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順
本來是順著一條直路走,望見河對岸新起了一處建筑,墻壁、屋頂輪廓式樣特別另類,午后的陽光正斜照過去,類似玻璃一般的材料反照著明晃晃的光亮。毫無疑問,這肯定是山里又一個新事物。
有點兒好奇,想過去看,又不是十分迫切,因為近年來這條峽谷中所發(fā)生的變化實在是太多了,同伴中有的甚至連認真望一眼都沒有,大家朝前走的腳步并沒有放緩。經過路口的時候,有個人停下來,用手指那片建筑,好像他才發(fā)現(xiàn)似的。大家嘴上沒吭聲,卻一起離開直路,踏進了通往那里的這條斜路。顯然是新鋪的路,凝固了的水泥顏色有些淡白,過河床時也沒認真,就著河床湊合著攤了一層水泥,勉強形成了一個高低不平的表面。瞧瞧兩邊作奔騰姿勢的滿河床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石頭,我心想修路的主人一定是隨時準備讓它面對洪水的,肯定也有僥幸心理,河水哪一年來哪一年不來又不讓人知道,來是肯定的,因為這河上自太行山往里一二百里,向下至峽谷出口也有百里之途,出山后還要匯入漳河、洹河,經過衛(wèi)水,最后從天津入海。它不是臨時的,它是經天地自然之手形成的,它已經存在了千萬年。但河水又完全有可能三年不來,五年不來,十年二十年都不來。人覺得有這些時間就夠了,畢竟人的腳步對水泥的磨損力是十分有限的,就是汽車從上面走也不太要緊,膠質輪胎的磨損系數(shù)又不大。況且,停車場修在河西岸,汽車來碾壓的機會很少。邁過河床,路出現(xiàn)拐彎,順著高岸走一段路,很快就來到了新建筑物的跟前。
一塊小開闊地上,有四五個聚在一起對著畫板畫畫兒的女孩子,年紀約莫十六七歲,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不是走到跟前根本就發(fā)現(xiàn)不了她們。有一個背對著我們,頭上戴頂土灰色軟沿帽,能看到她滾圓的肩膀和修長的腰脊線;有一個露出半個紅撲撲的臉蛋兒;還有一個穿著松散的文化衫,頭戴有前檐的太陽帽,就是這一個顯然已經不安心,抬眼望一下我們,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畫板上,不時地與其他幾位使媚眼,像被攪亂了的一池春水,她們彼此之間躁動起來,可是又明顯地壓抑著,管束著自己不做出大動作。本來以為她們是在畫對面的山,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她們是在畫一架被遺棄在野地邊上的老式織布機??棽紮C不是被專門安排的道具,應該是新建筑物修建時從拆除的老房子里收拾出來的。在地堰邊,它周圍堆積著往年枯萎腐爛后的雜草,今年新生的綠草芽正在露出地面??棽紮C僅剩個輪廓,框架還在,上邊像古代帝王冕旒上的流蘇吊墜之類的東西還在,被風吹著很無聊地搖晃,過去用來纏線的滾軸,收布的橫木,還有用來產生動力的腳踏板及木質連動曲杠也還有,只是都被風雨吹打洗刷得過于慘白了。緊密的木質紋絡一條一條像被梳子梳過一樣,清楚明白得有些可怕。這幾個青春女子面對它,不知能想些什么,畫出什么,新生命的情緒或情感怎樣從這舊物上漫過。
我們轉過身去,把注意力放到輝煌的新建筑上。這座建筑的入口并沒有常規(guī)的門,而是一個敞開的過廳,過廳兩頭通透,臨河床一面和穹頂為茶色玻璃材料,過廳中間整齊擺放著幾排低靠背沙發(fā)和做工考究的木質茶幾。人坐上去,前后左右看,立即有一種尊貴高級的感覺。沙發(fā)座位對面,同樣是玻璃材料建造的墻壁上,開著一道小門,由此才進入到一個正式的內廳,類似城市豪華賓館的前臺所在。一位妙齡女郎從電腦前站起來,隔著寬大的桌案,能看到她明亮的前額和紛披著的長發(fā),她還穿著一件寬大的敞開的紅色上衣,這很不同于別處此類人員的職業(yè)裝束,她笑得很好看。從此處向里,是一個天井式大院落,巧妙分布的踏石、小橋和曲徑在院子里隔界出幾個形狀不同的人造水面。四圍是高低一致的兩層建筑,它們的外面是相互連接的回環(huán)長廊,長廊的墻壁也是一律的茶色玻璃,給人神秘莫測的感覺。透過玻璃隱約看到有人在里面舉著長把兒工具擦洗玻璃。有兩個人走出來,聽口音應是本地村上的婦女,中年,收拾得干凈利落,純藍色對襟上衣在身上繃得很緊。想問她們一些話,又擔心她們不便回答,總覺得什么地方會有監(jiān)督的眼神射過來。她們一邊擺動手里的工具,一邊望著我們。沒有請示任何人,我們乘機從她們出來的門進入了長廊里。里邊的房子一律是透明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楚看到屋內寬大的白色床鋪、高背椅、長沙發(fā)、茶桌茶具,有的屋內還有廚房及做飯和餐飲裝備,有的門口豎立雕花屏風,有的靠墻擺著曲格木柜??墒亲允贾两K沒有見到任何在此居住的客人模樣的人。想到剛才入口處畫畫兒的女孩子,可她們應該是住不起這些房子的,想不清楚中間的情況,也許是剛剛裝修完工,正處在準備開業(yè)迎客的階段吧。
又回到前邊過廳內,朝另一頭走,沒幾步就踏進了小山村原來的土路上。在過廳木質地面和土路交接的茬口上,可以看清楚過廳底下其實是懸空的,這個地面是架高棚起來的。緊挨過廳,還保留著一棵從山坡下長上來的皂角樹,這種樹枝丫與軀干布滿尖銳的針刺,對生長條件有選擇,生長速度緩慢,看它的樣子應該有百年以上的樹齡。樹干下半部分有一段特別的寬、扁、厚,像人間生育兒女后母親的臀部。從樹前走過,向南,土路通向山坡上散落著的幾戶人家。我們走近兩家,門上都貼著還未褪色的春聯(lián),門前也有人活動的印跡,可又都落著鎖。遠處梯田里有一個人在干活兒,走近,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漢,他彎腰弓脊,又是揮镢刨土又是搬運石頭,他在壘砌一截被雨水沖塌了的堤岸。初春的天氣還有涼意,他額頭卻冒著汗珠。而視野中整個田地是荒蕪久了的樣子。以我心想,他的勞動或許只是習慣,或許只具有精神的意義,倒塌的堤岸壘與不壘對于這片山地的全局來說,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皂角樹旁邊,挨著石岸有一條山民們石砌的小徑,順著它走可以下到谷底,跨過河床。漫長歲月里,孤僻的山村可能就是通過這條小徑和外部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我靜立在石階上,從側面察看那個過廳的地面與山村舊路交接的茬口,在這個角度上看它很有層次感。
讓人突然覺得這也許就是現(xiàn)實和歷史的一個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