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芳,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散文作家,作品散見于網(wǎng)絡及文學期刊。
走得突然,我們來不及告別。這樣也好,我們永遠不告別。
—三毛
墻上的小舅
小舅還是走了。
從去年他被診斷為腸癌,大家心里都明白,他的生命正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勻速下墜。那個“癌”字,猶如潛伏在他體內(nèi)的一顆定時炸彈,讓所有的人惴惴不安,又佯裝平靜。現(xiàn)在,這個高懸的生命,終于落地成塵。
初秋時節(jié),陽光鋪在稻田里,天地一片燦爛。在開往彭家村的車上,我猛然想到上次回來小舅還站在村口笑著迎我。滿腹的傷悲,瞬間從心底溢了出來。
最后一次見小舅,是去年冬天。那時,他剛被確診為腸癌,在南昌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治療。當我趕到醫(yī)院時,小舅和小舅媽正坐在住院部樓下的花圃邊曬太陽。見我到來,小舅滿眼滿臉的笑,一點也不像一個正在做化療的癌癥患者。
“我的身體一直很好的,平時很少生病,腸胃也沒什么不舒服,前段時間突然便秘。開始沒怎么在意,指望通過吃些香蕉和梨來緩解。吃了幾天沒用,肚子越來越脹,實在受不了,來醫(yī)院檢查,竟然是腸癌。” 高聲說完,小舅的嘴角又習慣性地往上揚了揚,臉上蕩漾著笑,像是在說一個和自己毫無瓜葛的旁人似的。
來來往往的病人,在住院部和門診大樓之間穿梭。有的病人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快步走,有的病人斜靠在親友手臂上被攙扶著緩步慢行;還有一些病人,手里提著裝有X光膠片的塑料袋,在人群里走走停停,一會兒看看手中的檢查報告,一會兒看看手機,臉色和X光的膠片一樣黑。
這世間的許多意外,總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橫空出現(xiàn)在你面前,不給你喘息掙扎的機會。有些人因此一蹶不振,也有人坦然面對,小舅屬于后者。據(jù)說小舅得病后,進進出出依然笑聲爽朗。當被人小心翼翼地問及病情,他經(jīng)常在別人無限同情的目光中摘下假發(fā),笑呵呵地向人展示他那顆因化療而變得锃亮的頭。
看見他們手里一人拿著一個飯盒,我感覺有些奇怪。此時十點不到,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
“醫(yī)院沒有床位了,我們在附近的小旅館住,六十元一晚上。每天上午過來做化療,做完后直接去食堂吃飯。醫(yī)院食堂的飯菜比外面衛(wèi)生,就是有點貴,稍微帶點肉的菜,都要十來塊錢一份?!毙【诵χf道。
我安慰小舅:“你們倆每餐也就二十多塊錢,不貴的?!?/p>
“那哪舍得??!這病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好的?,F(xiàn)在三餐都要在外面吃,還要住旅館。我們每餐只打一份菜、兩份飯,然后一起吃的。”小舅媽言語中透著無奈和愧疚。說完,低下頭,偷偷地瞄一眼小舅。
剛剛還掛在小舅眼角的那縷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說勤勞可以致富的話,那小舅絕對是一個鮮活的例子。我經(jīng)常在傍晚的時候,看見他拎著藍色的工作服,拖著軟塌塌的步子回家,頭發(fā)、眉毛、衣服上沾滿了白色的米屑,又臟又累。小舅不光常年在當?shù)匾患壹Z食加工廠扛米,家里的田地也沒撂荒,很快蓋起了樓房,日子過得紅火。糧食加工廠老板見小舅手頭日漸寬裕,以利息為餌,誘惑小舅將工資存放在他那里吃利息。
每個月準時到賬的利息,讓小舅的防備之心慢慢松懈。后來,他不光將工資放在老板那里,連利息也不按月拿回來了,累計在一起吃利息。十幾年下來,本息竟高達二十萬元,且沒有借條。
等小舅發(fā)現(xiàn)糧食加工廠不太景氣,欲以為兒子購買婚房為由索要本息時,為時已晚。老板無奈地告知小舅,由于連年虧損已無力償還。好話說盡,最后答應先給十萬元,剩下的等以后有錢了再慢慢還。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小舅心里慌了,這二十萬元是他頂著嚴寒酷暑,扛了無數(shù)袋糧食積攢下來的汗水錢,現(xiàn)在說沒有就沒有了。他拿著討回來的十萬元和手頭所有的積蓄,幫兒子在縣城按揭了一套商品房??煞孔淤I了還不到半年,小舅就檢查出患有腸癌。
