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優(yōu)秀的人因缺點而造就

卞毓方，1944年生于江蘇，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東語系日語專業(yè)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國際新聞專業(yè)，文學(xué)碩士。著名作家、教授。長期從事新聞工作。他的作品或如天馬行空、大氣游虹，或如清風(fēng)出袖、明月入懷，其風(fēng)格如黃鐘大呂，熔神奇、瑰麗、嶙峋于一爐，長歌當嘯，獨樹一幟。

天才，并不是生來就自知的。

板球是博爾特兒時的最愛，他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出色的投球手。機會之神出場了。小學(xué)二年級，學(xué)校的一位牧師，也是體育達人，紐金特，看出博爾特的短跑天賦，動員他參加校內(nèi)一百米比賽。博爾特拒絕，因為校內(nèi)有個叫里卡多的孩子，跑得比他更快，他不想丟人現(xiàn)眼。紐金特先生笑了，是詭譎的笑。他說：“博爾特，你要是能擊敗里卡多，我就獎勵你一盒美味的午餐?！编?，來真格的了！有什么比抓住男孩的胃，更能抓住他的心。博爾特于是踏上跑道。當然，他贏了。率先撞線的感覺酷斃了！爽暈了！從此，博爾特再也離不開跑道。先是，從小學(xué)跑到中學(xué)——那所中學(xué)就在法爾茅斯邊上。然后，從法爾茅斯跑去首都金斯頓；又從金斯頓跑上國際賽場。

我在牙買加的港口城市法爾茅斯閑逛，隨處可見商店的T恤衫，上面印的不是鮑勃·馬利，就是尤塞恩·博爾特。馬利與我疏遠，我不懂雷鬼音樂。我是體育迷，我是博爾特的粉絲。2008年，北京奧運會，一百米比賽，博爾特以九秒六九，創(chuàng)造了新的世界紀錄。當時，那時，我就在現(xiàn)場。他滿臉憨厚而狡黠的微笑，他張開雙臂、一手指天的作秀，活脫脫一個陽光大男孩的造型。博爾特點亮了牙買加的星空。上了一定年紀的，比如我，知道牙買加，起初是因為奧蒂（女），千年老二，常青樹，參加過七屆奧運會，五十歲了，還在跑；而后是鮑威爾，兩次刷新百米世界紀錄；而后便進入了博爾特的時代，百米，二百米，加上由他領(lǐng)銜的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傲嘯江湖，無人能與爭鋒。

命運也和草木一樣，有它發(fā)芽生長的季節(jié)。

博爾特是正當其時遇上了伯樂，如果晚個幾年，那盒午餐就不再具有足夠的誘惑力，博爾特也不再會是如今的博爾特。有人說，牙買加人的田徑天賦來自當?shù)氐膫鹘y(tǒng)美食。我留心街頭出售的蔬果，和我們國內(nèi)的也差不多。要說好，是陽光好，空氣好，水質(zhì)好。早先印第安語的“牙買加”，定義的就是“林水之鄉(xiāng)”，它有特別茂盛的樹木，有特別甘甜的水。

牙買加曾為英國統(tǒng)治二百多年，通行英語，當初是被逼無奈，如今，倒為他們走向世界減少了語言障礙。同行的孫兒穿的是曼聯(lián)的隊服，街上，不時有大叔指著他的球衣，交換對曼聯(lián)的喜愛。博爾特本人就是曼聯(lián)隊的擁躉，一次，他冒雨從高速路趕回家，急著觀看曼聯(lián)在歐冠聯(lián)賽的半決賽，飆車飆得太快，途中出了車禍，九死一生。真正的九死一生！博爾特是幸運的，他說上帝不要他死，他是為跑而生，上帝還要他去創(chuàng)造更多的奇跡。大難不死，果有后福，此后，博爾特又威風(fēng)凜凜英姿勃勃地跑了八年，直到2017年光榮退役。

博爾特慶幸遇上了一個好教練，米爾斯。

好運動員是一陣風(fēng)，好教練能把它化作雨。教練告訴他，雨是為自己而下，至于莊稼的感受，土地的感受，溪流的感受，統(tǒng)統(tǒng)是另外一回事。就是說，他在訓(xùn)練和比賽中只要管好自己，全神貫注，全力以赴，不要為外界的任何嘰嘰喳喳分心。好運動員需要好教練煞費苦心地引導(dǎo)。對，哄不管用，慣不管用，唯有嚴加訓(xùn)練。因此，好教練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天使帶給你光明，帶給你勝利，魔鬼迫使你拼死拼活，全力以赴，脫胎換骨。

