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 樸宰雨
自2004年11月在首爾認識潘耀明兄以來,已近二十年歲月。跟他見面的數(shù)次,一起參加活動的場次,真不好數(shù)清。當面或者通過電話、電郵溝通的事務(wù)合作與感情交流,也不可勝數(shù)。如此密切交往,寫“潘耀明和我”這個主題,應(yīng)該容易把握,立馬完成才正常吧。不過,對我來講,因為交往多,可表達的內(nèi)容豐富而蕪雜,沒有篩選反而覺得很難下筆。
經(jīng)過好幾次“欲言又止”,有一天凌晨,我早早起來,精神格外清醒,集中回想了與他交往的舊事,終于慢慢理出了頭緒。在確定了“日理萬機而不失童心:潘耀明的人格魅力”的主題后,重點談?wù)勊膫€方面:第一,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潘耀明與我;第二,讓人悲痛的潘耀明身世,讓人欣慰的其成長過程,讓人稱道的其辦事作風;第三,通過潘耀明的介紹,我認識了金庸、劉再復、高行健等頂級華文作家;第四,認識潘耀明后給我?guī)淼膶W術(shù)上的某些變化,視野上的某些拓寬。
一
將潘耀明介紹給我的是我讀碩博士的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的老師吳宏一教授。我從1979年下半年到1983年上半年讀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與博士課程,主要研究《史記》等古典文學。我從1983年下半年開始擔任韓國外國語大學中文系教師,從文學角度對《史記》《漢書》作比較研究的博士論文到1990年上半年才能完成。我在臺大攻讀的時候聽課的老師不少,不過,跟我緣分比較深的,就只有指導教授,中國文學史專家葉慶炳先生和跟葉先生親密的古代小說專家吳宏一教授,還有入學后額外指導外籍生提高文言和白話文能力的當時年輕的柯慶明教授三位。葉先生指導我這個來自北方韓國的基礎(chǔ)不夠的門徒十年歲月,卻在我博士畢業(yè)后不久因肺癌逝世,很遺憾沒有機會繼續(xù)受到教誨,也沒給我報答師恩的機會,真讓人痛心??孪壬膶W造詣很深,年輕時受到他的指導,打下白話作文的基礎(chǔ),但他在幾年之前突然去世,心里覺得痛苦、惋惜了。
還好,吳宏一教授健在。吳先生后來離開臺灣,應(yīng)邀到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擔任講座教授,校園山上擁有學校提供的寬敞的住宅。我去香港的時候,訪問過他的大房子,感覺特別大、特別舒服。他后來調(diào)到香港城市大學,也擔任講座教授,學校提供的房子里也有幾個房間,他常說你來香港可以在我的空房間里住幾天沒有問題。他知道我博士畢業(yè)后,轉(zhuǎn)向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說,你既然要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也積極考慮研究金庸小說吧。他勸了幾次,知道我在韓國以“東亞文化里臺灣香港文化與韓國”為題,負責組織東亞現(xiàn)代中文文學國際學會的第三屆研討會,便積極給我推薦“金庸的右手”潘耀明先生,提議邀請他來韓國參加會議,認識并交流。我在香港的時候,由于互相忙碌的原因,沒能見到潘先生,所以只能依靠吳教授的介紹并通過電郵聯(lián)絡(luò)潘先生,打聽其意向罷了。意料之外,他欣然答應(yīng)來韓國參加會議,我就給他發(fā)去邀請函。由此我們能在首爾的韓國外國語大學相見。潘先生來韓國之前,有些韓國教授聽說過潘耀明的大名及其影響力,感嘆道:“ 樸教授如何能把香港文化界的大牌人物邀請到韓國來的呢?很了不起??!”因此,見面之前我以為這樣名氣大的香港文化人,估計架子也不小,一定有自傲之氣,那我該怎么樣跟他交流呢?不過,這完全屬于杞人之憂了。他的態(tài)度很謙虛,和藹可親,談得很投機,真的一見如故了。我預感到潘先生和我估計在某種程度上是同類人吧。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的不解之緣。