堅強而樂觀的小舅并沒有被一連串的打擊擊垮,他挺著身子去糧食加工廠找老板,希望老板看在他患病的份上,把剩下的錢全部還給他。到了加工廠后小舅才得知,老板早在一個月前因病去世。父債子還。老板的兒子滿口答應以后一定會把剩下的錢慢慢還給他,讓他放心治病。
于是,小舅每次來南昌做化療之前都要去一趟糧食加工廠。小老板倒也是個重信的人,只是手頭真的沒錢,每次只能三五千地給。
從小老板那里拿來的錢,付掉醫(yī)院化療的費用后所剩無幾。農(nóng)村醫(yī)療保險可以報銷一部分,這筆錢剛好可以用來解決他們吃、住和坐車的費用,還略有剩余。但他們辛勞了一輩子,習慣節(jié)約。只是,再怎么節(jié)約,也不能吃得如此簡單,小舅畢竟是個病人,需要不斷補充營養(yǎng),才能有力氣和體內(nèi)的癌細胞搏斗。
我本想再勸勸他們,想想還是算了,打算周末做點菜帶過來。
周末終究還是有事沒有去成。隔天,小舅做完一個療程的化療便回去了。
當小舅媽在電話里哽咽地告訴我小舅快不行了的時候,彼時我正遠在上海,小舅媽的哭訴讓我的心陡然揪起來。原來,所謂的生離和死別,就這樣不設防地橫亙在我與小舅之間。
漂洋過海的青春
小舅家門口的花圈越來越多,從左邊屋檐一直碼到了右邊屋檐。一條綠色的寫有“外甥女黎曉云敬挽”字樣的挽聯(lián)被風吹落,歪歪扭扭躺在地上。
曉云表姐是姨娘的大女兒,下面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表姐性格溫和,乖巧懂事,是長輩們口中的乖乖女。她比我大三歲,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阿婆家小住。彭家村的親人對我們都很熱情,笑著和我們說話,把好吃的零食塞在我們的口袋里,并叮囑男孩子不準欺負我們。但這種過于客套、浮于表面的熱情,反而讓我們覺得有著某種隔閡,無法真正地融入進去。表姐愛和我玩,喜歡給我扎歪歪扭扭的辮子。我們在同一張桌子吃飯,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形影不離。
楊梅紅了的時候,表姐牽著我的手,偷偷翻過村后的樹林。我們沿著林間小道一直往前走,走到村外的大馬路上。看到汽車來了,表姐甩開我的手,興奮地朝汽車揮手,那么有勁,充滿野性和朝氣,眼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
那時我才知道,他們那個叫黎家溝的村子在大山里面,通往村里的唯一道路是一條狹窄的羊腸小道,掛在兩座大山之間,崎嶇無比。下雨時,道路泥濘不堪;天晴時,塵土飛揚。無論你什么時候從那里經(jīng)過,它都會給你留下濃重的饋贈。
表組給我講這些時,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關(guān)于黎家溝的貧窮、閉塞,以及表姐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我也不感興趣。我想到更多的是表姐每次帶來的野生板栗、曬干了的楊梅和野生香菇,這些生長在深山的美味。
一切的變化是在我讀初一時開始的。那年春節(jié),我來彭家村阿婆家拜年,看到表姐坐在大門口,上身穿一件深藍色的加長款外套,一條黑色的健美褲將她大長腿的曲線勾勒得優(yōu)美有致。最大的亮點是她的披肩長發(fā),如波似浪,絲滑而柔順,散發(fā)著烏黑的光亮,一股梔子花般若有若無的清香撲面而來。
我對表姐的變化感到羨慕又妒忌。僅僅只隔了一個春節(jié),上次見面時,她還是一個扎著馬尾辮、穿著藍色衣服、土里土氣的女孩,現(xiàn)在卻變得如此時髦而洋氣。最主要的是她掙著錢了,變得落落大方。她來彭家村拜年,給阿婆買了件朱紅色的棉襖,給舅舅們每人買了條煙。如此的大氣,讓大家對她刮目相看。大伙圍著她,笑呵呵地問她在泉州掙多少錢一個月,每天工作多少時間,需要坐多久的火車才能到達泉州。
那時候,村里的人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且一輩子難得去幾次。而她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小姑娘,不但一個人走出了縣城,還到了一個海濱城市打工,僅用一年的時間,便掙夠了她父母種地三五年也攢不到的錢。
以前默默無聞的表姐,現(xiàn)在被這么多長輩圍著問東問西,覺得非常不習慣。她抿著嘴笑了笑,跑到灶房幫阿婆燒火去了。
表姐的笑令人感到好奇,里面有太多她想說但似乎又不便說的話。夜里,我趁阿婆睡著后,從被窩里悄悄地鉆了過去,趴在她身邊問:“泉州好不好玩?海是不是很大?海水真的是藍色的嗎?天天在能看到海的地方上班是不是特別開心?”
