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高一著

魏煒

陳俊凱是楓坪街道的副主任。這天，他正在上班，忽然接到老婆雅芝的電話，說樓上的鄰居欺負(fù)她了，讓他趕快回家。陳俊凱掛了電話，就往家里趕。

說起樓上的鄰居，陳俊凱就頭疼。那兩口子，男的叫孫德廣，做生意賠了，這些日子就在家里晃。女的叫劉春玲，原先幫著老公打理生意，打從老公賠了，她就做上了小時工。前些日子，他家地板漏水，陳俊凱找他們?nèi)フf，孫德廣一翻楞眼說：“你愛咋地咋地，我家就是沒錢修！”陳俊凱只好在頂棚上粘了塊塑料布，讓水往墻邊流。

回到家，陳俊凱問老婆怎么回事。雅芝說她上廁所，風(fēng)把塑料布吹下來了，她被淋了一頭一身，別提有多惡心了，越想越氣，就找樓上去說理?！澳莻€孫德廣那叫一個渾，說‘漏了水，你跟水說去呀，別跟我說。你說說，這不是混蛋嗎？”陳俊凱想，這事必須得解決了，不然矛盾還會升級。他對雅芝說道：“你放心吧，這事兒交給我來處理?！?/p>

他上了樓，敲門。孫德廣開了門，卻只一條縫，露出半張臉來，冷冷地問：“啥事？”陳俊凱說：“我來給你提供一條信息?！睂O德廣一臉的迷惑：“信息？”他原以為陳俊凱是來吵架的，想好了一堆話要對付呢，見人家沒有吵架的意思，也不好上來就翻臉，便把門打開，請陳俊凱進(jìn)了屋，問道：“啥信息？”陳俊凱說：“你天天跟家待著，也不上網(wǎng)看看！”他掏出手機，打開街道網(wǎng)站，遞給孫德廣。孫德廣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條招標(biāo)信息。楓坪街道要采購一萬斤時令水果，慰問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特向社會招標(biāo)，兩天后就要截止了。孫德廣滿臉狐疑：“這還能輪上我？”陳俊凱說：“我保證公平、公開、公正，絕對以價格和質(zhì)量為標(biāo)準(zhǔn)。”孫德廣高興地說：“我干了！陳主任，謝謝你啊?！标惪P說：“別客氣。我只是給你提供一條信息。成不成，還得看你?！?/p>

陳俊凱從孫德廣家回來，雅芝問他：“你跟他說什么了？我沒聽到你跟他理論呀！”陳俊凱狡黠地一笑，一指自己的腦袋，說道：“你以為要干成什么事非得吵架呢？別著急，看我的吧。”他又進(jìn)到衛(wèi)生間，把塑料布粘到房頂上。雅芝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也不好再問了。

兩天后的招標(biāo)會上，孫德廣拿來了樣品，不僅新鮮，而且品質(zhì)也好，價格又低，一舉奪標(biāo)。

幾天后的傍晚，陳俊凱正和雅芝看電視，有人敲門，雅芝開門一看，見是孫德廣，即刻冷下臉，問道：“你來干啥？”孫德廣笑嘻嘻地說：“我來看看陳主任?！鄙焓植淮蛐δ樔?，雅芝開了門，讓他進(jìn)來。孫德廣把一箱水果放到門邊。陳俊凱聽到是他，趕緊迎過來，熱情地說道：“老孫??？快請進(jìn)！”孫德廣說：“陳主任，我就是來謝謝你的，就不進(jìn)去了?！标惪P過來熱情地搭住了他的肩膀：“不進(jìn)來哪行？我還得跟你取取經(jīng)呢?！睂O德廣不好再推辭，就進(jìn)到客廳。陳俊凱給他沏茶倒水，然后才問道：“老孫，我先謝謝你啊?！睂O德廣驚愕地問：“謝我？為什么要謝我？”

陳俊凱說：“我當(dāng)然得謝謝你。你是不知道啊。我每回干這個事兒，都提心吊膽的。你知道我怕什么嗎？”孫德廣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是怕發(fā)的東西有問題，群眾有意見？”陳俊凱點了點頭說：“是啊，我最怕這個啦。政府花了錢，本來是為了讓群眾生活更好。可有些商販，借機牟利，以次充好。群眾拿到東西，心生怨氣，先會想到干部受賄了，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啊。你這回進(jìn)的貨，跟樣品一樣，新鮮、甜，品相也好，群眾一致稱贊。跟你合作，我放心啊。我也不明白，你進(jìn)了這么好的貨，怎么還能把價格壓到那么低？不會賠錢吧？”