次年春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請我去香港,特地要給我介紹劉再復先生。對于劉再復先生,我早有耳聞。他是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原所長,引起過“文學主體性”論爭,是國際華人社會里鼎鼎大名的學者、思想家、散文家。由此,我從4月11日到15日應(yīng)邀訪問了香港,住在吳宏一教授的城市大學公寓宿舍里。在來自首爾的我的面前,出現(xiàn)的是如同從中國古代經(jīng)典里走出來的長者劉再復先生。不過,他談話很溫柔,馬上讓人感覺親近,但溫柔之中見剛毅的眼神,印象很深刻。潘先生時任香港作家聯(lián)會執(zhí)行會長,為我和偶然一起訪港的高麗大學崔溶澈教授舉辦了歡迎宴,由此在北角都會酒樓上,除了吳宏一教授之外,見到了認識已久的梁秉鈞、胡從經(jīng)教授,又新認識了黃子平、金圣華、單周堯、鐘玲、林幸謙等香港教授、文人。大家談得很愉快。潘先生這次邀請,估計是他在深慮的布置之下進行的,對我來說,是和香港主流學界、主要文壇人士交流的開始,也是以后與潘先生數(shù)不清的合作活動的開始。
“東亞現(xiàn)代中文文學國際學會”的第四屆學術(shù)研討會該輪到香港舉辦。作為已經(jīng)圓滿舉辦過首爾會議的負責人的我,希望學會的香港骨干分子梁秉鈞教授和擁有《明報》平臺的潘耀明先生合力舉辦,由此從2005年11月24日到27日在香港嶺南大學開會,來自中國內(nèi)地、香港、臺灣與韓國、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亞的幾十位權(quán)威學者參加,相當盛大。這次會議不但規(guī)格高,規(guī)模也不小,而且通過《明報》和《明報月刊》大力報道,受到香港文化界與學術(shù)界的關(guān)注。潘先生在當天會議結(jié)束后的晚上特地為與會者設(shè)晚宴,進行“東亞學者中文文學交流會”,這對與會者之間的互相了解和情感的交流很有幫助。離會前夜的安排也挺新鮮,來自海外的大家?guī)缀醵际堑谝淮稳ヌm桂坊,一面喝啤酒聊天,一面欣賞繁華動人的香港夜景。我深深體會到了潘先生的會議組織作風與不同于一般學者的影響力。
這樣,我和潘耀明兄的緣分越來越深。耀明兄有機會邀請有國際影響力的中華名作家來香港做演講以及舉辦世界華文旅游文學研討會,以“巴金《隨想錄》”“柏楊或文學批評與人生”“國學”等為主題,在香港召開國際學術(shù)會議時,都以“回應(yīng)嘉賓”“海外專家”“知名漢學家”等名義邀請我去參加,讓我擔任一定的角色。有時候在第三國舉辦旅居文化講座的時候,也創(chuàng)造機會要我和一些韓國華文文人、學者去參加。我有機會在韓國舉辦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時,也以“特別嘉賓”形式邀請他擔任重要的角色,或?qū)iT創(chuàng)造機會為潘耀明舉辦演講會,以“主賓”名義邀請他。后來終于專門策劃“潘耀明文學事業(y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首爾和濟州舉辦,達到“漢江論彥火文學,漢拿談耀明情懷”,而耀明兄也宣布“韓國是我的第三故鄉(xiāng)”。
二
我本來自以為對潘耀明的了解很全面,也相當深。不過,2019年閱讀他的那篇膾炙人口的散文《我與養(yǎng)父》之后,受到了很大震撼,暗暗地流了淚。他現(xiàn)在的輝煌成就和悲傷的幼年時節(jié)的印象在我的心靈深處互相交叉著,前者強烈地反襯著后者。啊,我對耀明兄生涯了解的只是皮毛,這么有局限性的呢!由此,我重新審視了潘耀明從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時期的成長過程,才了解到了耀明兄幼年和青少年時期在極端的艱難環(huán)境中“立志于文學”,經(jīng)過幾個階段的苦煉、成長過程,終能成為在香港文化界乃至世界華文文學領(lǐng)域不能或缺的重要人物之一。
細看他“如實地寫出來的”《我與養(yǎng)父》和《寫給天堂里的母親》兩篇散文,首先可以知道他的身世如何可憐、如何悲慘。如眾所周知,《我與養(yǎng)父》里就這樣敘寫:“我的第一個父親在我出生之前逝世。我的母親年屆四十歲高齡才生我,大抵認為我克父──是不祥之物,便把我賣給外鄉(xiāng)的一個菲律賓的僑眷?!边@多么讓人受到?jīng)_擊,多么讓人覺得悲痛。因此他只有一位養(yǎng)父。而這位養(yǎng)父“二十歲出頭返家鄉(xiāng)討了養(yǎng)母,小住個把月便返菲”,“在菲律賓娶了養(yǎng)母”。