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1
長江吹來的風(fēng),應(yīng)該叫江風(fēng),關(guān)山的人卻說是河風(fēng)。河風(fēng)就河風(fēng)吧,反正都是從那一綹水面吹上來的。熱天受歡迎,涼悠悠的,像羽毛蘸了冷水在肌膚上擦拭,歇涼的人大呼好安逸喲。冬天遭抱怨,冷冰冰的,刀尖一樣直往人的骨頭縫里插。住在巖邊上的胡陽氏,翹起那兩扇有點厚的嘴巴皮詈罵,啥子標(biāo)子風(fēng)喲,不要把老娘吹化嘍。得了養(yǎng)身病,男人胡炳星說她,風(fēng)有神仙主管,罵風(fēng)等于罵神仙,你得的病,是神仙給你的懲罰。胡陽氏回敬道,你說個鏟鏟。此刻,胡陽氏正靠著門枋,坐在一把嘎嘎作響的竹椅子上,散淡無力的目光,想往敞壩邊上的那一棵香樟樹上掛;掛不穩(wěn),滑落在樹下樓西的身上。
樓西住在燒香埂,離胡炳星家一個斜坡幾道田坎。他整天閑得蛋疼,這里耍了那里耍;穿著一件開膛破肚的對襟子襖子,用一綹紫烏烏的布帶子拴著,斜插著一根水竹煙桿兒。王牛兒耍笑他,你這一件襖子,脫下來都怕熬得出半罐油了。樓西不見氣,說,衣裳穿得爛,肚皮尤如豬油罐。王牛兒說,走,我們牛馬場去殺館子。樓西說,球錢沒得一個,還殺館子。王牛兒那一張下巴有一點翹的臉,蕩起一塘漣漪,說,把你襖子里頭喂的虱子,捉幾個賣了不就是錢嗎?樓西抿嘴笑道,我那要喂來過年吃的。他頭搭在椅子上,雙手環(huán)抱胸前,一邊聽著河水吼燈吼戲,香樟樹葉子嘻哈打笑,一邊等胡炳星拿葉子煙來燒。
王牛兒來了。
王牛兒住在胡炳星坎下,還隔著一道田坎,話就跑進樓西的耳朵,咦,三只手,又開始脧動靜了嗦?
三只手就是扒手或摸包匠。脧動靜,暗指尋找偷東西的對象。樓西是關(guān)山出了名的三只手,一般人不敢當(dāng)面這樣喊他,王牛兒跟樓西是毛根兒朋友,說話大一句小一句從不忌口。他倆小時候同在大石包黃先生那里讀過半年多私塾。樓西哪里是讀書的料?編黃先生的歌句子,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爬母豬;先生教我性本善,我教先生摳黃鱔。黃先生知道了,打了他二十個手掌心。樓西特別調(diào)皮搗蛋,經(jīng)常捉一些蜞螞兒、毛毛蟲裝進同學(xué)的書簍里,甚至把死蛇拖來放在學(xué)堂的門檻下,嚇得同學(xué)們哇哇大叫。一顆耗子屎,打爛一鍋湯。他不好好讀,還要影響別人,黃先生叫他父親領(lǐng)回家去放牛。一年后,王牛兒也不讀書了。樓西同王牛兒穿連襠褲,上一路下一路的。不過,王牛兒老實本份,不像樓西,動不動紅眉毛綠眼睛。他娘老子死后,他成了孤人,快四十歲了,好吃懶做,整天游手好閑;哪個要是得罪了他,指著偷你家的東西,關(guān)山的人,既恨他又怕他。
胡炳星明年滿六十歲,背有一點駝。他一手端來煙包篼,一手提了一條獨凳,放在樓西面前,招呼樓西和王牛兒說,裹煙燒,新上坎的福煙。
樓西身上的虱子餓了開始找吃了。他想伸手去摳,犟頸歪嘴聳肩搭背,還是摳不了背心的癢癢,便左扭右搖地在椅子上蹭,眼光落在王牛兒臉上,給我裹一支。
王牛兒說,你大老爺嗦,飯煮好擺在桌子上請你吃,你還要喊喂進你嘴巴頭。話雖然這樣說,還是給樓西裹了一支。樓西取下別在腰間的煙桿兒遞過去,王牛兒接過手,把煙栽進煙斗里,點燃叭了一口遞給樓西。
樓西接過,煙癮發(fā)著似的狠狠地叭了一口,從嘴洞里噴出一股乳白色輕煙,在米湯色的空中彌散開去。胡炳星布滿褶子的臉上,堆滿殷勤與討好;靠近鼻梁的右眼角掛著菜子米大一顆眼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樓西的嘴巴,等著樓西評價他的煙。
樓西突然坐直身子,咳得回不過氣來。吸猛了,嗆了喉嚨。王牛兒點煙的時候,嘗到很辣口,明白胡炳星拿出來招待的煙不好。魔鬼都喜歡聽奉承話。王牛兒吃熟了胡炳星,曉得他喜歡奉承,要燒他的好煙,就得表揚他的煙好,便說,哎喲,胡炳星,你看你的煙勁兒好大,煙鬼都遭不住嗆。
胡炳星有點耍小心眼,拿出的是煙腳葉,想把好點的留著,背到牛馬場去給胡陽氏賣藥錢。見樓西嗆得冷眉冷眼,王牛兒又這樣說,便背著兩瓣補了大疤的屁股,屁顛屁顛進屋拿來好煙,說你們嘗嘗這個。他邊說邊幫著掐來裹,還幫著拿一塊鋸片子敲鋼硪寶兒取火點煙。
樓西享受著,沒發(fā)表評價。王牛兒則說,這個煙比先前那個柔和順口多了。胡炳星一張臉笑成三月桃花開,嘿嘿嘿。
暮色一寸一寸往下沉。一網(wǎng)麻雀飛來,刷刷刷砂子一樣撒進胡炳星房背后的竹林里,嘰嘰喳喳吵成一鍋粥,爭相訴說著一天的收獲。兩只斑鳩飛在香樟樹上,悄沒聲息,也許今天過得郁悶。主人家,我借個宿好嗎?樓西、王牛兒、胡炳星正在有滋有味地叭著煙,耳邊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扭頭一看,不知幾時,一個拄著一根水竹棍子的老者,站在他們面前。老者怕有七八十歲了,身穿青布長衫,腳履草鞋,胸前垂著一掛炫白的胡子,風(fēng)骨奇俊,面相和善,有點像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他清澈的目光依次從樓西、王牛兒、胡炳星臉上掃過,最后落腳在胡炳星臉上。胡炳星斷然拒絕道,我屋窄,住不下。老者用失望取代了臉上的希望,怔了怔,轉(zhuǎn)身朝著劉家廟方向走了。
望著老者離去的背影,胡炳星說,哪里來的一個叫花子喲。拴著胡炳星話尾巴,是胡陽氏牽筋動骨扯肝拉肺的咳嗽聲。緊接著,王牛兒婆娘牛黃氏在房子側(cè)邊扯聲八氣地喊,你個挨刀塞炮眼的,滾到哪個石包角角頭卡起了,硬要頓頓飯煮好喊你嗎?樓西耍笑道,還不快點回家去,謹防得不到飯吃。
王牛兒臉一冷,小聲噥了一句死婆娘,起身走了。
王牛兒一走,剩下樓西,胡炳星單獨面對有一些局促和緊張。幸好樓西也站起身來,緊了緊腰上拴襖子的布帶。身上的虱子可能聽見王牛兒婆娘喊吃飯,開始在樓西身上找飯吃了,他雙手抱在胸前,扭身子聳肩膀,小聲地說了一句媽咦,掉頭走了。胡炳星松了一口氣。他怕樓西賴著不走還要招待夜飯,不然得罪了,地頭種的蔥蔥蒜苗,家里喂的雞兒鴨兒,隔三岔五就會玩失蹤。
王牛兒說樓西脧動靜,樓西還真的脧到了動靜。在胡炳星進屋拿煙的時候,他看見石板灘伍柳氏在房背后抱柴煮夜飯。半下午他出門去轉(zhuǎn)的時候,在石龍庵碰到伍柳氏的一雙兒女,說過河去菜壩走人戶,眼前叭地爆了一個燈花兒。伍柳氏的男人伍驕龍,小名黑狗,乃堂堂兩河口區(qū)長,一般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伍家很富有,今晚上伍柳氏一個人在家,正是發(fā)財?shù)暮脵C會。但不知真假虛實,胡炳星敞壩邊上那棵香樟樹下,是打探石板灘伍家的最好地方。他心揣小九九,借機去胡炳星家閑耍,其實是要窺探伍家情況。果然沒有來往的人,樓西打定主意,回家煮點飯吃了,稍微打一哈兒瞌睡,養(yǎng)足精神,亥時前后去伍家發(fā)大財。
2
伍柳氏有一口雕有麒麟的石頭大水缸,安在灶房屋外,從墻上開了一個窗口,要用水時,從窗口里伸瓢出去舀。窗口安著木板門,樓西用刀挑開門閂,在水缸旁犟頸縮脖聽了幾秒鐘響動,雙手抓住水缸邊緣,身子往上一聳,穿過窗口梭進屋去。
樓西三只手名不虛傳,穿堂入室技藝高超,抓你一只雞逮你一只鵝,根本聽不見一點聲音,就捉回家變成口中物腸中屎了。他還有一門絕技,偷豬,哪怕大肥豬,他都能悄聲無息地給你偷去殺來吃了。王牛兒傳樓西的神,說他身上煞氣重,野鬼游魂碰上他,都得躲開讓路。還說他眼睛是夜明珠,越黑看得越清楚。其實,他是熟能生巧,知道錢放木篋米存甕,偷起東西來手就像長了眼睛,一下就能心想事成地拿到錢和物。他沒費吹灰之力,梭到伍柳氏睡屋隔壁那一間屋,打開柜子,摸到一大袋硬邦邦的東西。從袋口里摸進去,哈,銀子!掂了掂,沉甸甸的。樓西暗自一喜,估計下半輩子可以衣食無憂了。叫花子歡喜打爛砂鍋,樓西沒拴牢袋口,兩個銀子滑落出來,當(dāng)兒一聲掉在地上,心子怦咚一跳,忙趴下地,大氣不敢出,腦殼飛速旋轉(zhuǎn),被發(fā)現(xiàn)了咋個辦?