然而，再好的教練，也會有誤區(qū)。

教練認定博爾特一米九六的身高，適宜跑二百米，也可向四百米發(fā)展，唯獨不能跑一百米。你想，起跑線上，砰，發(fā)令槍一響，矮小的選手反應(yīng)靈敏，瞬間箭一般射出，高大的選手動作遲鈍，往往還沒有從下蹲的姿態(tài)完全站立起來。教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博爾特起跑雖慢，但他步幅大，別人跑百米要四十三步，乃至四十五步，他只要四十一步。而且，他途中步頻極快，讓對手瞠乎其后，望塵莫及。所以，不是教練的選擇，是他自己主動請纓：“拜托，教練，我覺得我能跑一百米，您讓我試一次吧。如果跑砸，我再去練四百米！”結(jié)果，他第一場百米比賽就跑出十秒零三，讓世人刮目相看，第四場就飆出逼近世界紀錄的九秒七六。

博爾特顛覆了田徑場的規(guī)則，大長腿也能勝任短跑，世人只看見長腿的短、博爾特證明了長腿的長，僅憑這一項貢獻，他就有資格入駐發(fā)明家之堂。這讓我想起莎士比亞的臺詞：“最優(yōu)秀的人是因他們的缺點造就的?！辈柼貏?chuàng)造的百米紀錄最終定格在九秒五八，他本可以跑得更快，但是，他畢竟是從一個小島上出來的，沒見過大世面，他在比賽中，也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樣，喜歡東張西望，這影響了他的絕對速度。算了，留一份遺憾讓后人去彌補吧。

走在法爾茅斯的大街小巷，這陽光里有他的笑容，這風(fēng)里有他的歌，這馬路上晃動的許多男孩子的腿，都在追趕他的腳步。2017年，博爾特三十一歲，選擇了退役，他要嘗嘗其他運動的滋味。結(jié)果，他選擇了足球，理由是圓兒童時代的夢。他兒童時代迷戀的不是板球嗎？哈哈，別太較真，板球，足球，反正都是球。他曾在德甲多特蒙德試訓(xùn)，后來又在澳大利亞中央海岸水手隊試訓(xùn)，并且為后者踢過表演賽，還在比賽中打進兩球——但是，上述球隊最終都沒給博爾特開出一份合同。終歸是玩不轉(zhuǎn)的啦。足球是圓的，除了速度，還需要靈敏和技巧，還要天賦，他的天賦不在這兒。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了你這好，就不會再給你那好。C羅，梅西，在跑道上玩不過你，換了綠茵場，你就玩不過人家。

轉(zhuǎn)而查手機，恰好查到他的最新消息?！拔乙呀?jīng)嘗試過了，結(jié)果和想象的并不一樣，但這是一段美妙的經(jīng)歷?！辈柼匦?，“現(xiàn)在我的體育生涯結(jié)束了，我要進入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目前的計劃是成為一個商人?！卑ム?，這倒是他的長板。博爾特是牙買加的一張王牌，也是世界體育產(chǎn)業(yè)的一張王牌。我看過他的一本自傳，書題是《快過閃電》，寫得精彩，專業(yè)水準，我猜是槍手的奉獻，屬于天知、地知、你知、我懶得知的商業(yè)操作——博爾特，你就順著這條商業(yè)大道繼續(xù)往前走吧！記住得換教練，啊不，是經(jīng)紀人，那是一套全新的力量、速度與智慧。你1986年來到這花花世界，滿打滿算不過三十五歲。你哪怕再活個三十五年，依然是個嘻嘻哈哈的大男孩。你就盡興地耍吧！耍吧！博爾特，牙買加的精華，都落在你巖石般直挺的軀干和猿猴般敏捷的四肢里了。這也就是為什么埃德加·愛倫·坡會說：“我甚至能在那么短促的一瞥之間，從一張臉上讀出一部長長的歷史?！蹦愕哪樕霞葘懼侵蓿矊懼蕾I加。博爾特，你是劃過長空的一道黑色閃電。跑吧，跑吧，干什么都是跑。但愿你在今后的歲月中，能減少“東張西望”，越來越專注，如你自己所說，“一顆由愛組成的心，不僅是愛自己的母親，也愛世界上關(guān)心自己的每一個人?！边€有就是，“一種自由，一種樂趣，一種興奮，一種能量集中的快感?！薄歉杏X是全人類的。

責(zé)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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