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埜,本名伍忠紅,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于《星火》《中國校園文學(xué)》《散文選刊》《江西日報》等報刊并入選選本,作品偶有獲獎。
一
兒子是頂著一場大雪而來的。
二十年了,這個俊朗男子,發(fā)際謙遜,讓出寬闊的額頭,像我。瓜子型的臉,眉清目秀之下如山脊高聳的鼻子,雖瘦削但衣服之下并不顯得單薄的身子,是妻子給他的。如果把他的體型、外貌移植到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身上,會是怎樣的顏值呢?我要說,走在大街上是很抓人眼球的,那時的說法—回頭率很高。
二十二年前的臘月,跟隨同事阿鐘,騎了三四十里摩托車,來到蓉江邊上一戶人家。此行目的是相親。在廳堂坐定,阿鐘說這是他丈人家,等下要來的是他丈母娘妹妹的女兒,即他妻子的表妹。
屋外下著小雨,檐水忐忑不安,輕一下重一下,滴滴答答,滿腹心事地叩問著石階。不久后,大門外出現(xiàn)一道判斷題:來了兩個女子。她們抬著一袋東西跨門檻進(jìn)到廳堂。前面的女孩高挑清秀,氣質(zhì)很好,銀灰色的夾克更顯她的秀雅端莊。后面的女孩略略豐腴,身著粉色碎花休閑西服,似朵桃花。這兩個女子,無論哪一個,都在我心中宣判了這次相親的死刑。那時的我,太自卑了,讓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阿鐘給我們彼此做了介紹。穿西服的是他的小姨子,剛結(jié)婚;前來相親的是穿銀灰色夾克的那個女子。何青青,一個很入心的名字。
我的心跳入了黑色深淵,在做急遽的自由落體運動。成功可能性更小的,恰恰是相親的對象。
我干脆放開了。午餐桌上,我觀察、了解以及體悟到這是一位落落大方有教養(yǎng)的女子。交流雖短暫,但全程她沒有羞澀,也沒有故作矜持。坐在她的前面,感覺舒服坦然。
不能害了人家。
囚籠里的我心里閃過一絲善念。
吃過飯,我提議單獨談?wù)?。于是,我和她走進(jìn)廚房。沒有旁人在場,不失為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我說我家境不好,房子是父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做的泥瓦房,屋內(nèi)抬頭見瓦面,直到現(xiàn)在都沒安大門;她說只要兩個人心齊,建棟框架結(jié)構(gòu)的樓房都不是難事。我說我工資低,一個月只有三四百元(她是深圳一家外資制衣廠的紙樣師,月工資是這個數(shù)的十多倍);她說錢這個東西,多賺就多用點,少賺就少用點。我甚至建議她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在深圳安個家,享受更優(yōu)質(zhì)的生活;她說,這些年在異鄉(xiāng),總感覺身子在漂,沒有根……
和她交換家中的座機號碼之后,我騎上摩托走了(阿鐘還有事,需在他老丈人家留宿一晚)。一路上,她的身影總浮現(xiàn)在我的前方,腦子里也全是她的音容舉止??晌抑溃冶仨殞⑦@一段從我的生活中抹掉。
