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床上的回音

今年的冬天有些反常，它不僅比往年要冷，卻沒有下雪，甚至已經好久沒有下雨了，用老年人的話說，這是一個干冷的寒冬?？墒顷惲謩t在心里為這樣的冬天感到高興。因為在這樣的天氣里，老父親不用穿著雨衣或打著雨傘去學校接他的孫子們了，也不用冒雨去鎮(zhèn)邊的山坡上尋木頭冒著雨劈柴禾了。

陳林的父親原來是一家國營企業(yè)的翻砂工，一名老黨員。他只有初小文化，性格耿直，是那種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子的人。但是他對人和善，老實巴交，對自己的孩子們異常嚴厲，不管孩子們在外面與誰發(fā)生糾紛或者是受到別的孩子的欺負，他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訓斥打罵自己的孩子。陳林哥姐四兄妹都怕他。記憶中，陳林從小到大沒有喊過父親一聲“爸爸”，有時想喊，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盡管在兄弟姐妹之中父親最疼愛的人是陳林。

在陳林兩歲的時候，一場脊椎灰質骨炎后遺癥剝奪了他正常行走的能力。當年面對這種病毒，就像今天的人們面對新冠病毒一樣，沒有特效藥，大家措手無策。但是為了治好陳林的雙腿，父母只要聽說哪里有人能治這種病，就背著陳林趕去求醫(yī)。父親還是陳林的第一個老師，雖然他自己也認不得幾個字，還是把他認識的字一筆一劃地教陳林書寫。

上學以后，父親背著陳林去學校上學，中午他就在父親的鑄造車間一間小小的休息室里休息，吃父親從家里帶來的飯食。有時正好遇上父親和他的同事們開爐鑄模，每當這時陳林就會顧不上吃飯，偷偷趴在休息室的小門后面觀看。他看見父親全身上下披掛著笨重的防護罩，站在隆隆轟鳴震耳欲聾的煉鋼爐前，揮舞著鋼纖往鋼花飛濺烈焰翻滾的爐堂中不停地攪動。火光和鋼花映照在父親粗糙的臉上和身上，雖然戴著防護眼鏡，他依然能辨認出是父親。父親站立在冶煉爐前的樣子高大又威武。

正當陳林全神貫注地欣賞父親的雄姿之時，滿臉通紅的父親已從煉鋼爐臺上下來并走到了陳林的身邊。陳林猛然聽見耳旁一陣吆喝：“不在里面吃飯出來看什么看，不要命了？”父親的大吼嚇得陳林趕緊縮回到小屋子里面去。

那年冬天，因為父親的所謂家庭成分問題，陳林他們全家人被父親單位的造反派押送回到原籍接受貧下中農監(jiān)督勞動。年幼的陳林兄妹幾個不知道父母心中的苦楚，還以為來到了新天新地的樂園。到了鄉(xiāng)下他們就無心上學，整天與村里的孩子們在田野里瘋玩，不是上樹掏鳥就是下塘捉魚，玩得不亦樂乎。剛開始陳林跟兄妹們一塊走路上學，每次走到半路的一座天橋底下就不走了。他們在一條小溪邊抓泥鰍摸螃蟹，約摸到了放學的時候就裝模作樣地回家。后來學校校長親自上門詢問，父親氣得咬牙切齒，要不是校長攔住，他們幾兄妹少不了要挨一頓痛打。自那以后，他父親不管是天晴還是下雨，每天都背著陳林到五里路遠的陳氏祠堂去上學，然后返回到村里干活。望著父親那被雨水和汗水浸濕的身子，陳林內心慚愧萬分，心想再也不能逃學了。

父親獲得評反落實了政策之后，他們全家回到了城里。又過了沒有多久，父母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們回到家里幫助幾個兒女照顧孩子。

一晃許多年以后，陳林的父親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卻還是那樣吼著嗓子做這做那的忙個不停。父親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殘疾兒子陳林，不是給他家買米送菜，就是給他家送液化氣鋼罐。有一次，老父親扛著幾十公斤重的一罐液化氣到陳林家?？斓饺龢堑臅r候老人腳下一閃身體一歪，人眼看著就跟著往后倒去。只見老爺子一只手用力拽著鋼瓶，一只手死死抓住樓梯旁的欄桿，硬是將鋼瓶靠在了梯欄上，然后緩緩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挪到了五樓兒子的家。

就在陳林還在為今年這個沒有雨雪的冬天而暗暗高興的時候，今天一早接到他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他母親哽咽地告訴陳林：“兒啊，你爸爸突發(fā)腦溢血，今天早上沒了！”

這真是晴天霹靂的一聲炸響，陳林的心如刀絞一般難受。他怎會想到，自己那憨厚本份的老父親怎么會突然沒有了呢？父親昨天還是好好的?。∽蛱?，父親還在電話里頭跟陳林說，今年的冬季很冷，沒下雨雪，正好可以多劈一些柴禾?？墒恰?/p>

陳林簡單交接了一下公司里的工作，乘高鐵趕回父母家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他父親的遺體剛剛被殯儀館的車拉走了。家中的墻角邊，只留下父親睡過的那張冷冰冰的空床。望著這張空空的床，陳林止不住淚流滿面。戶外是空曠深邃的夜空，陳林握著兩只拳頭使勁的砸自己的額頭，一面聲嘶力竭地喊著“爸爸，爸爸……”

2023年2月25日于長沙馬欄山

作者簡介：

謝曉衡（謝川），男，作家、詩人，現(xiàn)居衡陽。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在國內多家媒體發(fā)表小說、散文、現(xiàn)代詩、短篇小說、長篇小說等二百多萬字。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蒼茫歲月》《桃花村的女人》《雨母山恩仇記》《一再瘋狂》，短篇小說《瞬間的記憶》，散文集《永遠的紅杜鵑》，現(xiàn)代詩歌集《蔚藍的誘惑》。中國殘疾人作家聯(lián)誼會會員，中國詩賦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