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岳恒
摘 要:元代李倜書法造詣頗高,卻書名不顯,本文通過對李倜的生平行跡與學(xué)書、交游進行聯(lián)系考述,認為造成李倜書跡較少,書史罕傳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為受到戴表元《擬晉山房記》中的規(guī)勸影響,一為其仕宦經(jīng)歷與元初杭州書畫圈活躍期的時間錯位。
關(guān)鍵詞:李倜 元代書法 擬晉 杭州書畫圈
李倜向來以『擬晉』『善臨書』的形象流傳于世,其在元初頗受贊譽,以至于被同時期的黃公望評為『頡頏于松雪、困學(xué)二老,斯時有三君子而能追及之可謂難矣,員嶠至今成為獨步可也』[1]。但這樣一位書家于后世卻『頗為寥落寂寞,不但要查找其身世不易,連傳世作品究竟有多少也沒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籟2]當下對于李倜的研究,囿于材料短缺,對其專述文章不過四、五篇,雖大致勾勒出李倜生平的仕宦經(jīng)歷,但缺乏對其學(xué)書歷程與書事活動的詳細考述。
在對李倜行跡與書事的梳理過程中,有兩點問題需重視。一是大德元年后,李倜于書藝上少有進展,而多投身于政事;其二,至大元年后,李倜雖履職于杭州這一文化中心,卻對元代書壇的參與并不充分。本文既通過對李倜生平行跡與學(xué)書進行聯(lián)系考述,試對李倜書名不顯問題進行分析解釋。
李倜生平行跡與學(xué)書考述
李倜一生的行跡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至元三十年前,是為李倜早年行跡,大致自山西至上都,后至四川;第二階段是李倜自集賢院出仕后,其活動范圍主要在南方地區(qū),歷任臨江總管、南劍路總管、兩浙鹽運使等官職,在此期間,李倜與元代文人交往密切;最后一階段為延祐年后返還內(nèi)廷,此階段再無明顯行跡可考。
李倜早年跟隨其父李昱,從太原至上都,度過了十幾年的北方生活。在《故成都路防城軍民總管李公墓志銘》對李昱及祖父李懋的記載中,并未提到二人在書法上有何見長,足可知李倜書法受到家學(xué)影響的可能性較小。李倜雖在家學(xué)中未得到完整的書學(xué)傳承,但當時,在忽必烈的招攬下,元上都匯聚了眾多北方書法高手。
于此背景下,李倜不免受到了北方書家群體的影響,尤其是當時方興未艾的復(fù)古風氣,李倜書法在此土壤中萌芽,為其后來投身元初全面復(fù)古運動做好了準備。
至元末年,李倜入集賢院供職,并遇到了自己一生中重要的知己——趙孟頫?!对谂逦凝S書畫譜》中,記載了至元三十年,趙孟頫為李倜書《道德經(jīng)》一卷,又于次年為其父李昱書墓志銘,兩件事都證實了二人此時交往匪淺。
大德元年后,是李倜仕宦、交游最為活躍的階段。
此時的出仕經(jīng)歷大體分為四段。大德元年至五年,任臨江總管,雖頗卓政聲,期間卻也遭奸民污讒被劾而去官;大德五年至十一年還京,任集賢院學(xué)士;大德十一年至皇歷初年前往延平任南劍路總管;皇歷初年后擔任兩浙鹽運使,寓居杭州,一直到其晚年返還內(nèi)廷。
如今,我們可以觀摩到的李倜真跡,也幾乎都是其在大德年間(一二九七—一三〇七)所書。如大德二年,李倜作楷書《九歌》;大德五年,李倜題《陸柬之文賦》第一跋;大德九年,李倜書《陸柬之文賦》第二跋。對比其皇慶元年所作《跋周文矩采神圖》和延祐二年的作品《跋唐林藻深慰帖》,在用筆習慣、結(jié)字方式上并無明顯的分別??梢哉f,大德年間是李倜書法的成熟時期。
李倜在南劍路總管任職自大德十一年到至大末年。
其中最為重要的書事活動在至大二年,李倜《臨晉右軍名府等帖》一卷,卷后保留有趙孟頫、黃石翁、虞集、陸友仁、錢良佑、高晉、李瓚、黃公望、李升、趙雍、張昕等人題跋。這些品評在很大程度上引導(dǎo)了我們對李倜書家形象的認知。
