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華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1991年,劉躍進先生接受曹道衡、沈玉成先生的委托,開始撰寫《中古文學文獻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以下簡稱“初版”),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余年。 在初版之后,劉先生旁搜廣討,鉤沉稽索,推進增訂,最終完成了《中古文學文獻學(增訂版)》的撰寫。 增訂版與初版相比,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首先,結構更加完善,內容更加豐富。 初版分上中下三編。上編“總集編撰與綜合研究”,包括《文選》與《玉臺新詠》、唐宋以來總集、中古文學研究的其他資料、綜合研究,凡四章;中編“中古詩文研究文獻”,有魏晉、南朝、北朝詩文研究文獻以及樂府詩、其他詩歌研究文獻,凡五章;下編“中古小說文論研究文獻”,分小說、文論、《文心雕龍》,凡三章。在原有的架構基礎上,增訂版上編將《玉臺新詠》研究單獨分章為五章,并在原有基礎上補充了《玉臺新詠》的性質與價值、影響等內容。 增訂版中編的重要變化,是將初版第三章的“北朝詩文研究文獻”變?yōu)椤笆鶉蔽褐了逶娢难芯课墨I”,原來只有三節(jié)的內容,擴展為九節(jié),為研究北朝文學提供了更多有價值的史料;增訂版第二章南朝部分,將初版的“宮體詩賦研究”擴展為“梁代前期”與“梁代后期及陳代”文學研究兩節(jié)。 增訂版下編重要的變化,是對第三章《文心雕龍》研究增加了“《文心雕龍》論著舉要”一節(jié)。 這只是從大的結構上來說的,具體到每一部分而言,也有很大變化。 例如,在初版第四章第二節(jié)的“其他史籍”部分,增訂版新補充、整合為魚豢《三國典略》《九家舊晉書輯本》與《蠻書》、許嵩《建康實錄》與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其他地方文獻、中古佛教傳記等內容。這些看似屬于“史”的文獻,卻是當時文人生活、交流以及“文學”存在、發(fā)展的重要語境,是研究中古文學文獻必不可少的重要史料。
其次,問題意識更強,指導意義更大。 從初版開始撰寫以來的三十多年中, 世界和中國在各個方面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中國古典文學文獻學在史料發(fā)現(xiàn)與生產、文獻搜集技術和整理方式、文獻研究方法和理論指導等各方面,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是劉先生《中古文學文獻學(增訂版)》產生的時代與學術背景。 初版在出版不久,很快再版,成為文獻學研究者和文學愛好者案頭的重要參考書目。 主要的原因是:該書既具有豐富的史料,又有較強的問題意識,同時兼具資料價值和論文選題指導意義。 這在二十世紀前后文學研究方法較為短缺、 文學資料較為匱乏的時代,無疑更顯其學術價值之重要。時代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研究方法更加多元、文學史料更加豐富,如何開展全新的文學文獻研究,就成為新時期學人思考的課題。 增訂版很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尤其是在梁代以及十六國北魏、東西魏、北周、隋代文學方面, 該書在史料補充背后蘊含的很多課題都引而不發(fā), 無不具有進一步作為選題深入研究的空間。這不僅將對初學者具有更大的指導意義,而且對長期從事中古文學文獻研究的學者, 也有很大啟發(fā)。 例如,十六國文學文獻,或者有三十年前學界對此關注不夠的原因,初版對此涉及不多。增訂版補充了大量十六國時期的史料, 如蕭方等 《三十國春秋》、崔鴻《十六國春秋》、常璩《蜀李書》與《華陽國志》等史料,這些不僅是史學研究者關注的書目,也是文學研究者考察十六國北朝與中原文學交流、發(fā)展、變化的重要參考文獻。借助這些史料開展文學文獻研究,則是我們進一步著力推進的方向。 再如,增訂版對河西走廊和五涼史料的介紹, 也為推進這個地域的文學文獻研究提供了新思考。 以往較少被關注的隋代文學,在增訂版中給予了詳細介紹。尤其是“《隋書·文學傳》所錄文人”“《隋書·儒林傳序》所錄學者”“《隋書》單獨列傳文人”,既是研究隋代文學的寶貴史料,又開拓了隋代文學研究的新方向。其中蘊含的文人及其文學活動、文學成績,甚至隋代學術與文學發(fā)展的實際情況,都是值得深入開掘的課題。可以說,增訂版提供的十六國北朝、隋代文學史料,為開展中古文學文獻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必將成為中古文學文獻研究新的增長點。
