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親人

王京

又是秋風(fēng)起，桂花的甜蜜灌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

下班回家，路過一個垃圾場，我看到一個佝僂的老人正在垃圾堆里淘寶。他皺巴巴的襯衣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一只黝黑的手提著蛇皮袋，另一只手撿起半個爛蘋果，就往口里塞。看樣子，餓極了。

我環(huán)視四周，看到前面不遠(yuǎn)處有人賣烤紅薯，我趕緊跑過去買了兩個，折回來遞給老人：“大爺，我吃過了，余下的送給您。”

“好姑娘，謝謝你啊！”老人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將紅薯接過去。

“大爺，如果您沒吃飽，再去找個地方吃碗湯面吧。”我將幾張零錢塞進(jìn)他的口袋，轉(zhuǎn)身就走。

“姑娘，你為啥對我這個孤老頭子這么好??？”老人的聲音在我身后追隨。

“因為您長得像我大爺?。　蔽肄D(zhuǎn)過頭對他笑著說。

太平盛世，惠風(fēng)和暢，但在城市的角落，總有蒼老的身影掙扎在溫飽線上。每次遇到他們，我總會以綿薄之力，向他們施以善意與尊重。我踐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因為我蒙受過“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恩德，那是一個陌生的拾荒老人賜予危難中的我的最大的善意與溫情。

時間的日歷向前翻轉(zhuǎn)，2006 年，我在北京大興區(qū)龐各莊鎮(zhèn)工作。一個冬日周六的下午，陰云密布，厲風(fēng)陣陣，寒氣蝕骨。上完早班的我，獨(dú)自乘公交車到六里外的郵局，準(zhǔn)備將省吃儉用的兩千元錢和大包營養(yǎng)品寄給老家病重的爺爺。

剛到目的地，竟發(fā)現(xiàn)手機(jī)和錢包都被偷了，我頓時驚慌失措。這可是爺爺?shù)闹尾″X啊，該咋辦呀？我失魂落魄，蹲在原地抱頭痛哭，不知何去何從。

熱心人協(xié)助報警調(diào)查，也沒個水落石出。我可憐巴巴地把笨重的行李包里外翻遍，一共才找到十元硬幣。

暮色四合，天空在不知不覺中下起了雨，我呼出的白氣如一縷輕煙飄過。一輛輛陌生的汽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濺起地上的垢泥在車玻璃上發(fā)出沙沙響聲。

昏黃的路燈照著幽深的巷道，冰冷的雨滴落在身上格外凄涼。風(fēng)像千萬把刀子刮在臉上，血液將要凝固了。胃部跟著作祟，咕咚咕咚地叫。那一刻的我，又冷又餓……我再也忍不住，淚水的閘門打開，嘩嘩地流瀉。我邊走邊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傾瀉出滿腹的不安和委屈。

順著街道的一側(cè)，我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一家河南燴面館，絲絲濃香撲面而來。

“歡迎光臨！姑娘，您來碗什么？”門口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店主穿著樸素，濃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飽含熱忱。

“來碗三鮮燴面?！蔽夷艘话涯樕系臏I水，低聲說。

三鮮燴面八元一碗，我還剩兩元，可以坐公交。

找了靠后的旮旯角落坐下，我暗自神傷。

幾分鐘后，一碗熱氣騰騰的燴面端到我面前，粗細(xì)均勻的面條，乳白的湯汁上漂浮著嫩綠的蔥花，芳香四溢。

我把入口的湯含在嘴里，一根根挑起原汁原味的面。肚子很餓，我卻毫無食欲。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面碗里，抽搐的聲音隨面條在喉嚨滑動。

我用了往日兩倍的時間吃完了這碗面。身上的血液流暢了，渾身上下暖和多了。

我舒緩一下心情，俯身摸出八個硬幣，然后慢慢站起來，鼓起勇氣，徑直走到柜臺付錢。

“不用付，剛有人付過了?！钡曛鳚M面笑容。

“付過了？”我用驚疑的眼神望著他，又仔細(xì)環(huán)顧周圍，并未發(fā)現(xiàn)有認(rèn)識的身影。

“嗯?！钡曛髡\懇地朝我點點頭。

“是不是您幫我免單的？”我望著店主和藹可親的臉。

店主說：“剛才和你一起進(jìn)來的撿破爛的老頭，幫你付過了。”

我覺得十分蹊蹺，心里嘀咕：“撿破爛的老頭兒？

這會是誰呢？他應(yīng)該還沒走遠(yuǎn)，我去找找。”

