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粗略數(shù)了一下,一共有二十余棵。
這是我見到的最密集高大的古楓樹群,像飄來的一片巨型柳葉,像畫家隨意抹過的綠色墨痕,在村子和學校相隔的一座山嶺上,牢牢地扎根了。
村子不大,是個苗家小村寨,三十來戶人家,挨得比較緊密,斜靠著古楓樹群。房子多為吊腳木樓,三間兩層,大多蓋著青黑色的瓦片,也有一些是腐爛了的木皮。
有些家戶靠近古楓樹的樹根處,打眼二三米遠,就能瞅見古楓樹粗壯的樹干,顯得有些陰翳。努力向上抬了脖頸,有些生疼了,才瞅見古楓樹的枝丫和葉子,以及浮在樹冠上的天空。明明好端端的一片云游來,游到這上面,就莫名地碎了,再游出這些樹冠時,卻又完好如初。這些古楓樹的樹冠像會變戲法一般,讓人捉摸不透。有些樹腳還密密麻麻地插滿香,貼著黃色的紙錢,看起來很恐怖。
剛來的時候,我不喜歡這些古楓樹,嫌它們太挨著村子,擋著視線,讓人不能看清從山谷里升騰起來的晨霧。那晨霧裊裊娜娜的,在朝暉的照射下透著金光,美輪美奐。我也嫌它們太過陰森,特別是到了晚上,我經(jīng)常要從學校去我最要好的朋友發(fā)財家玩,得從它們中間穿過。
發(fā)財是我隨叔叔到這里來讀書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我喜歡去發(fā)財家玩,經(jīng)常在他家吃飯過夜。發(fā)財?shù)膵寢寱蠹t薯、烤粑粑,或煮玉米給我吃,還笑瞇瞇地問我好吃嗎。我滿嘴都是食物,不知怎么應(yīng)她,只是“嗯嗯嗯”地點點頭。她便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小腦袋,心疼地說:“這孩子!”
我覺得發(fā)財?shù)膵寢屘貏e親,對她沒有一點兒疏離感。她囑咐發(fā)財要好生跟我玩,不準欺負我。只要聽說我去了發(fā)財家,叔叔也很放心。
我向來膽小,每次夜里穿過這片林子時,都感到毛骨悚然,老感覺這些古楓樹會變成妖魔鬼怪,會把枝干變成長而有力的大手,從身后不知不覺地將我摟緊,然后提起來,懸在空中……
每次我都是大踏步從它們中間走過,還用手電的光狠狠地刺它們的眼睛。
這些古楓樹也沒躲閃,仍是高高地挺立著,沒有將枝干偷偷伸出來把我抱緊,只是微微地搖晃一下斜伸下來的樹枝,好像在說,放心吧小朋友,你請慢走。很有禮貌的樣子。
2
春天的時候,古楓樹的頭綠了,就陰翳起來了。一群小鳥飛來了,像被風卷了似的,一股腦扎進古楓樹的綠葉叢中。頓時,古楓樹就熱鬧了起來。
此后,幾乎每天,這些小鳥都會光臨古楓樹一次,待的時間不是很長,之后又匆匆飛走。
我仔細觀察了幾天,終于明白,原來這些鳥兒是古楓樹的“私人醫(yī)生”,它們來了之后,古楓樹顯得更加容光煥發(fā)了。
很多時候,我們喜歡在古楓樹下玩耍。有一次,我看見發(fā)財和他媽媽一起穿過那片古楓樹林。發(fā)財走在前面,他媽媽走在后面,手里拎著一個用手絹蓋著的小竹籃,徑直來到那棵最高最大的古楓樹旁停下。發(fā)財媽媽蹲下身來,把竹籃放在地上,麻利地掀開手絹,取出東西擺放在樹的跟前。發(fā)財穿著新衣,垂手站在媽媽身旁。
我在遠處喊發(fā)財,發(fā)財只是輕描淡寫地看我一眼,沒有應(yīng),然后扭頭看著媽媽給古楓樹燒紙錢。我又喊了一聲,他還是沒有應(yīng),只是擺擺手,示意我莫嚷。我覺得神秘,就不敢再喊,原本想湊近去看個究竟,卻莫名地定在原地,好奇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發(fā)財媽媽站了起來,發(fā)財跪了下去,雙手合在一起,朝古楓樹磕了三個頭,然后起身,變得開心起來。我放心地又喊了一次發(fā)財。發(fā)財嘴里嚼著東西,悶聲地應(yīng),手里拿著什么,然后朝我跑來。