后來因為中國解放、韓戰(zhàn)和被西方世界全面封鎖等事情,潘耀明養(yǎng)父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才申請本妻與養(yǎng)子到香港?!段遗c養(yǎng)父》繼續(xù)寫:“一九五七年輾轉(zhuǎn)來到香港,父親跑來香港探我們也不過七八次。”“我與養(yǎng)母一直相依為命?!别B(yǎng)父寄來的生活經(jīng)費很有限,因此“文盲的母親要到工廠去‘剪線頭,我則要利用周末穿塑膠花、鉗拉鏈頭賺零用,幫補學費”。養(yǎng)母和潘耀明租了房內(nèi)只有一張雙層木床而局促不堪的小房間?!秾懡o天堂里的母親》里就說:“我胡亂吃了一點東西便坐在上床架,伏在一塊臨時搭起的床板上做功課。”其又窘迫又艱難的情況可想而知。
至于潘耀明的成長過程,看《年譜》就大概知道了。潘耀明中學三年級時與同學創(chuàng)辦“豪志文社”,以油墨刊印《豪志月刊》。這是“立志于文學”的最初表現(xiàn)吧。畢業(yè)后,19歲進入《正午報》,階段性地做見習校對、見習記者、記者、助理編輯、編輯等職。期間和《正午報》專欄作家曹聚仁先生結(jié)識,并在曹先生勉勵與啟發(fā)下,開始向“文學夢”做實際上的努力。1972年他出版第一本作品集《中國名勝紀游》。他作為“立志于文學”的文學青年,1977年首次以“彥火”筆名撰寫四個報刊專欄,“佳作迭出,文名日噪”。1978年機會終于來了。他這年夏天擔任《海洋文藝》執(zhí)行編輯,應(yīng)國務(wù)院廖承志的邀請,以香港文化出版代表團之一員訪問中國內(nèi)地了。這樣他有了拜訪艾青、高瑛夫婦,認識臧克家等人的機會,而類似的機會后來更多起來。采訪經(jīng)過十年動亂的這些名作家,也和他們保持交流,慢慢積累采訪、研究的成果,后來就能出版《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和《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等三部探訪并研究作家的名著。1980年2月他進入香港三聯(lián)書店做編輯副主任,后來升到董事副總編輯,也參與過籌辦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他又有機會去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攻讀紐約大學出版課程,榮獲碩士學位。1991年受到金庸的邀請,擔任《明報月刊》總編輯和總經(jīng)理,還做幾部雜志的總編輯,出版各種文學叢書,做幾個作家協(xié)會或者研究學會的會長等,這估計大家都知道,在此不必細談。
中國自古以來留下了艱難環(huán)境中“立志成才”的許多動人故事。有人一提起潘耀明的身世以及艱苦的成長過程和現(xiàn)在的輝煌成就,我就聯(lián)想起孟子的一番話:“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睙o論如何,在我看來,潘耀明創(chuàng)造了一個艱難環(huán)境中“勵志成才”的香港版感人故事。這對中華兒女來講,也蠻有借鑒意義的吧。
下面談?wù)勁艘鞯男貞雅c辦事作風為何讓人稱道的。
很多人以潘耀明為香港文化界的“宋江”。首先給潘耀明取這個“宋江”綽號的,就是劉再復先生。他在“潘耀明文學事業(y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手冊“祝賀詞”里說:“在香港,他被稱為‘宋江,即能聚集各路寫作好漢于一堂的帶頭人,其貢獻實在是很杰出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女士也在這個“祝賀詞”里說: “他數(shù)十年為文學事業(yè)耕耘奔走,為團結(jié)凝聚香港、內(nèi)地、海外作家,為發(fā)展繁榮香港文學、海外華文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獨特的貢獻。”這些評價當然是“祝賀”性質(zhì)的,不過,通過這些話,也能理解其辦事作風。潘耀明為何能成為“聚集各路寫作好漢于一堂的帶頭人”,其秘訣估計能從很多方面解釋,不過在我來看,這和王安憶曾經(jīng)提到過的他“一副好人的心腸”,以及我曾經(jīng)提到過的他“長期間的使命感與出色的統(tǒng)籌實踐能力”不無關(guān)系。
