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余映輝

今年是京劇大師梅蘭芳誕生130周年。

京劇是以角兒的表演為中心的綜合藝術(shù)，也是生、旦、凈、丑各種行當交相輝映的舞臺藝術(shù)。梅蘭芳在舞臺上就有好幾位黃金搭檔，如小生姜妙香、武生楊小樓、凈角金少山、老生王鳳卿、余叔巖等。這里就說說梅蘭芳與余叔巖這雙子星的一些故事。

梅蘭芳與余叔巖是世交。余叔巖的祖父余三勝是京劇的奠基人之一，著名老生，與程長庚、張二奎齊名，三鼎甲之一。而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則是著名旦角，四喜班班主，同光十三絕之一。余叔巖的父親余紫又是梅巧玲的徒弟。因此梅蘭芳與余叔巖是同輩的弟兄，梅蘭芳稱余叔巖為三哥，他們的關(guān)系異常親密。

余叔巖十一歲從吳聯(lián)奎習老生，十三歲登臺，以“小小余三勝”的藝名，在天津成為童伶中的紅角。后常與孫菊仙、李吉瑞、尚和玉等同臺，紅極津門。余最心折于譚鑫培，譚每有演出，無不往觀。1908年倒嗓生病，回北京休養(yǎng)，同時繼續(xù)學習深造。從名票陳彥衡、王君直研求譚學，并向錢金福、王長林學身段、把子。《別母亂箭》《南陽關(guān)》《戰(zhàn)宛城》受之于姚增祿，《天雷報》《捉放曹》則請益于陳彥衡。他還加入春陽友會票房潛心研習。1915年，余如愿以償?shù)匕葑T鑫培為師，譚親授其《太平橋》中的史敬思和《失空斬》中的王平，前者身段多，難度大，后者念、做、打都很吃重?？上е唤塘艘怀霭霊颍T老板就去世了。但是，這一出半戲?qū)τ嗍鍘r日后演藝生涯所產(chǎn)生的影響卻是非常重大的。

梅蘭芳與余叔巖很早就同臺演出。民國初年有一次堂會上，梅蘭芳與王蕙芳演出《虹霓關(guān)》，而大軸正好是余叔巖的《失·空·斬》，梅蘭芳饒有興味地觀看了余叔巖的演出，余叔巖精湛的唱功和演技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中甚為贊賞。1918年的舊歷七月，春陽友會的名譽會長李經(jīng)畬勸余叔巖搭班，余表示：“只愿為蘭弟挎刀”，李先生就請馮幼偉（耿光）來征詢梅蘭芳的意見，梅蘭芳立即表示非常愿意與叔巖合作。當時，梅蘭芳正在和內(nèi)兄王毓樓以及姚佩蘭醞釀組建喜群社，并計劃在新明大戲院開幕演出。梅蘭芳就提議讓余叔巖也加入喜群社。開始社內(nèi)有些人不大同意，因為社內(nèi)已經(jīng)有了頭牌老生王鳳卿，在梅蘭芳的堅持下還是同意了。

接著梅蘭芳與余叔巖研究戲碼，余叔巖的打炮戲定的是《盜宗卷》，梅、余合演的戲得避開梅與王鳳卿原已合演的戲碼，余叔巖考慮后提出演《戲鳳》。這出戲原為梆子腔，后移入京劇，譚鑫培與余紫云也演過，后來也叫《游龍戲鳳》，或《梅龍鎮(zhèn)》。故事寫明朝正德皇帝假扮軍官，出游到山西大同府梅龍鎮(zhèn)。在一個酒店里偶遇酒家女子李鳳姐，正德見鳳姐長得貌美嬌憨，便以言語加以挑逗，后又入鳳姐房中賴著不走，鳳姐便說要大聲喊叫，正德怕驚動當?shù)毓俑?，只得吐露皇帝身份，并封鳳姐為妃子。梅蘭芳曾向路三寶學過這出戲，但并沒有演過，所以這次要與余叔巖合作，就提出要好好地排對一番，他們還請了陳彥衡、老票友陳子芳以及齊如山、李釋勘等幾位到蘆草園梅宅來看排練，一起研究唱腔，修改臺詞。排戲大概排了一個多月才告完成。

