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東西”

育邦

V.S.奈保爾《米格爾街》中有一個人物叫波普，他自稱是個木匠。少年的“我”好奇地看著波普先生整天忙得不亦樂乎，錘、鋸、刨樣樣都來，就問他：“你在做什么呀，波普先生？”波普先生的回答真是絕妙啊，他說：“哈，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在做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薄拔摇本陀X得他就像個詩人。是的，敘述者“我”說得對，“詩人”就是要像木匠波普先生那樣——做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完工之后它會被稱為“詩歌”。這件“沒有名字的東西”對于它的締造者而言，是無名的、未知的。在沒有完成之前，它沒有明確的外形外貌，它是傾向于古典的明式家具，還是巴洛克風(fēng)格的新古典，或是新中式，或是后現(xiàn)代？木匠無從知曉。作為詩人，拋開已然完成的作品不談，他面對的是未知的深淵，他不知道下一首詩在哪里、面目何如。他要從茫茫的未知世界中尋找合適木材，大的小的、曲的直的、有氣味的沒氣味的、金黃色的紫黑色的、江水浸泡過的、山火焚燒過的……他要從這些被其“發(fā)現(xiàn)”的木材中挑挑揀揀，點(diǎn)燃想象力，錘呀、鋸呀、刨呀……以期從其手中生長出一件物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與木匠的奇思妙想碰撞、交匯、融合，最終將誕生一件“沒有名字的東西”。

波普先生像個詩人，沒錯，他還不是詩人，雖歷經(jīng)人間風(fēng)霜與艱辛世事，敘述者還沒看到波普先生做出那件“沒有名字的東西”。相反，最終波普因現(xiàn)實放棄他的理想，開始為別人做有明確樣式的椅子和桌子。

但是米格爾大街上是有真正詩人的，他出現(xiàn)在《B.華茲華斯》中，他叫B.華茲華斯先生，他與浪漫派大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是本家。他自稱名為布萊克·華茲華斯，我們知道威廉·布萊克則是另一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的名字。華茲華斯先生“就連看見牽?；菢拥男』ā?，都會哭泣。他說，當(dāng)你成為詩人的時候，你就會為任何一件事哭泣。敘述者在家里被媽媽痛揍一頓，就跑到華茲華斯先生那兒。華茲華斯帶著“我”躺在大草地上，并且說：“現(xiàn)在，讓我們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我要你想想，星星離我們有多遠(yuǎn)？”對，這就是詩人，從塵世的硝煙中抽身而去，仰望天空，計量星星與人們之間的距離?！拔摇钡饺A茲華斯先生家去玩，發(fā)現(xiàn)他家的花園草木葳蕤繁盛。華茲華斯先生就講了一個故事，說從前有一對情人，他們都是詩人，互相深愛著對方，有一天，女詩人對男詩人說，“這個家將要有另一個詩人了”。但是這個詩人沒有出現(xiàn)，因為女詩人（姑娘）死了，小詩人死在她的肚子里。男詩人悲痛萬分，再也不碰姑娘花園里的任何東西，所以花園如此繁盛，保留至今。這是一個詩人的傷心故事。華茲華斯先生說，他正在寫詩，這是一首不同尋常的詩，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他還煞有介事地說，“我一個月寫一行。但我確保它是一行好詩”。后來，華茲華斯日趨蒼老，死神悄然爬上他布滿皺紋的臉。他為了打發(fā)“我”不再去看他，說男詩人和女詩人的故事是他編造的，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作也是假的?！拔摇笨拗芑丶?，從此真像個詩人，看到什么都想哭。

我有一位朋友，他每年都要讀一遍《米格爾街》，每次讀到《B.華茲華斯》時，他都會淚流滿面。是的，他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他不停地做出一件件“沒有名字的東西”，他像華茲華斯先生一樣，從幽深的往昔中“提取精華”，傾注到他的每一行詩中。我希望我能完成波普先生的夙愿，做出一件“沒有名字的東西”；也能像華茲華斯先生那樣，看到什么都會流淚，每個月寫下一行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