寂靜的黑夜放大了響聲,伍柳氏當(dāng)然聽到了。這個時候,她正被一個男人摟著。男人不是黑狗,是白老二。區(qū)長黑狗在兩河口區(qū)公所,天天新郎,夜夜洞房。伍柳氏一個黃臉婆,一盤根本不想動筷子的白水菜。即使一個月回家一趟,也不因吃膩口了大魚大肉,動動筷子吃點白水菜換個口味。但有一點好,他會把俸祿一文不少拿回家。白老二住在石龍庵坎下河邊上,身強力壯,家窮,四十過了還沒沾過女人身子。伍柳氏要忙要緊就請白老二幫工,幫著幫著便幫出了私情。這時正耕云播雨,聽到清脆的響聲,戛然停止動作,屏聲靜氣聽了一陣,沒有響動,伍柳氏嘴巴湊近白老二耳朵小聲道,可能是耗子。指尖在白老二屁股上輕輕一壓,像啟動了電源開關(guān),白老二又運動起來,一會兒便有了小叫聲。
夜很靜,掉片竹葉在地上,都會濺起震耳的響聲。樓西趴在地面上,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異樣的小叫聲,渾身驟然熱血沸騰,快要燃燒爆炸一般。他心想,好啊,老子不過偷點東西,你個死婆娘居然偷人,還把我嚇著了。他放下提到嗓門眼上的心,站起身,膽子陡然肥壯。本來應(yīng)該悄悄逃走,現(xiàn)在他不怕了,居然放下提在手中的口袋,大著膽子去摸掉在地面上的兩個銀子。好不容易摸到,揣進口袋里,拴緊袋口扛在肩上,也不從原路灶房窗口逃走,而是直接打開正屋雙扇大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樓西膽敢這樣囂張,捏死伍柳氏與白老二行不軌的把柄是一個方面,心里燃燒著報仇的火焰是另一方面。
樓西的山上有兩棵大杉樹,被碾子山譚家人偷砍了。樓西的爹沿著腳印清查過去,查到譚家所為,無奈譚家人多勢眾,惡狗就喂了三條,不要說上門說事,連大門都進不了。那兩棵大杉樹,樓西的爹要砍來改板子給奶奶做壽材的,奶奶已經(jīng)躺在床上說話都提不起氣了,家窮,沒有了樹就沒有了壽材,想不過,大著膽子去找保長黑狗斷公道。黑狗告訴樓西的爹,你來說不行,你的女兒來說,我可以放你一馬。黑狗是一個色鬼,在辦公室專門辟了一間屋,鋪了一張床,叫女兒去,就是把女兒送去讓黑狗糟蹋。樓西的爹寧愿打斷手臂往袖子里藏,也不去找黑狗主持公道,致使樓西的奶奶死后用草席裹著軟埋。樓西氣不過,提起彎刀要去砍黑狗,他爹一把扯住他說,娃兒,你還小,我們不是人家的下飯菜,算嘍。樓西牛踩烏龜背——心里痛,早想報一箭之仇,無奈人小膽量小,時機不成熟,今天總算脧準(zhǔn)出手的機會了。
果然萬事暢通,心想事成,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覺。第二天剛粉粉亮,他就起床去叫王牛兒趕牛馬場。王牛兒背著一個稀眼眼背篼往外走,說,你不說球錢沒得一個嗎,發(fā)橫財了?樓西說,我把身上的虱子捉來賣了。王牛兒翻白眼,你過年吃雀雀兒?樓西說,過年再說過年的事。走!王牛兒站在敞壩中間,有點礙難,怔了怔說,好嘛。轉(zhuǎn)身放背篼,牛黃氏倒洗臉?biāo)匆娏耍话惨菽腥烁皇只锲鹚?,冷下臉子說,你不掰豬草要做啥子呢?王牛兒說,我上街有點事,你喊娃兒去掰。牛黃氏把水噗一聲潑在敞壩頭,惡暴暴地說,和尚搞道士,家不要嘍。王牛兒也不管,跟在樓西身后,趕牛馬場去了。
一路上,樓西興致很高,如同裝滿一肚子高興,涼水井的水一樣要往坎外漫,又努力攔著擋著不讓漫出去。王牛兒說,撿到金磚嘍?樓西說,跟金磚差不多。到了牛馬場街上,樓西去鐘記布攤上扯了一抱藍色家織布,稱了一斤多棉花提著,要回家請劉二伯娘給他做一件新棉襖。到了順河街祥恒飯館,樓西緊了緊拴在爛棉襖上的布帶,請王牛兒進館子。王牛兒不相信是真的。樓西推了他一把,走,進去,尋角落一張四方桌坐下。肩頭搭一塊抹桌帕的跑堂倌迎上來熱情地問,兩位哥子吃點啥子?樓西說,一只白砍雞,兩只鹵豬蹄,一個頭碗,一個燒白,再炒一個腰花。王牛兒說,你點這么多,咋個吃得完喲?樓西說,難得開一盤洋葷,慢慢吃。再來一個火爆肥腸,一斤佛來山燒酒。
樓西吃得萬馬奔騰,山歡水笑。王牛兒吃得烏云朵朵,山重水復(fù)。樓西的臉開始發(fā)紅的時候,終于放出囚禁在心底的興奮,起身湊近王牛兒的耳朵說,昨天晚上我去伍柳氏家發(fā)財嘍。王牛兒右手拿了豬蹄子,送進嘴里啃下一塊,吊了二指寬一綹肉在嘴角上,正伸左手往嘴巴里趕的手指頭驟然死在嘴角上,臉變土色,微微舉著的右手索索抖動,手中的豬蹄子差一點掉在地上。樓西回到座位上坐下,見王牛兒魂喪魄落的樣子,哈哈一笑說,沒有把你的尿泡嚇破噻?王牛兒抬左手衣袖揩了一下嘴巴上的油說,你咋個別個不去惹,去惹黑狗喲?你又不是不曉得,他龜兒心狠手辣,整死人不填命的。伍柳氏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被偷了,肯定要說給黑狗聽。黑狗知道了,喲,會派區(qū)警衛(wèi)隊來查,要查出你干的,你還有活命嗎?說罷把手里拿的豬蹄子放進盤子里,站起來要走。
樓西起身走過去,一把將王牛兒按下座位,伸手把豬蹄子抓起塞進他的手里說,你已經(jīng)吃了,吃了就吐不出來了。他有意恐嚇王牛兒,要是追查起來,我就說是你指使我干的。王牛兒一聽,眼冒金星,身子一軟,手拐子把酒碗帶翻,落下地乓一聲打了個稀爛。飯館里的眼睛們箭一樣射過來,樓西望著眼睛們大聲說,自不小心,驚動四鄰,多有得罪?;剡^頭來壓低聲音對王牛兒說,你這人咋個開不起玩笑呢?弄了半天,你還不曉得我的為人嗎?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就算有個三長兩短,與你沒有一根卵毛的關(guān)系。王牛兒好不容易鎮(zhèn)定下來,但堅決不再吃桌子上的東西了。樓西只好去結(jié)了賬,找老板要了幾張龍華草紙,把剩下的東西能包的包好,用棕葉子拴來提在手里,走出祥恒飯館。
街上人多,樓西要帶王牛兒去洋碼頭燕春樓耍。王牛兒整死個舅子都不去,說婆娘曉得了會要了我的命,掉頭不趕場要回家去了。樓西無奈,好好好,回去嘍回去嘍。
走到?jīng)鱿獪?,樓西說王牛兒,你怕個鳥兒。告訴你,我不但偷黑狗的銀子,我還要偷黑狗的婆娘,你信不信?王牛兒一聳鼻頭子道,除非你不要命了。樓西站住腳,看看前后路上沒有人,盯著王牛兒大聲說,這樣,我們打一個賭,你贏了,我把從黑狗家弄來的銀子全部拿給你,留下一分半文不是父母養(yǎng)的。你賭輸了咋個說?王牛兒突然一股熱氣充盈胸間,脖子一梗道,我手板心頭煎魚給你吃。樓西信心滿滿,兒不煎。王牛兒量著蝦子沒有血地說,要得,兒不煎。
王牛兒說出這一句話時,聲音軟軟的,像熟透了的杮子,不像樓西有底氣,聲音堅硬得像一砣石頭。
3
雞叫二遍,白老二離開伍柳氏溫柔之鄉(xiāng)。
白老二走后,伍柳氏消停下來,手放在小肚子上,似乎嘴里含了一顆薄荷糖,細細地玩味著晚上那一個個龍騰虎躍的場景。她想拋開不想,打一個盹,早點起床做點飯吃了,去趕牛馬場,思緒卻如長江水波蕩洶涌??煨⊙┝?,僵手僵腳的,得扯點布給男人和一雙兒女一人做一雙雞婆鞋。雖然都有,但舊了,兒子費耐,他的那一雙已經(jīng)磨出一個洞了……直到房背后竹林里的麻雀子嘰嘰喳喳吵起來了,伍柳氏才強撐著身子起了床,對著梳妝臺前的鏡子梳好頭發(fā)綰好發(fā)髻,取出銀簪子插好,抻抻衣襟,拍拍散落在身上的發(fā)絲和頭屑,訕訕一笑,生出感慨,這人啦,在床上翻滾時,跟畜牲有啥子區(qū)別?一收拾打扮,又人模人樣起來,可見這人世間的人啦,看起來一個個光光鮮鮮的,私底下究竟是個啥子貨色,鬼才曉得。
伍柳氏走出屋,油然被昨天晚上那當(dāng)兒一聲響動絆住了腳步。當(dāng)時忙著做好耍的事,以為是耗子,不知是不是。她折轉(zhuǎn)身進屋一看,與睡屋相連的那一間屋,門虛開一道縫。她急忙推開進去看,那個漆了紅漆的木柜,大張著嘴向她訴說著不幸。她靠近一看,那大袋銀子不見了,耳門子嗡地一聲響,人一下軟在地上。那間是黑狗的財富屋,黑狗這幾年的金銀財寶,全部放在里面。黑狗最大的精神享受,就是回家的時候,打開袋子清點把玩欣賞?,F(xiàn)在伍柳氏沒看好家,銀子被人偷走了,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嗎?耗子,大耗子!伍柳氏錐心泣血拷問自己,哪一只耗子干的呢?白老二?不可能!他老實本分,我對他這樣好,把身子都給了他,他不可能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情來。是不是白老二起打貓兒心腸,伙起人打我的主意,趁跟我親熱的時候,唆使他人干的呢?白老二一根腸子通屁股,不會有這種心機。夜間聽到的那當(dāng)兒一聲響,應(yīng)該是銀子掉在地上的聲音。她打起精神,卡卡角角滿屋找遍,毫毛都沒有找到一根。她魂不守舍地望著大柜子發(fā)怔,家財被盜,沒有守住,男人曉得了,不休掉自己才怪。一種苦澀味道,在伍柳氏心頭彌漫開去。家里出了大事,她沒有心思煮早飯吃,木立了一陣,準(zhǔn)備去大石包找周八字算算,看哪一個龜兒把財寶給她偷走了。
天色灰蒙蒙霧沉沉的。周八字還沒有起床,周婆婆在掃地,看伍柳氏臉色不好,便問她啥子事?伍柳氏說出了要找的事。周婆婆尖尖腳包得小,走路一丁一拐的,進屋去喊周八字起床。一袋煙工夫,她出屋告訴伍柳氏,當(dāng)家的說,偷東西的人,是從西南方向來的,遠近不出兩里路,年紀(jì)四十來歲。當(dāng)家的還說,你家里最近要出比丟了金銀財寶更兇的事。
伍柳氏一聽,嚇得直抖,哆嗦著手從包包里摸出方方帕子,打開拿出十個銅板給周婆婆。周婆婆伸手擋住說,當(dāng)家的說不收你的錢。伍柳氏曉得周八字的規(guī)矩,來人八字不好,或者有兇災(zāi)一類事者概不收錢。她縮回手,把銅板包好揣進包包,說了一聲麻煩了后走了。
從周八字說的方向、遠近和人的年紀(jì),伍柳氏清楚,這人是樓西。她沒有多想,直接去了樓西家里。
一把鐵鎖倒掛在門扣上,冷著臉大聲告訴伍柳氏,主人不在家。
伍柳氏要是有特異功能就能看見,這時樓西和王牛兒剛好一前一后走進祥恒飯館,拉板凳坐下,財大氣粗地喊跑堂倌點菜。伍柳氏沮喪地拉拉門扣,拍拍門面,那張受看的鵝蛋臉上,無奈與失望比賽著看誰生長得更加蓬勃。同時蓬勃生長起來的是信念和決心,坐在門口等,哪怕你上天入地,等你到死!
等啦等啦,等瘦了日子,等瘋了念頭。昨天晚上放縱,體力消耗大,都晌午了,肚子餓得巴著背脊骨了,還不見樓西的影子。當(dāng)時心里急,心想要不到好長時間,找了樓西再回家煮飯吃。圈里的雞鴨也沒有放出來,豬也沒有喂,肯定跟我一樣餓慘了。有啥子辦法呢?就算全部餓死,也管不到幾個錢。干脆去區(qū)公所給男人說,讓他回來找樓西。不行,自己沒有看住家,他曉得了,不把我捶成肉醬?還是等吧,等樓西回來,盡量給他說好話下矮樁,分一些銀子給他都要得,只要能拿回多數(shù)就阿彌陀佛了。要是他不還,就嚇唬他,在他家尋死覓活,說變成鬼都不放過他。
午飯過一點,樓西一身酒氣回來了。伍柳氏見了,像迎接闊別多年的丈夫,精心釀造出一臉燦爛的笑容迎上去,嘴巴蜜蜜甜地招呼道,回來了?
樓西偏過頭仰著臉明知故問,你在這里做啥子?