1918年10月17日，還是以翊群社的名義在吉祥園演出。余叔巖第二次正式出山，打炮戲是《盜宗卷》。19日余叔巖、梅蘭芳貼演《梅龍鎮(zhèn)》，從此開始了這兩位大師合作的藝術(shù)之旅。這一天戲園里特別滿，觀眾們都想看一看他們初次的合演。余叔巖一出場，就是碰頭好，他唱的［四平調(diào)］開始嗓音有點悶，等梅蘭芳出場，兩人對做的一段啞劇之后，他的嗓音逐漸開了，臺下的情緒也愈見熱烈，觀眾熱烈的情緒一直持續(xù)到終場。卸裝時，余叔巖與梅蘭芳互道辛苦，彼此對初次的合作十分滿意，余叔巖含笑對梅蘭芳說：“今天的戲唱得痛快極了。跟您唱戲，不費勁，身段、蓋口留的尺寸都合適，所以不覺得累?！?/p>

6k91d2G5hjGjn6ryKreQ/A==梅、余這出戲雖然是按譚鑫培、余紫云的路子演的，但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比如余紫云演李鳳姐時是踩蹺的，梅蘭芳卻不踩蹺，用大腳片子來演她，鳳姐唱的“一人用不了許多銀”，“用不了”三字的腔突破了一般［四平調(diào)］的唱法，這是陳彥衡幫助設(shè)計的。余叔巖對正德這個人物也琢磨得很深，扮相帶點武生氣，舉手投足從華貴中帶點故意模仿少年軍官的習氣，把這個風流天子的性格刻畫得恰如其分。他們還刪改了一些庸俗瑣碎的表演，戲也比以前干凈了。

《梅龍鎮(zhèn)》合作成功后，梅余又排了《打漁殺家》。這是一出《水滸》戲，寫梁山英雄蕭恩與女兒桂英打魚為生，一日故友李俊、倪榮來訪，同飲舟中，土豪丁自爕遣丁郎催討漁稅，被李、倪斥之。丁又遣大教師上門勒索，被蕭恩痛毆而逃。蕭至縣衙首告，反被縣官杖責，并令其到丁府賠禮。蕭恩忍無可忍，攜桂英黑夜過江，假獻慶頂珠之名，闖入丁府，殺死丁自爕等人。這是京劇中較常演的戲目，為譚鑫培、王瑤卿的拿手戲。梅蘭芳和余叔巖基本上以譚、王作為范本，也采取邊排練、邊修改、邊演出的辦法。這一次排的時間沒有排《梅龍鎮(zhèn)》那么長，但演出也非常成功。

余叔巖的做功和唱功都很精彩，他撒網(wǎng)的身段特別好看，每次演到這里都有滿堂彩。他用的漁網(wǎng)是自己研究特制，網(wǎng)的四周綴著黑色小鐵片，扔出去容易把網(wǎng)張開，而不會亂成一團。他與教師爺對做的一段戲，準確好看，干凈利落。他唱的那段［西皮原板］：“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臥，架上雞驚醒了夢里南柯……”，唱腔偏重于抒情，他悉心揣摩譚腔的蒼渾，但尺寸比譚略微緊些，唱腔也較為細致，很受觀眾贊賞。梅蘭芳所演的桂英在臺上光彩照人，嫵媚中帶幾分英武之氣。他的表演非常細膩，如蕭恩、李俊、倪榮三人在船頭飲酒，桂英在船艄坐著，這里有幾個動作：順手拿起漁網(wǎng)，從頭上拔下簪子，做收拾漁網(wǎng)的樣子。這時一個穿褶子的小花臉上場，偷覷桂英。這里桂英有一個把漁網(wǎng)往地下一扔，扭過頭去，插上簪子的身段。這些動作使劇情進展十分流暢，角色之間也相互呼應(yīng)。蕭恩告狀未歸，桂英放心不下，這里出場時的臺步，梅蘭芳用了刀馬旦夾點閨門旦的步法糅合起來走，十分切合人物和情境。在船上，蕭恩與桂英二人或行或止，或高或矮，身段動作配合得非常默契。

1919年初喜群社成立，梅蘭芳與余叔巖繼續(xù)合作，演出的戲目有《梅龍鎮(zhèn)》《三擊掌》《戰(zhàn)蒲關(guān)》《南天門》《珠簾寨》等，梅、余的合作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為京劇舞臺留下了許多精品杰作。