潘耀明長期以來擔任了那么多的職務(wù),并做了那么多的工作,推動了那么多的活動,聯(lián)絡(luò)了那么多的人。他應(yīng)付并處理這么多工作的機制可以以“日理萬機”來形容才合適吧。我也在“身兼數(shù)職”的“大忙特忙”年代里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我由于另外的活動去香港的時候,也常常跟他聯(lián)絡(luò)。他在百忙之中也為我安排酒席,舉杯暢敘,讓我非常感動。看別人回顧耀明兄的文章,可以發(fā)現(xiàn)對很多老朋友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談何容易。這樣的“大忙人”,怎么能撰寫出版近三十部散文集以及采訪作家的學術(shù)性著作?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謎”。不過,后來從耀明兄談到業(yè)余作家時的一番話中找到了鑰匙:“這些人往往利用晚上別人在看電視節(jié)目時間或周日進行寫作?!?我覺得他實在談的是他自己。王安憶也曾經(jīng)從另外的角度解釋過:“彥火的散文其實是在這密密匝匝的生計中,硬擠出的一點閑心…… 就是直面現(xiàn)實的時候,略微有一些旁顧。閑心就是從這些旁顧中生出的?!睆氖逻^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或?qū)W術(shù)研究的學者都知道,搞策劃活動、行政工作與專心寫作、專業(yè)研究這兩方面都做得完善,做得達到水平,是何等難事。
人在事業(yè)上不可能一帆風順,遇到困難、失敗的情況也估計不少,不過,看來耀明兄每每為完善而努力,實在不是很容易的事。跟他合作時,往往牽涉到財政問題時,我就發(fā)現(xiàn)他徹底堅持“公事公辦”的原則,由此,我能猜想到他擔任《明報月刊》總經(jīng)理三十年,估計也堅持這樣的原則,所以能得到金庸先生和后來的董事長張曉卿先生的長期信任。他能長期擔任幾個華文文學機構(gòu)與學術(shù)團體的會長,這也和得到組織內(nèi)部的長期信任有關(guān)系吧。
您如果跟潘耀明合作活動,當然可以感覺到他“禮賢下士”的風度,也能發(fā)現(xiàn)溫柔與和藹可親、幽默的一面,但有些情況下又讓您想起《史記·游俠列傳》里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因為我曾經(jīng)跟他幾次合作,就發(fā)現(xiàn)他的諾言一定有結(jié)果,堅持某種現(xiàn)代化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作風。有人也曾稱他為“文俠”。在繁忙的現(xiàn)代生活中能做到這樣,估計要具備兩種條件吧:第一,一定要有堅持貫徹諾言的意志和能力;第二,不要忘掉諾言,雖然年紀大些,也需要好記性。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謎。
最后,我們可以提提他“天真”的一面吧。按照我的近二十年交流經(jīng)驗來講,耀明兄辦事的時候,很多情況下不茍言笑,認真工作,有的時候讓人感到冷淡,但我總覺得耀明兄“不失童心”。他有一次來韓國的時候,我特意請《當代中國作家風貌》的韓文版譯者樸在淵教授來和耀明兄邂逅,兩位好像馬上回到童年似的,眉開眼笑,互相打趣,那瞬間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童心”和“純真”。其實,和他交流的過程當中,相當一些友人都常常體會到這樣的“不失童心”和“天真”的一面。我看,這就是耀明兄的人格魅力之一了。
三
在耀明兄對我的許多好意的安排中,給我最大的靈感與啟示的就是讓我結(jié)識了幾位當代中華頂級作家。那幾位就是金庸、劉再復、高行健、余秋雨、黃春明等。他們每一位都算是在自己領(lǐng)域里達到最高境界的大師,象征著當代華文文學的最高成就。這讓我遠遠擴大了文學視野,大大提高了活動境界。
如果按照結(jié)識的時間來講,第一位就是劉再復先生。
