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星凋落在太行山東

張銳強

《史記·趙世家》中描述趙王遷時，有這樣的話：“其母倡也”，“索（素）無行，信讒，故誅其良將李牧”。

“倡”，即“娼”。而按照《周禮》中的說法，“牧”是指州郡的行政長官。所謂“州牧”。父母給孩子取名為“牧”，顯然寄寓著無限美好的期望。中國歷史上以此為名的有兩位牛人，一文一武。文人是唐朝詩人杜牧，“小李杜”中的杜；武將則是趙國將軍李牧，本文的主角兒，一度被趙王稱為“趙國的白起”。

遺憾的是，這兩位牛人的命運，都不怎么好。

杜牧出自宰相家庭，自我期望太高，因而一生都感覺不得志?，F(xiàn)在人們想起他來，第一印象大約還是“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睂σ粋€有才干也有抱負的男人來說，這固然可算風流自賞，但終究上不了臺面。每日把酒歡歌之后，深夜一人獨對青燈，內(nèi)心必然會有陣陣隱痛。

杜牧如此，那么李牧呢？情況稍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主要是晚景凄涼，結(jié)局悲慘。一代名將戰(zhàn)功赫赫，威震四方，北服匈奴，西懾強秦，最終卻因為小人讒言而死于非命。宋元時期的史學名家胡三省，用畢生精力注釋《資治通鑒》，寫到李牧時不禁發(fā)出這樣的浩嘆：“趙之所侍者李牧，而卒殺之，以速其亡?！?/p>

多么高的評價，又是多么深的感慨。

力拒匈奴

《史記》是部難得的好書，雖是信史，也完全可以當成文學作品讀。這是它的優(yōu)點，也是它的缺點，所謂利弊相因。就像李牧的事跡，字句簡直都能蹦出紙面，栩栩如生似在眼前，但是很難找到具體的對應時間。比如他早期對抗匈奴，到底開始于何時？他又出生于哪一年？出生之時，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別的征兆祥瑞甚或異端？史書中都沒有記載。

李牧姓嬴，李為其氏，趙國柏人（今河北隆堯人）。其祖父李曇曾在秦國任御史大夫，后來到趙國為柏人侯，最終繁衍出趙郡李氏。到隋唐時期，趙郡李氏跟隴西李氏同時躋身著名的“五姓七望”。隴西李氏的后人有李益、李商隱，大唐帝室甚至也與之攀親，將相眾多；趙郡李氏中出了李德裕等九位大唐宰相，更有詩人李嶠、李端、李頎，散文家李華，給李白處理后事的書法家李陽冰，以及音樂家李龜年這樣的杰出代表。

趙郡李氏之所以能成氣候，很大程度上在于良將李牧。李牧的兒子雖然不顯，但孫子李左車卻因為被韓信問計而聞名史冊，他留下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這個典故，更足以流傳千古而不朽。

根據(jù)推測，李牧大約出生在趙武靈王后期，那是個群雄四起、風云際會的時代。當時趙國舉國上下全力以赴的大事，四字可以概括：胡服騎射。

趙武靈王一生并未稱王，這個稱號是后人加的。他本名趙雍，繼位時只有十五歲，是典型的少年帝王，也是少見的有為帝王。平生最大的功績，就是上面的那四個字。拆開來說，就是推行服裝改革：全國人民都穿胡服；推動戰(zhàn)術(shù)革新——學弓馬，練射箭，發(fā)展騎兵。

攤開戰(zhàn)國時期的地圖你就會發(fā)現(xiàn)，趙國這個農(nóng)耕文明的國家注定要受到游牧民族的侵擾。因為它的西北和北方有漫長的疆界與游牧部落接壤。從西往東，分別有樓煩、林胡和東胡。游牧部落的騎兵來無影去無蹤，經(jīng)常來一陣狂風暴雨般的襲擾劫掠，在你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們?nèi)缁鹊挠鸺呀?jīng)射來；好不容易召集起殘兵試圖反擊，他們已經(jīng)帶著成群的俘虜和牛羊揚長而去。游牧部落之所以能夠占據(jù)這等優(yōu)勢，除了騎兵的速度因素，還有農(nóng)耕文明的自身因素。當時的漢人身穿寬袍大袖，袍子必須拖地蓋腳，衣袖垂到膝蓋，長得伸不出手，走不動路。趙軍的盔甲也很笨重，結(jié)扎煩瑣，騎馬很不方便。

吃過幾次虧，趙武靈王逐漸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他決心向?qū)κ謱W習，師法其長，然后再一較高下。類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于是立即下令，全部放棄漢人的衣服，改穿胡人的衣著，短衣長褲，精短干練。

當然，趙武靈王要自己帶頭，棄“唐裝”，換“西服”，學習騎馬射箭。為什么強調(diào)射箭呢？因為當時還沒有馬鐙。匈奴騎兵的主戰(zhàn)兵器是弓箭，并不搞馬上拼刺刀，所以趙軍也只能如法炮制。

李牧就出生在那樣一個刀光劍影的年代。他的成名之戰(zhàn)，是在北部抵抗匈奴，具體地點是代地雁門郡，今天的山西寧武北部。

這時樓煩、林胡和東胡已先后臣服于趙。但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匈奴人隨即趕來填空，不斷騷擾。趙武靈王雖然修筑了長城，也就是所謂的趙長城，以阻擋匈奴的洪流，但堡壘終究是死的，而戰(zhàn)馬撒開四蹄，漫無邊際，總有空子可鉆。趙軍防不勝防，十分被動。

在這種情況下，趙孝成王將重任賦予李牧。李牧到達前線后，按照實戰(zhàn)需要設(shè)置機構(gòu)和官吏，當?shù)氐奶镔x租稅都不上交中央，全部用于軍費開支。

這個做法在當下是不允許的，是眾多財務違規(guī)行為中的一種：坐收坐支。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軍費有了保障，軍事措施也要跟上。李牧下令修繕增加烽火臺，派精兵守衛(wèi)值更；完善情報網(wǎng)，拉長情報鏈，派出大量的情報人員潛入敵境，多方搜集信息，打探情報。

大凡良將，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比如，官兵關(guān)系融洽，士卒樂意用命；紀律嚴明，訓練有方。李牧也是如此。他上馬抓練兵，讓士兵們苦練騎射戰(zhàn)術(shù)；下馬抓后勤，每天都要殺幾頭牛羊，犒勞將士，補充熱量。由于措施得力，他很快就鍛造出了一支士氣高昂、能征善戰(zhàn)的鐵軍。

鐵軍已經(jīng)煉成，那就抓緊建功立業(yè)吧。多打幾仗讓大王看看，重用自己沒有錯誤。就像巴頓將軍對梅肯少將那番疾風暴雨式的訓斥：“嘿，見鬼，該怎么做，你比我清楚。我提拔你當了將軍，你就應該做個樣子，證明我沒有提拔錯！”

可是李牧的做法恰恰相反。不但不肯主動出擊，敵軍侵犯也消極避戰(zhàn)。他下過一道聽起來很莫名其妙的命令：“匈奴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意思很明白，匈奴人一來，咱馬上撤進城堡防守。誰敢貪圖捕俘立功，妄開戰(zhàn)端，殺無赦，斬立決！

