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平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做小說家的。
寫小說,首先重要的是寫語言。沒有語言的天賦,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再努力也是白搭。在這點上說,史若岸是天生的小說家。
史若岸,1997年生人,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但她的小說寫得成熟、內(nèi)斂,有一種難得的大家風范。她的作品,除了這篇《自由人》,我還看過一些,比如《漂泊的父親》《像一陣來自曠野的風》《廢物記錄手冊》等。有的在之前看過,有的是“職業(yè)習(xí)慣”,為了寫所謂的評論而專門搜羅、系統(tǒng)閱讀。
史若岸的小說語言像織密的雨腳,富有張力。在我看來,文學(xué)作品語言的最高境界是“通感”,似乎漫不經(jīng)心指東打西,然而一打正著。在史若岸的小說中,語言除了講述故事,還是觸角、邏輯和結(jié)構(gòu),依托語言,推進著故事、照應(yīng)著結(jié)構(gòu)。她的筆鋒自由游走,但絕無廢話,每一筆都有照應(yīng),照應(yīng)著人物,照應(yīng)著故事,語言走到哪里,故事便走到哪里。
就以這次重點談的這部短篇《自由人》為例吧。說到陳瀝陽的母親是裁縫,順便就講到“我”利用碎布頭做芭比娃娃,多年后再見面,依然不忘把這個“線頭”接上,“她記得我喜歡碎布頭,說她這幾年在家里也做些手工,攢了很多新的碎布,等出院了送我。”開頭說到陳瀝陽喜歡研究酒,中間是一大段人間故事,寫到最后,還不忘“送別就是橘子酒”,與開頭情節(jié)來個默默呼應(yīng)。每一筆都綿里藏針,運用得恰到好處。
她的小說語言,自在從容。比如說到“我”和陳瀝陽在芭比動畫片和哪吒鬧海之間的分歧,敘述完畢,不忘來這么一段王小波式的幽默:“從此我就明白了兩個道理,一是人各有所好,一個人的喜好是勉強不來的,二是陳瀝陽的眼光確實不行。”亦莊亦諧,俏皮而有趣。能寫莊重的小說家見的多了,能寫輕逸的也見過不少,但介于二者之間自由穿梭切換的,還真是稀有。當然,這樣的例子在文中不是太多,太多了就不是她了,是王小波,或者別的背著“作家中的作家”的影子作家。
對了,小說一定要有幾個細節(jié)讓人記得住。一部作品,讀完之后沒有讓人記得住的情節(jié)或者細節(jié),只有語言的“空轉(zhuǎn)”沒有多大意義。在我看來,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后的陳瀝陽來“我”工作的地方——一所小學(xué),看望“我”時戴紅領(lǐng)巾的細節(jié)就很別出心裁。匪夷所思,怪怪的,但細想就覺得,這就是陳瀝陽。他就應(yīng)該這樣,否則就不是他了。還有“我”向相反的方向倒著走的行為,以及“影子在地上變長,又變短,我們走出公園,擁有了和影子相同的身高”……這些意想不到的情節(jié)和日常生活中習(xí)焉不察的發(fā)現(xiàn),都是小說的神來之筆。
小說是講故事的藝術(shù),也是情感表達的藝術(shù)。講故事的理論說過的太多,在這里就不多說了,重點說一下情感的表達方式。關(guān)于小說中的情感表達,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直抒胸臆、激情噴涌,比如巴金的《家》、張平的《抉擇》等;還有一種是不動聲色、喜怒不形于色的,從作品中很難看出作家要表達的情感,比如沈從文的《黔小景》、張愛玲的《色·戒》、納博科夫的《這里說俄語》等。
兩種表達情感方式的小說,都有上乘之作,但從現(xiàn)代小說的脈絡(luò)來講,不動聲色、內(nèi)斂深沉的小說,藝術(shù)生命力似乎更長久一些。很多直抒胸臆的抒情和議論,隨著時過境遷會淪為笑柄;克制、冷靜的敘事,反而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解讀出多重的意義,從而被賦予新的生命力,當然它有時也不得不背上沉悶、“難讀”的罵名。
波瀾不驚之下,其實暗流涌動、洶涌澎湃,史若岸表面文靜,文字內(nèi)斂,但內(nèi)心是不羈、奔放的。不動聲色的思緒,有如春花在風中輕輕搖曳。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似乎說的就是她這樣類型的女孩子。她的文字綿密、細致,背后當然是她本人的慧心和細心。寫小說的人,其實是一副熱腸、一雙冷眼,旁觀著人間被翻云覆雨手捉弄的命運。衣食無憂的年輕人,在當下這“內(nèi)卷”的時代,似乎已經(jīng)歷經(jīng)滄桑,滿眼倦怠的云煙繚繞。史若岸的小說,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或許也是一種“時代病”的體現(xiàn)。