表姐聽了我的話,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說:“海當然大了,無邊無際,看不到頭,海水和天空一樣藍。但我們的工廠在臨江工業(yè)園區(qū)里面,我天天在流水線上做衣服,每天早上八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一天到晚累死了,哪有時間天天去看海呀。再說,海里全是水,有啥好看的。”
我隱隱感覺表姐有了很大的變化,這些變化不止是光鮮的外表……但到底是什么,我無法說清。雖然她的性格依然溫和,依然安安靜靜地端茶倒水,和大人說話,但身體里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已經(jīng)被那個叫“泉州”的地方悄悄改變了,或者說,被那個“天天在流水線上做衣服”的工作給改變了。她變得和我、和以前的她都不一樣了。她和我說話的語氣里,充斥著讓我感到陌生的信息。就像一個小孩突然穿上了大人的衣服,看上去空蕩蕩的。她說話的聲音稚嫩,腔調(diào)卻如同大人,有種虛假的成熟和老練。但又不完全是。
表姐的話,非但沒有打消我想去泉州的念頭,反正增強了我對那個地方的向往。我盼望著早點畢業(yè),可以和她一樣去泉州打工,買海水一樣藍的衣服,用香噴噴的洗發(fā)水,掙很多的錢,每天可以到海邊去看日出。
此后不久,表姐離開泉州,通過勞務公司遠赴日本打工,聽說三年后才能回來。消息從彭家村傳來的時候,我們?nèi)叶颊痼@了。
如果說一個十六歲的姑娘獨自跨省去泉州打工是一種勇氣的話,那借三萬元巨款,通過勞務公司遠赴日本的服裝廠打工,就是一種冒險了。日本離我們那么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人生地不熟的,語言又不通,這一千多個日夜,但凡出現(xiàn)任何差池,后果不堪設想。還有,那里真的如勞務公司承諾的,三年可以掙到十多萬元嗎?
關(guān)于她東渡扶桑的事情,我一直有很多問題想當面問她,比如,一個人獨自去日本會不會害怕?在日本三年會不會想家?是什么原因讓她下定決心遠赴日本的?她的父母怎么舍得讓她一個人漂洋過海去打工?
