深情地唱著,歌聲在山谷間回蕩……
郭天賜心潮起伏,淚水滂沱,強行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剛要說什么,就覺得身邊正在唱歌的姜秀蓮?fù)蝗坏沽诉^來。他急忙撐開懷抱,姜秀蓮滿臉淚水,睜開雙眼,用盡自己最后一絲力氣,唱完了最后兩句:“這輩子就跟哥哥好,這輩子就跟哥哥好……”頭一歪,閉上了雙眼……
“秀蓮,秀蓮……”
郭天賜使勁搖著懷中的姜秀蓮,可是,姜秀蓮再也沒有睜開雙眼。他放聲大哭……
辦完姜秀蓮的喪事,本來就不多話的郭天賜更加沉默,一個人呆在清涼龕洞內(nèi)讀書,寺里的一切大小事務(wù)全部交給了慧悟。原陽城縣令董會極在大清入關(guān)之后不愿做三姓之臣,便出家為僧,法號慧晉,因有慧根,在東靈寺方丈圓寂之后繼任為方丈,常與郭天賜談經(jīng)論道?;蹠x知道,姜秀蓮的仙逝對郭天賜打擊很大,所以想方設(shè)法開導(dǎo)他。
這天,慧晉在東靈寺里抄了首古詩來到清涼龕,沒想到郭天賜看到他,竟然一下子來了精神,燒水續(xù)茶,說正想與他討論一個問題。慧晉想,郭天賜是早已開悟之人,無需自己再多費心,便想把詩藏起來。郭天賜早已看見,笑著說:“什么好東西,掩掩藏藏的?”
慧晉沒辦法,只得拿出呈上。上面有首古詩,是高人石屋的詩:
過去事已過去了,未來不必預(yù)思量。
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
郭天賜贊嘆不已,撫須道:“石屋高人的詩,就是我此時的心境,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不是如梅子一樣成熟,是否有枙子的清香?”
見郭天賜如此高興,慧晉大喜,連連贊道:“大師心胸寬闊,悲憫眾生,必定修成金身,名傳后世!”
郭天賜道:“你過譽了,我本布衣,陋居于米脂,偶然機會,得遇順皇,本想征戰(zhàn)救民苦,不想事與愿違,心灰意冷,鷲峰嶺出家,潛心學(xué)佛。我心只有一愿,這就是國泰民安,五谷豐登,禮義遍布,和諧城鄉(xiāng)。如此,吾生足矣!”
四月初八佛誕日,郭天賜率寺內(nèi)僧徒及參拜民眾辦完佛事,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回到清涼龕洗漱完畢,睡意漸濃,還未來得及吹滅油燈,就酣然入夢。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走進龕里,輕聲喚道:“慧圓還不起來,陪老衲轉(zhuǎn)轉(zhuǎn)你這清涼圣地?!?/p>
他定睛一看,呀,這不是多年前在米脂觀音廟里遇到給他說身世的方丈大師嗎?他趕緊起身跪拜。方丈大師問:“三十年間,在此洞龕感覺如何?是否想離開?”
郭天賜拱手答道:“遮風避雨,隔絕紅塵,今生有此洞府,不羨皇宮金殿。”
方丈大師笑道:“先有福人,后有福地。而你是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
郭天賜趕緊施禮道:“大師過獎,慧圓福淺,還得修煉?!?/p>
“禮就免了,且隨我來?!?/p>
他跟著方丈大師出了洞龕,來到清涼橋邊,方丈大師又問:“你可知此橋為何橋?”
郭天賜答曰:“清涼橋!”
方丈大師道:“此非人間凡橋,乃渡仙橋也,可直通幽冥,徑通三界。只有渡過此橋,才能至清凈之鄉(xiāng),神仙之境,這就是所謂的‘法橋引渡!”
郭天賜聞言,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自己在這座由兩塊巨石為基座搭成的小橋上來來回回行走了三十年,居然不知道這就是佛經(jīng)上所說的“渡仙橋”。正要說什么,就見方丈大師一揮手,再次問他:“你可知道你這法名慧圓之意?”
郭天賜拱手道:“先師未講,弟子德淺,不能領(lǐng)悟,敬請大師指教!”
方丈大師款款道:“慧者,智慧也,是謂覺而不迷,正而不邪,凈而不染。眾生本自具足無上的般若智慧,只源心迷,不見般若。如皆是你,能去除心中的謎障,般若智慧即可顯現(xiàn)。圓者,圓滿也。我佛涅槃,亦作‘圓寂,寂就是清凈寂滅。寂為何物?心里頭一念不生;滅什么?滅生死、滅煩惱、滅無明、滅邪見。爾今智慧已得,圓寂將至,所謂功德圓滿,即行歸位?!?/p>
未等郭天賜相問,方丈大師就原地騰空,直向遠方……
郭天賜急得大叫:“師父,師父……”一下醒來,渾身是汗。他再無睡意,細細回想夢中之境和方丈大師最后告訴自己的話,忽然明白了……
天亮之后,郭天賜早早起來,來到清涼寺中,前前后后走了一遍,然后與寺里眾僧共做早課。課罷,當眾宣布:“今日開始,慧悟接替方丈之位,主持寺里一切大小事務(wù)!”
眾僧驚訝,慧悟更是驚恐不已,匍匐在地連連推辭。
郭天賜微笑著合掌道:“俗語云: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喚自己去。如今老衲正好七十有三,暗合圣人之道。老衲已選擇龕前寶地,就在此坐化。七日后眾徒可在老衲坐化身外修建磚塔,老衲將永居此地,永守清涼!”言畢,滿目含情,環(huán)視眾僧及廟宇,徑回清涼龕中換了袈裟,收拾整齊,默默告別,過了清涼橋,就在夢中方丈大師指引的那塊空地閉目打坐,一動不動……
東靈寺方丈慧晉得知,急急趕來,郭天賜已在那塊月牙形菜地中間閉目打坐,知此事不可挽回,只得依依不舍,送別郭天賜……
七日之后,郭天賜果如其言,圓寂歸天!
慧晉、慧悟及眾僧跪地誦經(jīng),為他超度。超度完畢,就開始圍繞尸身砌塔,完他夙愿。
作者簡介:
張紅勝,筆名宏苑,山西陽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歷史小說《連升三級張好古》《抉擇上河》,中篇小說《升官有道》《都市刀客》《桃花盛開》《無悔選擇》《羅馬游戲》等,文集《燕臨窗前》,專著《陽城史話》《悠然陽城》《靈毓寺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