耀明兄2005年趁著劉再復先生在香港逗留的機會,請我來香港跟他認識,進行座談。他為什么那么積極地讓我認識劉再復先生?我后來才猜想到,他的想法估計是這樣吧:讓我們兩個人互相認識,日后可以在香港等華文世界和韓國之間開展有意義的學術(shù)文化活動。耀明兄進一步掌握機會,2007年5月又邀請我以回應(yīng)嘉賓資格參加“高行健-劉再復演講會”。這樣能讓我不但和劉再復先生的友情加深,而且新認識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先生。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安排實在用心良苦。2005年我曾經(jīng)擔任過韓國文化藝術(shù)委員會和大山文化財團共同舉辦的第二屆首爾國際文學論壇的組委,成功地邀請到中國方面的莫言和北島。從2010年開始準備,2011年5月預定舉辦的第三屆首爾國際文學論壇,也請我來擔任負責中華方面的組委。由此,經(jīng)過組委會的推薦,邀請到了世界各地的頂峰作家,里面就包括我所推薦的高行健和劉再復、韓少功。這對當時韓國文壇來講,算是一場盛會、一件大事。主流媒體登載各種報道和采訪、對談等,不知其數(shù)。
耀明兄給我介紹的幾位大師中,對我而言,受到精神上的靈感與啟示最多的還是劉再復先生。他曾經(jīng)寫過《魯迅傳》。2008年10月,我應(yīng)邀去美國參加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舉辦的會議,會后訪問紐黑文的耶魯大學和波斯頓的哈佛大學,之后要飛去華盛頓。當時在華盛頓逗留的劉先生和女兒——馬里蘭大學劉劍梅教授——親自開車來機場迎接我,讓我很感動。后來2011年劉先生來韓國的時候,帶給我一幅“滄海情懷”書法。我很喜歡他的散文《讀滄?!?,所以把這幅書法掛在我的“樹人齋”客廳墻壁上,在我自己要懶惰的時候,鼓勵我不要怠慢。2013年檀國大學邀請他來韓國時,我不但做了橋梁工作,還為他翻譯了演講稿。那次演講實在讓聽眾很感動。劉先生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位仁智兼?zhèn)涞默F(xiàn)代長者,我私下努力學習他的風度與作風,也將這樣的大師介紹給我的耀明兄致謝。2021年劉先生八十誕辰,我寫了一篇回顧散文《華盛頓郊外的一個寧靜的秋天下午:回顧劉再復先生》(《文綜》2021年9月秋季號),一面為珍惜與這位中華長者的寶貴緣分,一面以此為他賀壽。
第二位是金庸先生。
耀明兄給我介紹的幾位大師中,在韓國大眾心目里知名度最高的就是金庸先生了。記得2005年12月3日下午,我在家里休息時手機突然響了,是一位香港導演打來的。他說和潘耀明認識,這次和金庸先生一起來首爾玩,金庸先生愿意和您見面。這對我來說,真是又驚又喜。金庸是誰啊?不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俠”的金庸嗎?當時在韓國,金庸武俠小說是暢銷書,中國作家中,金庸唯一擁有號稱“一百萬部”暢銷記錄的傳說。由此,我去金庸先生住的新羅飯店咖啡廳初遇金庸,和他與他的夫人以及朋友導演邊喝咖啡邊聊天,也拍合影,大概一個小時左右,我們就告別了。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高高在上,而是樸實、仁慈并帶微笑的,有點靈敏而寡言的印象。從這里開始的因緣,由于耀明兄的積極安排,能在香港繼續(xù)著。2009年2月26日我在香港的時候,他陪我去訪問位于維多利亞灣沿岸的一座大樓25層全層的金庸辦公室,讓我跟金庸見面。我們高興之余,談了不少事。金庸親自簽名送給我新版《射雕英雄傳》和《天龍八部》兩部武俠小說。兩天之后又在香港大學黎活仁教授舉辦的香港大學國際金庸研究會成立典禮上見到金庸。記得我為成立典禮獻上祝賀詞,黎活仁先生給我頒發(fā)了“國際金庸研究會”榮譽會長證書。
我雖然不是金庸迷,但是通過這樣的緣分,與金庸先生保持了很親密的感情,也慢慢抽空開始研究金庸了。由此,2009年4月在母校臺灣大學文學院舉辦“國際金庸研討會”時,我就參加并發(fā)表了一篇以《金庸筆下的高麗》為題的論文。在韓國《大山文化》秋季號里又登載了《通俗作家與經(jīng)典作家之間:將通俗文化改造為精英文化的85歲巨匠金庸》一文。2010年我指導了王樂的碩士論文《金庸小說中的道教元素研究》。這樣我對金庸的關(guān)注與探研一步一步深入并擴大了。