最后,文獻搜集與補充更加全面,編纂方法更加合理。增訂版對文獻的搜集、補充更加全面、翔實,極大豐富、 拓展了中古文學文獻學的文獻形態(tài)與史料空間。例如,初版中編第三章第二節(jié)“北朝三書”為酈道元《水經(jīng)注》、楊衒之《洛陽伽藍記》、顏延之《顏氏家訓》,增訂版將酈道元《水經(jīng)注》調整為“第四節(jié)北魏詩文研究文獻”,在第六節(jié)“東魏北齊三書”中除楊衒之《洛陽伽藍記》、顏延之《顏氏家訓》外,又增加賈思勰《齊民要術》,這是合理的?!洱R民要術》所引用的古籍有二百種之多, 對了解北魏以前古書保存與流傳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因此很有必要將 《齊民要術》納入中古文學文獻學的研究視野。 再如,中編第三章第八節(jié)“庾信、王褒及其他”關于“庾集的流傳與版本”,在初版千字左右的基礎上,增訂版補充了《漢魏六朝集部珍本叢刊》收錄的六種《庾信集》,并有詳細的介紹,更為全面、翔實。
從文獻性質上說,與《庾信集》相比,《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顏氏家訓》《齊民要術》并非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文獻”,反而具有更多史部、子部性質。 但這些書目卻是當時文人對“文章”認識的真實反映,也是后世所認識的“文學”生存的真實學術生態(tài),增加這些文獻,有利于對中古文學、歷史的發(fā)展形成更加全面、準確的認識。 從這個意義上說,增訂版對“文學文獻”的認識更符合歷史事實,更有利于對中古文學文獻的認識與研究。從學科性質上看,與“古典文獻學”相比,“文學文獻學”在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上更明確、清晰,學科意義更強。這對推進“文學文獻學”學科建設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
在材料編纂方法上, 增訂版并未采用以往簡單的資料排列與分析的方法, 而是使用了帶有一定研究視角的方法,總結、歸納相關史料。例如,增訂版中編第三章第七節(jié)的“西魏、北周的文人群體”部分,作者在借助 《周書·庾信王褒傳論》《北史·文苑傳》《周書·儒林傳》《北齊書·陽休之傳》等文獻對西魏、北周文學文獻進行簡要介紹之后,又從文學地理學視角,歸納、分析了“本土文人”“北齊遺民”“后梁文人”三個文人群體中著名文人的文學活動、 文學成績與文獻史料。 這種方法,既具有傳統(tǒng)文獻學史料搜集、整理的特點,也具有一定的研究思維,使增訂版更具學術深度和方法啟示。
《中古文學文獻學(增訂版)》的出版,可以給我們幾點啟示。
第一,關于“文學文獻學”的問題。 從學科分類上看,“古典文獻學”一般被劃入中國語言文學,與之對應的“歷史文獻學”則被劃入歷史學。事實上,在具體的學術研究中,二者有時候界限并非如此分明。尤其是文學研究者,在學習、研究、使用文獻上,范圍往往更加寬泛,除了文學類文獻,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部文獻也經(jīng)常被納入文學文獻研究者視野。 這非常符合中國古代學術存在與發(fā)展的事實。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學”,是后世產生的概念;而在研究古代“文學”的時候,如果要更加立體、客觀認識這些“文學”問題,就必須將與之相關的各種文獻諸如經(jīng)、史、子部,以及各種傳統(tǒng)的文獻研究方法諸如文字、音韻、訓詁、???、版本、目錄等,都納入研究視野。 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文獻學”的提法,一方面更符合學科分類的稱呼, 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將其作為一門學科獨立出來。這是《中古文學文獻學(增訂版)》提出的新問題,值得深入思考。