伍柳氏語調(diào)溫和地說,有事找你。
樓西暗自高興,送貨上門嗦。卻又當(dāng)婊子又立牌坊地說,一個女人,黃天白日的來找一個單身漢,你不怕惹人閑話我還怕哩。說著從褲腰帶上取下鑰匙開門進屋。伍柳氏跟著進去。樓西說,你進來做啥子?伍柳氏說,我也不繞彎子,昨天晚上我家里落了銀子,我猜測是你干的。樓西扭頭望著她道,你別胡亂說,拿證據(jù)出來看。拿不出來,你就是冤枉好人。伍柳氏說,除了你還有誰?這樣吧,你把銀子還給我,我會拿出一部分酬謝你的。你要是不拿出來,我去告官,清查到你,我想幫你求情都不得行了。樓西冷冷一笑道,我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你要告就去告吧,我奉陪到底。你去區(qū)里告,我就去縣里告;你去縣里告,我就去區(qū)公署告。你男人一溝子的屎,未必我還怕了你?明人不做暗事,我就偷了你家東西,你敢把我咋個?別的不說,我把銀子交出去,也可以判你男人行賄受賄、貪臟枉法的罪。你也不是好東西,給你男人戴綠帽子,我告給你男人聽,你會落得個啥子下場,相信你比哪個都清楚。
樓西這話,全是掐著伍柳氏七寸子說的。伍柳氏聽過后徹底傻了眼,準(zhǔn)備的一籮筐軟硬皆施威逼利誘的話,現(xiàn)在全都說不出口來,可又不甘被樓西這樣掐著七寸子,鴨子死了嘴殼硬道,你這樣做又有好下場?你偷東西從古到今都是要治罪的,就算官府要治我男人的罪,他也會先把你治了再說。
樓西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拍拍腰眼道,好啊,我一個穿爛襖子破鞋子的,還怕你穿長袍馬褂的?你要叫我魚死,我先叫你網(wǎng)破。說著,倒身斜靠在屋角落里那張竹架子床上。
伍柳氏垂手站在門枋一側(cè),聽樓西語氣很硬,知道遇到了死對頭,軟處在人家手里捏頭,現(xiàn)在只有說好話說軟話,請求他原諒寬恕。柳伍氏勾了幾根擋在眼睛面前的發(fā)絲,別在耳輪子上,低低切切地說,對不起,我收回剛才說的話。這個事情,算我婦人之見,你不要見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萬望你放我一馬。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記在心頭,想方設(shè)法報答你。這一輩子報答不了,下輩子變牛變馬都報答你。
樓西酒意煙消云散,看著這個歲數(shù)跟自己差不多的瓜子臉女人,想起昨天晚上聽到的同白老二弄出的聲息,想起父親找她男人黑狗斷理,黑狗要他大姐去找才接招的往事,一個欲望混雜著報復(fù)的意念,猶如破土的春筍在心頭嗖嗖嗖地拔節(jié)上長。他手摸下巴,微微偏過頭,放松繃緊的臉,說話腔調(diào)變得狎昵,你咋個報答我呢?伍柳氏弱弱地說,我分十分之一的銀子給你。樓西說,我不要銀子,要別的東西。伍柳氏說,只要我有,你要啥子就給你啥子。樓西眼睛在伍柳氏身上搓來揉去的,最后落在伍柳氏胸口墳起的兩個小山包上道,我要你。伍柳氏臉一紅,惶然低下頭,手指在衣角上抖抖索索地摸捏著,腳尖碾著地面一節(jié)小柴棍兒。樓西見沒反對,知道這婆娘為了索回銀子,已經(jīng)豁出去了,也不客氣,伸手一抱把她摟來撂在床上,剮衣退褲,餓狗撲食一樣撲了過去。
伍柳氏沒有絲毫反抗,一副要殺要剮隨便的情態(tài)。事畢,她穿戴完畢,理理發(fā)絲道,你要啥子我都給你了,把東西還給我噻。
樓西拴著褲帶嬉皮笑臉地說,嘻嘻,我拿走的,不過是你家里的九牛一毛,只要你家黑狗還在官位上,銀子就像長江水一樣滾滾流來,你何必在乎這幾個錢?當(dāng)送我一個紅包。
有了肉體關(guān)系,伍柳氏說話膽子大了起來,男子漢大丈夫的,說話要算話。
樓西流里流氣地說,現(xiàn)在我們兩個已經(jīng)合為一體了,不存在說話算不算數(shù),你的我的沒必要分得那樣清楚的,未必你有吃我沒得吃,你會忍心讓我餓肚皮嗎?我向你保證,你沒得吃的了,我有,盡管來找我。
伍柳氏見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要不回來被偷走的銀子,汪一聲哭了,樓西,你不要這樣沒良心啊。
樓西撇撇嘴皮,良心?你男人為了當(dāng)官,做關(guān)山人刮毒事的時候,講良心沒有?算嘍,不要扯遠嘍,人家說,聰明的兔子三個窩窩,現(xiàn)在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外乎把銀子放一點在我這里罷了。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面對無賴,伍柳氏束手無策,再也想不出別的應(yīng)對辦法,只好收住哭說,我服了你。這兩件事,你千萬要替我保住秘密,不要說出去。
樓西狡黠地笑笑,嘴里說著肯定肯定,心中則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我菜板上的肉,要切要宰就看我的心情咋個樣子了。
伍柳氏前腳走,樓西后腳就去找王牛兒兌現(xiàn)打的賭。
王牛兒趕場回家,挨了牛黃氏一頓臭罵,只好實受,乖乖地拿起鋤頭去地里薅菜。樓西壓抑不住興奮地喊道,王牛兒,我來吃你手掌心煎的魚。王牛兒立了鋤頭望著樓西,一臉懵懂,啥子魚喲。樓西說,啥子魚,你不是說我把伍柳氏拿下了,你手掌心頭煎魚給我吃嗎?我已經(jīng)把她拿下了,快點把魚煎給我吃。王牛兒說,你吹嘛。說著,往手心里吐了一團口水,搓了搓,又躬腰薅起菜來。樓西說,真的,還是送上門等著的。不信我們再賭一把,不要說我去喊,就是你去喊,說我有事找她,保證她扯開兩腳就來了。
王牛兒忙著手上的活路說,亂想齋粑吃。還是我路上給你說的,要想辦法消災(zāi)。不然,看黑狗曉得追究起來,你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
話音剛落,六個身穿黑警服的人,腰扎牛皮帶,背著大蓋槍,兩腳生風(fēng)地從巖邊上走過來了。王牛兒的心猛一激靈,糟了,肯定是黑狗曉得家頭的銀子被偷了,派區(qū)警衛(wèi)隊來抓人。他抬頭看樓西,跑得像一只野兔,一閃身就消失在他房當(dāng)頭的竹林里。那六個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從王牛兒門前那條大路下去,過大石包,徑直朝石板灘黑狗家走去。
石板灘有一個狹長的石頭斜坡,下大雨田里的水滿了,就從斜坡上往下流故名。石板灘離巖邊上一兩里路,但彎來繞去的,要走十多分鐘。樓西躲在王牛兒房背后竹林里那一根杉樹下面,那里能看清黑狗家的房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路人走進黑狗家的敞壩,裝了一肚子的狐疑,他們?nèi)ズ诠芳易錾蹲幽??是不是去叫伍柳氏帶路來抓我呢?忽然身邊有響動,嚇得猛一抽搐,見是王牛兒,吐了一口氣說,嚇?biāo)牢覈D。
天呈鉛灰色,河風(fēng)吹在臉上冷冰冰的。那六個人去了石板灘將近半個時辰,出來變成了七人,多出的伍柳氏,醒目地走在第三。路過巖邊上時,王牛兒和樓西才看清楚,伍柳氏是被捆著的,頭發(fā)散亂,身子微微前躬。直到背影消失在巖邊上那條路邊長滿鐵線草的沙沙路,樓西才放下懸著的心,明白不是抓他的。隨即又把心提在嗓門眼上,抓伍柳氏做啥子呢?
關(guān)山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臉上無一不是疑問。
白老二也看到了,他正翹著那個褲子補了兩塊大疤疤的屁股,在石板灘下面河溝里扎泥干子戽水捉魚。伍柳氏喜歡吃黃辣丁湯,他準(zhǔn)備捉幾條黃辣丁給伍柳氏提去做夜飯菜。伍柳氏的兒女走人戶要明天才回來,還可以陪伍柳氏睡一晚上??上惚P打錯了,伍柳氏被抓走了。莫非昨天晚上的事黑狗曉得了?捉奸捉雙,咋個沒來把我一起抓走呢?
4
伍柳氏家里出事,事前有預(yù)兆。除了周八字陰陽八卦預(yù)測,還有胡炳星香樟樹斷了樹枝。
據(jù)傳這是一棵千年香樟樹,兩抱多大。詭異得很,只要香樟樹朝哪個方向斷了樹枝,哪個方向不遭天災(zāi)就要出人禍。早晨起來,胡炳星打開大門,見香樟樹下橫躺著一根手膀子粗的樹枝,兀自一驚。昨晚冷是冷,但清風(fēng)啞靜的,咋個會吹斷樹枝呢?走進樹身一看,那個缽缽一樣大的樹瘤上,冒出兩顆亮晶晶、小指頭大的水珠子,樹哭嘍!樹枝是朝石板灘方向斷的,胡炳星一怔,不曉得這個方向又要出啥子幺蛾子。
下午,胡炳星在青菜地里扯草草,見一路人馬背著槍,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關(guān)山,直撲黑狗家,抓走了伍柳氏,恍然大悟,禍?zhǔn)侣湓诤诠芳伊?,是哪股水發(fā)了?他很好奇,心想白老二經(jīng)常幫伍柳氏做事,在伍家進進出出的,應(yīng)該曉得原因。他的香樟樹,黑狗當(dāng)保長時,曾想霸占砍來改板子修房子,居然說是他祖先栽的,被胡炳星的前輩霸占去了。你說怪不怪,黑狗帶著人去砍樹子,不管哪個,只要舉起斧頭,肚子馬上痛得刀絞,黃豆大的汗水像斷線的珍珠一樣往下落;放下斧頭,肚子馬上就不痛了。從此再沒有哪個人敢心存雜念,對香樟樹動刀動斧了。雖然香樟樹沒被黑狗砍去,但胡炳星心里記下了這個仇。加上黑狗在鄉(xiāng)間豪強霸道,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樣子,胡炳星抱的態(tài)度是惹不起躲得起。現(xiàn)在黑狗家里出事了,阿彌陀佛,他看見報應(yīng)了,要把原因搞清楚,當(dāng)喇叭說給眾人聽。
天打雞麻眼的時候,胡炳星去了白老二家。白老二坐在家門口抽悶煙,胡炳星問他,你的老漢呢?白老二說睡了。他拉板凳讓胡炳星坐。胡炳星很神密也很直接地問他,呃,你曉得伍柳氏咋個被抓了啵?白老二正在咀嚼伍柳氏的味道,也確實不清楚伍柳氏被抓走的原因,以堅定的搖頭回答了胡炳星的提問。胡炳星說,你不是跟伍柳氏啷好的嗎?白老二聽胡炳星這樣說,如同奸情敗露,胡炳星知道了,有意來挖苦他一樣,一下冒火了,哪個跟她倆個好?胡炳星與白老二不同輩,平時也沒有多少交往,見白老二耍態(tài)度,忙收回進一步向他打聽消息的念頭,改口道,不曉得就算了嘛,做起那秋風(fēng)黑臉的樣子做啥子?掉頭走了。
第二天早晨,有人主動上門給胡炳星送來消息——也送來后悔。
胡炳星在掃敞壩,有人招呼他,你啷勤快的做啥子?抬頭看,劉家廟劉二伯爺嘴里拗著一根葉子煙桿兒,背著一雙手,從巖邊上大路走過來,驚訝道,你的腿好了?他和劉二伯爺有一點掛角親,前幾天還去看望過劉二伯爺,腿灌散痰已經(jīng)生蛆,躺在床上,說話都提不起氣來,說自己快要死了。胡炳星還安慰他,你是善人,盡做好事,菩薩會保佑你。
劉二伯爺噗一口吹掉煙鍋巴,抖抖煙油把煙桿兒別在腰眼上,對胡炳星說,前天晚上,有一個白胡子老者兒來寄宿,看到我腿爛了,倒了一點藥粉粉給我敷,立即止住了痛,半夜時候黃水就干了,可以下地走路了。昨天早晨又給我扯了一把草草藥,叫你二表嬸煎水給我吃。你說神奇不嘛,我的腿一下就好了,你看,沒有一點痕跡。劉二伯爺說著,撈起褲管給胡炳星看,還叭叭叭地拍了三下腿板子。
胡炳星湊上前一看,果然跟沒病過一樣,忙問,那個老者兒是不是穿一件麻灰色長衫子,一雙閹耳草鞋,白胡子快要垂攏胸口了?劉二伯爺說,就是。胡炳星一下僵住了。
胡炳星的老婆胡陽氏,是一個病坨坨藥罐罐,常年咳嗽,瘊包氣喘。天氣稍有變化,不是發(fā)燒就是感冒,人瘦得光眼骨碌,像一根藤藤,連掃地的力氣也沒有。整天抬一把竹椅子,天氣好安在香樟樹下,天氣不好安在大門口,軟癱癱地躺在上面,跟死了差不多。胡炳星和兩個兒子,當(dāng)長年掙得的牛工錢,都化成了黑乎乎的藥湯湯,流進了胡陽氏連張開都很吃力的嘴里。胡炳星生活過得很壓抑,只要回家看到病妻,不管心情有多快活,會像天空展翅飛翔的鳥兒,被一槍擊中叭一聲掉在地上。香樟是神樹,周圍鄉(xiāng)鄰哪個感冒咳嗽,來刮點老樹皮,或者取一節(jié)樹枝去煎水喝;生瘡起包,摘幾片樹葉搗爛來敷,藥到病除,但對胡陽氏一點效果也沒有。周八字說,這香樟樹,對外人起作用,對你家人就不起作用,只能占一頭。你前輩已經(jīng)承諾對外人起作用,所以對你家人就不起作用。胡炳星動過把香樟樹砍了的念頭,但樹是祖先留下來的,他砍了,要背上不肖子孫的罵名;對外人起作用是做好事,是修陰功德澤;再則看見黑狗和來的人舉刀砍時,痛得遍地打滾,哇哇亂叫的情景,也不敢以身去試。
胡炳星腸子都悔青了,想說這個老者兒來找過我寄歇,我沒贊成。話到嘴邊卡住了。想想吧,要是我同意那老者兒寄歇,他看到我婆娘不好,肯定像看見劉二伯爺一樣,用神藥給她醫(yī)治,說不定今天也做得活路了。呃,那白胡子老者兒是不是看見我婆娘病得惱火,來給她醫(yī),以寄歇為由頭,看我接不接待他,接待就醫(yī),不接待就走呢?想到這一層,胡炳星更是后悔得想拿腦殼去撞墻。這時傳來胡陽氏一陣暴咳,有點回不過氣來。胡炳星心一軟,痛悔地說,我該得留他住,幫我婆娘醫(yī)一下病的。他眼睛落在劉二伯爺清瘦的臉上問,你曉得那個老者兒到哪里去了啵?劉二伯爺說,大清早出去扯來一把草草藥拿給你二表嬸,你二表嬸說煮早飯給他吃,轉(zhuǎn)一個背,人花花兒都沒得了。
是啊,神仙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胡炳星長長地嗨了一聲,搖了搖頭,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問,那老者兒拿給你的草草藥吃完沒有?劉二伯爺說,吃完了,藥渣渣像還沒有倒。胡炳星說,藥渣渣拿給我試一下。說著,把糞瓢往糞桶里一放,要跟劉二伯爺一路去拿藥渣渣。
路上,劉二伯爺問,昨下午幾個背大蓋槍的去抓伍柳氏,你看見沒有?正問在胡炳星關(guān)心的事上,他答道,看見了,伍柳氏咋個挨抓的嘛?