可在這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再沒有見過她。在我的世界里,她變成了一個傳奇式的人物,關(guān)于她的信息偶爾通過親人傳來。在親人們語焉不詳?shù)臄⑹鲋?,我得知她在日本三年真的掙了十多萬元回來,家里用這筆錢還了三萬元欠款,另外蓋了一棟樓房。表姐從日本回來后沒多久,又去了日本,依舊是三年,為兩個弟弟掙足了結(jié)婚的彩禮。最后獲得了永久居留證,留在了日本,好多年都沒有回來了。
許多年后,我?guī)е鴥鹤拥綇B門旅游,特意轉(zhuǎn)車去了趟泉州。雖然我是第一次來,但很多年前從表姐口里知道了它名字的那刻起,便心向往之。在中國地圖上那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里,“泉州”是一個讓我感到親切的名字,它在我的童年里熠熠發(fā)光。
當出租車到了泉州臨江工業(yè)園區(qū),四處可見猶如盒子一般的四四方方的工廠,一幢緊挨著一幢。工廠與工廠之間,快餐店和便利店比比皆是。根本看不到海。
此時正是傍晚六點,許多穿著工作服的年輕女孩從不同的“巨大盒子”里蜂擁而出,她們一邊走著一邊嘰嘰嘎嘎地說笑,然后四散離開,消失在馬路兩邊的快餐店或便利店里。
我悵然若失,看著那么多年輕的姑娘淹沒在寬松的工作服里,我仿佛看到十六歲的表姐,正穿著工作服穿過人群,朝青春深處慢慢走去。廈門也好,日本也罷,對她來說,不過是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她每天在相同的時間起床,吃飯,睡覺,在相同的流水線上重復著相同的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用自己的青春,換取了全家富裕的生活。
表姐遠離了我們,在外出務工之路上愈走愈遠,最終消失在遙遠的櫻花之國……
留守鄉(xiāng)村的表弟
鞭炮炸響,紙錢開路,身強力壯的“八仙”抬著棺木緩緩起步。人生百味,世間冷暖,塵世間所有舍得舍不得的,對小舅來說,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
隨著葬禮的結(jié)束,彌漫在人群中的悲傷開始慢慢消散。宴席上,男人們聚在一起大聲地劃拳,大口地喝酒;女人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菜的口感與廚師的手藝。
我坐在人群中,看見小舅的遺像高高地掛在墻上,小舅面帶微笑,目光篤定,微笑地看著他的親人們在煙火彌漫的人間,繁衍生息。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左手拿著一瓶臨川貢酒,右手端著一個酒杯徑直朝我走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說:“姐,敬你一杯。”帶著幾分醉意的聲音,豪邁而洪亮。話剛落,臉刷的便紅了,目光也由剛才的大膽變成了羞澀,并從我臉上急速地移開,積攢在胸口的那點勇氣和豪邁已蕩然無存。
看著他小磨盤一樣圓的臉,我愣了一下,很是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名字。
十年的時間,讓彭家村的老人慢慢老去,也讓所有的小孩如春筍般茁壯成長。我不得不在記憶中反復搜索,試圖將人和名字對上號。
我慌忙起身,端起酒杯朝他的酒杯斜斜地碰了過去。即便是飲料,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小抿一口。誰料,他竟仰起脖子,將滿杯的白酒全部倒入口中,一飲而盡。喝完,用手抹了抹嘴角,將杯底朝我晃了晃,又徑直走了回去。
看著他走路時明顯往后搖擺的雙臂,“華鳴”兩個字突然從腦海里跳了出來。
華鳴是大舅的小兒子,比我小六歲,一直管我叫“姐姐”。
我在家排行老末,從小被哥姐管束著。有人叫我“姐姐”,自然特別親切,把他當成了親弟弟,從心里疼愛著。
畢業(yè)后,我一直留在南昌工作。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是從母親口中得知:初中畢業(yè),務農(nóng),結(jié)婚,生子,和老婆一起在廈門打工,掙錢后在老家蓋了一幢三層樓的房子。
最近幾年,老家興起一股蓋房熱。村里人評價一個人有沒有錢,過得好不好,無非是看他有沒有在村里蓋新房,房子蓋得越高,證明他過得越好。于是,有錢的人蓋,沒錢的人找親朋好友借錢也要蓋。