2015年耀明兄舉辦第五屆世界華文旅游文學論壇,里面特地包括“金庸文學山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金庸文學專家云集的情況之下,我也應(yīng)邀發(fā)表了《金庸在韓國:地位、翻譯、研究、電影及其他》,后來修改、補充,重新整理后,以《金庸在韓國及其小說中的韓國人物》為題,在香港《文學評論》(2016.8)上發(fā)表了。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去世,各大媒體都登頭條并悼念,《亞洲周刊》駐韓記者南黎明也采訪我,以“金庸離世韓國金庸迷惜別”為題,重點進行了報道。她順便收載金庸在新羅飯店和我一起拍的那張在韓國唯一的照片,也采錄了我對金庸印象的陳述:“金庸看起來十分樸實,這種謙和讓人更加感覺他是個巨人?!苯鹩闺m然早就去世,但是我和金庸的緣分好像還沒有結(jié)束。耀明兄到了金庸逝世一周年的時候,在《明報月刊》特設(shè)特輯,請我發(fā)表《金庸小說在韓國的翻譯》一文。來中國西安陜西師大工作后比較有空,我在電視里看了以他的原作為底本的版本不同的幾部電視劇和電影,如《天龍八部》《鹿鼎記》《射雕英雄傳》《笑傲江湖》等,重新咀嚼其情節(jié),重新吟味其藝術(shù)性與思想性,重新享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算是有眼福了。
潘耀明對金庸的情義真的很重。他在金庸生前組織過“我與金庸:全球華文散文征文獎”等許多活動,去世后也舉辦多場紀念金庸的各種活動,如用《明月》編特輯號等,不讓人們忘記世紀大俠金庸,這是難能可貴的,真不愧是金庸認可的“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
第三位是高行健先生。
高行健是以中文文學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位作家,因此,2000年他獲獎的時候,韓國的大小各種媒體特別關(guān)注并大大報道,我也在韓國《國民日報》里寫過一篇介紹文章。韓國文壇與學界早就有意邀請他來做演講,舉辦出版紀念會等各種活動,但是估計由于沒有合適的策劃者與聯(lián)絡(luò)人,所以十年來一直未能成行。
耀明兄到了2007年,跟上面所提一樣,策劃邀請高行健和劉再復兩位頂級作家到香港進行“高行健—劉再復對談:走出20世紀”演講會,趁這機會也邀請我以回應(yīng)嘉賓資格參加發(fā)言。作為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的漢學家,我當然樂意接受。初遇高行健時的印象,我曾經(jīng)這樣寫過:“一見到高行健先生,就馬上感覺到他是又誠懇又樸實的典型的中國人,一點架子都沒有。”通過高劉對話和回應(yīng)、討論等過程,我雖然對他的“冷的”文學觀不敢茍同,但也了解了他擁有一般文學評論家難以企及的獨到的文學見解。我2010年有機會去拉托維亞參加歐洲漢學會議,趁這機會訪問巴黎高行健的居所,跟他邂逅,暢談一番。我作為2011年預定舉辦的首爾國際文學論壇的組委,請他來韓國參加論壇與高行健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因為我們事前商量過同時邀請劉再復先生參加論壇,他就樂意答應(yīng)了。2011年5月,高先生果然來韓國,參加了一系列活動,如大會主題發(fā)言、韓國外大演講會、高行健文學國際研討會、韓民族報座談會、高行健戲劇研討會、韓國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參觀等,我一直陪在他左右。
我事前翻譯了他在首爾國際文學論壇的主題演講稿,題為“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我還記得他的主要的觀點:“意識形態(tài)牽制、左右、主導乃至炮制和裁決文學,在二十世紀是一個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 意識形態(tài)可以說幾乎成了一種難以防御的世紀病,有幸能抵御這種世紀病的作家,他們的文學便得救了,日后也還經(jīng)得起再看?!辈贿^,對我來說,韓民族報組織而由我主持的高行健、劉再復、樸宰雨三人座談是最有意義的一件活動,我受益匪淺。較長的中文座談稿后來在香港《文學評論》(2012.2)上登載。雖然我對文學的基本看法和高行健的有一段距離,不過,準備舉辦首爾國際文學論壇和高行健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的過程當中,為了較為全面地了解高行健,我找時間對高行健的文學與思想多加研究,撰寫了一篇題為《獨立在邊緣的<靈山>:境界的作家高行健的文學與藝術(shù)》的論文,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韓國接受高行健的脈絡(luò)》的報告,指導了一篇金英明的碩士論文《<靈山>所見始源文化研究》,也覺得有一定的學術(shù)意義。因為潘耀明和高行健的這些緣分,我2019年在首爾和濟州負責組織“潘耀明文學事業(y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兩會的時候,高行健樂意參加組委會的顧問團。我作為組委會主席,感到耀明兄與眾不同的影響力了。