我還不夠誠實。剛才,在她面前我終究沒有勇氣坦露自己最核心的問題。其時,我患神經(jīng)衰弱已近十年,而且還有小抑郁。失眠這蓬絲茅草,生命力旺盛,生長毫無節(jié)制,它扎根我脆弱的神經(jīng),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雖然工作得到學(xué)校認(rèn)可,家長對我評價也很高,可這一切都驅(qū)散不了我虛弱神經(jīng)閃爍的凜凜寒光。每天,精力稀薄如高原上的氧氣,人萎靡得就像蔫了的瓜苗。睡覺時夢一個接一個,睡眠淺而短。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走到哪里就會停下來,我也不敢保證會不會以某種方式提前結(jié)束生命的行程。
我渴望婚姻。
但我不配走入其中。
二
二〇〇二年六月,太陽毒辣,離那年的那場雪還有六個月。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去城里的超市買一件我認(rèn)為最好的T恤。價格無所謂。
妻子即將回來。
我和她還是步入了婚姻。這曾是我一直懼怕且抗拒進(jìn)入的小屋。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了,又怎能給一個女子以及出生的孩子幸福?我不想,也不愿把無辜的人帶入深淵??珊髞戆l(fā)生的種種,激起了我的好奇:這樣的一個女子,和她從相親,到婚姻,到生活,一路會有怎樣的風(fēng)景?我動了婚姻的凡心。
年后正月初六,她打來一個電話。
那天很沒客情哈,也不邀我們?nèi)ツ慵易鲎隹停克f。
可以想見,電話那端,一支荷花,爬滿盈盈的笑意。
我媽說初九來你家坐坐。
歡迎呀!說出這話,有點勉強,又有點驚訝。本該找一個借口婉拒的,可我竟然答應(yīng)人家了。
你毀掉的可是一朵荷花。事情似乎在朝與初衷相反的方向發(fā)展。
想要的又不想要的初九來了。想見的又不想見的她和她父母來了。圍坐在我家房前空坪的一張小圓桌旁,父母們聊著各自的家庭情況,說著各自孩子小時的趣事和現(xiàn)在的生活。我忙于開幾顆自家柚樹產(chǎn)下的柚子。此刻,屋前的柚子樹正滿樹滿樹地開著柚花,潔白如雪,清香彌漫。蜜蜂壓低嗓音和一朵朵柚花說著情話。她起身走近一棵柚樹,把臉湊近柚花,輕輕地嗅著。新年薄薄的陽光打在她苗條的身上,她就像一棵金柳,引來了門前大路和屋旁小道上蜂擁的目光。
空氣中氤氳著令人眩暈的幸福。清甜的幸福。
午飯之后,他們要走了。按照習(xí)俗,我應(yīng)給她封上一個紅包,曰見面禮??晌覜]有。并非小氣。在心里我一直提醒自己,這是一場虛擬的幸福,現(xiàn)實的一粒塵埃便能把它擊潰至蕩然無存。與其日后她不想要這樁婚事,把紅包退還,弄得彼此尷尬,不如現(xiàn)在簡單直接。
送至渡口。我對她說,沿河從這往下走六七里,在三江口,你家門前流過的蓉江,和眼前的這條上猶江,兩江相擁,匯成贛江的支流—章江。
她眼睛一亮說,緣分??!
蒼茫人間,我和她,真能有緣分,如這兩條江那樣牽手終身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猶江闊。渡船漸遠(yuǎn),猶江流過一江惆悵。
三
侄子今年三十,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在東莞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拿著一份不好不壞的薪水。相親三四年了,場次不下一二十場,至今顆粒無收。相親場次越多,參與程度越深,侄子就越痛苦,越掙扎。作為家長代表(每次相親大哥都讓我做父母代表),我內(nèi)心疼痛的銳利不亞于侄子。每次一坐下來,女方拋出三個永恒的問題:有房嗎?有車嗎?薪水高嗎?
