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jié)u漸深沉,透過公寓11樓的窗戶,我仍能看見幢幢高樓散逸出的星星點點的燈光。想來城市與夜晚是無法絕緣的,不管是昏黃的還是明亮的,總會有盞盞的燈亮著,借此宣告著她作為城市的身份。想想年少時,農村的夜晚是多么的靜謐又是多么的分明,當月亮隱進云層,烏漆抹黑便是其唯一的特征。看著窗外無法沉寂的夜,不由想起了年少時沒電的日子里,那些陪伴在身旁的古舊燈具。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煤油燈尚未退出歷史的舞臺,它像是在收錄機風靡時代里的唱片機,偶爾也會出來客串一下,暖個場、渲染下氣氛。停電的日子,我們便會端出一種自制的、最為傳統(tǒng)、最為常見的照明工具——煤油燈(家鄉(xiāng)稱作火油燈)。選一個大小適宜的墨水瓶,瓶口上包好一層金屬鐵皮,在鐵皮正中間穿一個小洞,插入一個薄鐵皮卷成的小管子,將棉繩做成的燈芯穿進小管子里,上端留出長約1-2厘米的頭,下端盤幾圈在墨水瓶里,然后倒入半瓶子煤油,將燈芯上上下下浸透,擦亮火柴,點燃燈芯即可發(fā)出黃黃的、暖暖的光來。由于自制火油燈沒有防風罩,從堂屋到廚房的移動過程中,為防止火焰被風吹滅,必須要用一只手或身體遮擋才行。
所謂的燈光如豆,大抵也就是據此而得的?;鹩蜔舨粌H在漆黑的夜晚給人以光明,也啟迪了人們的智慧?!安A?,插根藤;藤上開花明又明”“常年戴個玻璃帽,常喝濃酒醉不倒;沾點火星脾氣暴,頭上呼呼冒火苗”便是以煤油燈為謎底的謎面。而類似于“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之類有關煤油燈的俗語也挺多。
那個時候的火油燈是暗淡的,可人心是敞亮的。沒有今天的數字產品,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在火油燈旁,孩子們就著燈火看書寫字,有時用鉛筆尖挑挑結了花的燈芯,聽聽輕微的“砰砰”崩裂聲,而在不遠處幽幽的燈光下,摸索著縫縫補補的母親,便會取來剪刀將已經燒成黑焦的燈芯剪掉一截,再從小管子抽出一截新的,這時燈光便會明亮了一點。因為燈光暗,有時寫字時便會不自覺地與燈靠得太近,頭發(fā)落到燈芯附近,被烤焦了發(fā)出陣陣腥味時,我們才會發(fā)現,于是傻笑著用手捋了捋,繼續(xù)寫字。周六的晚上,我和母親就這樣守著一盞煤油燈,等候著離家數十里外工作的父親歸來,心里暖暖的,想來這就是所謂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吧!
與火油燈同時并存的是高約30厘米向外的罩子燈。罩子燈的形狀頗像今天洋河酒廠的夢之藍造型,身姿妖嬈曼妙,分為燈座、燈頭和燈罩三部分。燈座是個玻璃器皿,下部類似倒扣的圓錐體,直徑約為10厘米,利于平穩(wěn)擺放;中間是瘦瘦的圓柱體便于抓握;上端是直徑大約8厘米,略成球形用來裝煤油的容器。瓶口約2-3厘米,周圍有螺紋,與銅質的燈頭下的螺紋緊緊咬合。
罩子燈使用寬約1厘米寬密織的扁平棉紗做芯,燈芯下端放入容器內,上端穿過燈頭中間兩段扁扁的鐵皮管子,燈芯的一旁緊緊地依靠著一個小齒輪,齒輪的中軸伸出燈頭的外邊是一個圓形的小抓手,扭動小抓手帶動小齒輪,便可控制燈芯的上升或下降。燈頭的周圍有四個可向里向外撥動的爪子,用來固定一只兩頭細、中間粗的玻璃罩子。罩子燈加上煤油后,擰緊燈頭,點燃燈芯,安上罩子,燈光明顯亮多了。
罩子燈在當時尚屬奢侈品,代表一種文化品位和社會地位,多見于鄉(xiāng)村教師、赤腳醫(yī)生或在縣城上班的人家,也多用于堂屋,即使有罩子燈的人家,廚房間用的還是火油燈。往往誰家娶媳婦,都會在婚房中配上兩盞罩子燈,上面貼著紅紙剪成的“囍”字。