一見匈奴騎兵的影子，李牧隨即深溝高壘，堅守不出。自己不打，還不讓下邊的人打。老虎不發(fā)威，還真有人把它當病貓。這就是戰(zhàn)術(shù)欺騙的效果。時間一長，匈奴人都不把他當回事，覺得他缺乏膽氣，畏敵怯戰(zhàn)；有些部下也憤憤不平。盡管李牧守邊以后，趙國就沒有過人員傷亡和牲畜損失，但這些風言風語還是慢慢傳到了趙孝成王耳邊。他自然很是生氣，整天殺牛宰羊，靡費公帑，部隊竟然這樣無所作為，那養(yǎng)兵何用？他這樣想是完全有理由的。要知道，當時長平之戰(zhàn)早已過去，趙國損失慘重，實力大為削弱，財力絕對不允許他白養(yǎng)一支無用的軍隊。于是，他立即派人斥責李牧，要求他果斷采取措施，“證明我沒有提拔錯”。但是李牧呢，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始終置若罔聞，油鹽不進。

趙孝成王火了。一道命令下來，撤去李牧的軍職，將他的帥印另交他人。繼任者當然知道李牧因何落職，自己又是如何拿到的軍權(quán)。因此上任伊始，就積極采取行動，想證明大王提拔他沒有提拔錯：每逢匈奴入侵，他便整頓人馬正面迎敵。結(jié)果幾仗下來，一次都沒占到便宜。人員傷亡、牲畜損失都還好說，關(guān)鍵是邊境不安，百姓無法耕種放牧。仗只打一時，結(jié)束就結(jié)束，可農(nóng)時一耽誤就是一整年，下年的糧食計無所出，麻煩。

記不清艾森豪威爾還是麥克阿瑟說過：在軍隊內(nèi)部，聰明而懶的人適合作司令官；聰明而勤快的人適合當參謀長；笨而懶的可以當士兵；又笨又勤快的人最危險，應該立即清除出軍隊。

接替李牧的那個將軍，智商未必很低，但綜合考量，應該屬于最后那個類型。

趙王大約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又請李牧出山。使者來了好幾回，李牧都是閉門不出，口稱因為“身體原因”無法就任。這當然不是身體原因，而是心理原因。三請三推，已經(jīng)給足面子，趙孝成王不再演戲，強令李牧出征。李牧順勢提了條件：“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p>

我出征，沒問題；但是殺豬殺尾巴，各有各的殺法，我還得用從前的辦法。同意咱就立即上馬，不同意您另請高明。

趙王還能說什么？準！李牧于是又來到雁門，按既定方針辦，以守為主，從不言戰(zhàn)。

邊帥貪功，妄啟戰(zhàn)釁，經(jīng)常會成為國家之大禍。大唐由盛轉(zhuǎn)衰，此為關(guān)鍵因素之一。李牧不是殺良冒功之輩，但也絕非碌碌無為。都說進攻是最好的防守，但良將的防守從來都是等待出擊的最佳時機。號令一出，地動山搖而血流成河，他不得不小心再小心，謹慎又謹慎。他雖然老是瞇縫著眼睛，但卻一直在觀察尋找那個最合適的機會，閃電一擊而功成名就。

機會終于到了。而早已做好準備的人，當然不會放過。

三軍將士天天吃牛肉，自然渴望效命，以報厚恩。李牧等待的就是這種精氣神。他隨即下令，精選戰(zhàn)車一千三百乘，騎兵一萬三千名，步兵五萬，射手十萬，統(tǒng)一編組，進行多兵種聯(lián)合作戰(zhàn)演習訓練。眼看協(xié)同作戰(zhàn)已經(jīng)得心應手，隨即部署致命一擊：秋高馬肥之際，他安排百姓出去放牧，隨即代地漫山遍野都是風吹草低見牛羊。匈奴人得到線報，立即派出人馬前來揩油。這時李牧派出一支小部隊迎敵，兩軍稍一接觸，趙軍隨即敗退而去，留下幾千個百姓和牲畜，送給匈奴為俘虜。

匈奴單于大喜過望，立即提點大軍，準備狠狠地撈一票。這個消息很快就通過線報和烽火傳到了李牧的司令部。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上獵槍。李牧隨即安排人馬，在匈奴的進軍道路上設(shè)下埋伏。等敵軍的大部隊趕到，他再指揮所部先采取守勢消耗敵軍，遲滯其進攻：戰(zhàn)車正面迎戰(zhàn)，步兵集團居中阻擊，射手們配備強弓硬弩，箭如飛蝗，鋪天蓋地地朝他們飛去。

經(jīng)過頑強阻擊，匈奴騎兵終于沒能風卷殘云。進攻受阻，他們士氣大挫。正在這時，兩翼和后面又發(fā)現(xiàn)敵情：趙軍伏兵沖出陣地，加入戰(zhàn)斗，包了匈奴人的餃子。

刀光劍影，殺聲震天，旌旗蔽日，煙塵滾滾。這不是戰(zhàn)斗，已經(jīng)演變成對匈奴騎兵的屠殺。

匈奴人終于體會到了刀鋒穿越脖子的感受。那想必涼快：溫度冰涼，速度奇快。還沒感覺到疼痛，人頭已經(jīng)落地。一場血戰(zhàn)，匈奴騎兵全軍覆沒，十多萬人留在趙國的土地上，再也無法體驗秋風縱馬彎弓射雕的痛快。

經(jīng)過這番打擊，匈奴人氣焰熄滅。“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大抵如此。趙國的北部邊境因此安寧。從那以后，李牧似乎在突然之間成長為趙國繼廉頗、趙奢之后最優(yōu)秀的將領(lǐng)，成為擎天一柱，國之干臣，甚至一度配上了趙國的相印。

燕趙互掐

李牧的第二個對手也是趙國的近鄰，北方的燕國。

遠親不如近鄰，這話其實大謬，完全應該換成這樣的說法——相見不如懷念。在李牧的時代，這簡直就是絕對真理。趙與燕唇齒相依，理應協(xié)調(diào)立場，共抗強秦，這樣才能生存下去。如此簡單的道理，他們當然明白，也確實友好過，可是那種“好”，委實脆弱。

長平之戰(zhàn)，燕國沒有提供一兵一卒、顆糧粒彈的援助。幾年之后，才派栗腹送來五百金，給趙王治酒祝壽，算是重續(xù)舊情。本來是要結(jié)好，但栗腹回去竟然這樣向燕王復命：“趙壯者皆死于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壁w國剛剛損失四十五萬大軍，現(xiàn)在老的老，小的小，正好是進攻的時機。

“小人有欲，輕慮淺謀，徒見其利，不顧其害?！崩醺咕褪沁@樣的小人。芝麻大的利益被無端放大成山，而山大的危害則被縮小得纖毫不現(xiàn)。兩國隨即爆發(fā)鄗代之戰(zhàn)。這場戰(zhàn)爭中，趙軍的主角兒是老將廉頗，他肩負燕軍主攻方向上的防御任務。李牧呢，扼守代地，牽制燕國的西路軍，讓其東西會師、合圍邯鄲的戰(zhàn)役構(gòu)想始終只能停留在草圖的虛線之上，無法變成現(xiàn)實。

避其銳氣，擊其惰歸。傾秦指揮西路燕軍，氣勢洶洶，兵臨城下。李牧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先采取守勢。等燕軍的銳氣逐漸低落，他趁機帶領(lǐng)主力猛烈反攻。騎兵、車兵、步兵和射手彼此配合，互相協(xié)同，打得燕軍潰不成軍，主將傾秦也丟了性命。剩下的殘兵敗將見勢不妙，趕緊轉(zhuǎn)身，沒命地朝國內(nèi)逃。作為主力的東路軍，結(jié)局更慘：主將栗腹被斬，二十萬大軍覆沒。