除了上面三位之外,靠耀明兄安排的機會,認識了余秋雨先生,也跟著耀明兄一行,去臺灣黃春明故鄉(xiāng)宜蘭,和黃春明先生一起做學術(shù)會議和文學交流活動幾天,也有談得來的不少故事。還有陳若曦、李昂、尤今、戴小華、周勵、陳浩泉、高冠中、華純、吳志良等世界各地不少著名華文作家與羅多弼等知名漢學家,乃至貝鈞奇、曾啟繁等有志于支持潘耀明文學事業(yè)的經(jīng)濟文化界人士,通過耀明兄主持的各種會議和講座認識或者加深了友誼。在此如果做些補充,就是通過別的機會,也前前后后認識了無名氏、盧新華、嚴歌苓、張翎、張鳳、呂紅、施瑋、陳瑞林、朵拉、林湄、章平、劉瑛、梁麗芳、青羊、陳河等海外知名華文作家,也不斷進行交流的這一事實。以后估計有機會再詳寫,在此從略。
四
后來冷觀我自己,發(fā)現(xiàn)和耀明兄的認識與長期交流給我?guī)砹藢W術(shù)活動上的不少變化和文學視野上的不少拓寬。
我的第一個變化是應(yīng)邀去香港、澳門參加會議與活動的機會多起來,結(jié)交的港澳學者、作家也多起來。每年有機會去香港起碼有一兩次,多的時候有三四次了。其實,從韓中建交的1992年之前開始,我應(yīng)邀參加了中國內(nèi)地舉辦的各種學術(shù)會議算相當多,不過,應(yīng)邀去香港參加學術(shù)會議只是2003年梁秉鈞負責舉辦的香港嶺南大學的一次會議而已。如上面所提一樣,我認識耀明兄之后,應(yīng)邀參加了他負責舉辦的許多座談會、演講會、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講座等活動。香港的另外一些大學與學術(shù)機構(gòu)也往往邀請我去參加。因此,到目前為止,去香港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十多次,去澳門已經(jīng)超過了十次有余了。
香港不僅是香港學者與作家在小圈子里討論學術(shù)的地方,也是東西方有水平的學者與中國內(nèi)地有名望的學者、作家聚集探討學術(shù)與文學的要沖之地。當時我去香港,往往由耀明兄與梁秉鈞以及陶然等迎接我。我們一起見面,盡興喝酒聊天,因此在我的頭腦里香港主要是潘耀明的香港、也斯(梁秉鈞)的香港,有時是陶然的香港了。去澳門的時候,主要和朱壽桐出面一起活動,所以澳門主要是朱壽桐的澳門了。不過,也斯早在2013年1月因肺癌逝世,陶然也于2019年3月因肺感染去世,在香港只剩下潘耀明。但愿潘耀明壽比南山,能創(chuàng)造多見面、多合作的機會。澳門朱壽桐還很年富力強,不必同日而語。當然,這樣那樣的過程當中也認識了劉以鬯(已故)、黃維樑、林曼叔(已故)、寒山碧、鄭煒明、張隆溪、張健、鄭培凱、林幸謙、何杏鳳、曠可怡、潘銘基等香港的知名作家與元老、中堅學者。
我的第二個變化就是耀明兄給我?guī)淼暮拖愀蹖W界、文壇、世界華文學界的活動參與方式上的角色變化。
首先,耀明兄2008年很早邀請我擔任“世界當代華文文學精讀文庫”50部的編委之一,我很榮幸參加了。這50部里包括我認識的莫言、余華、王蒙、鐵凝、北島、舒婷、王安憶、賈平凹、韓少功、張煒、蘇童、格非、余秋雨、劉震云、閻連科、遲子建等中國代表性作家的作品與高行健、劉再復、黃春明、余光中、洛夫、陳若曦、李昂、朱天文、劉以鬯、也斯、嚴歌苓等臺港海外華文文學的代表性作家與其作品。我所擔任的角色雖然貢獻有限,但是對世界華文文學50位名家與其代表性作品加深了認識,也感覺到在世界華文文學場地里跟他們一起呼吸,對他們很有親近感,對韓國推動“中華名作家邀請國際文學論壇”(2010年至現(xiàn)在,已舉辦11次)很有幫助。這個論壇的第十一屆就成為“潘耀明文學事業(y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的首爾會議了。
