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wèi)鳳
顧驤,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1930年2月出生于江蘇鹽城阜寧一個比較富裕的地主家庭,1944年11月參加革命工作,1953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早年在新四軍文工團、中共華中工委、人民出版社工作。1955年起,先后在文化部出版局、中央文化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任教。1972年在國務院文化組工作。1980年到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局工作。1985年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主任,1991年離休。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2015年1月2日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84歲。本文寫他的青少年時代。
顧家原是個官紳之家,顧驤的曾祖父做過一任江蘇淮安府官吏,祖父顧汝桐是清末的貢生,待到顧驤出世后,家里無人再做官,但是仍然田產(chǎn)豐厚,經(jīng)濟優(yōu)裕。在阜寧縣喻口鎮(zhèn)有不少土地,當時顧家在濱海還有3000畝土地(時江蘇濱海屬于阜東縣)。顧家祖母和少夫人都是帶著陪嫁丫鬟嫁過來的,可見這個家庭曾經(jīng)的興旺。
顧家房舍在阜寧縣城南門內(nèi)一條街上(如今的阜寧新盛街),顧驤原名顧寶驤,5歲起即和姐姐顧寶筠一起上私塾,7歲時又和姐姐一起進了縣城內(nèi)的城中女子小學上學。
如果日本鬼子的鐵蹄沒有踏入中國,如果戰(zhàn)火沒有燒到蘇北家鄉(xiāng)小城,顧寶驤也許繼續(xù)在學堂里讀書,繼續(xù)在高堂大院里承歡慈愛于祖母膝下,繼續(xù)留戀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也許長大以后,他非走做官式的仕途人生,即是經(jīng)商之類。但是當民族處于危亡階段時,每個中國家庭每個中國人的命運都發(fā)生了改變。
顧寶驤在城中女子小學只念了一年書,戰(zhàn)事爆發(fā)。打著腥紅太陽旗的日寇踐踏恬靜小城,阜寧淪陷,城垣遭到轟毀。日軍過境后,逃出去的一家人再回家,見到縣城西門外亂墳崗上遭日軍殺戮淺埋的同胞尸體,野狗爭相刨食。顧寶驤第一次見到人類獸性的罪惡,幼小的心靈為之震栗。之后,全家避居鄉(xiāng)間,四處逃難。
在那數(shù)年,作為祖上詩禮之家,顧家每到一地安頓下來,仍要延師設塾教兩個孩子課讀。顧寶驤讀了《昭明文選》《古文觀止》《綱鑒易知錄》等;也讀唐宋詩詞,讀近現(xiàn)代文學作品,讀梁啟超,讀冰心、黃廬隱,讀魯迅、郁達夫,嗅到了一些“五四”新文化氣息。
1940年10月,八路軍第五縱隊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黃克誠率部南下,與新四軍在蘇北鹽城會師。1941年新四軍在鹽城重建新四軍軍部,后轉移到阜寧縣。
1944年,顧寶驤和他的一位同學在一個老師的帶領下,毅然投筆從戎,去投奔新四軍,參加新四軍蘇東文工團。這一年他14歲。
此事在顧家親友間引發(fā)廣泛議論。人們傳告:“桐大太太家孫子當兵了。”因祖父名顧汝桐,所以人們稱顧家祖母“桐大太太”。祖父早逝,祖母當家。作為當時的阜寧首富,桐大太太家頗有點名氣。
祖母肯定是不同意的,先夫早逝,兒子早逝,膝下這一個孫子聰穎早慧,參軍走上戰(zhàn)場,死生難測,聽天由命。顧寶驤的母親對他參軍一事,更是傷心、驚懼,竭力勸阻。母親流著淚說:“你年紀還小,還應該念書。”而顧寶驤,報國的民族激情無法遏止,新四軍的隊伍吸引著他。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14歲的少年顧寶驤硬著心腸拋家辭母,義無返顧。他舍棄了錦衣玉食,舍棄了安逸享受,不懼生死大踏步走向新四軍的隊伍,走向革命……從此,祖母和母親在門前引頸遙望……
當時的阜東縣包括現(xiàn)今的阜寧全部、濱海全部、射陽縣。此時鹽阜地區(qū)有9個文工團,顧寶驤先被分在蘇東文工團,年齡小但有深厚的國文底子,因此被安排進文工團參加學習演出。
走進了革命的隊伍,顧寶驤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顧驤,拿掉了其中的“寶”字,“驤”意為馬快跑時抬頭的樣子,正切合革命之意。