余叔巖這次復(fù)出時，譚老板已經(jīng)辭世，而叔巖又是正宗的譚派，所以其受觀眾歡迎的程度尤為熱烈，而他唱做均得老譚的神韻真諦，與梅蘭芳合演，更推動了他聲名的傳揚。后來他又在譚派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端莊儒雅、醇厚清健的余派，成為繼譚派之后，京劇舞臺上最負盛名、影響最大的老生流派。余叔巖本人也成為繼前三杰、后三杰之后崛起的“四大須生”（余叔巖、言菊朋、高慶奎、馬連良）之首。

梅蘭芳對他與余叔巖合作演出一事，非常看重。他后來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一書中，專門寫了《我與余叔巖合作時期》一章來記述。而且對余叔巖“善于學習、人皆可師”的學習方法、歸納鑒別的本領(lǐng)和好學不倦的精神深表贊賞。

梅蘭芳與余叔巖不僅同臺合作演出，還在1931年于北平聯(lián)手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國學協(xié)會。

他們所稱的國劇，也有明確的界定，那就是以京劇為主，兼及昆曲的舊劇，但是它不同于某些維護國粹人士所說的完全保持原狀的國劇，而是在舊劇基礎(chǔ)上有所改良、創(chuàng)造的新國劇。在籌建過程中，梅蘭芳曾連續(xù)3次分批宴請各界人士，征求意見，集思廣益，并以梅蘭芳、余叔巖兩人的名義發(fā)表了《國劇學會緣起》一文，這篇類似宣言的文章向報界散發(fā)，廣泛宣傳，贏得了學界和社會公眾的支持。他們在文章中說：“世界上一切學術(shù)所以存在，皆賴于學者本身為不斷之研究，精密之改良……蘭芳前歲薄游美洲，素見彼邦宿學通人，對吾國舊劇之藝術(shù)，有縝密之追求，深切之贊嘆，愈信國劇本體，固有美善之質(zhì)，而謹嚴整理之責任，愈在我劇界同仁。一年之間，各校對于國劇研求既已異乎舊時之觀念，叔巖年來閉門勤加研討，以為劇藝之精微博大，茍非親傳廣益，終必至于襲貌遺神，漸趨淪落。發(fā)揚光大之舉，尤以為不可或緩。唯以二人學識短淺，志而未逮，故謹邀請集數(shù)君子助以機緣，許以通力合作，禮迎海內(nèi)賢豪、劇壇耆宿，為國劇學會之組織。并創(chuàng)設(shè)國劇傳習所，為有志學國劇而未知門徑者之講肄機關(guān)?！?/p>

1931年12月21日，北平國劇學會正式成立，梅蘭芳為會長，余叔巖、齊如山為副會長。會址設(shè)在北京虎坊橋45號（今晉陽飯莊原址），內(nèi)建戲臺一座。成立那天，李石曾、胡適、袁守和、于學忠、溥西園、劉半農(nóng)、劉天華、梁思成、焦菊隱、王泊生、王夢白、管翼賢、徐凌霄等各界人士數(shù)十位到會祝賀。會場四壁掛著梅蘭芳收藏的清升平署扮相譜數(shù)十幅，引起了人們的矚目。會上還選舉了理事會，梅蘭芳、余叔巖、齊如山、張伯駒、李石曾、馮幼偉、王紹賢、吳震修、傅蕓子等為理事，王紹賢為主任。

國劇學會下設(shè)四個組：一是教導組，主持藝術(shù)教育，由梅蘭芳、余叔巖負責；二是編輯組，主持文字整理和印刷出版，由齊如山、傅蕓子負責，三是審查組，主持研究提高工作，由張伯駒、王孟鐘負責；四是總務(wù)組，主持聯(lián)絡(luò)工作，由陳鶴孫、白壽芝負責。

國劇學會成立后，做了許多實際工作，最顯著的是兩個方面，一是成立了國劇傳習所，為京劇培養(yǎng)了一批有用人材；二是出版了一批有關(guān)京劇的理論著作和刊物，推進了京劇理論研究工作的發(fā)展。

1932年5月12日，國劇傳習所正式開學，主任由徐蘭沅擔任。這一期招收了70名學員。開學典禮那天，梅蘭芳邀請多位學者到會演講，王搏沙講《戲劇救國》，徐凌霄講《戲劇與觀眾》，陳子衡講《戲劇之革命》，余上沅講《國劇傳習所的意義》，劉半農(nóng)教授也到會祝賀，并發(fā)表了講話。梅蘭芳主持典禮，并致了詞，他說：“我認為戲劇要接近人民，接近大眾，研究藝術(shù)是從事人類精神生產(chǎn)的生活，所以要站在時代前面一點一點地做下去?！彼€勉勵學員“一要敬業(yè)樂群，二要活潑嚴肅，三要勇猛精進”。