鄗代之戰(zhàn)表面看是趙軍完勝，其實是典型的兩敗俱傷。從那以后，兩國的和平益發(fā)脆弱。秦國再在旁邊稍一煽風點火，兵火就會在燕趙之間熊熊燃起。

此后宿將廉頗受到排擠，出走他國，龐煖被啟用為將。消息傳到燕國，丞相劇辛不覺輕蔑地一笑。怎么回事呢？這龐煖也是員老將，合縱家，曾經(jīng)與趙武靈王論兵，劇辛跟他是那時的老熟人，從來就沒把他當回事，于是就對燕王說：“龐煖易與耳。”龐煖沒什么了不起的，好對付。燕王正處心積慮要報上回的一箭之仇，立即決定派劇辛統(tǒng)兵出征。

事實證明，“易與”的不是龐煖，而是劇辛自己。

劇辛其實并非庸才。沙丘之亂后，他投奔燕昭王，與郭隗、樂毅、鄒衍等人酬唱應和，燕國一時風雨激蕩。李白的《行路難》中有這樣的句子：“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逼渲械臒o限期許，溢于言表。

打動李白的，大約是燕王對劇辛的禮遇。名滿天下、自負甚高的大詩人蹭蹬一生，這樣思考問題也是人之常情。但實際上劇辛并沒有給燕國做出多少貢獻，他最大的名氣似乎還是這次敗仗，因為他不但葬送了自己，還捎帶著害了兩萬多名燕軍——那些活生生的士兵。

無論如何，燕趙兩國徹底鬧掰，成為秦國分化的工具。李牧奉命進攻燕國，便是秦國離間的結(jié)果。

秦燕友好的標志，是燕國送太子丹到秦國當“質(zhì)子”，秦國則打算派張?zhí)葡嘌?。如果秦燕就此結(jié)好，趙國必然會成為風箱中的老鼠。因為秦國丞相呂不韋對趙國河間一帶的肥沃土地念念不忘，那里已有部分土地淪為呂不韋的封地，但人心總是沒有滿足。既得隴，復望蜀。呂不韋還想繼續(xù)用兵，拓廣自留地。

消息傳開，趙國十分緊張。好在張?zhí)撇桓腋叭危恢蓖泼?。理由很簡單：他的人頭值趙國的百里之地。而要去燕國赴任，飛機肯定沒得坐，必須經(jīng)過趙國，他可沒有多余的腦袋給人拿去換封地。當時交通網(wǎng)絡(luò)之簡陋，現(xiàn)代人無法想象，能跑馬車的路很少。沒有趙國的放行，張?zhí)茻o論如何也到不了燕國。秦朝統(tǒng)一六國后，之所以馬上就動工修建當時的“高速公路”秦馳道，原因正在于此。

張?zhí)撇豢蟿由?，呂不韋也沒辦法，總不能綁著送去吧？回到府中，他還是愁眉不展。這時門客甘羅自告奮勇，愿意去說服張?zhí)啤８柿_的祖父甘茂曾經(jīng)相秦，是個出色的政治家。后來受人排擠，不得不流落魏國，家道因此中落，甘羅就成了呂不韋的門客。

當時甘羅只有十二歲，所以呂不韋的反應很不以為然。甘羅說：“從前項橐七歲就做了孔子的老師，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您就不能讓我試試嗎？”

項橐是誰？就是那個帶著小伙伴在地上用泥巴壘城墻、不肯讓孔子的車過去的孩子。子路問他：“是車躲人，還是人躲車？”他則胸有成竹地反問：“是車讓城，還是城讓車？”孔子聞聽大為驚奇，隨即拜他為師。所謂“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

項橐的話讓孔子驚奇，那只是傳說中的歷史；甘羅的話讓自己驚奇，可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呂不韋立即點頭同意。

張?zhí)茖Ω柿_的出現(xiàn)也沒當回事。甘羅早有對策，立即先聲奪人：“我是來給您吊喪的！”

張?zhí)沏铝?，細問究竟，甘羅問道：“您的功勞，比武安君白起如何？”

張?zhí)普f：“武安君東威燕趙，南破強楚，我哪里比得上！”

甘羅又問道：“應侯范雎和文信侯呂不韋，誰在大王跟前更加得寵？”

張?zhí)普f：“當然是文信侯?！?/p>

甘羅繼續(xù)追問：“武安君那么大的功勞，只因反對應侯攻打趙國，就被趕出咸陽，賜死于杜郵。您功勞不如武安君，卻敢違抗文信侯的調(diào)遣，死期還能遠嗎？”

甘羅忽悠住了張?zhí)?，然后又去忽悠趙王。

趙王說：“秦國難道沒有人了嗎，派你一個小孩子來？”

甘羅不慌不忙地說：“秦王都是按照臣下才能的大小來安排各自的差事。他覺得這件小事不怎么重要，所以就派了我來！”

趙王一聽，不由得肅然起敬，就問：“那你來趙國，是為了什么事情？”

甘羅說：“燕國太子丹到秦國當質(zhì)子，張?zhí)萍磳⒏把喈斚鄧?，想必大王您已?jīng)知道了吧？”

趙王說：“聽說了?！?/p>

甘羅說：“這說明，秦國和燕國即將結(jié)盟，彼此互不欺騙。果真這樣，大王您不就危險了嗎？”

趙王說：“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甘羅說：“好辦。文信侯無非是想要河間的那五座城，以擴大封地。如果您能把它們獻給秦國，文信侯達到目的，我回去就可以勸他取消張?zhí)频氖姑?，不再跟燕國結(jié)盟。這樣您如果出兵攻燕，我們決不干涉。以趙國的強大，攻打燕國還有不勝利的嗎？您有多大的損失，不能從燕國討回來呢？”

甘羅真是個大忽悠。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樣的忽悠多如牛毛，但甘羅絕對是一流水平。結(jié)果趙王還真聽了進去，立即將河間五城的地圖、戶籍交給甘羅，然后安排李牧，集結(jié)人馬，準備攻燕。

將軍不能干涉政治，只能聽從政治家的指揮棒。李牧隨即整頓人馬揮師北上，很快就攻占了燕國的武隧（今河北徐水西北的隧城鎮(zhèn)）、方城（今河北固安南部），以及上谷（今天河北張家口一帶）的三十座城邑。趙王下令，把其中的十一座分給了秦國。

卻說甘羅，鼓舌搖唇之間，就獲得了河間五城，以及上谷附近的十一座城。趙國勞師遠征，所得也不過十九座燕國城邑，減去白送給秦國的五座，數(shù)目只有十四。而秦國呢，成本幾乎是零，頂多付點兒甘羅的差旅費，絕對數(shù)目卻比趙國還多兩座。天底下哪里還能找到這樣便宜的買賣！秦王大喜，立即封甘羅為上卿，并且把過去甘茂的田宅轉(zhuǎn)賜給他。因為上卿的地位很高，接近丞相，所以民間就有了“甘羅十二為宰相”的說法。應該承認，這個說法略有夸大，但并未變形。

宇宙萬物，能量守恒。甘羅的爵祿絕非憑空所得。秦國的利潤，在趙國都是成本。而其惡果，很快就能看得見，摸得著。

宜安之戰(zhàn)

公元前236年，趙國和燕國又掐了一架。趙國剛剛占了點兒小便宜，大戰(zhàn)尚未爆發(fā)，黑壓壓的秦軍已經(jīng)開進了趙國的國門。

此時秦國的政局已經(jīng)天翻地覆：秦王嬴政殺死嫪毐，安定了后宮；驅(qū)逐呂不韋，收回了相權(quán)。徹底收回權(quán)柄的秦王，正處于現(xiàn)在公文里常說的“內(nèi)強素質(zhì)，外樹形象”的時期，決心先拿下實力最強、讓秦兵屢次受挫的趙。