“你倆在干什么?”我急切地問發(fā)財。
發(fā)財沒急著回答,把手里的粑粑遞給我,催我趕快吃。那粑粑是剛煎好不久的,軟軟的,還有一點點鍋巴,有一點油膩,有一點香,蠻好吃的。
發(fā)財一邊嚼著粑粑,一邊得意地說:“我有樹保爺了。”
“在哪?”我好奇地問。
“就是上面那棵,媽媽和我剛拜祭的?!卑l(fā)財朝古楓樹努努嘴,說:“我媽媽說了,它今后會一直保佑我。”
停了一會兒,發(fā)財像突然記起什么似的,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你吃了祭拜樹保爺?shù)聂昔?,它也會保佑你的?!?/p>
“啊?”我吃驚地看著發(fā)財,感覺莫名其妙,同時又有一點點驚喜。
“是真的。我媽媽說的,是她要我拿粑粑給你吃的?!卑l(fā)財認真地說。
“那它也是我的樹保爺了?”我問發(fā)財。
發(fā)財點點頭。
“我又沒有磕頭。”我不解地問發(fā)財。
“我現(xiàn)在領(lǐng)你去磕一下就可以了?!卑l(fā)財說完,不由分說地帶著我來到古楓樹跟前。
發(fā)財先跪了下來,雙手合在一起,讓我學著他做。我不由自主地也跪了下來,跟著發(fā)財一起磕了三個響頭。發(fā)財還吩咐樹保爺說:“樹保爺,你也保佑他哦。他是我最好的朋友?!?/p>
一陣風吹來,樹冠嘩嘩地響。
“你聽,樹保爺它答應(yīng)了?!卑l(fā)財驚喜地看著我。
我心花怒放,站了起來,拍了拍腦門上的土渣,美美地看著樹保爺龐大的身軀和它嘩嘩作響的樹冠,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小小的驕傲。
這時,有一朵云快速地游了過來,像一頂漂亮的白色斗笠戴在樹保爺頭上。襯著鋪滿藍靛布似的晴空,戴著斗笠披著綠裝的樹保爺看起來特別威武,像一位俠士。
發(fā)財說,村里每個小朋友都有樹保爺,這棵樹保爺保佑過他爺爺,也保佑過他爸爸,保佑過他叔叔和他叔叔的孩子,保佑過村子里好多好多的人。樹保爺就像自家親人一樣。難怪發(fā)財他們到學校來跟我玩,就算天再黑再遲,他們也敢回去,一點都不害怕。
我輕聲問發(fā)財:“會不會有人砍樹保爺?”
發(fā)財睜大眼睛盯著我說:“誰敢?我爺爺講,這些保爺樹,是他的太公還上去的太公的太公栽的,有好幾百年了,是我們寨子的風水寶樹。莫講砍樹,就是上樹去修枝丫,都沒有人敢,要遭報應(yīng)的。只要發(fā)現(xiàn)哪個敢砍這些保爺樹,全寨的人都要到他家去殺豬吃?!?/p>
那天下午,我異常開心,和發(fā)財一起在古楓樹林中快活地玩耍,欣賞樹保爺皴裂的粗糙樹皮,看螞蟻在樹皮的縫隙中上上下下地忙碌。
再次穿過那片古楓樹林的時候,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感覺每一棵古楓樹都變成了疼愛我的親人,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如今,離開那個村子和那所學校已經(jīng)有好些年頭了,再次看到那片古楓樹林時,我想起了少年時的往事。在屋舍、梯田和群山之中,那片古楓樹林顯得特別巍峨蒼翠,特別雄渾有氣勢,在山風吹拂下,樹冠發(fā)出強勁的嘩嘩聲,像宏大的交響樂曲。那棵最大最高的樹保爺依舊葳蕤繁茂,樹冠上還多出了幾個鳥窩,樹保爺好像認出了我,一直朝我不停地微笑。
楊代富:侗族,小學教師,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出版散文集《在云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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