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
我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fā)出了房門。
餐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早餐。父親坐在餐桌邊,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落在我的臉上。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一張蠟黃的臉和一對熊貓眼。
昨晚睡得怎么樣?父親小心翼翼地問。
我皺了皺眉,沒吱聲。
這段時間以來,我不愿跟任何人講話。起初,我把睡眠給丟了,整宿不能入睡。繼而,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不想動,厭惡工作,厭惡人事,厭惡一切。晚上我躺在床上,就像悄然出走的流浪者,曠寒的風(fēng)把我徹夜吹拂……淚水浸泡著黑暗中的枕頭,最后我手腳冰冷地蜷縮著,感到身上的每個器官、每個細(xì)胞都在一點(diǎn)點(diǎn)枯萎,我被絕望包圍著,像掉進(jìn)了一個無底的黑洞,一直往下陷,往下陷……小妹帶我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在診斷書上寫下了魔咒般的三個字——抑郁癥。
為解除那魔咒,父母陪我一起來到省城小妹家治療休養(yǎng)。家人每天變著法兒做好吃的,講好笑的,帶我看好玩兒的。但我不想吃,不想說話,甚至連動都不愿動一下,每天僵尸一樣靠在床上或沙發(fā)上。最痛苦的是夜晚,室內(nèi)開著暖氣,氣溫調(diào)到最舒適的溫度,而我卻睜著兩只空洞的眼,看著天花板在旋轉(zhuǎn)。閉上眼,腦中各種念頭橫七豎八一個勁兒往外冒,冒,分秒不停。大腦疲憊不堪,卻像被小鬼扯著拽著奔跑,想停,停不下。服下的三種安眠藥合力發(fā)威時,我與小鬼們開始了拉鋸戰(zhàn)。最終我筋疲力盡,小鬼們也累了,稍作歇息。我才在短暫的縫隙里打個盹兒,伴著噩夢。過一會兒,小鬼就把我從噩夢中拽出來,繼續(xù)帶我跑。
昨晚,就在小鬼們休息期間,我被“吧嗒吧嗒”的聲音吵醒了,沉重、緩慢,那是父親的腳步聲。那聲音一下下敲在我格外敏感的耳膜上,震得五心煩躁。打開手機(jī)一看,才五點(diǎn)。這個大冬天的,老爸起這么早干嘛!我很惱火,想再睡,那些小鬼們又作祟了。翻來覆去與小鬼奮戰(zhàn)了三個小時,最終失敗。于是,我拉開了房門。
父親起身遞過一杯水,又問,昨晚可睡了一會兒?
我張了張嘴,只覺胸腔一股無名火想往外噴火舌子,使勁兒咽了下去,皺著眉搖搖頭。
一點(diǎn)兒也沒睡著嗎?父親失望又不甘心。
剛睡著,你的拖鞋“吧嗒吧嗒”響,把我吵醒了!我開始噴火。病后的我變得暴躁,總想摔東西……
父親詫異地怔住了,又愧疚地低下頭,手中的杯子一抖一抖的。阿爾茨海默癥,使得父親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智商也迅速倒退,好幾次出門他都不認(rèn)識回家的路,甚至小便都尿在褲子上。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態(tài)度,接過父親手里的水杯,喝水。水溫溫的,咕嘟咕嘟,將我心中躥著的火舌子滅了下去。
父親像是得了獎賞,忙高興地給我端來了稀飯、饅頭。我咬著饅頭,味同嚼蠟。父親見我吃下了饅頭,欣喜地顫巍巍遞來一個包子,我搖頭拒絕。
父親照例端出一碗黑乎乎的中藥,看著我服下后,小心翼翼地提出:“下樓走走?”我不吱聲。父親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說,靜兒,今天天晴,下去曬曬太陽吧?父親眼里滿是期待。我遲疑了下,點(diǎn)點(diǎn)頭。
父親拖著兩條笨重的腿,“吧嗒吧嗒”,身子一搖一晃地帶著路,頭上的雷鋒帽,一只帽耳耷拉著,一顫一顫的。八歲時的一場大病,使得父親左腦留下后遺癥:拿東西手抖,走路東倒西歪?,F(xiàn)在,父親的腳步愈發(fā)趔趄了,似乎隨時都會摔倒。父親邊晃邊告訴我:“這是運(yùn)動區(qū),這是籃球場,前面有噴泉……”他把我當(dāng)作了小孩兒。不覺想起小時候,父親帶我上街,邊走邊教我認(rèn)街名、商店名……
“你小時候最愛‘騎大馬逛街了?!备赣H開始說我小時候的事。我坐在父親的肩頭,父親的軍用鞋踩得地面“吧嗒吧嗒”響,我高高在上,看著舞獅子、舞龍燈,神氣極了。
“你生病時最愛吃糖葫蘆了,每次帶你打針回來,都要吃一串?!?/p>
長長的風(fēng)吹過,眼中現(xiàn)出歲月的疊影:瘦弱的我趴在父親背上,看著父親展開一卷藥單子,抽出一張卷了邊的一角錢,買了串糖葫蘆。那糖葫蘆酸酸甜甜的滋味,真好吃??!
“嗯,一毛錢一串。”我開始和父親說話。
父親高興極了,加快了步伐,“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不倒翁似的,在我前面使勁兒晃著。我也加快了步伐。我們繞著小區(qū)轉(zhuǎn)了一大圈兒,這是我生病以來走得最長的路程。父親在長椅上坐下,脫下帽子,用棉襖袖口擦了一下額頭。陽光,照在父親雪一般的白發(fā)上,照在他汗涔涔的溝壑縱橫的臉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蒼老了很多,眼角還有一塊新疤印和未散去的紫淤,問父親咋回事,父親說不小心摔的。那躲閃的眼神,讓我想起那夜,當(dāng)我站在高高的樓頂,父親在電話中一聲聲哭喚:“快回來,好女兒,好女兒!”母親在電話中說,你爸為找你,差點(diǎn)兒摔死了!手中的手機(jī)滑落在地,我坐在地上抱著雙膝大聲哭泣??尥?,我從郊外的摩天大廈頂臺下來了……
“今天的陽光真刺眼——”我抹了一下眼角,對正望著我的父親說。少頃,我轉(zhuǎn)過身,迎著陽光,扶起父親:“爸,我們回吧!”
夜晚又來臨了,我又開始了與“小鬼”的戰(zhàn)斗,終于迷糊了。當(dāng)我醒來,打開手機(jī)一看,六點(diǎn)半,長長舒了一口氣:總算睡了近四個小時。四周靜悄悄的。難道父親還沒起床?不會呀,父親多年養(yǎng)成了早睡早起的習(xí)慣。側(cè)耳細(xì)聽,廚房傳來極力壓制的咳痰聲,是父親!可是,父親走路怎么沒聲響了?
推開房門,透過廚房玻璃,我看見父親正站在灶具旁,專注地盯著煨著火的藥罐子,看看手表,又掀開罐蓋看了看,擰滅了火。父親端起我的水杯,顫巍巍,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我一低頭,我的老父親,一個八十二歲的老人,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在寒冷的冬天,雙腳只穿了一雙襪子,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爸——!”我喚了他一聲,旋即背過臉去……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