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芳
門鹼畔,有兩棵老槐樹,長得是枝繁葉茂。它默默扎根,悄悄抽枝,靜靜開花,慢慢結(jié)果。有一天,寂寞的老槐樹熱鬧了起來,有兩個鳥窩在兩棵樹上搭建成功,酷似兩個碗,兩個碩大對稱的碗。
門鹼畔,一個廢棄的碌碡,一個廢棄的磨盤,靜靜地擺放著。碌碡光光的,就像祖父的頭;磨盤沒有了牙齒,就像祖母的嘴巴。
罐罐茶在火盆上煎熬著,祖父在罐罐茶里煎熬著,歲月被熬成了茶的顏色,祖父的臉被煙火熏成了茶的顏色,還有兩顆沒有下崗的牙也是茶浸泡過的顏色。
外面下著小雨,磨房里下著雪花。祖母這大半輩子磨了多少麥面?一個年輕的媳婦走進了磨房,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祖母走出了磨房。
父親的一聲響鞭,爆炸在西面的天邊,剎那間,好像鞭炮的紙屑染紅了西邊的大半個天空,也染紅了牧歸的羊群。父親疲憊的身體拖著沉重的影子,他走得很慢,再慢一點,他在等待著他落在身后的影子。
睡了一覺,看見母親在為我納鞋底。又睡了一覺,看見母親還是在為我納鞋底。夜晚本來不長,是母親的針線把夜晚拉得老長老長。
開年,父親買回來一本日歷,很厚很厚的日歷;母親逮回來一個豬仔,很小很小的豬仔??爝^年了,厚厚的日歷被一頁頁撕掉,剩下了單薄的身體;豬仔一天天長大,長成了胖胖的肥豬。
烽火臺下面的村莊,煙囪冒出了炊煙。土地上勞作的人們看見了炊煙,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該回家吃飯了。曾經(jīng)的刀光劍影暗淡,鼓角錚鳴遠去,炊煙代替了狼煙,和平代替了戰(zhàn)爭,人們的生活是祥和幸福。
季節(jié)更替著,草長鶯飛,山花爛漫,碩果累累,銀裝素裹。大山里的小鳥,筑巢、孵蛋、飛翔、覓食;大山里的小田鼠,驚蟄、打洞、秋藏、冬眠;大山里的蒲公英,從一個石頭的縫隙里擠了出來,努力地長高、開花、結(jié)果,一陣寒風吹過,一個個小傘兵爭先恐后地出發(fā)了;大山里的山菊花,有土壤的地方就有它,小小的花朵,淡淡的清香,既然來過了,就要為這個世界留點什么;大山里的杏樹、桃樹、蘋果樹的枝條綠了,花蕾綻放,果實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成熟;大山里的人們,播種著綠色的希望,收獲著多彩的夢想,流淌著渾濁的汗水,享受著絢麗的生活。
故鄉(xiāng)是有顏色的。故鄉(xiāng)的門簾,是由若干塊五顏六色的碎布拼接的;孩子衣服,是由若干塊五顏六色的碎布拼接的;小學生的書包,是由若干塊五顏六色的碎布拼接的;祖父的煙袋,是用五顏六色的絲線繡制而成的;土窯洞的圍墻,是用五顏六色的墻紙粘貼的;故鄉(xiāng)的田地,種植著綠色小麥,紅色的蕎麥,藍色的胡麻,紫色的苜蓿,黃色的大豆……整個田野,也是用五顏六色的莊稼拼接的。
故鄉(xiāng)是有聲音的。清晨,雞鳴的聲音,男人耕地的吆喝聲音,女人做早飯的聲音;正午,蛐蛐鳴叫的聲音,有幾個小孩在小溪里戲水的聲音,老爺爺在門前磨鐮刀的聲音;傍晚,大人呼喚小孩回家吃飯的聲音,牧歸的大羊和留守的小羊相見“咩咩”喜悅的聲音,大公雞帶領眾母雞打道回府“咕咕”說著白天還沒有說完的情話;夜晚,是安靜的,偶爾有一聲兩聲的狗叫過后,村莊愈是寂靜了許多。窯洞里傳出來的是大人輕輕的鼾聲和小孩夢囈的聲音。
故鄉(xiāng)是有味道的。罐罐茶釅,米酒醇厚,瓜果逸甜,羊肉飄香,我貪婪地呼吸著故鄉(xiāng)的空氣,這清新的空氣里面包裹的是:泥土的味道,新麥的味道,飯菜的味道。一杯釅茶,是祖父的味道;一壺老酒,是祖母的味道;一囤冒尖的小麥,是父親的味道;一碗細長細長的手搟面,是母親的味道。舌尖上的美味,品嘗的是故鄉(xiāng)生活中獨有的味道。