大哥在農(nóng)村有一棟三層的磚混樓房,他們要的不是這種房,而是城里的套房,這個真沒有;車是摩托車,不要說出來,否則笑掉對方下巴。大多數(shù)的相親就到此結(jié)束。茶還未喝掉,凳子也未坐熱。也有的強忍著交往下來,到講彩禮時,開口就是二三十萬。大哥一介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做點泥水活,供了倆孩子讀書,哪能拿出這個數(shù)字呢?于是,一切又回到原點,留下凌亂的侄子、大哥和我。
侄子的情況不是個例。老家村子已有好幾個三四十歲的大齡剩男,他們因無力掏出巨額的彩禮而踉踉蹌蹌地走在打光棍的不歸路上。
我結(jié)婚時的彩禮又是怎樣談的呢?商談彩禮時她說的一句話,像顆螺絲,把那一幕牢牢地拴在我記憶的幕墻。
二〇〇一年的端午,她從深圳回來了,假期三天。此番回來,我們的婚事進(jìn)入實質(zhì)性階段。父親、我、堂哥,我們?nèi)藖淼剿摇?/p>
跟隨她走進(jìn)她的房間。第一次進(jìn)入一個女孩的閨房,我看到里面裝飾簡約樸素而又不失溫馨,少女的氣息充溢著角角落落。我有點小劑量的眩暈。她從一個帆布背包里拿出兩樣?xùn)|西。右手上是一捆厚厚的信件,碼得整齊,一條淡藍(lán)色的絲帶系著;左手里是用橡皮筋扎成的一疊電話卡,看上去有二三十張。
她舉起右手的信件說,這是你給我寫的,以后可是證物呦,然后,又晃了晃左手的電話卡,說,這是我打電話給你留下的渣渣,你可要給報銷哦。之后,莞爾一笑。
自從她年后返回深圳,每周六周日傍晚六點十幾分,隔著幾百公里的距離,我也能看見,剛下班的她急急地找到一個電話亭,撥打我家的電話號碼。半個小時,有時甚至一個多小時的電話粥是否煲熟煲爛,不得而知??少N在耳邊的聽筒確實發(fā)熱發(fā)燙,握聽筒的手也酥酥麻麻,幾近失去知覺。
每個周末,從深圳必有一根光纖,不遠(yuǎn)千里,通向我家,使命必達(dá)。它是那樣可親可愛。是的,現(xiàn)在,一切與深圳有關(guān)的,于我都是那么親切。南方飄來的云,那一定是深圳飄來的云;南方落過來的雨,那一定是深圳落過來的雨;南方吹來的風(fēng),那是一定帶有深圳體味的風(fēng)。
我已品嘗到了一場愛戀的滋味。
我給她寫信。
少不更事,染上并禍害我十幾年的寫作愛好,終于派上用場,在這場被我視為無望的婚事中舒展著它長長的水袖。每封信一落筆,抬頭處我都寫下:
青青我的寶貝。
她在回信或電話里說,寫得很好,多寫些來,如果可以。
于是,我白天寫,晚上寫。一星期一封,兩封,三封……
我的敘述還要回到二〇〇一年端午的定親現(xiàn)場。
一般而言,一場婚事,彩禮和酒席所需的雞、鴨、魚、肉的數(shù)量,諸如此類的大事和繁文縟節(jié)都是雙方父母經(jīng)過一番短兵相接,討價還價,最后達(dá)成妥協(xié)而敲定。父親對此懵懂而膽怯,他把我推在了談判席上,讓我直接去迎戰(zhàn)我的準(zhǔn)岳丈。我聽過太多關(guān)于這種戰(zhàn)爭刀光劍影的事,甚至還聽說有的真的打了起來,最后弄得不歡而散,結(jié)親不成反成仇人。
沖鋒陷陣之前先悄悄地透露一下我當(dāng)時的輜重。到那時為止,我手里握有一張一萬八千多的銀行存款單,我估計到臘月(農(nóng)村結(jié)婚的日期大多擇定在臘月),可調(diào)動糧草兩萬元左右。一九九七年參加工作,父親對我說,你的工資你自己存起來,用作你結(jié)婚時的花費,我老者無能,已無力資助你的婚事了。父親說的是實情。我們兄弟仨是三臺抽水機,我們的讀書、大哥二哥的婚事已把父親這口水塘抽得見底了,已沒有活水流入,裸裎干裂的塘底。
我還是每月會塞給母親一些錢,讓她打理日常的生活。自己再用一些后,銀子已所剩無幾。往往是幾個月湊在一起存?zhèn)€千百塊。從一九九七到二〇〇一,存折上的數(shù)字以蝸牛的速度向前爬行。