關(guān)山,劉二伯爺算消息靈通人士。雖然半年來疾病纏身,但并不影響他的消息收集。他說,黑狗出事了,來抄家,沒有抄到啥子?xùn)|西,就把伍柳氏抓走了。胡炳星說,黑狗那樣歪那樣惡的人,哪個敢惹他?劉二伯爺說,惡人還有惡人收。聽說他串通縣黨部的人,要刺殺谷縣長奪位。谷縣長收到密報,當(dāng)機立斷,出動縣警備局,抓捕了黑狗和他的同伙。按縣警備局掌握的情況,黑狗貪腐銀兩應(yīng)該很多,結(jié)果抄家一分一文都沒抄到,覺得非常奇怪,就把伍柳氏抓走了。
胡炳星聽得膽戰(zhàn)心驚,又揚眉吐氣。到了劉二伯爺家,劉二伯娘剛把藥渣端去倒在晾姜葉下面的垃圾坑里了。胡炳星也不嫌棄,要去撿。劉二伯爺遞給他一張草紙,他把能撿的全都撿了起來,包好拿回家,清洗了一遍,熬了一小碗給婆娘胡陽氏喝。神了,胡陽氏喝下喉嚨,胸悶氣緊,四肢無力的痼疾瞬間消失,陡然心舒氣暢,渾身通泰起來;試著下地走走,一點兒也不累和喘了。胡炳星長長地吐出一口,對婆娘檢討道,那天晚上那個白胡子老者兒來寄歇,要是答應(yīng)他住,他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下午再煎來喝,胡陽氏說一股白開水味道,沒有一點藥氣氣了,倒嘍。胡炳星說,不,你把鍋燒辣,我來焙干,拿鏘箍兒舂成粉粉吞開水。胡陽氏說要得。
話剛完,門口光線一陰,側(cè)過頭看,樓西和王牛兒抬了一圈黃麻索子,咚一聲撂在他的家門口。天氣寒冷,但樓西仍然解開了拴住爛襖子的那一根布帶,露出黑乎乎的胸口。他叫劉二伯娘做的新棉襖,正在趕做過程中。樓西心急,巴不得布料棉花一擱,新棉被就穿在了身上。劉二伯娘說,再快也要三天。王牛兒也抬熱了,敞天了棉衣,露出婆娘給他縫的家織布對襟子貼身內(nèi)衣。
胡炳星驚回首,望著地上蛇一樣盤著的索子問,你們這是做啥子?樓西沒有正面回答,從爛棉襖中摸出一個銀子,遞給胡炳星說,你跑一趟路,去牛馬場割一些肉,打幾斤酒回來,在你家里弄一頓飯來吃。胡炳星一臉懵懂,你這是啥子意思?樓西白了他一眼道,快點去辦。胡炳星點點頭,拿出幾片葉子煙,叫樓西和王牛兒裹來燒;掉頭安排胡陽氏,你去把藥焙干,我回來舂。提起墻壁處的莢背子掛在肩膀上,牛馬場割肉打酒去了。
胡陽氏去焙藥,樓西和王牛兒一人裹了一支煙,點燃叭著,搬了索子,朝屋外面走去。
樓西昨下午見伍柳氏被抓走后,一晚上誠惶誠恐,想,伍柳氏要是禁不住拷問,交待銀兩被他偷了,追查起來,他不僅雞飛蛋打,還有牢獄之災(zāi)。他憂思百結(jié),咋個整好?最好找一個既隱蔽又安全的地方,把銀子藏起來。就算伍柳氏坦白了,官府來找,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說拿賊拿贓,量他們也不敢把我咋個辦。就算把我抓去關(guān)起,嚴刑拷打我也不怕,痛苦一陣子,舒服一輩子,挨打關(guān)監(jiān)算是我付出的成本,我偷到銀子還偷到了人,世間好事不可能讓我一個人占完噻。
藏哪里?家里當(dāng)然不行,哪怕沉到茅廁。放王牛兒那里也要不得。劉二伯爺可靠,但多一個人曉得,就多一份危險。哪里好呢?樓西眼前閃過一道光,一個地方浮現(xiàn)眼前,神仙洞。
巖邊上胡炳星敞壩外邊,有一個數(shù)十丈高的寡巖,休說人與獸,連鳥也罕至。石壁上有一個地方向內(nèi)凹陷,有一根小碗粗的血藤,聽說割來泡酒喝,不僅能治百病,還能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但有神仙守護,沒有人割得到。樓西十八歲那年,父親重病,方圓幾十里的醫(yī)生都請遍了,還是醫(yī)不好,命懸一脈。樓西意想天開,鋌而走險,請陡坎子馮索匠紡了一根數(shù)十丈長、鍋鏟把把粗細的黃麻索子,請了兩個人幫忙抬去,一端套死在胡炳星門口那一棵香樟樹上,一端拴在他的腰眼上,把磨得鋒快的彎刀別在腰間,叫王牛兒和胡炳星幫忙,慢慢地把他放下去。他看見那里有一個大石洞,又寬又平,能擺下十多張飯桌。看來神仙洞名不虛傳。血藤離洞口有一米多遠,他歇了一口氣,正要探身過去割血藤,河對岸菜壩有人大喊,小伙子,有一個白胡子老者兒,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刀,要砍你的索子。樓西不敢再動,索子一斷,就會掉下寡巖,摔死在亂石包上,只好放棄念頭,猴子一樣吊著索子爬上去。他想,把銀子藏在神仙洞,就算有人知道了,也沒辦法拿到。那一根黃麻索子,丟在豬圈屋一個角落里,快二十年了,前不久還看見,還用得不呢?樓西翻身下床,點了油燈去看,黃麻索子蟒蛇一樣盤踞在豬圈左邊角落里。他翻過母親死后再沒喂過豬的豬圈,拉起一看,似乎還可以用,暗自一喜,用力一扯,三股紡成的索子斷了一股,肯定用不得了。高巖懸墜,性命攸關(guān),必須要至少鐮刀把粗細的新麻索子才行,得花點銀子,找馮索匠重新紡一根。
樓西大清早起來,繞著巖邊上看了一趟那地方,覺得辦法可行,便揣了兩個銀子,叫王牛兒跟他一路,去老房子請馮索匠紡來索子。他和王牛兒把索子一端拴死在香樟樹上,另一端拴在腰上,即便失手,也不會摔下巖去。
天上有幾朵火燒云,四望明凈,樓西像當(dāng)年一樣,兩腿和雙腳同時夾緊索子,雙手吊住,猴子一樣慢慢往下梭去,獲得成功。他很高興,看了神仙洞,確實是一個安全可靠的地方,又吊著索子爬上去,回家把那袋銀子扛來,用了兩根籮索綁來背在背上,像剛才探試的樣子吊著索子梭下去。背上有點沉,下滑得快,他咬緊牙,腿夾腳蹬,把銀子放在神仙洞最角落的一塊石板上,撿了幾塊石頭砌了一個方盒子遮擋住,確認放好后,在洞左一塊石頭上坐了一陣,燒了一支煙,又吊著索子攀爬上去。手掌傳來疼痛,伸在眼前一看,磨出血了。他沒多管,叫王牛兒收了索子,抬去放在了王牛兒的灰房屋頭。
再到胡炳星家里,胡炳星已經(jīng)從牛馬場割好肉買了酒回來。胡陽氏的病基本好了,胡炳星把肉酒交給她,叫她把火燒大點煮飯,他去地里扯蘿卜蔥蔥蒜苗,再砍一窩白菜,掐一把菜苔子。胡陽氏說她已經(jīng)從地里辦回來了。見胡陽氏臉上有了紅暈,又能做家務(wù)活了,胡炳星心里噴出一汪高興,說,那我找鏘箍兒舂藥面面,你吃了就徹底好完了。他找出鏘箍兒,一邊舀水清洗一邊發(fā)感慨,看來為人不能太吝嗇了,該做的好事善事要多做一點。
5
伍柳氏第二天下午回到石板灘。這女子看起來很溫順,想不到很有心計,曉得黑狗把貪霸的銀子往家里搬,會加重治罪。這都其次,關(guān)鍵會牽扯出她通奸的丑事,要是說出來,她在關(guān)山根本沒臉做人。真是嘴巴硬當(dāng)三副拳頭打,她一問三不知,死不承認;還豬八戒過河倒打一釘耙,說黑狗不拿錢回家,我一個婦道人家,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也養(yǎng)不活一家人。她要求谷縣長主持公道,以后發(fā)黑狗薪俸,只發(fā)一半給黑狗,留一半她領(lǐng)來養(yǎng)家糊口。谷縣長看著伍柳氏心生憐憫,黑狗在外日嫖夜賭,花天酒地,縱然有一份薪俸,縱然不擇手段把轄區(qū)地皮刮干凈,也填不滿揮霍無度的窟窿,只苦了這個黃臉婆,弱女子,苦命人。驅(qū)趕蒼蠅一樣,手往外揚揚,掉頭對負責(zé)拷問的縣警備局局長說,把她放了。
樓西虛驚了一場,伍柳氏安然,他便無恙。
有恙的是周八字。他眼睛弱視,長年累月大門不出,竟然受到牽連。
這事說起讓人啼笑皆非。兩天后的中午,關(guān)山薄霧繚繞,寒風(fēng)輕吹,一個縣警察用一根籮索,拴著周八字的雙手,如牽豬牽羊去街上賣一樣,牽著周八字走,后面跟著四個背大蓋槍的警察。消息靈通的劉二伯爺說,是谷縣長親自下命令逮捕的。
劉二伯爺還說,算八字的人,算得到別人的命,算不到自己的命。周八字弄不好老命都會搭上。
關(guān)押黑狗的地方,是縣警察局的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五六平方米,丟了兩把谷草在地面上??看暗慕锹?,一個黑不溜秋的屎尿罐罐,似乎張著大嘴嘲笑他,你也有今天?從天上陡然掉進深淵的黑狗,輪番拷打?qū)徲嵍冀?jīng)歷了,這個地方也就無可挑剔了。他受了皮肉之苦,又穿得單薄,渾身又痛又冷,根本睡不著,死狗一樣蜷縮在屋角里,惴惴地想,不清楚保得保不住這一條命,能找周八字算個命就好了。
這一輩子,黑狗最信服的人只有一個,周八字。從當(dāng)甲長、保長、鄉(xiāng)長、區(qū)長,每一步周八字都給他算得很準(zhǔn)。黑狗當(dāng)上區(qū)長后,進取欲望強烈,板凳還沒有坐熱,又做起當(dāng)縣長的春秋大夢。源于給行政公署魏專員走得近。魏專員喜歡攆山打獵,兩河口背后那一道山梁野物很多,地上跑的野豬、山羊、獾、豹、兔之流,林中飛的錦雞、斑鳩、畫眉、麻雀一類,都是山珍美味。再則兩河口坎下就是長江,江團、巖鯉、清鲅、白鱔、水鼻子等,要多好吃有多好吃。這水陸一夾攻,魏專員很快喜歡上了兩河口這個地方,有事無事就往兩河口跑,甚至西康省來人也往這里領(lǐng)。黑狗搖頭擺尾,有心巴結(jié),處事八面玲瓏,深得魏專員喜歡。開始,魏專員要去青龍放松,都要給谷縣長打一個招呼。過了一段時間,招呼都不給谷縣長打一個,帶上三五個人,直接到兩河口來了。黑狗狂妄,吹噓自己在魏專員心目中的地位超過了谷縣長。話傳到谷縣長耳朵里,谷縣長大為不爽,想把黑狗拿下,忌憚魏專員,便在心頭種下恨。川南匪患嚴重,魏專員剿匪不力,省主席王隆基批評他,匪不打打獵,好,你就安心去打獵吧。手一揮,解了魏專員的職,委任的龔專員,曾是谷縣長上司。谷縣長有恃無恐,說黑狗通匪,沒費吹灰之力把黑狗拿下。