綜合來看,大德到至大年間,是李倜書法的成熟期和活躍期。此時的李倜在書壇聲名漸起,但到了大德年后,李倜的書事卻逐漸寥落。至大末年,李倜出仕杭州,若按照常理而言,杭州是元初經(jīng)濟、文化最為興盛的地方,李倜于此履職數(shù)年,卻少有書事活動的記載與書法作品的流傳。顯然,李倜對當時書壇的參與并不充分,可以說對至大以后李倜于書壇沉寂原因的探究,是解決李倜書名不顯問題的關(guān)鍵。
戴表元《擬晉山房記》對李倜的影響
至元三十年,李倜為自己題齋號為『擬晉齋』,不僅學(xué)書崇尚晉人,甚至連桌椅布置都和東晉時期的文人相仿佛,又托友人請當時的文壇領(lǐng)袖戴表元作《擬晉山房記》,首段曰:集賢學(xué)士河?xùn)|李公士弘,以好書名天下,稍暇則取晉右軍縱筆擬為之。所居山房之窗壁幾格硯席,諸供具花物,皆奕奕有晉氣。由是以『擬晉』題其顏,而介所從游以徵言于余。[3]
戴表元是宋末元初時期名重一時的詩文作家。李倜請其作表,意在將自己『擬晉』之名推廣,但相較于李倜『擬晉』之自得,戴表元在《擬晉山房記》中并未大肆夸贊,反而頗有微詞。文中曰:余始聞而疑之,以為集賢公之居,切邇中朝,既以文學(xué)為真侍從,出又為賢二千石,……于古人何所不可至,而專取晉人書名以自擬,何耶?[4]
此段先是肯定了李倜在文學(xué)、政績上的突出表現(xiàn),又話鋒一轉(zhuǎn),認為李倜既以文學(xué)優(yōu)異深得賞識,又何必再故作晉人姿態(tài)?接下來,戴表元對此深入進行展開:故古之君子,生而無不精于賤事……書刀簡牘,雖非如后世之妍毫媚墨,亦往往求通其說而盡其用。一旦猝然起之,臨戎出政,則亦不至有恇怯齟齬之態(tài)。[5]
此段提到,古之君子『無不精于賤事』,顯然是指代李倜之好書。精通這些『賤事』雖不是什么錯誤,但不可因此而荒廢了國之政事,從側(cè)面隱喻了對李倜『擬晉』這些行為的不滿。戴表元繼而對東晉王羲之做出了評價:晉氏遂東,風塵迷目,始真無所用力,而各獨以其書傳。右軍在當時輩流中傳最甚。雖書之工,亦緣其人沖懷妙識,嘉謀靜操,有以相挾而為之耳。豈惟右軍,令他人皆如王敦、郗超等輩,千載之下,望其遺跡,將唾棄不暇,又豈置齒牙哉![6]
『晉氏遂東,風塵迷目』,東晉士人惶惶度日,只能以書法傳世,王羲之是其中最甚者。戴表元雖委婉提出王羲之傳世不僅是因為其書法登峰造極,更因為他本人兼具智慧與謀略,但后來又提到了這些書家在數(shù)年之后將被『唾棄不暇』,可謂是十分嚴厲的批評了。
文末,戴表元對李倜又進行了勸勉,奉勸李倜對翰墨一事應(yīng)適可而止:今吾集賢公,生于興盛之朝,……翰墨一事,未之能忘。蓋優(yōu)哉游哉,聊以寄意,偃仰為適而已,而謂可以窺公之杜德機乎?……請書以慰公,而且為公勉焉。[7]
綜上所述,李倜在當時以『擬晉』之名頗為自得,甚至托友人請當時文豪戴表元作記,但事與愿違,戴表元并未順李倜之意對此行為大肆稱贊,反倒是進行了批評與規(guī)勸。戴表元年齡長李倜幾歲,在當時東南地區(qū)頗具影響力,于文壇的地位遠勝于李倜,因此,此番行為不僅未能使李倜『擬晉』之名作為一樁美談流傳當時,反而起了反向宣傳的壞作用。
李倜在此后專于政事,少有書事記錄或許頗受此影響,是否此規(guī)勸起了作用,讓李倜未能在學(xué)書道路上更進一步?對此,還有兩條佐證。
首先,在戴表元作《擬晉山房記》不久后,李倜開始了輾轉(zhuǎn)多地的仕宦經(jīng)歷,歷任臨江總管、南劍路總管、兩浙鹽運使,皆為政務(wù)繁忙的實職,李倜生前官至二品,于政事上不可謂不努力。