故鄉(xiāng)是有溫度的?!皠酉⒑怪榱?,無風可滌除”,酷暑時節(jié),或者稠酒,或者涼粉,爽快極了。窯洞也是涼爽的,躺在土炕上,母親總是叮囑:蓋上被子,小心著涼?!八暠卵?,沙路雪中平”。天越是寒冷,這土炕越是暖和,來一杯罐罐茶,來一壺米酒,這身體是暖暖的。父親說:把炕燒得烙烙的。我的心里面是暖暖的。
故鄉(xiāng)是熟悉的,好像我自己的手掌心的紋路一樣熟悉。每一座山,我都爬過,每一道水,我都涉過,我知道那個杏樹的杏子好吃,我知道那個山坡上有大大的“奶瓜瓜”,我知道這溝里那里是苦水那里是甜水。
故鄉(xiāng)也是陌生的,“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他們不認識我是正常的。故鄉(xiāng)的巨大變化,我也是差點認不出她了。久違了,我的故鄉(xiāng)。
家常便飯其實就是我的滿漢全席,故鄉(xiāng),就是我的詩和遠方。幾孔土窯洞,煙熏火燎的窯洞,黝黑黝黑的墻皮,沉淀的是煙熏火燎的生活,經(jīng)歷的是煙熏火燎的歲月,講述的是煙熏火燎的故事。
當我深情的目光一次次梳理養(yǎng)育我的村莊,我用心去畫你:“我用情畫一個俊俏可愛的你,用愛的心愿描繪最愛的你”。樹木蔥蔥郁郁,圍裹著村莊,村莊周圍是千形萬狀的田地,打麥場上,雨后春筍般豎起來的大大小小的糧食垛……我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座純樸的村莊該有多少的鮮為人知、感人肺腑的故事啊,我問村莊,村莊不說話,我問田野,田野不說話,我問長眠在地下的列祖列宗,列祖列宗也不說話。風從村莊吹過,一切都好像隨風而逝,越飄越遠……
一抹鄉(xiāng)愁襲來,我把故鄉(xiāng)從我的腦海里面拿將出來,擺在自己的面前,我小心翼翼地翻動著這神奇的畫冊,我仔細地欣賞著我的故鄉(xiāng)。陽山是我的故鄉(xiāng),陽山是我的乳名,陽山是我精神的鹽和肢體的骨,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會牽動我敏感的神經(jīng),甜水泉過來是堡子山,“狗拉壕”過來是“三個窯”,桃樹灣下來是“土橋”,“竇尖山”下來是村莊,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她們的名字,如同故鄉(xiāng)記得我的乳名一樣。
畫你,我的故鄉(xiāng),我沉醉著自己的沉醉,我快樂著自己的快樂,我痛苦著自己的痛苦。這是怎樣的一幅畫?。课一蛘邼娔珜懸?,或者工筆寫真,或者激揚文字,或者把酒臨風。沐浴在“鳥革翬飛”的藝術清流中,我把自己疲憊不堪的身心隨波逐流地徹底流放,再流放。不為別的,只為遠方散落一地珍珠般的音符。流放的疲憊的心駛進了故鄉(xiāng)的港灣,我蕩著秋千的心頓時覺得安全著陸了。
故鄉(xiāng)的甜水泉,流著長長的相思的眼淚,吟著綿綿的傷感的情歌;故鄉(xiāng)的土橋,塵封的橋面上有多少重重疊疊的腳印,我的腳印像印章一樣深深地蓋在這神奇的土地上;故鄉(xiāng)的大山,是厚重的,是挺拔的,是美麗的,是溫柔的,不管在任何的視頻里,在任何照片里,我總是會一眼就認出她。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大山。
小時候,面對著大山,我總是扯長嗓子喊一聲:陽山——大山在學著我的聲音和我說話:陽山——山——山——余音裊裊,經(jīng)久不息。長大了我才知道,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呼喚!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