好的小說,不應(yīng)該是平鋪直敘的,一定是充滿變數(shù)和陌生,帶著讀者一起開啟一場既異想天開又在情理之中的奇幻漂流。在這方面,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給我們很多啟發(fā)。
史若岸的短篇小說《自由人》,光從這個標題上看,好像是一個人在規(guī)訓(xùn)的人世間努力追求心靈解放似的。當然事實上是,也有這樣追求“自由”的語言和片段。但我覺得這只是這篇小說的障眼法。如果一味要講這樣的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道理是對著呢,可是,又是多么的無趣啊。史若岸當然知道這樣講故事的平淡無奇。她要像一個裁縫一樣,“自由”是她剪在布匹上的第一刀,天知道順著這一刀下去會剪出什么樣子來。
小說《自由人》講的是“我”(似乎史若岸的每篇小說,無論男女,主人公都有一個“我”的存在)與從小一起的同學(xué)或者朋友陳瀝陽的成長故事。
面對老師“長大后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的提問,在別人說自己的理想是宇航員、科學(xué)家、人民教師的時候,陳瀝陽的答案是成為一個“自由人”,“就是不聽不需要聽的話”的人。這當然出乎老師的“標準答案”,于是陳瀝陽成為老師眼中的異數(shù)。
這是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緊扣標題的段落,而且隨之出現(xiàn)了陳瀝陽喜歡看動畫片《哪吒鬧?!返臉蚨?。然后便是陳瀝陽為“我”出頭,頂撞物理老師的事。面對借讀生涯就此結(jié)束的結(jié)局,陳瀝陽似乎無怨無悔,而且對“我”說,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講真話的自由。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火遍全國,“我命由我不由天”成了爛大街的雞湯時,《自由人》差點讓我們以為小說就是講追求自由精神、桀驁不馴叛逆成長的勵志故事。
史若岸才不會那么傻呢,她要像魔童哪吒一樣把自己的原身拆散,重新依靠藕根蓮花再塑真身,構(gòu)建一個新的藝術(shù)“哪吒”。
在小說中,多年之后(在很多成長小說和青春故事中,總會出現(xiàn)這樣架構(gòu)故事的套路),“我”知道了陳瀝陽父親的死。陳瀝陽說“一切都是注定的,該發(fā)生的事情總會發(fā)生”,順便給我揭秘自己喜歡《哪吒鬧海》的原因。他說過去父親總是揍他,每次都揍得非常狠,而且經(jīng)常當著別人的面,一點情面都不留。所以他很羨慕哪吒,希望能像哪吒一樣讓父親后悔一次,這樣的表達,是否比一味追求“自由人”,主題更為復(fù)雜、深刻一些?
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陳瀝陽,喜歡《哪吒鬧海》的原因,原來根本不是為了什么自由,而是為了“讓父親后悔一次”。小說情節(jié)走到這里,拐了一個彎,峰回路轉(zhuǎn),解構(gòu)了讀者預(yù)定的設(shè)想,真是有意思。這就是史若岸,她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設(shè)置一個明顯的路障,而最大的迷宮早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建成。在習(xí)慣了橫平豎直的讀者眼中,她時刻準備著一次獨行遠方的“脫軌換道”。
看過史若岸的幾個小說,每篇進行到將近三分之二篇幅或者結(jié)尾的時候,我們會看到歐·亨利一樣的故事反轉(zhuǎn)。這篇《自由人》也不例外。小說或許就是包餃子,無論什么樣的餃子,到最后都要在口上輕輕一捏合攏。史若岸這個“合攏”的動作,我將其叫作“和解”。她的每一部小說,最后都達成一種和解,與形同陌路的親人的釋然和解、與相親對象的豁然相印、與廢物一樣人生的揮手作別……我不知道她要在這條“和解”的路上走多久,也不知道她能否走到更遠的遠方。好在,她還年輕,即便走錯了也沒有關(guān)系,換一個地方,重新踏過就是。
《自由人》是篇不錯的小說,它是作者與我們之間的一個關(guān)于“捉迷藏”的游戲。看著講“自由人”,其實講的是人生,講的是我們每個人的成長和命運。雖然如作家蔣方舟所說,“我承認我不曾歷經(jīng)滄桑”,但二十多歲的陳瀝陽和“我”,卻見證了諸多人間的不堪與無奈,還有親人的離開……一段少年經(jīng)歷,一闋滄桑往事,一個愛情故事,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