第二,關于“文獻”與“理論”的問題。“文獻”當然是原原本本的文本史料,但“文獻”并不排斥“理論”,相反,“文獻”中蘊含的“理論”命題,一方面可以成為研究者很好的研究選題, 另一方面也為文學文獻研究提出了“方法”的指導。 增訂版中既有大量的文學文獻,也蘊含著中國古代傳統(tǒng)治學的理論與方法。例如,該書涉及很多傳統(tǒng)的文字、音韻、版本、目錄、??钡壤碚摚采婕昂芏喙艜蓵鴷r代與作者考證、作品辨?zhèn)蔚确椒?。從這個意義上說,“文獻”與“理論”是相輔相成的。很多時候,“文獻研究”往往被認為是枯燥、呆板的工作,“文獻研究者”也往往被誤解為不懂理論、不夠變通。 事實上,經(jīng)過文獻學訓練之后的研究者,往往更懂得理論的價值,也往往更擅長從一字之考證中提煉出有價值的理論命題。所以,“文獻”并非簡單的數(shù)據(jù),而是“理論”與“方法”產生的前提。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自古以來就有自己的學術傳統(tǒng)。 馬其昶的《桐城耆舊傳》卷十指出,姚鼐論學“以義理、考據(jù)、詞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而后文詞有所附,考據(jù)有所歸”。桐城派提出的義理、考據(jù)、辭章之說,主要是從方法論上說的,談的是做文章、做學問的路徑、方法,并不是說它們是中國古代學術的全部內容,并且后來桐城派在這個“義法”的認識上是有區(qū)別的。 但這個提法,也有它的合理性,并且成為當時及后來文人追求的最高學術目標。 我們今天研究文學文獻學, 當然不能囿于桐城派提出的這個概念,但“義理”與“考據(jù)”之間的辯證關系,確實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
第三,中國學術貴在傳承,中國學人自有一以貫之的學術精神和學術傳統(tǒng)。 中國古代學人通過自覺的讀書治學,始終貫徹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例如,在《王文成公全集》中,王陽明弟子們將陽明學說的思想淵源直接追溯至孔子, 體現(xiàn)了他們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頑強、旺盛生命力的獨特認識。 王畿稱“凡待言而傳者,皆下學也”,又稱王陽明之學“雖入道之玄詮,亦下學事”[1],直接與孔子“下學而上達”聯(lián)系起來。而鄒守益又指出,“陽明先生慨然深探其統(tǒng),歷艱履險,磨瑕去垢,獨揭良知”[2],是為了延續(xù)一種“學統(tǒng)”,恢復、維護儒家的“皜皜肫肫之學”。 “醇儒”是他們的學術理想,也是一種政治理想。 《中古文學文獻學(增訂版)》一書,其實也在繼承、延續(xù)著中國古代學術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其蘊含的學術道理、 學術精神、學術傳統(tǒng),是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金開誠主編的《中古文獻研究叢書》總序指出,三十年前,學界圍繞“如何對待民族傳統(tǒng)文化”問題進行了激烈的思想論證,在達成明確共識之后,提出了“堅定不移地繼承和發(fā)揚我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而且越是對外開放便越要弘揚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 的觀點, 并揭示 “在繼承發(fā)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系統(tǒng)工程中, 對于重要古籍的整理和研究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了《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領導小組印發(fā)了 《2021—2035年國家古籍工作規(guī)劃》,這為進一步推進中國古籍整理工作提供了重要保障。 黨的二十大又提出了推進文化自信自強、鑄就社會主義文化新輝煌的文化建設目標,同時指出,要在“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方面作出更大努力。 三十年后,在同樣的文化需要、同樣的學術背景下,新時代對中國古籍整理工作提出了更高、 更新的要求。 增訂版恰逢其時,一定會對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播中華文明影響力,推進中古文學文獻的研究進程,起到重要的示范作用。三十年來,國家、社會、學人對古籍整理工作的共同要求,充分說明一個道理:研究方法或有代變,學術觀點或有更新,但文獻永不過時。這也就是劉躍進先生所說的:“在學術研究上強調史料的價值,永遠不會過時。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