一句話，給你點兒顏色瞧瞧。

秦國此次出兵，有個冠冕堂皇的旗號：援救燕國。然而他們的進攻時間，卻把握得相當精準而且微妙——

龐煖指揮大軍剛開始攻打趙燕邊境，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順平境內(nèi)，秦將王翦、楊端和所部分別從上黨出兵，攻陷了閼與（今山西和順）、橑陽（今山西左權(quán)）；龐煖推進到燕國的貍（今河北任丘東北）時，樊於期指揮所部從南陽（今河南修武）出發(fā)，拿下了趙國河間六城（黃河與濟水之間）；等龐煖攻克陽城（今河北保定西南），三支秦軍已經(jīng)勝利會師，在鄴城以及安陽（今河南安陽西南）的城頭，插上了秦軍的軍旗。

且慢。鄴城不是魏國的領(lǐng)土嗎？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鄴城本來姓魏不假，但當時魏國不斷被秦蠶食，領(lǐng)土遭腰斬，國已不國。無奈之下，魏國這才將孤懸在外無法固守的鄴城贈送給趙國，算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呂不韋看上的河間，也就是這一帶。

趙軍主力皆在龐煖麾下，當信使快馬加鞭將消息傳到大營，龐煖雖然面不改色，心里卻十分震驚。秦軍動作如此之快，勢頭如此之猛，實在出乎意料。大軍出征、部隊集結(jié)、糧草前運，都需要不少時間，會留下很多痕跡，而趙軍竟然渾然不覺。

來不及多想，龐煖立即下令全軍掉頭，對燕軍設(shè)置好警戒，迅速回師，保衛(wèi)祖國。

趙國和燕國掐了一頓，雖然獲得了北方邊境的幾座城池，卻丟失了南方、西方的大片領(lǐng)土，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來是個賠本買賣。趙國的領(lǐng)土進一步萎縮，亡國之勢越來越明顯。趙悼襄王又氣又急，抑郁而終；主帥龐煖年事已高，再加上一路鞍馬勞頓，疲憊不堪、積勞成疾，也在大敵當前的關(guān)鍵時刻，撒手西歸。

所幸匆匆回師的趙軍，最終遏制住了秦軍的勢頭。

當時秦軍出動三十萬大軍，一路猛攻；趙國組織二十萬人馬，節(jié)節(jié)抵抗。秦軍人多勢眾，但遠來疲憊；趙軍人數(shù)略遜，卻有地利之便。兩軍勢均力敵，只好隔著太行山與漳河水對峙。

這當然不是秦王嬴政想要的結(jié)果，作為撥開呂不韋陰影以來的第一仗，他必須要打好、打順、打出自己的威風。于是傳令前線整頓部隊，裁減無功將佐與老弱士卒，保留十萬到十五萬人；讓王翦、樊於期、楊端和三將合軍，以樊於期為主帥，以期給趙軍致命一擊。

樊於期接到命令，隨即整頓人馬，調(diào)整部署。這次部署整整費時一年，可見嬴政志在必得，樊於期也是摩拳擦掌。一切準備完畢，公元前234年，樊於期突然帶領(lǐng)主力，向東迂回百余公里，繞過趙軍的防守，從下游渡過漳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兵鋒直指平陽。

平陽古城，就在今天的河北臨漳以西二十五里處。趙軍主力都在太行山—漳河一線與秦軍對峙，這里不是防御重點，兵力自然空虛。秦軍以鐵錘砸雞蛋的態(tài)勢迅速拿下，然后繼續(xù)推進，威脅武城，也就是今天山東武城縣的西部。

一旦武城失守，趙國的南長城將徹底失去意義，邯鄲將直接暴露在秦軍的火力之下，國本動搖。

南長城值得單獨說說。而要說起它，又離不開當時的交通條件。當時的道路以都邑為中心向外輻射，各個都邑之間的連線就是交通干道。道路之外，可以想象，森林更加茂密，山勢更加高峻，河流更加湍急。離開那幾條可憐的大動脈，真是欲渡黃河冰塞川、欲登太行雪滿山，絕對的寸步難行。若非如此，張?zhí)圃趺锤曳鲄尾豁f的面子，不去燕國赴任，而東方六國合縱攻秦，又一定要碰函谷關(guān)之壁？

趙國的南長城修筑于趙肅侯時期，是趙武靈王父輩的政績。它位于漳河北岸，具體位置已經(jīng)難于考證，有說法認為，它從今天的河北武安縣西南，經(jīng)磁縣到今天的邯鄲市肥鄉(xiāng)區(qū)南部。蘇秦游說趙肅侯修筑南長城的主要目的無非是要拱衛(wèi)洛陽通往邯鄲的南北交通線。一旦南長城不保，秦軍的滾滾洪流便可一路向北。

正因為如此，扈輒立即帶領(lǐng)主力前來堵截。秦趙兩軍在平陽一帶展開激戰(zhàn)。結(jié)果一戰(zhàn)下來，扈輒陣亡，麾下近十萬將士被消滅。消息傳到邯鄲，趙國舉國震驚。

這時的趙王名叫趙遷，他母親生前干過娛樂業(yè)或者服務業(yè)，是“娼”，有據(jù)可查。趙國的“娛樂業(yè)”當時格外發(fā)達。扈輒所部是趙軍僅存的一點兒主力，好不容易才拼湊出來的，如今已經(jīng)全軍覆沒，趙國的江山何人可佑？這時有人提起李牧，這個混賬趙遷在聲色犬馬之余，終于想起北方邊境還有這么一座活長城，隨即下令讓他即刻帶領(lǐng)主力，星夜兼程，迅速南下，抵擋秦兵。

說李牧不受重視，原因即在于此。

長平之戰(zhàn)不用他，還好理解，當時他尚年輕，資歷不夠，但是廉頗出走之后還不用他，而用了跟廉頗年歲接近的老將龐煖，何故？用龐煖就用龐煖吧，他是合縱家，自然能說會道，口才肯定比李牧好，更能推銷自己?？升嫙湶∷?，還不用李牧，卻用龐煖的副將扈輒臨時頂替，怎么著也說不過去。

扈輒哪一點比李牧強？

無人可以回答。

就連司馬遷，也把李牧記載在《廉頗藺相如列傳》之中。

可能你會說，北部邊境也很重要啊。沒錯，邊疆當然重要?？墒沁叿涝僦匾?，能比得上位居中央、指揮全局嗎？

朝廷重視不重視，已經(jīng)沒有機會爭論，李牧立即揮師南下滅火。

李牧所部精銳是趙軍最后的種子，是其血本所在。他們在對胡人的作戰(zhàn)中奪取了大量的戰(zhàn)馬，因而機動性很強。主帥一聲令下，三軍將士隨即披掛整齊，揚鞭縱馬，向南疾馳。馬蹄濺起滾滾煙塵，上沖至天，幾十里外都能看見。

秦趙兩軍在宜安附近相遇展開對峙。宜安在哪里？就在今天河北藁城西南二十五里處?！遁浀赜洝贩Q：“宜安城，李牧所筑。旁有土山，岡阜崛起，又有高臺數(shù)仞，俗猶呼為李牧壘?！?/p>

秦軍遠來，利在速戰(zhàn)。勞師遠征，夜長夢多。就像平津戰(zhàn)役時，傅作義對西援綏遠的三十五軍軍長郭景云的交代：“快去，快打，快回?！狈镀谝蚕Ｍ@樣給秦王交卷。李牧呢，上任伊始，似乎也應該來個短平快，抓個漲停板，給趙遷看看，然而這不是李牧的脾氣。你有你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

一個字，守。

李牧命令筑壘布陣，堅守不出。宜安城就是那種情境下的產(chǎn)物。筑好營壘，安排好強弓硬弩射住敵陣，全軍將士隨即以此為依托，像在代地那樣，每日操練不止。至于科目，也沒有新鮮的，還是老一套，騎馬射箭，沖鋒布陣。