黑狗意識到自己下了笨棋時為時已晚。他喜歡在鞋墊底下放幾張金元券,聊備不時之需,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他透過地下室門洞,用手招來獄卒,一陣言來語去,取出鞋墊下的金元券,請獄卒幫忙,去他老家找周八字算運程,有沒有斷頭之災(zāi);要是有,咋個化解?獄卒誠信,按黑狗提示,去找了周八字。周八字沒說啥子,畫了兩道護身符,叫轉(zhuǎn)給黑狗,揣在貼身衣裳包包里頭,方可沒事。黑狗得到護身符后,奉為至寶,以為會化險為夷。再者時局混亂,他同悍匪壯麻子是拜把子弟兄,壯麻子會設(shè)法營救他。這樣。黑狗有了膽子,面對審訊,傲慢對待,甚至嘲笑審問者,看哪個笑到最后。谷縣長奇怪,如今你已是我的階下囚,只要我發(fā)一句話,要你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天,竟敢如此囂張?叫警察局嚴刑拷問,得知有周八字的護身符保佑,心里好笑,叫警察局把周八字抓來,看他的符身護能不能保住黑狗老命。要是保住了,拜周八字為太師爺;保不住,連周八字一起槍斃。獄卒們把鐵鏈子在手里搖得嘩嘩作響。周八字臉上看不出表情,捋捋胡須道,請谷縣長仔細看看我那符上寫的啥子?谷縣長粗黑的眉毛揚了揚,向侍候在身旁那位威風(fēng)凜凜的警察招了招手。警察會意,把兩張符捧給谷縣長。谷縣長放在桌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寫的啥子字,說,你這不是戲弄本官的鬼畫符嗎?周八字說,請谷縣長把兩張符拼在一起看不就清楚了?谷縣長耐住性子,拼在一起看了一陣,還是認不出來。周八字說,一張是言和車,一張是青和斤,“請斬”啊。黑狗多年魚肉鄉(xiāng)鄰,作惡多端,罪大惡極,萬望谷縣長明察秋毫,順從民意,除惡務(wù)盡。
谷縣長恍然大悟,伸手在腦門兒上搔了搔,訕訕一笑,未必我要殺他,還用得著你來指揮?轉(zhuǎn)念一想,人家又說得合情合理,放了他吧,又有點愚弄本官。他皺了皺眉頭,拿起桌子右邊的驚堂木,叭一聲拍在桌面上,厲聲喝斥道,你擾亂本大人正常辦公秩序,關(guān)兩天黑屋。放回去后,不準(zhǔn)再操舊業(yè),否則罰你的款,治你的罪。
黑狗挨槍斃了。公開處決那一天,雷電交加,暴雨傾盆,伍柳氏收尸吃盡苦頭。關(guān)山有一塊公共墓地,村里的人死了,都可以抬到這里安埋。但幾戶被黑狗整傷心了的人家拗起,堅決不準(zhǔn)黑狗埋在關(guān)山,說挨敲沙罐的人,埋進關(guān)山壞風(fēng)水。伍柳氏傻了眼,不埋在關(guān)山又埋在哪里?伍柳氏沒有辦法,一家一家地跪著求情,最后把黑狗埋在關(guān)山一坨石包卡卡里。
樓西還算存良心,伍柳氏向他求情的時候,眼光色迷迷的。見伍柳氏要下跪磕頭,他一把抓起伍柳氏,俠義地說,做人要有骨頭。你回去準(zhǔn)備好安葬的一攤子事,哪個要站出來阻攔,我找哪個說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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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望龍山的路上,走著一個穿爛襖子的人。他雙手攏在胸前,頭時不時地左脧右望,察看有沒有人跟蹤他。沒事閑逛的劉二伯爺,從一壟竹子前走過來,招呼他,白老二,哪里去喲?白老二嚇得一跳,扯草草塞笆簍道,我去方碑有點事。
有一句話叫裝豬吃象,心里明亮。白老二就屬這種人。他是夾舌子,聽他說話是一件痛苦的事,樣子也憨頭憨腦的,心頭卻揣著一把鋸鋸鐮,啞狡猾,獵獲伍柳氏就是一個例證。要不是樓西偷東西聽到水響,戳穿了兩人私情,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一個是官太太,雇主,平時穿戴伸伸展展;一個是秋娃兒,長工,經(jīng)常兩腳泥一身臟,竟然會搞到一起。
事后有人說,母狗不翹尾巴,牙狗敢爬背嗎?又有人說,八成是白老二霸王硬上弓,伍柳氏啞巴吃黃連。
不管咋個說,既成事實,誰主動誰被動全都無所謂?,F(xiàn)在有所謂的是,白老二嘗到味道后,從此整個心思全部放在了伍柳氏身上。
白老二不曉得樓西偷了伍柳氏的銀子,第二天早晨在石板灘對面山坡上轉(zhuǎn)悠時,見伍柳氏去了周八字家,又去了樓西家。他覺得奇怪,這伍柳氏去樓西那里做啥子呢?都半天了,還守在樓西家門口。他想去看一眼,但畏懼樓西,怕招惹上了燒不燃煙,只能團魚抱蛋隔河照。吃過午飯了,才見樓西偏翹打翹回家來。他急步去了樓西房背后,躲在那窩葉子有一些泛黃的竹籠里。樓西的房子是篾巴■■夾的墻壁,不隔音,知道樓西偷了伍柳氏的銀子。當(dāng)聽到伍柳氏追討,樓西耍賴,要挾伍柳氏上床,弄得竹架架床嘰嘎嘰嘎大叫不止時,他心里貓抓著一樣難受,在地面找了一砣拳頭大的鋼硪寶兒捏在手里,想一腳踹倒篾巴■■,乓一聲砸在樓西頭頂上,叫他腦殼開花,嗚乎哀哉。正當(dāng)他妒火熊熊,抬腳要踹時,眼前閃過一道電光,殺人要償命,自己要被敲沙罐。他站住了,聽屋里的竹架架床銷聲斂息了,他咚一聲把鋼硪寶兒狠狠地砸在竹子上撤退了。伍柳氏回家,要從大石包過。他快步走到大石包,背著一雙手,裝著若無其事瞎溜達,等伍柳氏路過時攔住她,問她出了啥子事?轉(zhuǎn)念一想,關(guān)山到處是眼睛,黃天白日攔住伍柳氏問不好。她愛吃酸菜黃辣丁,干脆去溪溝里去捉一點,擦黑時候給她提過去,晚上又在她那里過夜。想起過夜,他耳邊又響起了樓西竹床嘰嘎嘰嘎叫的聲音,心里有一種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滋味。沒想到半下午的時候,伍柳氏被警察抓走了。他一頭霧水,這警察不抓樓西,反而抓伍柳氏呢?第二天下午伍柳氏回來了,白老二松了一口氣。伍柳氏的兩個娃兒走人戶還沒有回來,天快黑盡的時候,他肥著膽子去了伍柳氏家。敲門,伍柳氏隔著門問,哪個?白老二的心子快要跳出胸腔,我,我。伍柳氏說,你走吧,不要來找我了。白老二一聽,頓時涼了半截,不敢硬來,木立了一陣,只好悻悻然滾蛋。
白老二心頭非常失落,認為這個故障是樓西制造的,他把心頭的恨全部轉(zhuǎn)移到了樓西頭上??伤窇謽俏鳎桓艺腥菢俏?。咋個辦?只能借刀殺人。咋個借?二舅在望龍山悍匪壯麻子手下當(dāng)差,去給二舅通風(fēng)報信,讓壯麻子來收拾樓西。壯麻子神槍手,槍法準(zhǔn)得很。練打槍時,專打人們提在手里去買油買鹽的瓶瓶罐罐,后來打人穿在腳上的草鞋鼻子;再后來是打香火,晚上點燃一排香,他掏出手槍,一槍打熄一根,彈無虛發(fā),百發(fā)百中。
哪個?不準(zhǔn)動!這天上午,白老二氣喘吁吁地爬上望龍山巖口,被一聲斷喝嚇了一跳。抬頭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端槍瞄著他的胸口問。我我找我二二二舅,有重重要事事告告訴他。哪個是你二舅?丁丁丁蔭南。小伙子見白老二是一個夾舌子,沒好氣地說,原地等著。那小伙子叫另一個端著槍的小伙子看守住他,消失在巖口那道石門里。
巖口風(fēng)大,嗚嗚嗚地吹著。白老二走熱解開了紐子,很快冷得清鼻子長流。好一陣,那個消失的小伙子才來喊他,跟他一路去找二舅。白老二把要找的事悄悄地告訴了二舅。二舅把眼睛盯在他臉上問,情況真不真實?白老二打包票,絕對對對真實,說假假話砍砍砍我腦腦殼。
7
人生,最怕危險逼近面前還渾然不覺。當(dāng)十多個土匪荷槍實彈,包圍了樓西那兩間半爛茅草房,樓西還在床上做著美夢。
樓西夢見自己做了新郎倌,花號聲聲,鑼鼓陣陣中,擁了新娘子,吹吹打打走進洞房,坐下床邊要伸手掀開新娘紅蓋頭時,咚的一聲悶響,大門被人踹爛倒在了地面上。他驚身坐起,見猩紅的火把照耀下,幾張猙獰的臉和幾管黑洞洞的槍口瞄著他。一個絡(luò)腮胡、臉相兇神惡煞的土匪,舉著手槍,一爪抓起蓋在他身上的鋪蓋摔在地上,厲聲吼道,起來。
樓西一臉懵懂,梭下床,伸手拿床頭請劉二伯娘做的新棉襖來穿,絡(luò)腮胡一腳踢在他的手骭上,喝令道,把從伍家偷的銀子拿出來!樓西明白咋個一回事了,只穿著一件塌身衣裳,冷,縮肩抱臂,一口否定道,沒有的事。絡(luò)腮胡眼睛一瞪,槍口在樓西眼睛面前一晃一晃地說,你他媽的是不是活膩了?另一個長條臉土匪上前一步,推了樓西一掌,趕快給老子拿出來!樓西鎮(zhèn)定道,沒有的事,不信你們隨便找。找到了,要腦殼我不給耳朵。絡(luò)腮胡槍筒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然后一揮,你他媽不見棺材不掉淚。搜——
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在岑寂的黑夜里響起。樓西蹲下身子抱成一團,思緒翻滾,這狗日的咋個曉得我有銀子呢?未必胡炳星、王牛兒走漏了風(fēng)聲?不可能。伍柳氏把事情說出去了?他問過伍柳氏,縣警備局抓她去審訊,她矢口否定家里有銀子才被放回家的,應(yīng)該不會串通土匪來搶他。想不出哪里出了問題,他只有靜靜地等他們?nèi)ニ选?/p>
房前屋后,掘地三尺;茅廁也打撈了,一無所獲。
說,藏到哪里去了?絡(luò)腮胡眼珠瞪成牛卵子,又把槍掏出來指著樓西的腦門子。樓西冷得打篩殼子,死豬不怕開水燙,說,我仰起睡有一條球,撲起睡球都沒得,哪里會有銀子嘛。
四支油筒火焰騰騰,土匪們的眼睛差參不齊地落在絡(luò)腮胡臉上,豎起耳朵聽發(fā)話。絡(luò)腮胡掃了幾張臉一眼說,不給他一點厲害,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捆起來喂蚊子。
幾個土匪眼眨眉毛動,找了半天沒找到現(xiàn)成的繩子,從屋角的一只爛籮筐上,抽下那一根筷頭子粗細且打了一個結(jié)的籮索,將樓西反手捆起來,推倒在屋角里,一個下巴有點翹的土匪,見床邊上小木桶里有小半桶洗腳水,提起來,兜頭給樓西潑去。
油筒火焰搖擺不定,屋里時明時暗。絡(luò)腮胡子猙獰的臉被鍍得銅紅,對蜷曲在屋角的樓西厲聲喝斥道,銀子藏到哪里去了,拿出來!