文工團有時在一眼望不到邊綿延著大片蘆灘的黃海邊轉悠,有時在敵偽據(jù)點間穿插斗爭。深夜行軍,露重霜濃。他們吃的是大麥糝子飯、山芋干粥,以灘涂上的鹽蒿菜佐食。當時分隊長王新吾特別照顧小顧驤,把他分在男生隊;而同在一個團的老鄉(xiāng)龐學勤因年紀小被編在女生隊,夜晚不好意思脫衣睡覺,生了一身虱子。那時衛(wèi)生條件不好,身上長虱子是常事,一點不奇怪。大冬天偶有閑的間隙,少年們躲在稻草垛里曬大陽,軟綿綿,暖洋洋,脫下軍裝棉襖捉虱子,也成為他們的樂趣。
他們每到一地,提著兌水的鍋煙灰,在土墻上刷著大字標語,宣傳抗日,宣傳減租減息。演大戲,是大哥哥大姐姐們的事,因為年齡小,顧驤他們演戲時只能是跑龍?zhí)椎慕巧?,或者做一個“群眾演員”。大合唱節(jié)目時,他們側身其間做合唱隊員,唱《黃河大合唱》《生產(chǎn)大合唱》《在太行山上》《勇敢隊》……在幕間穿插集體舞節(jié)目,顧驤他們則是主角了,跳的是《海軍舞》《烏克蘭舞》,用口琴伴奏,好像是從新安旅行團學來的。
常常夜行曉宿,流動演出,處處無家處處家,這樣的生活不到一年,文工團整編,作為軍中文工團年齡最小的團員,顧驤被選派到阜東縣東墩(今屬濱??h)的鹽阜區(qū)聯(lián)立第二中學讀書。
鹽阜區(qū)聯(lián)立第二中學實際上是一所抗大式的培養(yǎng)干部的學校,學習生活豐富多彩。在這里,他研讀過土黃紙印刷、封面印有毛澤東同志木刻頭像的《新民主主義論》;在這里,他學會了用紡車將潔白的棉絮抽成細細的銀紗;在這里,曾留下至今聽來仍使他情感顫動的《黃水謠》《中華民族好兒女》《黃海漁民曲》的歌聲。這里,是顧驤最初接受政治教育和革命文化教育,走上革命生涯的新起點。
顧驤的親姑父裴康仲民國年間一直在京滬等地任大法官,在司法界名氣頗旺,人脈很廣。華中工委敵工部了解到顧驤的這層社會關系,為在國統(tǒng)區(qū)開展合法斗爭,遂派遣顧驤前往策反。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會做什么策反工作,無非是要他聯(lián)絡、溝通,進一步工作將會另派人進行。作為身份掩護,組織上安排顧驤到揚州何家花園內(nèi)的同仁中學讀書,自會有人與他聯(lián)系。完全沒有料到與他聯(lián)系上的領導人竟是張璧,顧驤曾經(jīng)的大學長。
張璧面貌清癯白晳,雙目有神,工書法,善弄簫,一副斯文模樣。他的父親張旭光是同仁中學的校長。張旭光校長清華大學畢業(yè),曾任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祝同的幕僚,還是同鄉(xiāng)。誰都知道,顧祝同是蔣介石十分信任的肱股之臣,所以張校長與國民黨高級軍官有廣泛的人事關系,是敵工工作一個極其重要的策反對象。
張旭光校長對于與原配夫人所生之子、早年留在家、現(xiàn)自稱當過小學教師,從“匪區(qū)”來的張璧抱有警惕,老于世故的張校長對這位長子將信將疑,然而對于自己的親生骨肉,本能地持著保護態(tài)度。
1948年夏秋之交,國民黨揚州駐軍換防,原駐軍黃百韜兵團,調(diào)任蘇魯交界的東海。張旭光校長與駐地司令黃百韜私交甚篤,所以一個時期張璧和顧驤他們在揚州感到相對平安。黃百韜兵團一動,特務系統(tǒng)沒有了顧忌,馬上對地下革命者動手在所必然。張校長通知張璧,他已失去了保護能力,快扛不住了。張璧與顧驤毫不遲疑,立即離開同仁中學。張璧去徐州,指示顧驤去上海,留下聯(lián)絡處所與聯(lián)絡方法。
到了上海,顧驤在一位友人協(xié)助介紹下,進入浦東金家橋陸行中學就讀。由黃浦江乘輪渡過江,到浦東高橋碼頭登岸,乘一段窄軌小火車,到金家橋站下,路邊有幾排平房,便是陸行中學。金家橋只是幾十戶人家的小鎮(zhèn)。六七十年后,顧驤曾前往尋舊,陸行中學還在,可是在繁華熱鬧的市區(qū),面前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原來的地形地貌已不復見。
在上海潛伏期間,顧驤得到了姐姐顧寶筠的照顧。姐弟幼時,他們的祖母在世,曾與顧驤的大姑母有約:將孫女許配給大姑家的一位兒子,也就是表兄妹訂“娃娃親”。當時兵荒馬亂,關河阻隔,此話也是一說而已。
但顧驤大姑母在戰(zhàn)事起時,還是派人將顧寶筠接往上海讀書,讓寶筠在一所德國人辦的醫(yī)校學醫(yī)。寶筠姐姐打小起就覺得有照看弟弟的義務與責任,在上海避居之間,顧驤生活無著,姐姐就用實習打工的收入接濟他。
顧驤在陸行中學時間很短,應該說他是犯了“違背紀律”的錯誤。那年秋天,上海中小學教師舉行“總請假”。罷工、罷課、罷教不容許,教師們說那就叫“總請假”。顧驤腦子一熱,參加了學生“后援會”,這是不應該的。策反工作與學運系統(tǒng)是兩條線,互不發(fā)生關系;策反應該隱蔽精干,而不拋頭露面。沒隔幾天,顧驤宿舍被搜查,顯然被人盯上了。這一次,他處理得干凈利索,一得到組織上傳達的消息,立即西過黃浦江,走得無影無蹤,再沒有回來。
后來顧驤與閘北大統(tǒng)路一家雜貨鋪姓劉的小老板聯(lián)系上,得到命令,立即潛回華中解放區(qū),由地下交通安排,經(jīng)揚州、泰州,通過封鎖線,平安到達華中社會部(敵工部改)報到,那已是淮海大戰(zhàn)前夕,遂迅即全力投入支前工作。