樊於期多次挑戰(zhàn)，李牧只是一個臭不理。樊於期立即意識到，李牧要采取長平之戰(zhàn)中廉頗對付王龁的手段。這一下，他皺了眉頭。秦軍再厲害，總得在交鋒中摧毀敵人，趙軍老是不接招，他又有什么辦法？！

有了。你學廉頗，那我就學白起，誘敵出擊。

樊於期親自帶領(lǐng)精銳，猛攻肥下，這個地方離宜安不遠——今天藁城西部七里處的肥壘城，就是當初的戰(zhàn)場，趙軍在這里駐有人馬。

肥下不是司令部，自然兵力不多。在樊於期的猛烈攻擊下?lián)p失慘重，防線岌岌可危。守將派出的求救使者首尾相接、絡(luò)繹不絕，但李牧堅決不為所動。友軍苦戰(zhàn)，而我們整日里好吃好喝，光說不練，時間一長，將士們都有點兒吃不住勁。將軍趙蔥是趙國的宗室，他首先看不過去，出面建議立即救援肥下，他愿意領(lǐng)兵出征。李牧看了趙蔥一眼：“敵攻而我救，是致于人，兵家所忌！”

一句話，我偏偏要打破你的戰(zhàn)役構(gòu)想，不按你的節(jié)奏出牌。

《孫子兵法》里說得很清楚：“故我欲戰(zhàn)，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zhàn)者，攻其所必救也?！?/p>

趙遷從邯鄲得知消息，也派使者催促，希望李牧一劍封喉，一招制敵。李牧看樊於期已經(jīng)攻擊多日，差不多到了火候，這才下令升帳，召集部將，發(fā)布將令。

然而李牧的第一道命令，又讓將士面面相覷。不是救援肥下，而是襲擊秦軍大營。

大帳里一直鴉雀無聲，李牧的嘴角微微一動，隨即把微笑掐滅：“秦軍久攻肥下，大營必定空虛。此去進攻，必能一戰(zhàn)而克！”

李牧接著發(fā)布第二道命令：派出少量人馬，向左右發(fā)展，保障側(cè)翼；等拿下秦軍大營，主力隨即兵分三路，中路迎敵，左右兩翼埋伏，等待命令出擊，夾攻秦軍。

一切果然都在李牧的妙算之中。趙軍多日不出，秦軍早已習以為常。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李牧的鐵騎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等反應過來，前沿陣地已經(jīng)失守，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展開反擊的最佳時機。很快，秦軍的大營上空就飄揚起了李牧的帥旗。

消息傳到肥下，樊於期大驚失色。糧草輜重全部積存在那里，如今早已歸了李牧。遠離后方作戰(zhàn)，一旦沒了軍糧，他這十幾萬人就是去偷去搶，也找不到那么多食物?；蠲汲蓡栴}，還打什么仗！

來不及多說，樊於期立即帶領(lǐng)部隊回援大營。沒別的辦法，只有趁趙軍立足未穩(wěn)迅速攻擊，或許還能逆轉(zhuǎn)戰(zhàn)局。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李牧麾下的士兵休養(yǎng)生息了那么多天，就像一張拉滿的弓，一旦松開弓弦，哪里還有回旋余地？中軍先是弓箭，遠距離解決一批秦軍；騎兵和車兵接著引導步兵，發(fā)起反沖擊。樊於期遭到突然打擊，正不知所措的工夫，左右兩翼又出現(xiàn)敵情。

戰(zhàn)局發(fā)展到這里，結(jié)果已經(jīng)沒了懸念。

秦軍很快就潰不成軍。樊於期看勢不好，在侍衛(wèi)的掩護下拋下部隊，匆匆化裝逃跑；群龍無首，剩下的秦軍只能任人宰割。經(jīng)過激戰(zhàn)，趙軍殲滅秦軍超過十萬。

這是戰(zhàn)國后期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殲滅戰(zhàn)，也是扇在嬴政臉上最清脆的一記耳光。樊於期遭此大敗，不敢回國，只好一路向北，逃到燕國棲身。他的結(jié)局想必大家都已知道：腦袋成了荊軻刺秦時的見面禮。

也有典籍記載，當時的秦將名叫“桓齮”。但是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桓齮”就是樊於期，之所以叫法不同，是因為各國的口音差別很大，以訛傳訛，弄真成假。而且從那之后，史書中再也找不到“桓齮”的痕跡，樊於期的名字又不見于之前的任何典籍。一個事跡上不了典籍的將軍，很難想象會有那么值錢的腦袋。

當然，也有人表示反對。他們認為，僅僅因為一次敗仗，秦王未必會那么恨他，一定要他的腦袋。持這種觀點的人，只見典籍與字跡，卻沒看見人情。如果考慮到這是嬴政親政以來對趙國的第一仗，考慮到此前秦軍雖然也打過敗仗，但幾乎沒有全軍被殲滅的先例——崤之戰(zhàn)年歲久遠，暫且不提——包括六國合縱攻秦的時候。而這一次秦軍幾乎是全軍覆沒，嬴政的暴怒完全可以理解。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敗仗未必是死罪，但拋棄部隊獨自逃跑，不是死罪也差不多。諸葛亮之所以一定要斬馬謖，就是因為他有逃跑的情節(jié)，后來才回營請罪的。

還有一個細節(jié)不容忽略。那就是此役秦王不僅拋棄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楊端和，還拋棄了宿將王翦，而命令樊於期為主將。對他的期望之高，由此可見一斑。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極度失望之下面子受損，按照嬴政的性格，殺個把將軍昭示天下挽回顏面，完全是順理成章。這一點，想必樊於期認識得更為清楚，否則也不必逃跑。

秦國一直是法家治國，施行嚴刑峻法。按照秦律，“敗軍之將且投敵者，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fā)其墳墓，男女公于官”。不但要抄家，籍沒資產(chǎn)，男女人等淪落為國家的奴隸，還要發(fā)掘祖墳。嬴政做了這一切還不解氣，于是懸賞“金千斤、臣萬家”，就是用千金加萬戶侯的代價，求樊於期的項上人頭。由此可以想象，這場戰(zhàn)役對秦國的打擊之大，嬴政所挨的耳光之響亮。

親者痛仇者快，反之亦然。消息傳開，整個趙國為之沸騰。自從長平之戰(zhàn)以來，趙軍屢戰(zhàn)屢敗，丟人失地，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趙遷呢，自然也是大喜過望。興頭上，他對李牧說：“你就是寡人的白起！”隨即封他為武安君，封地就在今天的河北武安縣。

從那一天起，李牧正式成為趙國的全軍統(tǒng)帥。

趙遷封李牧為武安君，粗聽起來是無上的榮譽，但事后回想，卻有一語成讖的意味——白起畢竟是被秦王逼死在杜郵的。陰影也許就在那一刻，開始在李牧的頭頂慢慢生成聚集。

緩沖消失

宜安之戰(zhàn)后，秦國不甘心失敗，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33年，再度攻擊趙國的戰(zhàn)略要地番吾（今河北平山東南）。這一次，李牧還是沒給他們好臉色，干凈徹底地粉碎了秦軍的攻勢。

接連遭遇兩次打擊，嬴政不得不調(diào)整戰(zhàn)略部署。他意識到趙國雖然實力不斷削弱，但秦國還是無法一口吞下。在這種情況下，只好逐步推進，先滅韓國。

韓國是戰(zhàn)國七雄中實力最弱的國家，秦國此舉完全是揀軟柿子捏。韓王安見狀更加不安。因為實力弱，他對秦國一直恭恭敬敬、小心伺候，沒想到還是會成為目標。怎么辦呢？既然兵將不行，不能來武的，那就來文的。派公子韓非出使秦國，勸說秦王掉轉(zhuǎn)槍口，還是對準趙國。