樓西顫抖著身子說,你們不是翻箱倒柜找了嗎,哪里有銀子嘛。他告誡自己,只要你整不死我,就別想讓我交出銀子;不,你幾爺子兇神惡煞的樣子,整死我都不會交出來。心一橫,樓西覺得一下就沒有好冷了。
絡(luò)腮胡哼哼兩聲出門去了,問隱身在房當(dāng)頭上竹林里的白老二,是不是說了假話?白老二站起身,可能蹲久了頭發(fā)暈,往前竄了一下,扶住竹子,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才說完下面的話,我沒有說假話,不信你去問伍柳氏。他有一回在牛馬場摸包包被抓著了,把銀子塞進屁眼里,打死都不承認,后來夾不住了屙出來,當(dāng)場抓住了把柄才承認。
天色一分一分地明亮起來,絡(luò)腮胡仰頭一望,又是一個陰天。他有一點疲倦,打了一個呵欠。量白老二也不敢說假話,現(xiàn)在要緊的是撬開樓西的嘴,究竟把銀子藏在哪里去了。怎么撬?只有上刑。絡(luò)腮胡子向兩個精壯強悍的土匪招手道,弄他龜兒吊鴨兒浮水。
吊鴨兒浮水要在后頸窩處打一個活扣,把手骭反背扭在身后纏緊,將繩頭從活扣中穿過去,雙腳吊離地面。這很折磨人,捆綁時稍微粗魯一點會弄斷手骭。
不好找地方吊。找來找去,找到胡炳星家門前那棵香樟樹。他們把樓西押去吊在了樹上。樓西的衣衫褲子是濕的,河風(fēng)一吹,很快失去知覺;吊離地面,手膀子傳出錐心的疼痛,但很快麻木。人,只要死都不怕,這世上就沒有任何可怕的了。樓西橫下一條心,整死也不說出銀子藏在了哪里。
絡(luò)腮胡從胡炳星家里抱來一大捆煙,散給眾匪徒,說大家熬了夜,叭桿煙提提神。胡炳星想今天沒把煙背去牛馬場賣,結(jié)果被這一伙土匪逼他拿了出來。叫他拿煙時,那個嘴有一點歪的土匪,有意把槍拴拉得嘩啦嘩啦響,意思很明顯,敢不拿出來,老子的槍走火就怪不得我了。
樓西像等著開膛的豬一樣吊在樹上,靜靜地,一動不動。絡(luò)腮胡子抽完煙,噗一聲吹掉煙鍋巴,手一揮,兄弟們,這個龜兒子見了棺材也不掉淚,棍棒伺候。拴著話尾,槍托、亂棍像往籮筐里倒梨子一樣落在樓西身上。樓西盡管皮開肉綻,但早已經(jīng)失去知覺,也就沒有多少痛感,卻把王牛兒嚇得尿流。
天剛麻麻亮,王牛兒起來解手,聽見胡炳星那面鬧哄哄的,去看,樓西被吊在樹上,幾個土匪抽打著他,血從胸口、腿板子上冒出,順腳尖流到地面上,轉(zhuǎn)身要走。白老二瞥見他,悄悄靠近絡(luò)腮胡,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王牛兒跟他他兩個穿穿穿連襠襠褲,應(yīng)該曉曉得銀子藏藏藏在了哪哪里。絡(luò)腮胡叫王牛兒站住,指揮了兩個匪徒把王牛兒抓過來。絡(luò)腮胡盯著王牛兒的眼睛問,樓西把偷的銀子藏到哪里去了?你說出來有獎勵;不說,樓西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王牛兒膽子小,嚇得渾身打抖。絡(luò)腮胡下巴一抬,對兩個揪住他的匪徒說,吊起來!王牛兒嚇慌了,我說。他往巖邊上一指,下面神仙洞里。絡(luò)腮胡抱著一雙手,斜睨著王牛兒沒說話。王牛兒見絡(luò)腮胡眼光殺人,忙說,說了假話你把我殺了。
王牛兒帶絡(luò)腮胡和幾個匪徒,指認了確切地點,講了隱藏經(jīng)過,并同三個匪徒一路回家抬來黃麻索子。
事后,樓西問王牛兒,你咋個出賣我?王牛兒脖子一梗,卵賣。命都沒得了,銀子拿來陪葬?
按照王牛兒的說法,黃麻索子一端拴在香樟樹上。拴好后,絡(luò)腮胡子瞟了一眼吊在樹上昏迷過去的樓西,叫胡炳星找來一個■背子,眼睛落在王牛兒臉上,要叫他下神仙洞背銀子。擔(dān)心王牛兒不老實,藏匿轉(zhuǎn)移,便改口指著兩個年輕力壯的匪娃子,你兩個下去。兩個匪娃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都望向絡(luò)腮胡。絡(luò)腮胡指著眉骨高的那一個匪娃子說,你先去。那匪娃子臉上泛起畏難神色,走向刑場一樣走到神仙洞頂上,向下望了望,回轉(zhuǎn)身,撿起蛇一樣盤在地上的索子,一端在腰上纏了兩圈拴死,背了■背子,囑咐兩個人把他慢慢放下去。
匪娃子到神仙洞頂上時,頭朝里腳朝外地趴下地面,慢慢倒退著往外梭,試著試著總算梭出寡巖。當(dāng)索子放下去三四丈時,放索子的兩個土匪突然屁股著地,仰面朝天摔倒,索子斷了。砰!神仙洞下蕩起一聲回響,下去的那個匪娃子摔在江邊一坨三尖石上,腦漿迸濺,血染河灘。
三個匪徒從石龍庵繞到神仙洞下的河邊去收尸,一個從菜壩過河去趕場的老人說,那個小伙子吊下去的時候,看見神仙洞走出來一個白胡子老者兒,拿著一把亮光光的菜刀砍索子。匪徒們看索子斷口,齊齊切切的,確實為利刀所斷。匪徒們在沙壩里撬了一坑,草草地埋了摔死的匪娃子,撿起索子,回到胡炳星敞壩。絡(luò)腮胡指著一個四十來歲、中等個子的土匪說,你把索子結(jié)好。移目向另一個矮墩墩的匪娃子說,你去。矮墩墩匪娃子眼光畏怯地回望了一眼,動作遲緩地接過中等個子土匪結(jié)好的索子,仿照前一個匪娃子的做法,把索子拴在腰間系了一個死結(jié),一個響頭跪在中等個子匪徒腳下說,二叔,要是我有一個三長兩短,我娘就拜托你照顧了。接著又頭觸地磕了兩個響頭。中等個子匪徒伸手把他拉起來,說,你娃不要說一些不吉利的話,蔣家菩薩供得高,不會有事的,盡管放心大膽去。
矮墩墩匪娃子仿照前一個匪娃子趴下退著梭下寡巖,聽見河對岸菜壩有人大喊,下去不得,有一個白胡子老者兒,舉著刀在神仙洞口等著的。
所有人都聽見了。中等個子走到絡(luò)腮胡面前說,老大,去不得的,命要緊。叫那個姓王的去。
站在一旁的王牛兒,被兩個土匪推在絡(luò)腮胡面前。絡(luò)腮胡說,你去。背上來后,分你一份。王牛兒驟間臉色變黑嘴皮變?yōu)酰哙轮f,我不敢。絡(luò)腮胡掏槍頂著王牛兒腦袋說,你他媽不想活了?王牛兒雙手抱著頭,瞬間,人已經(jīng)軟在地上,尿濕了褲襠。狗屎糊不上墻,絡(luò)腮胡與中等個子土匪對望了一眼。中等個子土匪說,叫樓西去。絡(luò)腮胡雙手叉在腰眼上,前后走了幾步,望著吊在樹上的樓西說,把他放下來。
樓西奄奄一息,不省人事。胡炳星抱來一床鋪蓋,一半墊一半蓋著樓西。胡陽氏端來一碗稀飯喂樓西。樓西嘴唇緊閉,慢慢有所松動,費了半天工夫才喂完。土匪們已餓了,叫胡炳星煮飯吃,還抓了那兩只生蛋雞婆殺來燉湯。胡炳星心子都痛脫了,又不敢得罪土匪,只能打斷牙齒往肚子里吞。
晌午時候樓西蘇醒過來。
威逼樓西去神仙洞把銀子背上來,是接近傍晚的事了。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土匪們把索子強行綁在樓西身上。奪銀心切的絡(luò)腮胡,對遍體鱗傷的樓西說,你把銀子裝在■背子里背穩(wěn),不需要用力,我們在上面收索子把你拉上來就行嘍。一趟少背點,多去兩趟。言畢,把樓西從神仙洞頂推了下去。
樓西事后向人說起那時的心情,是一萬個不情愿!為擺脫絡(luò)腮胡的折磨,先下神仙洞再說。就算死在洞里,也不會把銀子背上去。
樓西正是這樣做的。神仙洞上不沾天,下不著地,他在里面整整待了三個月,關(guān)山人都認為他必死無疑了。要吃啊,銀子不能當(dāng)飯。是那個找胡炳星寄歇時見過一面的白胡子老者兒——樓西喊他老神仙——救了他,一天端一碗血藤血漿給他喝,讓他活了下來。樓西再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時,紅頭花色,精神汪汪。那一伙土匪,不敢下去,在胡炳星家里干巴巴地守了十多天,只好撤退。
8
樓西房子側(cè)邊有一棵紅泡柑樹,酒杯子大,稀稀疏疏地結(jié)了幾個果子,開始打紅色了。他伸手摘了一個,剝了一瓣放進嘴里,又酸又麻又苦,吐不是吞不是。這正契合他這時的心境。
這幾天,老神仙告別的話時刻在他耳洞里回響:你的銀子,我給你看管好,任何人拿不走一分一文。你要用的時候,不必再吊索子下來取,在神仙洞頂上喊我即可。但我提醒你,要改邪歸正,多做好事,將功補過,今后遇上翻不過的門坎我會幫助你的。樓西點頭應(yīng)諾,暗下決心改邪歸正,和關(guān)山人搞好關(guān)系。他征求劉二伯爺和王牛兒的意見,買兩條大肥豬殺起辦九大碗,隆重招待關(guān)山人一頓。他廣撒英雄貼,席辦起等,關(guān)山大多數(shù)人不領(lǐng)情,找出各種各樣借口推辭不去,說出的話很刺耳。
吃你有錢人的飯,耽擱我無錢人的工。
沒得過豬肉吃,也見過豬走草。
偷人家的錢來擺譜,有本事自己掙錢請客。
哼哼,貓哭耗子假慈悲,你不要記著偷我,比請我吃肉還好。
樓西再次強烈地感受到品行不好,受人白眼的那個滋味。他呸一聲吐掉口中的柑子,用口水漱了一下口,準(zhǔn)備去找王牛兒擺擺龍門陣散散心。
走到大石包轉(zhuǎn)拐處,碰到張樹生。請吃九大碗,張樹生說牙齒痛。樓西曉得他是借口,不計前嫌,主動招呼道,張老輩,牙齒好沒有?張樹生勉強道,好嘍。樓西說,好了就好。沒話找話問,要去哪里喲?張樹生一臉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冷漠,話中有話道,我們要干才有吃,敢去哪里喲。
張樹生擦身走過去了。樓西望著他的背影,嘴里油然涌出咸津津的尿騷味來。
牛有失腳,馬有漏蹄。那一年樓西偷了石龍庵唐家三只鴨子,唐家人多勢眾,攆上門來找。他慌忙抓住鴨子,扭斷脖子,反剪翅膀押死,藏在床上,用鋪蓋蓋著。走頭的漢子腰粗膀圓,陰沉著臉指著他的鼻子問,你偷我家鴨子沒有?他堅信嘴硬當(dāng)三副拳頭打,說,你不要血口噴人,誰偷你的鴨子了?漢子手一揮,找。他想嚇退他們,伸手攔住,沒找到咋個說?漢子抬手劈開他的手骭,火爆爆地說,你說咋個說就咋個說。幾個人分頭卡卡角角找遍了,都沒發(fā)現(xiàn),面面相覷。樓西逼視著漢子叫拿話出來說??赡苷咴谌ノ魈炻飞系哪且恢淮舐轼啠瑧嵑迾俏魈灰樍?,“嘎”一聲從鋪蓋下面鉆出來,撲扇著翅膀竄到漢子腳面前,似乎大聲說,我愿意充當(dāng)物證。漢子二活沒說,一拳頭打在樓西鼻梁上,樓西鼻血一飆就出來了。接著,幾雙拳頭像擂鼓,幾雙腳像踢足球,密集地落在樓西身上。直到打了一個半死,那幾個人才提了死鴨子,罵罵咧咧走了。
樓西蜷曲在門背后的地面上,稍一動彈便牽筋動骨地痛。懷疑打成了內(nèi)傷,童子尿治療內(nèi)傷有獨特療效,他熬到打雞麻眼時候,掙扎著爬到一灣之隔的張樹生家,要小二娃屙半碗童子尿給他喝。半月前樓西才偷過張家地里的白菜和青菜,張樹生忍氣吞聲,昨晚上見唐家攆上門打樓西,他拱手作揖道,打得好打得好。這來找小二娃童子尿喝,心里罵道,醫(yī)好了又好來偷我東西嗦。他把小二娃喊進屋,叫他待著不要出去,從碗柜著拿了一個大碗,進茅房掏出排尿工具屙了大半碗尿,端出去遞給了樓西。