戰(zhàn)斗還未打響,我緊張難安。我感覺屋子里還有個人也很緊張,她的目光時不時瞟向談判桌上的我們。
還好,準(zhǔn)岳丈大人經(jīng)驗豐富,但他沒為難我這個實力不對稱的談判菜鳥。一番精確計算后,他報出這場婚事的彩禮總數(shù)。在我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我默許了。那會兒,一直拿眼睛瞟向我們的那個人走了過來,對岳丈說,爸,差不多就可以,不能要太多了。
我抬起頭望向她。驚訝。感激。熨帖。
這種場合,當(dāng)事女子要么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任由雙方家長敲定一切,要么幫著自己這方加價加碼。而她,顯然心中的天平已傾向我這邊了。
我的準(zhǔn)岳丈,受到他女兒的“威脅”之后,又把數(shù)字吧啦吧啦再算了一遍,該減的減,能撤的撤。最后,原來的數(shù)字剪掉一大截,剩下的都是一顆子彈當(dāng)倆用。
二〇〇二年一月五日。明日大婚。我很平靜。
爾后晴空突然殺出的一場大雨讓我更加地平靜。冬天的雨,老天一般要醞釀幾天,臉拉得老長老長了,才會插足人間。冬天哪會有一場說來就來的大雨呢?太反常了,反常的還有—大雨裹卷而來冬雷滾滾。老天是在為她嫁給我這個爛瓢勺喊屈鳴冤嗎?老天是在作最后一搏,阻止一場不被它看好的婚姻嗎?如果,她想悔掉這場婚事,我仍會平靜接受一切。
第二天,晴空萬里,經(jīng)雨水擦洗的冬陽更顯金黃。我對此的解讀是:老天爺看到,以一場異常的大雨都沒有嚇阻這場婚事,那就以萬丈光芒來祝福吧。
這是一場傳統(tǒng)的婚禮。她哭嫁,我接親;她坐團(tuán)簸,我掀紅蓋頭;我們拜堂,進(jìn)入洞房;我們喝交杯酒,他們鬧洞房。
這是一場至簡的婚事,簡單的家具,唯一的電器是陪嫁的彩電,沒有三金(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項鏈)。
這是一場蹊蹺的婚事。一個女子,深圳的繁華浸染十幾年,竟不慕虛榮,在人生如此重大時刻,主動且強烈要求一場簡陋的婚事。她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嗎?
二〇〇二年的大雪到來和消散之后,答案就裸裎在歲月潔凈的天空之下。
四
婚姻是相互包容的浩蕩長征。
一位走在離婚懸崖邊沿的憂郁男,向一對頭發(fā)眉毛都已雪白,卻還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牽手散步的夫婦詢問婚姻幸福的秘籍,老年夫婦給出了這樣的答案。這是婚前她寫給我的信中提到的一個故事。
在婚姻的場里,日常煙火中的磕磕碰碰,摩擦掉的是愛情和激情,如不能用包容去潤滑,雙方都會感受到劇烈碰撞之后灰飛煙滅的痛苦。
堂弟鋒獨自帶著個五歲的女兒,日子過得異常艱難。孩子三歲時,妻子就跟他離婚了。一則鋒不是很會掙錢;二則鋒較為木訥,年輕不懂體恤妻子。女方是花錢隨意,頗會來事之人。結(jié)婚后,兩人經(jīng)常吵口,怨氣日盛。最后,婚姻之碗一摔兩半。以鋒的家底和能力,他很難再邁進(jìn)婚姻的大門了。
放眼四周,如今的小年輕們更在乎自我,婚姻中他們已很難為另一半打開包容之懷了,為著細(xì)屑瑣事大吵大鬧出手動粗之事常有,他們甚至把離婚當(dāng)作自來水,擰開就喝。
至于我們之間,也許當(dāng)年的寫信之人和她都不會想到,在她的婚姻的場里,是她用了十年時光,用她遼闊的寬容,用她綿長的溫情,用她清澈的愛,慰撫了一顆焦灼而脆弱的心。她洗濯了他體內(nèi)的灰霾,讓他曝曬在朗天明月之下。