典型的以鄰為壑。

請注意，韓非是完完全全的貴胄子弟。可人家雖然出身高干之家，卻既不仗勢欺人，也非不學無術(shù)。《韓非子》現(xiàn)存五十五篇，十多萬字，不能說字字珠璣，但確有真知灼見。很多寓言故事和成語都出自這本書，比如“自相矛盾”、“諱疾忌醫(yī)”、“老馬識途”、“守株待兔”、“濫竽充數(shù)”等等。韓非不但能寫文章，還深通治國方略，只是他多次給韓王提建議，韓王總是不聽，否則，韓國又何以淪落至此。

相形之下，秦王嬴政倒還識貨。他對韓非的文章大為激賞，竟然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這個態(tài)度引起了一個人的緊張。誰呢？韓非的師兄李斯。當時他在嬴政跟前非常得寵，為了不讓韓非搶去風頭，他不斷在嬴政跟前上韓非的眼藥，最終導致韓非亡命異鄉(xiāng)。不過，秦王實際上部分采納了韓非的建議，從公元前233年直到公元前230年，秦國一直沒對韓國采取行動，倒是不斷地攻擊趙國。番吾戰(zhàn)敗后，次年又卷土重來，兵分兩路想把邯鄲做成夾心餅干。秦軍主力從太原進兵井陘，攻克番吾，準備向邯鄲以北攻擊前進；另外一路人馬從鄴城和安陽出發(fā)，攻擊邯鄲南部。

一句話，鉗形攻勢，兩面夾擊。

李牧面對作戰(zhàn)地圖，很快就有了戰(zhàn)役構(gòu)想：南路有漳河以及南長城為依托，急切之間秦軍難以拿下。于是他命令司馬尚指揮所部配置于邯鄲以南，遲滯秦軍；自己帶領(lǐng)主力迅速北上，迎戰(zhàn)河東之敵。破敵之后，再揮師南下，合擊南線秦軍。

李牧所部的代地邊防軍，最大的特點就是機動性強。主帥一聲號令，全軍隨即拔營起寨，向北而去。兩軍在番吾附近再度相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是主帥沒有將令，趙軍陣型紋絲不動。對面的秦軍一看見李牧的旗號，心里已經(jīng)怯了三分。等正式接戰(zhàn)，趙軍噼里啪啦一頓猛揍，很快就將秦軍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大軍搏擊就像勇士拔河，一方略一松懈，就有可能演變成徹底的潰退。當時的秦軍情形略略如此，他們丟盔卸甲，狼狽逃竄。李牧看他們短期內(nèi)已經(jīng)沒有再度組織進攻的能力，立即轉(zhuǎn)身向南開進。

這一次，南線秦軍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望風而逃。北邊潰敗的消息已經(jīng)傳來，再看看李牧的帥旗正獵獵飄揚，想來確實如此，守衛(wèi)鄴城的秦將哪里還敢接戰(zhàn)？稍一接觸，他們就紛紛逃走，漳河沿岸的陣地悉數(shù)歸入趙軍之手。

從那以后的三年里，秦軍再也沒有染指過趙國。秦王的注意力已牢牢地聚焦在韓國的版圖之上。

這時的秦王嬴政，已經(jīng)把局勢看得越來越清楚。他打定主意要滅掉六國，平定天下。他的一系列舉動，引起世人的廣泛關(guān)注，大梁人尉繚也前來投奔效力。他建議秦王不要吝惜財物，要收買各國的豪臣，搞亂六國的內(nèi)政。這樣不過花費三十萬金，就能讓他們不戰(zhàn)自潰。

嬴政聞聽大喜，立即拜尉繚為國尉，給予他飲食服飾和自己同等的最高規(guī)格禮遇，全盤接受其建議。

尉繚這個名字想必大家都不陌生，盡管對他本人，以及大名鼎鼎的《尉繚子》未必了解。他的名字叫“繚”，姓氏已經(jīng)失傳。尉繚中的“尉”，來自他的官職國尉。因為《尉繚子》中的近萬言、二十四篇文章，尉繚當之無愧地躋身于知名軍事理論家的行列；因為對秦王的那番建議，他又成了秦國的情報兼特務機關(guān)首腦。

黑澤明有部作品《影子武士》，即《影武者》，說的是武田信玄戰(zhàn)死之后秘不發(fā)喪，臨時找了個替身，以信玄的面目繼續(xù)活躍在當時日本的軍事舞臺上。通俗地說，就是替身。二戰(zhàn)期間，在蒙哥馬利身上也運用過。而這個戰(zhàn)術(shù)的版權(quán)，也許應該歸入尉繚的名下。

當時天下人無不痛恨秦王，因此他的安保任務相當繁重。眾所周知，張良是最積極的刺客之一。他從滄海君那里請來一位大力士，能舞動一百二十斤的大鐵錘，準備刺殺秦王。等秦王的車駕巡游到博浪沙，刺客突然發(fā)現(xiàn)兩輛車駕完全相同，他根本分不清秦王到底乘坐哪輛，刺殺行動因此失敗。力士身材高大，立即被拿住殺掉；張良貌不驚人，身材普通，融入人群就像水滴入海，這才撿回一條性命，成就了劉邦的天下。

讓副車跟秦王的車駕完全相同，以掩人耳目迷惑刺客，就是尉繚的主意。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尉繚的反間計取得了巨大的成效。當然，那些接受了錢財?shù)暮莱嘉幢匾欢ǘ际秦澙?。李斯說得很明白：“不從者，利劍刺之?！鼻貒詫嵙楹蠖埽皇趾}卜一手大棒，愿意要哪樣，你自己掂量。

最終強力推動統(tǒng)一進程的，自然主要靠大棒?，F(xiàn)在想想，尉繚應該是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他在書中說：“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夫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盜也?！鼻貒鴸|并六國，很難匹配這樣的標準，然而尉繚卻甘愿輔佐秦王，達成目標。

第一個被吞并的就是韓國。公元前232年，秦軍遭遇李牧的鐵拳打擊后，韓王安審時度勢，決定爭取主動，獻出南陽以求茍延殘喘。但盡管他如此恭順，兩年之后依舊被滅國。

自殺他殺

韓國一滅，秦趙兩國之間沒了絲毫的緩沖，進一步的沖突在所難免。

宜安之戰(zhàn)后，趙國雖然三戰(zhàn)三勝，但殺敵一千，自傷八百，趙軍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重。盡管秦軍的損失更大，但秦國地廣人眾，完全可以消化；而趙國呢，國土面積不斷縮小、人口逐年遞減，難以負擔連年征戰(zhàn)的高昂成本。偏偏在這個時候，老天又跟它過不去。

公元前231年，代地發(fā)生八級以上大地震，土地開裂出一道深溝，東西寬達一百三十步。自樂徐以西，北至平陰，臺屋墻垣大半坍塌，百姓死傷無數(shù)，災民流離失所。內(nèi)憂外患，趙國無力賑災，又不可能爭取到國際援助，一時間哀鴻遍野，民怨沸騰。

不知道是否因為諸侯連年攻伐、不義戰(zhàn)爭不斷，導致天怒人怨的緣故，那段時間，秦國的異常現(xiàn)象和自然災害也不少：

公元前243年十月，秦國發(fā)生蝗災，烏壓壓的蝗蟲遮天蔽日，瘟疫流行，死者甚眾；

公元前240年，天有彗星先出東方，現(xiàn)北方，五月又在西方出現(xiàn)。卜者認為，這昭示西方將有大將死。果然，不久之后，秦國名將蒙驁戰(zhàn)死；