孫德廣笑起來：“我做的是生意，哪會賠錢？就是想辦法省錢吧！”看到招標(biāo)信息后，他仔細(xì)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省錢的唯一途徑，就是運費。他特地蹬著三輪車從市里到果園走了一遍，發(fā)現(xiàn)這條途徑可行。于是，他就把運費減半，這才在招標(biāo)中勝出。而后，他和老婆一道，蹬著三輪車運貨，生生運了一天一宿，都快累癱了。但能賺到錢，他還是很高興的。

雅芝聽了，直咋舌，瞪大了眼睛問：“咋，你們運了一天一宿？”孫德廣點了點頭：“沒辦法，想省錢嘛。你算算，雇輛車得多少錢呀，還有油錢，還有司機，還得管司機飯。這樣雖然累點兒，但錢也賺到了。”雅芝說：“你們也不容易。連著干一天一宿，我想都不敢想。”

孫德廣喝多了水，要上衛(wèi)生間。他看到衛(wèi)生間房頂上粘著的塑料布，有些不好意思：“陳主任，弟妹，你們放心，等我攢夠了錢，就修地面。我問過了，要想不漏水，就得把地刨了，重新做防水。這間屋子，沒有五千塊錢拿不下來。我們手頭兒上確實緊張?！标惪P連忙擺擺手說：“不急，不急?！?/p>

孫德廣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陳俊凱把那箱水果塞給他：“老孫啊，這個東西你必須得拿走。我發(fā)過誓，絕不接受群眾的一針一線。你可別破了我的誓?！睂O德廣點了點頭，豎起了大拇指。

送走了孫德廣，雅芝感慨地說：“沒想到，他們這么不容易?！标惪P點了點頭：“他跟咱們犯渾，其實是想保存自己的顏面?！毖胖タ戳岁惪P一眼，忽然笑了。陳俊凱被笑得莫名其妙，問道：“你笑啥？”雅芝說：“你那賊心眼兒太多。你拉著他坐下來聊天，又不住地給他倒水，他喝多了水，就得上廁所，看到屋頂上的塑料布，就不好意思說不管了。你這叫啥？”陳俊凱笑了笑，說道：“我就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他要說心存愧疚，那就說明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以后我還會跟他合作。他要是裝著視而不見，那就是沒有良知的，以后我就得注意了?！毖胖ハ肓讼?，說道：“他要是敷衍你呢？”陳俊凱說：“走走看吧。”

過了些日子，快到中秋節(jié)了，街道要給生活困難的居民家發(fā)放些慰問品，又是采用公開招標(biāo)的方式。孫德廣看到了招標(biāo)信息，馬上進(jìn)行了精心準(zhǔn)備，又以物美價廉中標(biāo)。他按規(guī)定采購了米面油和水果。

街道領(lǐng)導(dǎo)們帶領(lǐng)干部，給居民們發(fā)放慰問品。剛發(fā)了幾份，就有位居民打來電話，怒斥道：“你們發(fā)的這是什么水果呀？太過分了！”那位居民領(lǐng)到水果，馬上打開驗看，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就給領(lǐng)導(dǎo)打來了電話。領(lǐng)導(dǎo)馬上打開包裝箱，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馬上給陳俊凱打來電話：“陳主任，看看你買的水果吧。”

陳俊凱打開箱子看了水果，眉頭也皺了起來。這個孫德廣，想錢都想瘋了，竟大膽搞上了以次充好！他正要給孫德廣打電話，手機響了，一看號碼，竟是孫德廣的，趕緊接聽。他剛一接聽，孫德廣就急切地說道：“陳主任，水果我弄錯了，你不要發(fā)呀！”聽他這么說，陳俊凱稍稍消了點兒氣，問道：“怎么回事??？”孫德廣道：“見面再說！我雇了一輛車，正在把水果裝車，一會兒就送到你們慰問的地方。你把地址發(fā)給我，別的話見面再說?！?/p>

陳俊凱把地址發(fā)給他，并讓干部們把水果都收集起來。不一會兒，孫德廣就帶著車趕到了，給領(lǐng)導(dǎo)干部們鞠躬道歉，又帶著人趕緊搬下了水果。陳俊凱忙著打開箱子驗看，水果都是好水果。孫德廣讓幾個工人把那些次水果搬上車。陳俊凱問他：“老孫，到底是怎么回事？”孫德廣說：“我媳婦記錯了好果子和次果子，工人搬錯了。”

陳俊凱更是驚詫：“怎么還有好果子和次果子？”