聯(lián)系至大二年李倜書《臨王右軍明府等帖》,趙孟頫、黃石翁、虞集等人在其后作的十一則題跋,對此問題有所體現(xiàn)。趙雍跋語中所提『政事之余,留意翰墨間』[8],黃公望也提到『翰墨特其余事,至于立身宦途而志趣超然于物表,此吾所以起敬者也』[9],高晉也說道:『其文章政事為當世之所推重』[10]。從題跋書評來看,少有直接夸贊作書者政績的語料,在眾人的群題中,明顯可以看出當時李倜『立身宦途』的志趣。
其次,從李倜傳世作品來看,李倜的書法風格于此后再未有所變化。對比李倜晚年的作品《唐深林藻帖跋》與此記前后幾年的作品《文賦跋》《九歌》,書法水平已無明顯提升。因此,雖無語料表明戴表元《擬晉山房記》的批判直接導(dǎo)致了李倜因政廢書,但從上述資料看來,李倜晚年轉(zhuǎn)而投身于政事并疏于對自身書法形象的塑造,戴表元的規(guī)勸起到了重要影響。
李倜與元初杭州書畫圈的時空錯位
皇慶元年,李倜出仕兩浙鹽運使,寓居杭州。元代初期的杭州地區(qū)經(jīng)濟繁榮、文事繁盛,方波在《元初杭州書畫圈的雅集與觀念重構(gòu)》中著重介紹了這一時期杭州地區(qū)的書壇、文壇勝景。在當時,匯聚于此的代表書家有趙孟頫、鄧文原、鮮于樞、仇遠、白珽、周密、郭天錫等人,眾人之間唱酬詩集、題跋文詠。在元初士人雅集群題活動的過程中,既有書法批評的觀念重構(gòu),又為后世研究書家行跡、保留書跡資料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來源。
若按常理推測,元初杭州書畫鑒藏活動繁盛,李倜又與當時重要書家鮮于樞、鄧文原等人年齡相仿,理應(yīng)在杭州書畫圈有著重要地位。從李倜大德年間的交游不難看出,他的社交廣泛,甚至對宋遺民文人也毫不避諱,融入杭州士人群體應(yīng)該是不難的。但其嗜好書法卻為何書事記錄頗少?李倜與趙孟頫交好卻為何沒融入于杭州書畫鑒藏的士人圈?
要想探查清楚李倜與杭州書畫鑒藏圈的關(guān)系,就要理清杭州書畫鑒藏活動的發(fā)生年代及參與人員的大致經(jīng)歷。
首先是杭州書畫圈的發(fā)生年代。杭州書畫鑒藏活動最為活躍的時期為至元和大德年間。方波在《元初杭州書畫圈的雅集與觀念重構(gòu)》一文中,考證了以武林勝集為標志、發(fā)生在元初的杭州地區(qū)書畫交流活動。但在方波的文章中,并未提到杭州書畫圈的消解。
至元至大德年間是杭州書畫圈最為活躍的時期,但到了至大、皇慶年間,杭州的書畫鑒藏活動開始逐漸消沉,這都歸因于杭州地區(qū)書家的星散。
至元十四年,鮮于樞置江南行御史臺于揚州,自此便開始了在兩浙地區(qū)的輾轉(zhuǎn)仕宦生涯。至元二十一年,自揚州遷江淮行省來治于杭,大德六年于杭州病逝。在元初書壇中,鮮于樞是地位僅次于趙孟頫的重要書家。
時趙孟頫在大都為官,因其家居浙江湖州,因而于南北間往來。鮮于樞在至元年間履職于兩浙,成為杭州書畫圈的核心人物。鮮于樞長李倜約四五歲,二人年齡相差不大,卻于五十七歲早逝。待到皇慶元年李倜置司杭州,此時的鮮于樞已歿。假使當時鮮于樞還在世,二者有著北方書家的同樣身份認同,或許能奉為知己。
相較于鮮于樞的早逝,鄧文原則因晚年疏于翰墨,書名漸隱。鄧文原于至元年間出仕杭州路,歷經(jīng)了杭州書畫圈最為活躍的時期,后擔任國子司業(yè),晚年專心政事,一度廢棄書法。有張雨跋《臨急就章》文為證:(鄧)早歲大合作。中歲以往,爵位日高,而書學(xué)益廢。與之交筆硯,始以余言不妄。殆暮年章草,如隔事矣。信為學(xué)不可止如此。[11]
鮮于樞、鄧文原的相繼退出,已使得杭州書畫圈的書法活動大打折扣。但皇慶年后此群體所受的打擊還不僅如此。
白珽,工詩文,博綜經(jīng)史,卻在晚年仕途不順,歸隱于老霞;仇遠于元大德年間任溧陽儒學(xué)教授,頻繁參與杭州書畫活動,卻在皇慶年后被罷歸,遂在憂郁中游山河以終。
此外,重要的書畫鑒藏家喬簣成于一三一三年過世;藏有《快雪時晴帖》《神龍本蘭亭序》《仲尼夢奠帖》等作品的收藏家郭天錫于一三〇二年過世;時與趙孟頫南北并稱的畫家高克恭于一三一〇年過世。