當天晚上舉行了慶賀演出，先是跳男女加官、跳財神、跳魁星、跑靈官。開場戲是《大賜福》，另外還有《慶頂珠》《捉放曹》《蘆花蕩》《陽平關(guān)》《女起解》等，大軸是《巴蠟廟》，戲里諸角皆用反串，梅蘭芳飾老英雄褚彪，武老生應(yīng)工，掛“摻三”髯口，張伯駒飾黃天霸，刀馬旦朱桂芳飾費德功，名小生程繼仙飾朱光祖，琴師徐蘭沅飾關(guān)泰，武凈錢寶森飾張桂蘭，青衣王蕙芳飾賈興，姚玉芙飾院子，花臉劉連榮飾施士倫，票友朱作舟飾小姐，名小生姜妙香和名票陳鶴蓀飾王棟、王梁，如此等等。全部反串，演出極其轟動。有人曾問梅蘭芳：“你們鬧什么？都是反串，開學第一天，不嚴肅。”梅蘭芳回答說：“一來是開學余興，大家一樂，二來是從反串中可以看出，一個角兒并非單會本行，對各行當?shù)幕竟Χ颊莆樟?，可以為后學者做個榜樣?！?/p>

國劇傳習所所收70名學員，分為老生組、昆曲老生組、旦行組、凈行組、小生組、武生組和音樂組。梅蘭芳和余叔巖親執(zhí)教鞭，其他老師有蕭長華、程繼仙、徐蘭沅、孫怡云、勝慶玉、汪子良等。當時的學員郭建英還留存有梅蘭芳講課的筆記，梅蘭芳在首次講課的開場白里說：“將來能把中國戲曲在世界藝術(shù)市場中占一個優(yōu)勝的地位，是我所最盼望的。中國戲曲的起源，是由于‘歌舞’，而它的優(yōu)點也就在‘歌舞’能具備藝術(shù)的條件：真、善、美。這次我到美國的成功，‘舞’的成分就占大半。‘舞’現(xiàn)時就叫身段，無論什么角色，做出一種身段得像真，得好看?！苯又攀隽说┙堑哪_步、站立的姿勢以及雙手的表情等，并親自示范，帶領(lǐng)學員練習。傳習所培養(yǎng)出許多優(yōu)秀演員，其中有劉仲秋、郭建英、高維廉等，劉、郭二位后來是創(chuàng)建上海夏聲戲校的骨干。

國劇學會的另一顯著成績就是國劇研究著作和刊物的編印。1932年1月，由北平國劇學會編輯的《國劇叢刊》正式出版，發(fā)表了齊如山、張伯駒、傅蕓子、傅惜華等人的文章。這些文章或是對中國戲曲、京劇歷史的研究和考證，或是對京劇藝術(shù)本體特征的研究和總結(jié)，或是對京劇改良的探討，都提出了許多真知灼見。此外還有對歐美各國研究中國戲曲文章的譯介?！秶鴦部吩榧究?，但因種種原因而未能定期，從1932年1月至1935年10月，總共出版四卷。國劇學會還創(chuàng)辦了一種畫報，名為《國劇畫報》，主要刊登有關(guān)戲曲、京劇的照片、圖片、繪畫。

為了推廣京劇，國劇學會創(chuàng)辦了國劇陳列館，收藏了清宮演出的劇本、宮中所繪的扮相譜一百多幀以及各種樂器數(shù)百件。這些戲曲文物現(xiàn)在看來都是很珍貴的。

國劇學會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對推動京劇藝術(shù)的發(fā)展，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梅蘭芳與余叔巖分別是京劇旦行和老生行當?shù)木揠?，梅蘭芳是“四大名旦”之首，余叔巖是“四大須生”之首，梅蘭芳、余叔巖、楊小樓被稱為京劇的“三大賢”，所以梅蘭芳與余叔巖的同臺合作格外引人矚目。梅余合作是京劇界的最佳組合，黃金搭檔，達到了珠聯(lián)璧合、相映生輝的藝術(shù)境界，為京劇舞臺創(chuàng)造了一批美好的形象。同時也樹立了文人相親，互學互鑒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