孫德廣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開了。為了節(jié)約成本，多賺幾個錢，他這回還是采取了和上回一樣的策略，用三輪車往回拉。拉回的果子，就放在他暫借的一個庫房里。昨天早上，他和老婆拉著一車水果出了果園，忽然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很是傷心，戳得他心里直難受。他頭年做生意虧本賠了一大筆錢的時候，簡直都不想活了，也是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這么哭來著。后來虧得他老婆找到他，好言寬慰，他才算挺了過來。眼下，這人也是遇到了難處吧？他就停下車，循著哭聲，湊過去看。

蹲在地上捂著臉哭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一看就是個村里漢子。他問漢子遇到了啥事。漢子說頭年春上果子長起來該套袋的時候，他老婆得了急癥，他把老婆送到醫(yī)院，又在醫(yī)院陪著老婆，忙里忙外，等到老婆病愈出院，果子都已定了型。結(jié)果品相差了，賣不出去。一家人的開銷用度，全在這果子上呢。果子賣不出去，一家人的生活就沒了著落。

孫德廣摘了一個嘗了嘗，果然，味道不錯，但再看，品相實在不咋樣。想著漢子說過的話，他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果子品相不好，咱就不賣品相，賣味道。”漢子驚奇地看著他，遲疑著問：“味道咋賣？”孫德廣本是想勸住漢子別尋短見，就有些信口開河，說道：“味道當(dāng)然也可以賣呀。皮不好看，咱就把皮削掉，肉好吃，咱就賣肉。對，可以賣果肉，還可以賣果汁。你一個大活人，哪會讓尿憋死！”

漢子仍在遲疑：“果肉也能單賣？果汁也行？”

孫德廣說道：“當(dāng)然行。你這么好的果子，果肉和果汁都是一頂一的好。我先訂一百箱。你給我摘著，我晚上來拉?！彼统鰩装賶K錢塞給漢子，就算是定金了。漢子接過錢，臉上就帶出笑紋來了：“我這就喊我老婆來摘果子！”

孫德廣好人做到底，就掏了四千塊錢，買了漢子一百箱果子，分幾趟跟老婆一起拉回來，也放到倉庫里。他跟老婆累得渾身像是散了架，倒在床上就睡了。今天早上，他雇了車來拉貨。貨挺多，也是兵分兩路。他盯著批發(fā)部那邊的米面油，讓劉春玲盯著倉庫的水果。誰知道劉春玲這個蠢婆娘，還是給弄混了，讓工人裝了這些帶疤瘌的果子。他心里不踏實，打電話問劉春玲，劉春玲打開箱子看，發(fā)現(xiàn)搞混了，他這才著急著慌地給陳俊凱打了電話。

陳俊凱問道：“這些帶疤瘌的果子，你準(zhǔn)備怎么賣？”

孫德廣說，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削掉皮，切成塊，串成一串一串的果肉串，到夜市上去賣。果肉串吃著方便，又干凈衛(wèi)生，味道也蠻好，應(yīng)該有銷路。他也準(zhǔn)備買臺榨汁機，榨成果汁賣。這些果子，總不能砸在手里。再說，他還想讓漢子看到希望。漢子的果園里還有很多果子。他如果能銷售出去，漢子照貓畫虎，那也是找到了一條出路啊。陳俊凱說：“行，算我一個?！睂O德廣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算你一個？不行不行。你這個大主任去擺攤賣水果，太丟面子啦?！标惪P卻說：“我這面子算什么？跟那個漢子的命比起來，不值一提?！睂O德廣看著陳俊凱，使勁地點了點頭。

孫德廣真是個商人，善于尋找商機。水果串一經(jīng)問世，就受到了熱烈追捧。一個晚上，他們就賣出了十箱水果串，另有四箱果汁。孫德廣高興壞了，趕緊跑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漢子。漢子也興奮起來，帶著他老婆和孩子，到城南的幾個夜市上賣起了水果串。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孫德廣又敲開了陳俊凱家的門。雅芝見他身后還跟著個人，不解地問道：“啥事啊？”孫德廣說：“我家衛(wèi)生間不是漏水嗎？我請了位師傅，他來看活兒，明天就動手修。這回呀，我們要徹底刨了，重新做防水，保證十年八年地不再漏?！?/p>

送走了孫德廣他們，雅芝高興起來：“他還真請人來修了?！?/p>

陳俊凱得意地說：“我說過吧，別吵，我有辦法?！?/p>

雅芝用欣賞的目光看著陳俊凱，好奇地問道：“你這叫什么招數(shù)？”陳俊凱振振有詞地說：“給他生活的希望，喚醒他的良知?！?/p>

陳俊凱相信自己的判斷：人的本心，都是善良的。他對孫德廣付出了那么多的善良，孫德廣回報他的，也唯有善良了。善良的人，又怎么會任由衛(wèi)生間的水漏到樓下人家呢？聽他講完，雅芝不覺豎起了大拇指：“你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