公元前239年，秦國連續(xù)發(fā)生大災，大批百姓逃出關(guān)中求食；

公元前238年，秦國四月飛霜，氣溫驟降，凍死百姓莊稼無數(shù)。

然而當時的秦國，基本可當?shù)卮笪锊┻@個詞匯。這些災害他們完全能夠承受，大不了通過戰(zhàn)爭的方式轉(zhuǎn)嫁到六國頭上。但對于當時的趙國而言，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無法支撐。秦國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于是趁機出兵，力叩趙國之門。

這一次秦國做了更加充分的戰(zhàn)前準備，兵力也遠遠超過以往。他們兵分三路，西路由主帥王翦率二十萬主力，出上黨，尋求與駐扎在井陘關(guān)的李牧主力決戰(zhàn)；南路由楊端和率軍十萬出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攻擊趙南長城，威脅邯鄲南部；北路由大將李信與羌瘣率軍十萬出太原，攻擊代地，牽制趙國的邊防騎兵，使他們無法分身，南下救援李牧。

請注意，指揮北路秦軍的李信，是名將李廣的祖先。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在李牧的頑強阻擊下，王翦一時占不到便宜，只好加緊施行“盤外招”。

下棋的朋友都知道“盤外招”。比如韓國圍棋皇帝曹薰鉉九段，棋厲害，盤外招也厲害。干嗎呢？唱小曲。形勢大好或者形勢不好，都唱，越激烈聲音越高。第五屆東洋證券杯決賽，日本棋手依田紀基九段不堪忍受，戴耳塞上陣，以示抗議，結(jié)果還是敗下陣來。依田紀基自己也不是沒有盤外招，他的法寶是把棋子拍得震天響，甚至有時拍碎。剛開始李昌鎬老是輸給他，據(jù)說與此不無關(guān)系。李昌鎬棋好人膽小，屢受驚嚇。

秦國的“盤外招”，遠比這個厲害。因為牽扯到的利益更大，完全不在一個數(shù)量級。他們的辦法，就是用糖衣炮彈攻打趙國的權(quán)臣，實施反間計。尉繚和李斯是這個辦法的總策劃，姚賈與頓弱則是急先鋒。

頓弱是楚國人，聽說尉繚得到那樣的禮遇，于是也來試試運氣。見了秦王，他也像尉繚那樣不肯行禮：“臣之義不參拜。王能使臣無拜，即可矣；不，即不見也。”我的道義信條不容許我參拜君王。您要是同意，咱們就聊；不同意，我轉(zhuǎn)身就走。

這個要求多少帶點兒酸氣，也是文人的無奈之處。他們可憐的自尊，在巨大的財富與權(quán)勢跟前，也確實難以保全。秦王胸懷天下，當然不會在意。于是頓弱進一步要求：“韓，天下之咽喉；魏，天下之胸腹。王資臣萬金而游，聽之韓、魏，入其社稷之臣于秦，即韓、魏從，韓、魏從而天下可圖也。”

一開口便是萬金，即便秦王也不能隨便答應：“寡人之國貧，恐不能給也。”

這一點，頓弱當然心里有數(shù)，還有后話：“天下未嘗無事也，非縱即橫也。橫成則秦帝，縱成則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養(yǎng)；楚王，即王雖有萬金，弗得私也?！碧煜虏⒉皇翘綗o事，不是連橫就是合縱。連橫秦國稱帝，合縱楚國成王。秦國稱帝，可得天下；一旦楚國成王，大王您就是富有億萬，也是人家的。

一句話，那時候錢再多，也只能擦皮鞋。

秦王當然知道利害好歹，于是給頓弱足夠的活動經(jīng)費，“使東游韓、魏，入其將相；北游燕、趙，而殺李牧。”

也就是說，殺死李牧的兇手中，有頓弱這個家伙。

其實頓弱不應該遭到譴責，各為其主而已。真正害死李牧的，還是郭開，那個害了廉頗的家伙。

郭開在趙悼襄王跟前就很得寵。趙悼襄王本來有個太子，名叫趙嘉，素質(zhì)不錯，能當個好領(lǐng)導，但一切都壞在趙悼襄王手里。

平民出軌，是流氓成性；官員出軌，是一時沖動；君王出軌，那叫游龍戲鳳，弄得好算得上風流佳話，本來沒什么的，壞就壞在趙悼襄王當了真。把那個“娼”納為王后不說，還在她的影響下廢掉原來的太子趙嘉，而將國家交給不成器的趙遷。趙遷喜歡聲色犬馬，郭開精通溜須阿諛，二者正好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頓弱帶著無數(shù)的金銀珠寶，光彩耀得郭開睜不開眼。史料中沒有記載他跟頓弱是否攤過牌，但可以肯定，即便沒有明說，彼此也能心照不宣。拿了頓弱的錢，就按照他的意思不斷在趙遷跟前敗壞李牧。光一個郭開當量已經(jīng)足夠猛烈，頓弱還要拉上另外一個佞臣韓倉。兩人左右開弓，很快就讓趙遷對一個并不存在的事實深信不疑：李牧要反，他的副將司馬尚也不干凈。兩人正在密謀，隨時可能投降秦軍。

他們具體怎么敗壞李牧的呢？王翦先給李牧寫信，假意表示要和談。這樣的信，李牧當然要回復，否則往大里說可能誤國，從小里說至少失禮。李牧回一封，王翦再寫一封；如此循環(huán)往復，兩人通了十幾次信。

這事成了郭開和韓倉手中的把柄，他們倆對趙遷說：“現(xiàn)在全國的軍隊基本都掌握在李牧手中，他跟秦國正在談判，準備投降，秦王答應封他為代王！”這個說法實在太突然，剛開始趙遷自然不會相信。兩人接著說：“李牧多么厲害的人物，大王您難道不知道？過去他抗擊匈奴，打得他們服服帖帖，再也不敢生事；上回樊於期、王翦來犯，也被他全殲?？蛇@回呢？王翦的人馬并不多，李牧卻遲遲不動手。這里面難道會沒有文章？我聽說他跟王翦已經(jīng)勾結(jié)上，經(jīng)常通信！”

趙遷趕緊派人到前線了解情況。一問，互通書信確實存在。這樣一來，趙遷立即對郭開和韓倉的話深信不疑。

怎么辦呢？除了李牧，國中還有誰人可用？趙蔥吧，他是宗室，行不行都得行；另外派顏聚接替司馬尚。就這么辦！快！

關(guān)于李牧的最終結(jié)局，《史記》和《戰(zhàn)國策》中記載不同?！妒酚洝返恼f法是：“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边@個說法貌似可信，李牧大概率不會痛痛快快交出兵權(quán)。他比誰都清楚當時的嚴重局勢，一旦軍隊交到不靠譜的將軍——當時哪里還有靠譜的將軍——手中，趙國必定馬上玩完。而且他素來極有主見，這個主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主見，那種主見但凡稍有成就的將軍，身上都會有。李牧這個主見，集中體現(xiàn)為能承受君命的壓力，通俗而言就是抗命。就是將在外、不由帥?？箵粜倥珪r如此，宜安之戰(zhàn)中也是如此。應該說，這也是趙遷懷疑他的部分原因。

小時候看過連環(huán)畫《李牧之死》，封面上的李牧已經(jīng)脫下戰(zhàn)袍和鎧甲，一身平民裝束，似乎是根據(jù)《東周列國志》改編的。這本小人書我當時并不喜歡，不止這本，所有關(guān)于東周列國的小人書，我基本都不喜歡。因為我不喜歡那上面的盔甲和兵器，我覺得不好看。相比之下，《三國演義》和《岳飛傳》要帥得多。不說形式，只說內(nèi)容。這本連環(huán)畫里說，李牧接到命令便拋下軍隊準備回家，結(jié)果在半路上的一個小酒館里，被趙遷派來的人殺死。