蘇南解放后,顧驤與張璧“地上”重逢,真有隔世之感。而上海解放后的一天,一個青年軍人突然出現(xiàn)在顧寶筠面前,一時間,姐姐悲喜交集,又哭又笑,這正是她的寶貝弟弟顧驤。顧驤因為被特務盯上,逃離上海時,沒來得及和姐姐打聲招呼,對這個弟弟突然失蹤,姐姐多方打聽,到處尋找,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唯一的弟弟生死不明,姐姐坐臥無寧,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只好在等待中期盼出現(xiàn)奇跡。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打跑了日本人,又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
到了1949年的春天,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春節(jié)剛過,淮海戰(zhàn)役結束后,來不及休整的華野部隊,便漫徑遍野的南移集結,飲馬長江。解放戰(zhàn)爭最后一場大仗渡江戰(zhàn)役就要打響了。1948年秋天,淮海戰(zhàn)役前夕,顧驤調(diào)往中共華中工委,從事新聞宣傳工作。應該說,顧驤幼小時打下的厚實國學底蘊,是組織上安排他新工作的基礎。
1949年3月,顧驤隨部隊南下。“土黃色的人流,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痹陂L江邊上,他轉入華中新專文工團,重操粉墨生涯。
大戰(zhàn)前夕,氣氛緊張而寧靜。鄉(xiāng)村農(nóng)舍墻壁刷著大字標語:“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戰(zhàn)士們心情處于高度興奮狀態(tài)。顧驤隨部隊駐扎在長江邊上集訓,等待渡江。
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成功橫渡長江。顧驤參加新組建的“華中新專文工團”,擔負過江后江南新區(qū)的宣傳任務,排演大型秧歌劇《王貴與李香香》,建制劃歸解放后的無錫市軍事管制委員會。
在劇組籌建的動員會上,宣布了演員名單,令顧驤驚喜不已的是飾演主角李香香的文工團員,竟然是他的江二姐江媛樞。那時顧驤完全不認得江二姐了,她已經(jīng)改了名字叫江萍。女大十八變,江萍已由當年顧驤印象中的10歲女孩出落為一名亭亭玉立的女戰(zhàn)士。雖說,他們是蘇北文工團戰(zhàn)友,但蘇北文工團是由原9支文工團整編、合并組成。原來他們各自在分團活動,互不相識。
在這個戲里,顧驤扮演李香香的父親李德瑞大爺,他們在戲中成了一家人。此時,顧驤眼中的江萍姐,就像那時許多女文工團員一樣,一頂軍帽,微微斜在頭上,露出一縷烏發(fā),一身土黃軍裝,系一條束腰皮帶,打著結實的綁腿,英姿颯爽,走在路上,從那風度,人們一眼就可以認出,那是文工團出來的。
五月江南,榴花照眼明。他們在解放后的江南無錫,將滿溢黃土高原氣息的秧歌劇奉獻給新解放的人民,在中山公園的人民劇場連演10場,場場爆滿。
這一年秋天,江南多雨,瀟瀟細雨中,滿街紅旗,滿街鑼鼓,滿街鞭炮硝煙,顧驤和無錫人民一起迎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那時,顧驤剛剛步入青年。國家的事業(yè),個人的前程,像一片朝霞,展現(xiàn)在面前。
“那時,在新生的祖國,在每一個人生命歷程中,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絢麗的朝霞。詩人胡風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一首長詩,題目是‘時間開始了!”那年顧驤19歲。
他們在江南短暫相聚后,顧驤和他的江二姐各自奔向了新的征程。多年后,顧驤的姐姐顧寶筠和江萍,童年的“發(fā)小”成了兒女親家。
他的江萍姐夫江華是位老牌紅色特工,曾任阜寧縣抗戰(zhàn)時期敵工部負責人。江華夫婦由江蘇省公安廳轉到上海,后來在統(tǒng)戰(zhàn)、政協(xié)戰(zhàn)線工作。顧驤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地下斗爭的頂頭上司張璧,亦隨同自己的上司江華去滬,仍繼續(xù)他那紅色特工生涯。顧驤由江蘇省教育廳奉調(diào)晉京,到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工作。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