樓西一邊說多謝,一邊伸手接過來喝,咸津津的,一股騷臭味像餓慌了的野狗直往鼻孔里撲。童子尿不騷臭,還有絲絲清香與回甜。樓西曉得挨張樹生整了,張樹生望著他,不好倒掉,捏著鼻子吃沖菜,管你童子尿還是大人尿,總有一點效果。強忍著喝下去,喝完揩了一下嘴巴,把碗還給張樹生,又說了一聲多謝。
從此,那種咸津津中夾雜著騷臭的味道,時常在口腔盤旋。
樓西原來走路,手是攏進袖筒里的,要么抱在胸口上,現(xiàn)在有錢了,胸口挺起來了,手便背在了身后??斓酵跖嚎蚕拢匆娭芏?、斑鳩、狗兒在田巴凼頭搞水,聽見一個娃兒說了一聲三只手來了,像彈簧彈起撒開兩腿就跑。樓西說,不要跑,我買糖給你們吃。三個娃兒跑得更快。樓西眼光拴著他們的身影,心里酸溜溜的,望著他們又在大十挑田角玩耍起來,陡然折轉(zhuǎn)身,朝石龍庵走去。
石龍庵靠近河邊,有一座廟子,河對岸菜壩的人,過河來趕牛馬場,經(jīng)常在廟子里等船。肖孃孃守廟子,擺了一個小攤攤兒,賣些針頭線腦,麩醋醬油,糖果糕點。樓西來到廟子,過河船還在對岸,十來個等船的人,身子一陣躁動,眼睛箭一樣嗖嗖嗖地射向他。他曾經(jīng)在這里作過孽,扒光一個女人賣了一條架子豬的錢。那女人上船摸包包開過河錢,發(fā)覺錢沒了,“哇”一聲號啕大哭起來,怕回家挨打,要去跳河。一個男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船上好心勸著,幫她開了過河錢,又拼湊了幾個銅板給她拿回家,她才停了哭。樓西在石龍庵坡上看見了這一幕,硬著心腸加快了腳下步伐。他曉得,這個時候被抓住了,不捶死他都要打他一個養(yǎng)老疾。
肖孃孃白了樓西一眼,用草紙包了鹽巴,遞給一個穿補疤疤家機布衣裳的老媽子,故作驚訝道,哎呀,今天起仙風(fēng),把你吹起來了?聽說你發(fā)大財了?樓西說,發(fā)啥子財喲,到你這里來發(fā)嗎?肖孃孃說,我這里來發(fā),怕工錢都沒得,你還是到別處去發(fā)吧。樓西指著那個海碗口大的玻璃罐子說,買十塊扇子糖。肖孃孃心里一陰,曉得他的買的意思,不賣又不行,不情愿地拿著糖說,小娃兒啦?咋個還要吃扇子糖喲。
樓西拿了糖,摸出錢來付。肖孃孃一愣,想客套一句算了嘛,又怕客套成真,還是收了錢。
樓西把糖揣在身上走了,悄無聲息地走到大十挑田角,對專心致志翹著屁股用竹椏枝戳田里蝌蚪的三個娃兒說,來,吃糖。邊說邊舉起扇子糖來。
三個娃兒見了樓西,又想跑。樓西堵死在路頭上,跑不了,眼光落在了樓西手里的扇子糖上。樓西說,喊我好,我拿糖給你們吃。三個娃兒怔在那里沒說話。樓西舉了一塊糖在周二娃眼睛面前說,喊我好,這一塊給你吃。周二娃怯怯地望了樓西一眼,又把眼光望在地面上。樓西把糖舉在斑鳩眼睛面前說,來,你喊我好,我拿給你吃。斑鳩嘴角動了動,看看糖又看看樓西的臉,看看樓西的臉又看看糖。樓西鼓勵道,喊噻。斑鳩終于抗不住誘惑,像被人捏著喉嚨似地喊道,三只手好。樓西臉一沉,三只手還好?重喊。斑鳩曉得喊錯了,慌不擇言道,三只手不好。樓西瞪了斑鳩一眼,亂說,得不到吃。邊說邊把糖舉在了狗兒眼睛面前,差點碰著了狗兒的鼻子,來,你喊。狗兒喉嚨里早已伸出手想拿糖,神態(tài)凝凝滯滯聲音卻洪洪亮亮地說,你好。樓西心潮一蕩,眼窩子一熱,一輩子從小起盡挨人罵,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是白眼,終于聽見有人喊他一聲好了,盡管是引誘的,言不由衷的,但還是真切地品嘗到了受人尊敬的那種美妙滋味,一臉陽光地說好好好,給你糖吃。他剝了扇子糖直接喂進狗兒嘴巴里。狗兒吮了一口,甜進心了,又補了一句,關(guān)山你最好。樓西開懷哈哈大笑,哎喲糖甜狗兒的嘴巴更甜,來來來。說著抓了應(yīng)該是五顆糖摁進狗兒手里。狗兒得了糖,高興慌了,撒開兩腳丫直往家里跑。
狗兒的家在大石包坎上,離大十挑只隔四根田坎。樓西望見狗兒的娘在掃敞壩,狗兒跑到娘面前,伸出兩只手拿糖給娘。娘把掃把換在左手上,右手朝狗兒伸去,胳膊一揚,把糖扔進敞壩邊上的臭水凼里。樓西心緒一落千丈,把手中剩的幾顆糖摔進田里,對周二娃和斑鳩說,要吃下田去撿。
狗兒娘姓李,李棒客的四妹。樓西心頭郁悶慘了,再啟步朝王牛兒家里走時,油然想起李棒客來。
李棒客不是一個好人,爭強好斗,幾乎把關(guān)上山的人得罪完了,在四里坡?lián)屓藭r,挨亂棒打了,爬回家死在屋里。李棒客住在燒香埂反背,同樓西家只隔一條小路和一面斜坡。那天早晨,樓西打開大門,一股惡心臭氣鉆進鼻孔,他打了一個干嘔。哪里飄來的呢?他聳著鼻頭子找到李棒客家門口,見白滾滾的肥蛆爬出門外。他瞬間明白,李棒客孤人一個,無人收尸,死在屋頭已經(jīng)臭了。聽說尸水粘在人身上,粘到哪里,哪里的肉就要爛,他不可能去給李棒客收尸,但又要臭著他,咋個辦?他去找李棒客的四妹交涉,四妹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與她無關(guān)。樓西只好干瞪著眼睛去找王牛兒。王牛兒摳了摳腦殼說,他親妹都不管,哪個還去管呢?干脆點一把火把房子給他熛球嘍。樓西覺得只有這個辦法了,叫王牛兒跟他一路去燒。李棒客尸體燒不化完,臭味還在,叫王牛兒在灰燼上蓋了厚厚一層也才避開。樓西由此想到自己,跟李棒客一樣,把關(guān)山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李棒客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禁不住長嘆了一口氣??焖氖畾q的人了,聽劉二伯爺?shù)膭?,趁手頭有幾個錢,趕緊娶一個婆娘生兩個娃兒。
想起成親,樓西心頭很不好受。黃花閨女娶不到了,能娶一個過婚嫂就不錯了。他深感失落,瞟了一眼天光,思緒一下拴在家景衰敗的伍柳氏身上。
9
伍柳氏吃午飯了,紅苕稀飯,一碗牛皮菜和一碗泡酸菜。兩個娃兒不吃,筷子在碗里攪來攪去的。伍柳氏看在眼里,鼻子陣陣發(fā)酸。這種吃食,退回去兩個月,只能喂豬。有啥子辦法呢?黑狗出事,家里被縣警備局前后梳了三遍,幸好家中銀子被樓西偷去了,因禍得福,讓黑狗落了一個清白的名聲,她也沒背窩藏罪黑鍋。家里已經(jīng)窮得像水洗過一樣,只要值得到幾文錢的東西,包括首飾,都被縣警備局搜走了,糧倉里的谷子、苞谷也被拍賣掉了,好在留的那一拌桶喂豬的秕殼谷子和紅苕沒人買,可以將就吃,不然連吃的也沒得。
紅苕吃多了倒酸,大娃兒筷子在碗了攪了半天,把紅苕搛在桌面上喝稀飯。伍柳氏突然冒火,一筷頭子敲在他的頭上。白老二急忙伸手擋住筷子,把自己的半碗稀飯倒給大娃兒。伍柳氏說,不要將就慣了。
門口一陰,出現(xiàn)一個人。伍柳氏正眼一看,是樓西。提了一包白糖一包冬條一包梨丸,草紙包著的,說來混一頓晌午飯吃。見白老二居然坐在桌子上方,猛然一怔。伍柳氏白了他一眼,埋頭吃飯,動作遲鈍下來。白老二站起身,要招呼樓西坐,伍柳氏咳了一聲,白老二僵住了。樓西遭遇冷落,沒話找話,聽說你生病了,我來看看你,送你二兩糖化開水喝。說著把提的糖放在一張小桌兒上。伍柳氏放下碗筷走過去,拿起糖,摁回樓西手里說,受不起你的大禮,你拿回去慢慢吃。樓西接住又放回小桌兒上,說不客氣,一點小意思。感覺這里不是久留之地,說改天再來看你。盯了白老二一眼,扭頭走了。伍柳氏拿起糖,追出屋說,把糖拿走。樓西快步疾走,伍柳氏攆不上。敞壩邊上有一個坎子,樓西走到坎子下面時,伍柳氏把糖給他摔了下去。樓西沒接,掉在地上,糖撒一地如盛開的菊花。兩個娃兒見了,喜滋滋地去撿來吃,伍柳氏不準(zhǔn),拿了杈頭掃把,掃進牛滾凼里。樓西邊走邊回頭看,伍柳氏的舉動,刀一樣插進心窩子。你一個男人挨槍斃了的寡母子,有啥子了不起嘛,也敢瞧不起我……
路旁是一片冬水寒田,風(fēng)吹著,泛著粼粼波光,樓西突然覺得水在笑。那一灣灣一塝塝的田,全是伍家的,以前黑狗不是強行霸占,就是贓款收買。被處決后,縣警備局要拍賣,沒多少人買得起,一兩個月了,只賣掉三四十畝,還有兩百多畝。樓西想,銀子放起不生兒,干脆把這一些田全部買下,請王牛兒來管理,成了大戶人家,好討一門親,讓伍柳氏你個瓜婆娘看看,到時候你墊起腳給老子舔屁股,老子還嫌你舌頭粗了。對了,老神仙說的要多做好事,等以后有錢了,多去做一些修橋補路的善事,盡力改變關(guān)山人對自己的看法。
主意一定,樓西去找王牛兒,要把想法告訴他。
王牛兒在薅冬莧菜,樓西喊住他,一五一十說了想法。王牛兒眼珠子一亮,肯定道,你總算想到正事上了。錢,用一個少一個,你這樣做,錢就生兒了。樓西說,你曉得我種不來田,管不來家,你以后就幫我管這一攤子事。我有吃你就有吃。王牛兒家境貧寒,聽他這樣一說,忙點頭啄腦應(yīng)承道,要得要得。
說干就干。王牛兒出面,找到拍賣伍家田土的人,把沒有賣出去的全部買了下來,同時添置了很多生產(chǎn)生活必需用品。雖說那一袋銀子花去了一大半,但樓西心里從未有過的踏實,感覺半輩子像水上浮萍東飄西蕩,現(xiàn)在終于像一棵樹,把根深深地扎在了關(guān)山的泥巴里了,有如一身大汗,洗了一個熱水澡一樣通透爽快。
時間過得快,幾陣風(fēng)吹,幾場雨淋,就是清明節(jié)了。樓西很神氣,倒背著雙手,逡巡在田埂上,望著灣灣塝塝長封林了的秧苗,他揣測皇帝出巡的味道也不過如此。秧子綠油油的,風(fēng)吹得一起一伏,樓西覺得,那是給他作揖請安。在田間地頭,家里院壩,王牛兒幾次扳著指頭給他算賬,像這個年辰收成,不出三年,就會收回買田土花的銀兩。鄉(xiāng)鄰四眾,特別是劉二伯爺,都夸樓西這一步棋走對了,今后肯定會發(fā)大財。周八字卻說樓西走的這一步是死棋。樓西向周八字討要說法,周八字一口氣接不上來,手一伸,腳一蹬,一命嗚乎了。樓西冷冷一笑,活眼現(xiàn)報,說我的冤枉話,羨慕忌妒我,不得好死。
樓西慢步在田埂上,扭動脖子四處張望,不經(jīng)意間又望出了一件遭關(guān)山人咒罵的刮毒事來。
伍柳氏住在石板灘,一座四合院,十多年前黑狗修的,亮堂寬敞,左青龍右白虎,風(fēng)水很好。房背后有一個小山包,長滿柏樹楨楠香樟,門前一個河溝,一股水從房子側(cè)邊石板灘上流下來,匯進河溝里,左盤右繞從石龍庵流進長江。樓西望見,白老二和伍柳氏在溪溝邊上挖土栽菜,一幅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的恩愛場面,忘記了老神仙的囑咐,忌妒的火苗砰一聲點燃心頭的新仇舊恨,抬腿朝溪溝邊上栽菜的伍柳氏和白老二走過去。已經(jīng)走到兩人身后了,兩人還沒察覺,專心致志地忙著手上的活路,他咳了一聲嗽,算是打招呼。兩顆頭扭了過來。后腦勺梳有發(fā)髻的那一顆,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掉轉(zhuǎn)頭繼續(xù)栽菜去了。莊莊頭發(fā)那一顆,臉上泛起不像哭也不像笑、想招呼又不曉得咋個招呼的表情。樓西指著說,地是我的,你們不能在這里栽菜。