大舅家那幢紅磚黛瓦的舊房,曾是村里的第一棟紅磚房。二十多年過去了,當村子里的房子越蓋越多、越蓋越高、越蓋越漂亮時,舊房在新房的包圍下,顯得特別寒磣。而他家又坐落在村口,很大程度上承載了外人對這個村的第一印象。
大舅舅年齡大了,對于翻蓋新房這種耗費巨額財產(chǎn)的事情顯然有心無力,只能依靠兩個兒子來完成。挑起蓋房首要重任的本應是大兒子,可大表哥結(jié)婚后,表嫂因婆媳矛盾,一怒之下帶著兒子遠走他鄉(xiāng),表哥跟著出走,再也沒有回來過。為家里掙門面的任務便落在表弟身上。結(jié)婚不久的表弟感覺到了壓力,拋下剛滿一歲的兒子,和妻子一起到廈門投奔他姐去了。
被喻為“海上花園”的廈門,風光旖旎,景色迷人,曾讓表弟夫妻產(chǎn)生了美好的憧憬??僧斔麄儜驯еl(fā)家致富的夢想在城市轉(zhuǎn)了一圈后,卻感到沮喪,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選擇從事服務行業(yè)或者進工廠,工作辛苦,工資不高,離他們積累財富的夢想很遠。
考慮再三,表弟最后選擇了從事金剛?cè)】走@個職業(yè)。
金剛?cè)】锥嗍歉咛幾鳂I(yè),勞動強度大,且施工現(xiàn)場雜亂,用電設備較多且布置分散,又臟又累,屬于高危行業(yè),但工資相對也比較高。
五年后,表弟終于揚眉吐氣地將那棟破舊的老房子推倒重來。新房蓋好后,他和妻子仍然留在廈門,寄居在郊區(qū)一間三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繼續(xù)從事金剛?cè)】茁殬I(yè)。
那套新蓋的三層樓房,只有大舅、大舅媽帶著孫子在一樓住著。二樓和三樓常年空置,空蕩蕩地等待著春節(jié)返鄉(xiāng)的主人。
用餐過后,因葬禮而聚集的親友開始相繼離開。一時間,小舅家門前的嘈雜潮水一般退去。我要到縣城搭乘火車返昌,可鎮(zhèn)上開往縣城的公交早就沒有了,村里也打不到車。
表弟華鳴堅持要送我去火車站。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看見車子開動,馬上扔掉手里的爆竹飛快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喊:“爸爸,爸爸?!?/p>
十多年沒有見面的兩個人,突然被安排在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他,關(guān)于我們共同度過的那一段童年時光,一幕一幕地從心頭涌了上來。空氣中透著一些溫馨卻又有點尷尬的氣息。
后視鏡里的彭家村越來越遠。一排排的白色蔬菜大棚,向我們身后不斷退去。幾位戴著草帽的村民,手里抱著蔬菜不停地往返于大棚與汽車之間。
男孩仍在追趕著汽車,聲嘶力竭地叫著“爸爸”,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身后飄蕩。和二十年前,我離開時的場景多么相似。只不過,那時哭著喊著的人是表弟,而他口里叫喊的是“姐姐”。
我問表弟有沒有想過改行,換一份比較安全的工作,或者回來種點大棚蔬菜,可以多陪陪兒子。
表弟緊盯著前方說,小孩子就是這樣,每次我去遠方都要鬧騰,過一陣就好了。
可是,被迫留守在家的兒童,真的能如他所說的哭一陣就好了嗎?爺爺奶奶對他的愛,真的可以代替父母的愛嗎?那些因思念父母而流淌在夜色里的淚水,因為不被看見就真的不存在嗎?
“我想再多干幾年,村里好多人都在縣城買了房,我多掙點錢,也在縣城為兒子買套房子。有了房,小孩可以到縣城讀書,以后找女朋友也好些。”表弟說。
縣城的一套商品房,少說也要六七十萬。以他們夫妻目前的收入,賺夠首付至少需要五年,那時小孩該小學畢業(yè)了。等他們繼續(xù)掙錢還清貸款,小孩也該參加工作了。鄉(xiāng)下一幢三層的樓房和一個孩子的快樂童年相比,哪個更重要?縣城里的一套商品房和一個孩子的青春相比,哪個更值得擁有?答案顯而易見。
我勸表弟:“還是盡量留下來吧,可以多陪陪孩子。父母年齡也大了,需要人照顧?!?/p>
表弟沉默了許久,說:“我考慮考慮吧,也正有此意,聽說一畝大棚一年收入有一兩萬元。再流轉(zhuǎn)一些土地過來,搞大棚蔬菜基地,把我姐和姐夫也從廈門叫回來一起幫忙。”
下車時,我和表弟互加了微信。但后來我們一直沒有給對方發(fā)過一條信息。只是偶然聽說表弟最終回到彭家村干起了種植。小舅葬禮上的那杯酒、那句“姐,我敬你”,似乎是和往事干杯,是他對我、對童年那些和我有關(guān)記憶的一種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