鮮于樞、鄧文原、白珽、仇遠等人皆為武林勝集之時便活躍于杭州書畫圈的主要士人,卻因早逝、忙于政事、晚年歸隱、罷官還家等原因在至元年后相繼沉寂。
大致可以以鮮于樞的卒年(一三〇二)為期,杭州書畫圈日漸消解。
待到李倜于至大年間調(diào)任兩浙鹽運使之時,名極一時的杭州書畫圈實際已經(jīng)解體。由此看來,李倜雖于元初任職于杭州,卻于杭州書畫圈的活躍存在著年代錯位,更何談融入此群體。因此,這些看似與李倜同時期年齡相仿的書家,并沒有與李倜建立起直接聯(lián)系。
李倜元史無傳,墓志遺失的現(xiàn)象于書法史中不是獨例。上文提到,元初雅集中的群題與詩文唱酬是保存書家行跡、保留書跡資料的最重要途徑。與李倜同時代的鄧文原,就遠勝李倜寥落的處境。在同樣元史無傳,墓志遺失的情況下,鄧文原的書法作品、生平資料保存要完整的多,這與其對元初書畫圈的充分參與緊密相關(guān)。
從鄧文原現(xiàn)存書法來看,作品構(gòu)成以題跋和信札為主,并且這些作品大多數(shù)發(fā)生在兩浙地區(qū),除去題跋類的作品,鄧文原的書跡并不比李倜保存的豐富多少。
在元初最為興盛的杭州書畫鑒藏中,士人之間的雅集活動伴隨著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的大量消費和集中生產(chǎn),為后世保留下了珍貴的書跡資料;這些士人又在群體活動中互促互成,如趙孟頫、鮮于樞、鄧文原三人,憑借在杭州書畫集體中的突出表現(xiàn)而在元初書壇占據(jù)重要地位。由此看來,與杭州書畫圈及寓居杭州書家的錯失,是李倜書跡較少,名不顯的主要原因之一。
結(jié)語
李倜書名于后世的沉寂,并非是書法史中的偶然現(xiàn)象,歷史上書法造詣頗高卻籍籍無名者并不少見。從李倜書名不顯現(xiàn)象出發(fā),可以看出,有兩類因素影響著書家的書名傳世:其一為書家因故晚年轉(zhuǎn)而專于政事,疏于書事活動和對自身書法形象塑造;其二為與同時期重要書法群體的錯失。這兩種因素,或為我們未來解讀這一類書名不顯的書家時提供線索。
如今觀摩李倜的作品,其書法古典風雅可與趙孟頫相當。但由于李倜在元代書畫圈的參與并不充分,因而他在起初的影響力就十分有限,與同時期的趙孟頫、鮮于樞、鄧文原影響力還不可相較?,F(xiàn)在觀來李倜的作品,其書法藝術(shù)不遜色于同時期的代表書家,著實為元代書壇的遺珠。
注釋:
[1][9] 倪濤編;錢偉強等點校.六藝之一錄·歷朝書譜匯編三[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7127.
[2]陳振濂.歷代書法欣賞[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8:145.
[3][4][5][6][7] 戴表元著.陳曉冬,黃天美點校.戴表元集·上[M].杭州:杭州古籍出版社,2014:99,99,100,100,100.
[8]盧輔圣主編.張金梁著.中國書法史繹·卷六 反思之旅[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30.
[10]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302.
[11]張雨撰.彭尤隆點校.張雨集·中[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463.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二〇二〇級碩士研究生
本文責編:王 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