這地,白老二一手一腳從溪溝里挖泥巴壘起來的,可以歸白老二所有。但挨鄰側(cè)近的田土樓西全部買完了的,說是他的也有理由。一句話,就看哪個的拳頭硬了。伍柳氏明白自己的拳頭硬不過樓西,站起身來,把手中的菜秧子扔進溪溝里,招呼白老二走。白老二提起鋤頭,朝樓西尷尬地笑笑,跟在伍柳氏屁股后頭走了。
樓西僵立在那里,臉上涂了海椒水一樣辣乎乎的。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心潮翻卷,你看不起我,哼哼,老子再拿點顏色給你看看!他眼光追著伍柳氏和白老二的后背大聲道,喂,給你們說,你們進出石板灘的路,也是我出錢買了的,要走得給過路費,一個銅板走一次。
伍柳氏和白老二驟然站往,掉轉(zhuǎn)頭殺了他一眼,又擰過頭走了。樓西聽得清楚,腳步聲滿含氣憤與譴責(zé)。他討了一門親,那女子叫梅冬桂,兩河口街上人,娘家是大戶人家,男人是土匪頭子,關(guān)口搶人時被亂槍打死。梅冬桂來看親時,對樓西有一兩百石租子的田土滿意,但對房子很不滿意,提出要樓西修好房子才嫁過來??粗榱习桌隙熳叩匠▔芜吷?,又一個歹意在心里發(fā)芽,給我滾出石板灘去,不要在老子眼睛邊上晃來晃去的。
當(dāng)天晚上,王牛兒走進石板灘,要買伍柳氏的房子。
王牛兒說得很好聽,你家人少,住這樣寬的房子,屋都難得打掃,不如搬到河邊上去住,把房子賣幾個錢捏在手頭。
白老二的房子在石龍庵下去一點的河邊上,三間垮流垮滴的土墻房子。氣憤也要有本錢,也要有資格。伍柳氏曉得這是樓西的鬼點子,斗不過人家,光氣憤沒有用,便小聲對白老二說,人窮一點苦一點沒關(guān)系,順心就好,走開讓他算嘍。白老二沒張嘴,從鼻腔里發(fā)出一個渾濁厚重的聲音,嗯。
從此,關(guān)山的人背地里除喊樓西三只手外,又給了他一個烏骨雞的外號,罵他屁眼兒心心都是黑的,砍人家的竹子,還要扳人家的筍子。
10
樓西從小就有小偷小摸習(xí)慣,串親戚走人戶,哪怕一顆胡豆一支筷子,都要偷走心頭才舒服。父母丟盡臉面,經(jīng)常黃荊棍兒抽得他在地上打滾,但狗就改不了吃屎的德性。父母把他沒辦法,罵他,一個人,逗人咒罵不好;萬眾人都在咒罵你,遲早一天你會活眼現(xiàn)報。
可惜樓西父母死得早,沒看到罵樓西的話罵得準(zhǔn)不準(zhǔn)。樓西說他媽老漢是病死的,但關(guān)山年紀(jì)稍微大一點的人都說,是被樓西氣死的。
眨一個眼睛,谷子抽穗揚花了,性子急的開始甩籽。樓西穿著一件陰丹布長衫,嘴里銜著那一根魚骨頭葉子煙桿兒,漫步在田埂上。風(fēng)吹著稻子一起一伏的,他不無得意地自語道,不錯,王牛兒說今年又有好收成,看樣子不假。前兩年收成不錯,今年這一季收上坎,買田土的本錢差不多收回來了,以后就是純賺了。老神仙說得對,有錢了一定多點做好事,背了一輩子的罵名,盡量賺點名聲回來。嗯,先在涼溪溝修一座橋,熱天漲水,大家趕牛馬場要轉(zhuǎn)五六里路。他愉快地想著,有人招呼他?;剡^頭一看,劉二伯爺從對面大路走過來。他問,哪兒去來?劉二伯爺說,兩河口。
樓西敬重劉二伯爺,在田角處碰面,主動把煙桿兒遞給劉二伯爺說,胡炳星新上坎的福煙,味道很周正。劉二伯爺接過叭了兩口還給樓西,略帶神秘地說,給你說一個事,要土改了。樓西正把煙桿栽進嘴里,僵住手問,啥子土改?劉二伯爺說,就是把你的田土,全部拿出來,分給沒田沒土的窮人。樓西問,他們要拿錢給我不呢?劉二伯爺說,錢,望山錢,等著嘛。你田土不是請人做,就是租出去收租子,剝削農(nóng)民,不弄你來斗爭就對得起你了。好,天快黑了,我要趕緊回家,你劉二伯娘涼了,我要找草草藥煎水給她喝。
望著劉二伯爺慢慢消失的身影,樓西閑適的心境雷聲大作,風(fēng)雨交加。怪不得上午在石龍庵坎下碰見白老二,一輩子低三下四,從來不敢正眼看他的人,居然昂起一個膽巴腦殼,從他面前走過時,還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當(dāng)時還想,你雜種腰桿硬了?看老子一棒棒給你敲斷。
梅冬桂在廚房炒回鍋牛皮菜,見樓西出門時像吃了叫雞肉雄赳赳的,回來時成了爆曬的菜秧子,蔫頭蔫腦沒有陽氣,忍不住問,你撞著鬼啦?
樓西沒答白,進睡屋咚一聲躺下,梅冬桂炒好菜,喊他吃飯也不起來吃。他在痛苦的激流里掙扎著,雖然近兩年做了一些善事,比如捐資修擦耳巖的路,出錢建涼溪溝的橋,想逐漸淡化和消除關(guān)山人對他的敵意,但他清楚,自己作孽太多,不會有人站出來為他說活。何況關(guān)山的窮人多,有的多少有一點田土,有的一點都沒得,聽說要分田土給他們,還不高興得跳起來。咋個辦呢?
很快,縣土改工作隊進駐關(guān)山了?;鹋诼暵暎遛r(nóng)會成立了。白老二居然當(dāng)上農(nóng)會主席,背著一把手槍,走路眼睛望著天上,扇得路邊草草東倒西歪。樓西見了,五臟六腑全是仇恨,但臉上則滿是微笑,老遠讓開路。工作隊開會宣傳土改政策,以田土多少劃分成分,啥子地主、富農(nóng)、中農(nóng)、貧農(nóng)、雇農(nóng)。樓西田土最多,他劃不成地主,關(guān)山?jīng)]有一家夠格的了。地主要戴尖尖帽弄來斗,富農(nóng)陪斗。樓西懼怕,有如抽了脊梁骨,人是軟的,沒有一絲陽氣。病急亂投醫(yī),以為私下找一些人,把田土三畝五畝地送一些給他們,自己田土少了,就評不成地主了??墒?,沒有人要他的,包括王牛兒、胡炳星。劉二伯爺說,你不要這送那送禍害人。一天擦黑,他去了白老二家里,提出留過四五畝田土種糧食夠自己吃外,其余的全部拿給村上。石板灘的房子,也還給伍柳氏,他搬回原來的茅草房住。白老二說出的話,一個字一顆釘子釘在他的心頭。白老二說話結(jié)巴,等于多在他心頭釘了一些釘子,這個田田田土,你不能拿給村村上,也不能拿給哪哪個人,等等著下下一步這個再再再說。石灘灘子的房房房子,我我我們也不要,你住住你的。
成分正式劃定,樓西田土最寬,雇長工和收租子吃飯,當(dāng)仁不讓地評為頭號大地主。他得知這一消息,有如五雷擊頂,茶飯不思,僅僅兩天,頭發(fā)變白了,人消瘦得脫了形;從來不怕關(guān)山任何一個人,現(xiàn)在隨便哪個都怕了,包括路都走不穩(wěn)的小娃兒。梅冬桂安慰他,戴尖尖帽就戴尖尖帽,挨斗爭就挨斗爭,又不要你的命,怕啥子嘛。
晚上,梅冬桂二哥專程從兩河口來傳遞消息,還真要樓西的命。二哥心有余悸地說,兩河口大田邊一個姓彭的地主,今天挨槍斃了。你們趕快跑到云南大關(guān)表舅家躲起來,避開風(fēng)頭再說。
分明是熱氣熏人的仲夏,樓西卻感到是寒風(fēng)呼嘯的隆冬。他多少有點自知之明,曉得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還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目光游離,神情絕望地對二哥說,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我都一身的罪了,不想再去連累親戚,也不想連累家人,最好我把冬桂休了,讓她跟你一路回兩河口去住,我就在關(guān)山一步不動。他們要咋個懲罰我,我都實受了。細想來,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自己偷來的、霸來的,自作自受,怪不得哪個。讀私塾時黃老師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當(dāng)時不懂,現(xiàn)在懂了,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賣。
夜里,樓西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半夜后勉強合上眼皮,眼前就出現(xiàn)幻景。天下著瓢潑大雨,關(guān)山男女老少擠滿了胡炳星的敞壩,農(nóng)會主席白老二拔出手槍朝天上一舉喊道,把大大大地主樓樓西揪揪揪出來。他被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反扭著兩只膀子推出來,戴上幾尺高的尖尖帽。白老二又舉槍喊道,這這個地地主家家家伙罪大惡惡極,拉出去槍槍槍斃了要要不要得?群情振奮,拳頭林立,要得!他被那幾個揪著他的漢子,推到神仙洞頂上站著。一個漢子端槍瞄準(zhǔn)他要摳板機,另一個漢子說,節(jié)省一顆子彈,把他龜兒推下摔死算球嘍。拴著話尾沖他背心猛然一推,他頭重腳輕,栽下虛空。一激靈醒了,虛汗直冒,瞬間濕透了汗衫。
他驚身靠著床當(dāng)頭坐起,苦不堪言地搖搖頭,想起老神仙對他說過的,遇到災(zāi)難會解救他。他從窗口望出去,天黑黝黝的,雞叫聲從窗口傳來。他準(zhǔn)備去神仙洞拜見老神仙。隨即起床,穿了一件綠綢長衫,外套有銅色福字圖案的黑色短襖,頭戴一頂黑色瓜皮帽,腳穿一雙黑色圓口布鞋,去了巖邊上,站在神仙洞頂上,親切地呼喊著老神仙。往常一呼即應(yīng),今天喊了半邊沒有回應(yīng)。他焦心若渴,莫非心不誠?他咚一聲跪在地上,繼續(xù)呼喊著,仍然沒有回應(yīng)。他口干舌燥,絕望地站起身,準(zhǔn)備去王牛兒家里找那一根黃麻索子,去神仙洞登門拜求老神仙保佑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原來給王牛兒兩個抬都很吃力的索子,今天一個人掛在肩上就扛來了。他像往常那樣,一端拴在胡炳星門前那一棵香樟樹上,一端拴在腰間,雙手攥緊索子,腳掌吃力地夾住慢慢往下滑?;缴裣啥纯跁r,突然感覺失去重心,像一只麻雀飛起來……
河對岸菜壩有兩個早起趕船過河的人,無意間看見這一情景。向人講述時,一個說,看見一個人,從神仙洞頂上抓住一根索子往下吊,到了洞口,一個白胡子老者兒,拿起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就把索子砍斷了,那個人像一個樹疙篼滾下寡巖。另一個頸子一犟道,不對,那個白胡子老者兒,在神仙洞口伸手接住了吊下巖的那個人,領(lǐng)進神仙洞,對坐在一張桌子上,你一杯我一杯喝起酒來。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