這個說法的源頭，應該是《史記》。

《戰(zhàn)國策》中的說法，與此小有區(qū)別：李牧死于自殺，方式甚為悲壯決絕。

事情的經(jīng)過，呂不韋的門客司空馬似乎是目擊證人。呂不韋當權(quán)以后，想到東方六國有聲名顯赫的“戰(zhàn)國四公子”：趙國平原君趙勝、魏國信陵君魏無忌、楚國春申君黃歇、齊國孟嘗君田文，收養(yǎng)門客，手眼通天，唯獨秦國雖強，卻沒有這樣的人，于是自告奮勇廣泛養(yǎng)士。據(jù)說呂不韋養(yǎng)了整整三千人，堪比孔子的門徒。這些門客給他寫了《呂氏春秋》，即《呂覽》，當然還幫他干過別的很多好事壞事。然而盛極必衰，嬴政親政以后將呂不韋趕出朝堂，他手下的門客隨即樹倒猢猻散。這個司空馬就跑到趙國，趙遷讓他代理相國。司空馬建議趙遷割地求和，拖延時間，趙遷不肯；要求統(tǒng)兵拒敵，趙遷也不放心，司空馬只好告辭而去。《戰(zhàn)國策》中原文如下：

司空馬去趙，渡平原。平原津令郭遺勞而問：“秦兵下趙，上客從趙來，趙事何如？”司空馬言其為趙王計而弗用，趙必亡。平原令曰：“以上客料之，趙何時亡？”司空馬曰：“趙將武安君，期年而亡；若殺武安君不過半年。趙王之臣有韓倉子，以曲合于趙王，其交甚親，其為人粉疾賢妒功臣。今國危亡，王必用其言，武安君必死?！?/p>

韓倉果惡之，王使人代。武安君至，使韓倉數(shù)之，曰：“將軍戰(zhàn)勝，王觴將軍。將軍為壽于前而捍匕首，當死?！蔽浒簿唬骸安°^，身大臂短，不能及地，起居不敬，恐獲死罪于前，故使工人為木杖以接手。上若不信，請以出示?！背鲋渲校允卷n倉，狀如杖續(xù)，纏之以布?！霸腹朊髦！表n倉曰：“受命于王，賜將軍死，不赦。臣不敢言?！蔽浒簿泵嬖侔葙n死，縮劍將自誅，乃曰：“人臣不得自殺宮中?！边^司馬門，趣甚疾，出門也。右舉劍將自誅，臂短，不能及，銜劍征之于柱以自刺。

這事甚為關(guān)鍵，所以我再翻譯成白話：司空馬離開邯鄲，經(jīng)過平原津。平源津令郭遺聽說有遠客自邯鄲而來，熱情接待的同時，問道：“聽說秦兵正在攻打趙國，客人自邯鄲來，請問戰(zhàn)況如何？”司空馬隨即復述了為趙王設(shè)謀圖存而不被采納的事情，說趙國滅亡只在朝夕之間。郭遺問：“那么您估計趙國能支撐多久？”司空馬說：“趙王若能堅持以武安君李牧為將，可支撐一年；如果妄殺武安君，也就是半年時光。我聽說有個叫韓倉的臣子善于阿諛奉承，甚得趙王歡心。這人妒賢嫉能，每每讒害有功之臣。如今正是風雨飄搖之時，趙王非親勿用，必聽韓倉之言，武安君恐怕沒有好下場?！?/p>

韓倉果然大進李牧的讒言，趙王信以為真，使人取代李牧。李牧回到邯鄲，韓倉就胡亂找茬兒數(shù)落他說：“將軍得勝歸來，大王向你敬酒賀功，可您回敬大王時，雙手緊握匕首，其心叵測，其罪當誅！”武安君急忙分辯說：“臣胳膊有曲攣之疾，伸不直，而我身軀高大，跪拜之時不能雙手夠地，深恐對大王不敬而觸犯死罪，所以才叫人做了個假臂，大王若是不信，我可以讓你們看看?！庇谑菑男渲腥〕黾僦o韓倉看。那假肢狀如木橛，上面纏著布條。李牧懇求韓倉好好跟趙王解釋，韓倉說：“我接到的命令只是賜你死，決不饒恕，別的話不敢多說?！崩钅劣谑窍虮边b拜，叩謝從前的知遇之恩，然后抽出寶劍準備自殺?？伤D(zhuǎn)念一想：臣子不能自殺于宮中，于是快步走出宮廷的外門司馬門。出門之后，右手引劍準備自殺，可胳膊太短，寶劍無法刺透，就以嘴含劍，將劍柄抵在柱子上自刺而死。

看到這里我們才發(fā)現(xiàn)，李牧還是個殘疾人。有人認為，他的殘疾是在對匈奴戰(zhàn)爭中受的傷。一句話，他是傷殘軍人，應該受到優(yōu)待，可實際結(jié)果正好相反。

現(xiàn)在回頭再看，《李牧之死》里的鎧甲兵器，依然不夠帥氣，但是比起《戰(zhàn)國策》里的“含劍自殺”說，就個人感情而言，我還是更加傾向于《李牧之死》里的他殺說。我覺得自殺說簡直就是對李牧的污蔑，當然，其本意是好的，希望把將軍的背影描繪得更加忠勇，愈發(fā)悲壯。

問題在于，那么一個素無德行的君王，又如何值得將軍如此的忠義？這種忠義，只是大炮打蚊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說，君王像君王的樣子，臣子就要像臣子的樣子；父親盡了父親的責任，兒子也要行兒子的孝道。所謂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如果處于強勢和主動的一方，沒有首先盡到自己的責任，那我們又有什么資格和理由，要求處于弱勢和被動的一方，來承擔他們的義務？就當時的情形而言，當然不能主張李牧舉兵造反，滅掉趙遷，那對國家大局不利；然而屈死終究無益，還有逃跑避禍這個明智的選擇。像廉頗那樣攻打樂乘一頓，李牧脾氣不同可能做不出來，但至少可以效仿吳起吧。

就本質(zhì)而言，自殺也是他殺。兇手呢，則是趙遷、郭開與韓倉。至于頓弱和秦王，他們手上當然有將軍的血跡，但卻不應該受到譴責。

這是公元前228年五月的事情。三個月后，王翦發(fā)動攻擊，擊敗趙軍，殺了趙蔥，顏聚逃跑。又過了兩個月，秦軍圍攻邯鄲，趙遷出城投降，趙國隨即滅亡。從前的趙國太子趙嘉，也就是趙遷的長兄，逃到代地稱王，又支撐了六年。但就總體而言，那個昔日強大的趙國，胡服騎射的趙國，就這樣煙消云散，成為史冊中一頁發(fā)黃的記憶。

刻意強調(diào)趙遷生母曾經(jīng)為娼的經(jīng)歷，很可能是對這個行業(yè)的不公。因就根本而言，妓女問題是經(jīng)濟問題，并非道德問題。所以司馬遷在這里也玩了個花招。一般而言，史家對傳主是不能進行人身攻擊的，那未免自貶身份。然而史家也有感情，憤恨也需要表達，否則那樣的史書沒法兒看。怎么辦呢？太史公采取了間接引語的方式，前面加了個“吾聞馮王孫曰”，就是說，這些話我都是聽馮王孫說的，直接引用，不作判斷和評價。信與不信，您看著辦。

責任編輯/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