這時雨停了，路上行人稀疏，遠(yuǎn)處鱗次櫛比的高樓和身姿挺拔的樹木融在黑黢黢的夜色中。我的目光掃向大街、巷道和角落，在一個周轉(zhuǎn)站旁，有一個佝僂的背影，蒼老而孤單，揪緊了我的心。

我輕手輕腳地走向垃圾箱，看到他專注地俯身翻找著什么。

昏黃的路燈眨巴著眼睛，發(fā)出微弱的光。

“這么晚了，還在謀生活，他應(yīng)該自己都很艱難，會幫助我嗎？”在那一瞬間，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閃過。

他頭戴一頂破洞的遮耳帽，嘴唇上稀疏的胡子像銀絲一樣閃光，看起來很和善；略顯疲憊的眼神，透著苦焦的神情。整個脊背微微后翹，像一座石拱橋；手背上大大小小的筋疙瘩，被一條條高高鼓起的血管串聯(lián)；跛了的左腿一瘸一拐，正在低頭把濕的紙盒板整齊地捆綁。

“大爺，您幫我付的錢？”我迎上去問道。

只見他站起身，微微抬頭，輕輕點了點，用沙啞的聲音說：“是的?！比缓螅么植诎椓训碾p手，氣喘吁吁地將紙盒放到車后斗內(nèi)。

我怔怔地望著，一陣莫名的心酸涌上心頭。他應(yīng)該年過古稀，個頭兒不到一米七，油乎乎的破衫顯得臟亂不堪。兩鬢斑白，古銅色的臉上勾勒出深深的皺紋，一道道像是墻上斑駁的印跡，記載著人生無盡的滄桑。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心里盛開著感激的花朵。

“孩子，我見你從路上到館子一直哭，是不是遇見什么難事了？”在呼嘯的寒風(fēng)中，他咳了咳嗓子壓低聲音說。

“是的，我的手機(jī)和錢包都丟了。”面對這個善良的陌生人，我熱淚又涌滿了眼眶，毫不設(shè)防地道出了實情。

我又掏出了剛才的八個硬幣，用紙包好塞到他手里：“您也不容易，不能要您幫我買單。”

他卻憨厚地笑著，堅決不接收。

天氣忽變，雨水嘀嗒，雨珠順著我的頭部、身上、后背往下落，我瑟瑟發(fā)抖，雙手抱在胸前。他的衣裳也打濕了，一陣勁風(fēng)吹過，輕輕顫抖的身體在風(fēng)中微微搖擺。

他趕忙從地下拿起一把傘遮到我的頭頂，又一波狂風(fēng)襲來，把傘都打起了卷，這讓我忍不住接住了它，還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我的眼眶又濕了……

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百元鈔票放到我手心，懇切地說：“你長得像我孫女，外面冷，不安全，你把錢拿好，早點兒回家?！?/p>

我被感動得淚水漣漣。但一個拾荒老人的錢，我怎么能要呢？我急速后退，堅決推辭，將錢重新放入了他的衣兜。

一陣瓢潑大雨打濕了斗車篷，肆無忌憚的雨水漏進(jìn)他的脖頸，他不禁往前縮了縮。只見他強(qiáng)撐著不便的腳，把座上的紙盒扔進(jìn)后面斗篷車廂，在我的攙扶下，挪動著上車的步伐，如同翻越著高高的臺階。

待坐穩(wěn)后，他露出質(zhì)樸的笑容向我道別：“孩子，遇到困難別哭，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比困難多?！?/p>

說完這番話，他傾了傾單薄的身軀，用青筋暴骨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從兜里摸索著，把錢卷在手里，在腳踩離合馬達(dá)嘟嘟啟動幾步后，回頭笑呵呵地把錢扔給我，揮手極速而去。

我在雨幕中奔跑前行，他卻加快了油門。我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他了，只得呆立在雨幕中，目送那個漸漸消失的愈發(fā)高大的身影……

我慢慢地把珍貴的百元大鈔拾起來，拿干凈的手帕擦拭后，用嘴里哈的熱氣吹了吹，把它放入最安全的內(nèi)兜里，一步步向緩緩而來的公交車跑去……

他是誰，我無從知道。他給的一百元，我也無法償還。我只能將他給予的善意和溫暖，傳遞給處于危難中的人，尤其是老人。

曾經(jīng)有個拾荒老人，將我當(dāng)成他的孫女。我要將自己遇到的每一個孤苦老人，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我會盡自己所能，把這份溫暖回饋給每一位需要溫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