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華建
1
村子里的春天是從立春開始的。風(fēng)從江面吹來,仍然寒冷刺骨,但天空有些不同,以往的凝滯與沉郁,似乎有了一點兒松弛。立春一刻的爆竹,連綿起伏,這是村民們的喝彩,要迎接一個變動的、新生的、賦予可能的季節(jié)的到來。
奶奶用粗糙的雙手拔起了一個蘿卜,帶上來的泥土有些濕氣,裝滿了蘿卜的筐,有幾片葉子伸展出來,連同起了毛的麻繩,在地上投下了清晰的影子。什么時候陽光變得收攏了?從銀色變成了有溫度的谷色?
堆在墻角的犁耙碌鋤靜靜地蜷縮著,似乎感到干渴了,水都去哪兒了?水汽都跑哪兒了?
2
雨水只是一個節(jié)氣的驛站,這一天并不一定會下雨。
爺爺說,這是一個奇跡,他看到了天空正飄著雨,滴落在雪地上。那是我童年時代記在心里的一句話,那天的天氣,使得雨水這個節(jié)氣在語義上變得如此的豐滿。早晨醒來,我驚喜地看到窗外的雪,雞也不敢大聲喘息,狗也噤了聲,雪把夜晚鼓搗白了,也讓土地隱沒了,透過窗欞,把我的眼睛都照亮了。雨跌落在雪的懷里,沒有一絲聲音。雪是雨水的另一種形態(tài),冬天的雪,春天的雨,這兩個季節(jié)的象征,罕見地會聚在了一起。
我摸摸鋤頭的木柄,感覺黏黏的,似乎要粘住我的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木柄,甚至連犁地的鐵锨,也像在冒汗,有些濕漉。我的衣服,門上的對聯(lián),屋前的桃枝,都有一股濕氣。那賴孵的雞,羽毛也不再凌亂。
姐姐的皮膚也紅潤起來,不用掐,也看得出如水!
3
一聲驚雷,蟄蟲驚走,物候桃始華,奶奶忙著清溝瀝水;陰陽相半,春分晝夜,均而寒暑平,爺爺陪我在河邊的草壩上放飛風(fēng)箏;清明時節(jié),陰雨紛紛,春園百卉開,奶奶開始摘花入鍋煎作餅充春饑……
吃了立夏蛋,石板踩得斷??上?,我并沒有這樣的好身體,但是除了在立夏會給我雞蛋,奶奶會在炎熱的夏天,在太陽猛烈的陽光下,用刀斬了許多的針棘,荷著鋤頭把院子里的車前草等挖了,混著許多的草藥一起煮了茶,滋養(yǎng)我們的身體。
芒種,那些屋角的家具,鋤把、鐮柄還有扁擔(dān),都累得直冒汗,彎了腰,母親、哥哥、姐姐摩挲著,顯出古銅色的皮膚,閃閃發(fā)亮。
蟬聲嘶啞,在大暑天夕陽西下時也沒有停歇過,還在田間勞動的母親,急忙趕回了家為準(zhǔn)備上晚自習(xí)的我做飯。此刻,我能在炊煙中看到,最美的瞬間,是肩負(fù)著重任的人的高尚責(zé)任感,是田園鄉(xiāng)村最普遍的美,遠(yuǎn)遠(yuǎn)勝過同樣有鳴蟬之聲的清風(fēng)半夜之景。
4
秋天,到處都是果實,向人們展示了謙恭的面孔,任人摘取。太陽明亮而真誠地普照著原野,所有的結(jié)滿果實的植物都把頭垂向大地,它們把自己奉獻(xiàn)給土地上的辛勤勞動者。母親再次忙碌起來,她清理了谷倉和庭院,爺爺奶奶把他們的壽木(棺材)也讓出來,盛裝著豐收的稻谷,紅薯一串串地堆滿了地。
鐮刀掛上了墻,它似乎一身清爽,像一個穿著褂子的漢子,在氣候宜人的午后,露出潔白的牙齒,一臉的滿意,打個盹兒,夢見明年在稻田里一展雄姿。
5
我總感覺節(jié)氣是個守時的人,一環(huán)一環(huán)扣得那么緊密,該來的時候一點兒不差地就到了。
霜降了,那些瓦片是白白的如冰糖,草垛上是一把把的白冷沙,飛過的喜鵲頭上那一抹白,肯定也是染了霜而變了色。
霜降的冷,也是刺骨的,我把切得薄薄的紅薯片,在稻草上晾曬開。夜晚,我從學(xué)?;氐郊遥赣H給我一沓熟紅薯片,她有些歉意地說,不脆,沒炒好!其實,我看著那暈暈的太陽,還有凍得我手指發(fā)痛的天氣,就知道鍋是涼的,費柴費時也炒不好的!
節(jié)氣就是這樣敏感又固執(zhí)!
6
立冬了,生活的空間便冷硬了很多,上游被江西第一糖廠排放的洗機水污染了,我們只能在河邊挖沙塢(沙坑),滲水過濾了再挑回家。經(jīng)過草壩,水桶矗在大地上,扁擔(dān)架在水桶上,我坐在扁擔(dān)上,突然有一種想唱歌的沖動。冬天里,見不到各種動物,連鳥鳴聲也少了,即使安靜了,也聽不到植物們的問好與交談,我要以我的歌聲,打破這世界的寂靜。
小雪,大雪,雪花一直地飄著,世界只分黑白。雪紛紛揚揚,給人間帶來某種和諧感,或許它是天空之樹的果實,被一陣大風(fēng)刮落到人間,它們帶來純潔,孕育著春天動人的花朵。
雪停了,雪便變得硬了,變得透明了,成了冰,菜園里成了晶瑩剔透的世界。
要準(zhǔn)備過年的臘貨了,要準(zhǔn)備年夜飯了!
母親用刀背輕輕地敲擊大菜的葉柄,一整片還有著菜葉紋路的冰塊松脫了,我捧在手里,看見亮晶晶的心,還有如紋路一樣清晰的過年氣氛,大寒時節(jié),哪有寒意,只有一個歡喜連著一個歡喜!
7
過完大寒,節(jié)氣便又開始了它的輪回。
我一直相信,節(jié)氣是一位按時來到的上天使者,土地就是他每次來時翻開的經(jīng)文,每到時令,他翻開那一頁,大地便展示出應(yīng)有容顏,我和我的親人,虔誠地跪拜如初,供奉它神圣如初,一代又一代,成為逗號、句號、省略號。
8
我是喝著奶奶的百草茶長大的,這茶,和立夏的雞蛋一樣,讓我有親近感。
這各種各樣的百草,我叫不出它們的學(xué)名,我更愿意叫它們的俗名,比如對于車前草,我叫它豬耳朵,因為它的葉子寬大如豬耳,這樣叫更有著一種親昵。
而若我聽到這樣親切的稱呼,眼前便會浮現(xiàn)遙遠(yuǎn)的童年、故土,那里是我們的出發(fā)地。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