結(jié)婚之后,庸常的生活,零距離的接觸,我的暗疾和陋習(xí)在她面前展露無遺。洞房花燭夜,我就像一只刺猬,本來睡眠就那么磕磣,現(xiàn)在它嚴(yán)重不習(xí)慣被窩還有一只白兔的存在。刺猬還怕自己尖尖的長刺刺著她,攪得她睡不好。
一夜無眠。
我說我們分被子睡吧。她沒有二話,轉(zhuǎn)身從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從此,我們各踞大床一隅,分被二十年。她氣血不好,一到冬天常常兩腳冰冷,此時的她是多么渴望有一雙大腳,一個懷抱,給她一個溫暖的被窩。簡單如斯,于我卻如泰山在前。她開玩笑說,嫁給你還不如嫁給一個暖水袋或是一個電熱餅。
她說,你是思慮過多,憂慮過甚了。不念過往,不懼未來,活好當(dāng)下吧。
放假在家有空時,她會拉著我去贛州來一場說看就看的電影。更經(jīng)常的是,傍晚時分,她挽起我漫步走在家鄉(xiāng)的江邊。在這之前,兩者在我的生活里是不曾有過的事。每逢假期,我就是一個囚徒,囚禁自己于房間作各種胡思亂想,腦子一片混沌。
江水悠悠澹澹,江風(fēng)清清爽爽,草木青青蔥蔥。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江水是味藥,清風(fēng)是味藥,草木是味藥。
她更是一味藥。
返回家鄉(xiāng),她特意參加醫(yī)藥培訓(xùn),啃了兩年書,拿下執(zhí)業(yè)藥師證,后來成為了一家醫(yī)藥連鎖企業(yè)的門店店長。之后的歲月里,她便是我的保健醫(yī)生了,為我的健康做出貼心周到的私人訂制。
趟過這個女子的河床,我觸摸到了她遼闊的寬度和廣度。
時間回溯到二〇〇二年的六月。十九日,中考結(jié)束??梢詴簳r從日常中清除有關(guān)工作上的事情了。時間闊大。大腦騰出了足夠的時空,去想象和設(shè)計一場接車的事宜。
目光向北。二〇〇二年,新年伊始,她隨她哥去了北京。她說,我也想留在家,陪在你身邊,可以后用錢的地方會很多的,讓我出去再打一年工吧。
鳳往北方飛。我盼望北方來的風(fēng),北方來的雨,北方來的云……
往事有她,一滴滴,一段段,被我撫摸得滾燙,心中的火苗在呼呼燃燒。北京,也有一顆思念的火苗呼應(yīng)著燃燒。終于有一天,兩顆火苗在電話里幾乎同時,一個說快回來吧,一個說我要回來。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兩點半,一個男子站在贛州火車站的出口處,他屏息靜氣,望眼欲穿,他的耳朵張大轉(zhuǎn)動,在捕捉著一輛南來的火車和火車上的一個呼吸。再過五分鐘,它應(yīng)該到了。她也應(yīng)該到了?,F(xiàn)在的我無法告知那個年輕的丈夫,他應(yīng)該手捧一束鮮花,最好是玫瑰配以百合或康乃馨。那時,他手里握緊的除了汗就是緊張。在男女情感的場里,這個婚齡只有半年的男子,還只是一個毛毛糙糙的小伙子。
他直直地站著,直直地望著出站口。
火車到站的汽笛響了。他的目光在人流中急急地左扒拉右扒拉,最后終于鎖定目標(biāo)。她也鎖定了他,拉著拉桿箱向他跑過來。
小別勝新婚,大別勝初戀。接下來就是柴米油鹽的日常煙火。還有生活處處的棱角。
一日,母親把我叫到跟前說,我和你爸商量了,咱們分家吧,一分為三,你哥、你兩家,我和你爸單獨吃。先是驚訝,繼而憤然。我清晰地記得,幼時,母親曾多次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你們奶奶,我的孩子(指大姐,大姐以下的我們還未出生)還滿地在滾爬,到處抓雞屎吃,就把我們拎開來吃。每每說到此事,她的語氣里飽含著憎恨與憤怒。如今,她在對我做著相同的事。分家,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結(jié)婚不過半年的女子,無疑會是一把鋒利的鐮刀,割掉她對婚姻,對甜蜜,對幸福剛剛冒出的新芽。