其次,耀明兄后來知道我曾經(jīng)在臺灣大學碩博士的研讀過程當中研究過《史記》《漢書》文學十年,古典文學也有相當?shù)幕A(chǔ),就請我來參加他本人擔任特約主編的《國學新視野》學術(shù)顧問。2011年3月創(chuàng)刊的季刊《國學新視野》是由中華能源基金委員會和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高端學術(shù)刊物,潘耀明明示,他“期望以新視角、新手法,為當下的國學研究開一新生面”。又說:“高度金融化、商業(yè)化的社會中,《國學新視野》冬季號猶如孤根獨暖的寒梅,于嚴冬時節(jié)為學人送上絲絲暖意?!币虼伺算懟淌谠u價說:“每一期《國學新視野》的出版,代表著香港的國學推廣又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
我不但作為唯一的韓國學術(shù)顧問,對我的恩師,韓國漢學家金學主先生和我尊敬的中國哲學專家宋榮培先生進行采訪,登載于《國學新視野》,給國際漢學界介紹了韓國漢學的一些主要脈絡(luò),而且有一次應(yīng)邀寫了卷首語《孔子與魯迅:人文精神上的繼承性與其在現(xiàn)當代歷史上的不同角色》一文,扼要地展現(xiàn)了我的通觀古今的一些觀點。我又順便應(yīng)邀參加了香港浸會大學為了紀念“《國學新視野》創(chuàng)立三周年”主辦的“第二屆中華國學論壇”,認識了許嘉璐、張隆溪等先生,也與香港與國際漢學界主要人士進行交流,由此,我的角色也重新擴大到以古代為中心的漢學領(lǐng)域了。
再次,我和潘先生商量,向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局申請,爭取到“香港文學選集”三卷本韓文翻譯出版項目。后來2012年香港的短篇小說與散文以及詩歌作品的代表作品翻譯成韓文在韓國出版了。這可以說是韓國學界和香港文壇合作推進的代表事業(yè)之一。
下面談?wù)勛鳛榈谌N變化的我的文學視野上的拓寬。
我曾經(jīng)在《華文文學會議與旅游主義》(《文綜》2016.6)里說明的2004年參加山東威海舉辦的“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的經(jīng)驗和與上面所提金庸、劉再復、高行健等大師的認識與交流,以及與多數(shù)香港學界和文壇人士的認識與交流,漸漸給我?guī)砹说谌N變化。這就是我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觀念的某些變化與擴大。我在首爾國立大學中文系本科時期開始關(guān)注并研究魯迅,后來留學臺灣,在不能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歷史語境下主要研究《史記》文學十年,再回到中國新文學研究團隊之后,主要以魯迅和“現(xiàn)代”進步文學為中心思考,關(guān)注不到所謂“當代”與“海外”。但是通過早就個別認識的臺灣陳映真、無名氏與2004年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認識的嚴歌苓等幾位世界華文文學主要作家,耀明兄給我介紹的金庸、劉再復、高行健等幾位大師以及香港與海外的華文作家、學者的交流,我對“中國當代文學”也慢慢開始關(guān)注,由此慢慢對“臺港澳與海外華文文學”與金庸的所謂“通俗”的武俠小說也采取了兼容并包的態(tài)度了。
自然而然地,對耀明兄提倡的世界華文旅游文學的態(tài)度也慢慢有了變化。我年輕時對旅游文學采取“悠閑知識階級”的“游山玩水”的觀點,后來通過對郁達夫、楊朔、劉再復、余秋雨、張承志、莫言、潘耀明等人的游記名篇的閱讀與欣賞,體會到了“已經(jīng)深深地體現(xiàn)出了高尚的情操與藝術(shù)境界來了”。這對我個人來說,是以前不容易想象的飛躍性的變化。這個話題估計以后也有詳談的機會吧。
上述四個方面是我對耀明兄為人為文的看法,也是兩人間友情的收獲。雖然只是我個人的見解,卻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看出他的人格魅力與人生境界。
歲月不饒人,再過幾年,耀明兄就是“80后”的“潘老”了。不過,以他一貫的“年輕心態(tài)”與以游泳為鍛煉的“健康身體”,以他自覺的文學使命感,他依然會不待揚鞭自奮蹄。不過,我希望耀明兄今后不需再“日理萬機”,而多達觀世事。但愿在“不失童心”的“天真”心界里,和同樣“不失童心”的海內(nèi)外文學老友一起,寬裕輕松地繼續(xù)做文化山水之旅,也預祝他能在壽比南山的境界里逍遙自在吧。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