看這些人家的罩子燈,便可窺見當家的媳婦是否講衛(wèi)生、是否會操持家。講究的人家玻璃燈罩每天擦得一塵不染、光潔如新,發(fā)出的光也亮堂,仿若一把火炬照亮著前行的路;而不講究的人家玻璃罩子會殘留著一層黑黑的煤油灰,發(fā)出的光也像個打不起精氣的病人,讓人看著徒添壓抑。
初中在鎮(zhèn)上中學寄宿,雖然那時電已經普及,可是由于電量原因晚自習也總是隔三差五停電。
斷電于學生來說是件令人興奮的事,許多平時不玩的把戲都耍了出來。教室內熱鬧得像個集市,有條件的摸黑回宿舍取來根蠟燭點上,于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輪流吹錢堆(將五分一角的硬幣摞在一起,然后鼓起嘴巴吹,吹倒的硬幣歸吹的人),沒條件的掏出裝滿了蠟燭油的百雀羚盒子,打開蓋子,用火柴點燃浸透蠟燭油的粉筆頭,三朋四友便就著弱弱的燭光天南地北地閑聊。
這個時候校工晏師傅便會來打汽油燈。汽油燈迄今看來仍是一件神奇的工具,上部為燈頂,下部為燈座,內裝煤油,中間是紗罩,一般為石棉網。燈座上有打氣管子,主要是打進空氣,把煤油從一組小孔中壓出,噴成霧狀小滴,化為蒸汽,跟空氣混合后燃燒,使紗罩發(fā)出熾熱的光亮。那個長得矮壯敦實的師傅有節(jié)奏地一進一出地打氣,粗短的胳膊顯得格外有力,慢慢地石棉網撐開了,有了些許的光亮,這光亮像是被激活了似的,隨著師傅的抽打越發(fā)明亮起來。吹錢堆的蠟燭在汽油燈的輝映下,像赤著腳的農家姑娘灰頭土臉地站在了城市闊少面前,既羞澀又局促不安。
當汽油燈懸掛到教室正中的掛鉤上時,汽油燈便會像個威嚴的師長掃視著每個學子,于是嘈雜聲瞬間被亮如白晝的燈光趕跑,值班老師也會揀好時機虎著臉一聲不吭地走進來,大家于是趕緊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端坐起來,該看書的看書、該寫作業(yè)的寫作業(yè)。其實那個時候沒有多少教輔書和參考書,學生們做完作業(yè),往往是用一本手抄本端端正正地抄歌詞。什么濤聲依舊、水手、人在旅途之類的歌曲是必抄的。那一本本的歌詞本促進了大家鋼筆字書寫的改觀,因為在彼此交換抄歌詞的過程中,漂亮的字體便會被臨摹被借鑒,
汽油燈有時也難免驕傲,一時興起亂了方寸,將一次性的石棉網燒壞了,于是就只能自己下崗了。記得有次停電,我去鎮(zhèn)上的蕓家,借助手電筒幫蕓徒手捉了二十只青蛙,并在她家門前的小河碼頭上幫她把青蛙剝好皮,以便她第二天做著吃。(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真的好殘忍,只是那個年代尚未聽說過牛蛙)也曾在停電的一個晚上去了鎮(zhèn)郊的萍家,我們依偎在一起聽長她兩三歲的哥哥唱粵語歌曲。她的哥哥不愛讀書,卻有一副好嗓子和特有表演的天分,對著我們兩個小觀眾竟也出神入化地開了場“個人演唱會”。
從黑漆漆的鄉(xiāng)間小路到今天的城市光污染,社會日新月異的進步后,照明工具也不斷地升級換代,可我卻總在城市黑不透的夜晚想念年少時家鄉(xiāng)的煤油燈。記憶中的煤油燈發(fā)出的暗黃的光,雖不明亮,卻照亮了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我想如果是在燈光如晝的今天,孤村野寺里的聊齋先生大概也寫不出那么多精靈古怪、玲瓏嬌媚的柔情女子吧!如果是在華燈如晝的今天,夜讀的仕子也難有“青紗沽酒閑走馬,紅袖添香伴讀書”的情愫吧!究其實,好多時候好多事還是不要太通透的好,給彼此一個角落,舔砥傷口、安放記憶,如是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