我拂袖而去。
挑了一個自認(rèn)為比較合適的時機,比較合適的氛圍,小心翼翼,轉(zhuǎn)了七個彎,拐了八個角向妻子透露母親的意思。
沉默。
風(fēng)、雨、雷、電,也許就在急遽趕來的路上。
她開口了。你常在學(xué)校,我又外出打工,家里的農(nóng)活我倆做得少,全是大哥大嫂在操勞,而我們回到家又吃著家里的,媽怕是因為這個而顧慮大哥大嫂會有看法吧。做父母的也有他們的難處。家大必分,遲分不如早分。趁大家沒鬧出意見,分就分了吧。
暴風(fēng)驟雨沒有趕來。天空瓦藍(lán),萬里無云。
在她的堅持下,母親每樣物品都多分一份給大嫂,某些物品,她甚至放棄分配,讓母親全給了大嫂。分開之后,我們依然還是一個大家庭,未見罅隙,未有吵口與手腳比劃。
夏天還未遠(yuǎn)走,冬天還很遙遠(yuǎn),雪還未趕來。等待中,她竟然租種了別人家的閑田。她說,我不能在家坐著吃你的。從學(xué)校畢業(yè)即赴深圳,藏身制衣車間,一路由車工,到跟單,到做樣,直至紙樣師,這樣的一個女子,現(xiàn)在重返田間地頭,這需要多大勇氣,需要多么不管不顧。我目睹了她的勞作。深深介入其中,我體悟到一個弱女子生命的韌度。
五
雪,漸行漸老。雪際線,越退越遠(yuǎn)。冬天,雪從北方啟程,它已難于走到南方我的村莊,多少年,就這么倒在與我們村莊相距甚遠(yuǎn)的地方。偶爾一兩次,趕到村里的瓦面時,它已氣若游絲,眨眼工夫,又返回天國了。就這樣,也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和她,在渴望著一場大雪。
深冬了,寒冷走進(jìn)了更深處。幾天來,老天的臉色越來越陰郁,像是塊久未清洗的抹布。
從相隔五里的家中,她趕到學(xué)校。一進(jìn)房間,一團(tuán)凜冽的寒氣、厚厚棉衣包裹下略顯臃腫的身子和大朵大朵的笑容一下子撲進(jìn)了我的懷里。
我懷孕了。耳邊響起了她的喃喃低語。
這四字如四盞巨亮的燈,瞬時映亮了寒冷昏暗的宿舍。
下午,打開房門,低矮鉛灰的天空下飄飛著雪花。雪,落在樹上,依偎著樹葉;雪,貼著枯草,蕩來蕩去;雪,鉆入學(xué)生手心,瑩白安靜。老師們也走出宿舍,迎接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校園里一片歡騰。
雪終于把雪落下來了。
我們倆出了校園,走在后面的山岡上。天空空曠,山梁像一條白龍,緩緩延展,隱隱伏伏。一片片白色的小精靈,從遙遠(yuǎn)的天空,悠悠蕩蕩,投入山野的懷抱。山坡處,山腳下,披著稻草的臍橙樹落滿了雪花,像一個個驕傲的孕婦,向著天空挺著圓圓的肚子。
十指緊扣,我們慢慢地走在橙園小道上。側(cè)臉看向她,雪花淘氣,藏在她的發(fā)隙,鉆入她的衣領(lǐng)。紫紅的棉衣映襯著她格外紅撲的雙頰。
大地白凈,山野寂然。我們內(nèi)心一片歡欣。
次年十一月,懷抱著兒子,妻子騰出右手,遞過來一張銀行卡,說,我們?nèi)コ抢镔I套房吧,卡里有三萬,是這些年我在外打工積攢下來的,應(yīng)該可以付個首付,將來讓孩子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吧。
雪已消融,大地裸裎一切。她要的簡單婚禮,她的租地種田,她的勤勞節(jié)儉,原來一切都是……
二〇〇四年元旦,出了售樓部,我一把把妻子和孩子擁入懷里。妻子、孩子、房子,它們正逼擠著我體內(nèi)的暗疾慢慢地退逃……
我要好好地活著,也要讓你和孩子活得好好的。我在妻子的耳邊輕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