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景街16號圓舞曲

吳寶三

哈爾濱耀景街16 號，曾是蘇聯(lián)駐哈爾濱領(lǐng)事館，后來成為黑龍江省文聯(lián)大院，省作協(xié)和《北方文學》雜志社分別在大院的兩幢小洋樓里。

我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去領(lǐng)取省作協(xié)頒發(fā)的簽約作家聘任證書，一下子被這個花園式的美麗庭院驚呆了，這不是一幅在畫報中見到的俄羅斯油畫嗎？能親眼看見這般風景，我對自己的敬意油然而生：如果我不熱愛文學，如果我的幾本書不獲獎，恐怕會與這座心目中的文學殿堂失之交臂。當我看見東南隅一幢小樓門口掛著“北方文學”的牌子，倍感親切。記得上初中二年級時，就給《北方文學》投稿，屢投不中，編輯每稿必復，令我感動不已。我的組詩《海濱抒情》《夢中，樹問》，刊發(fā)在這家雜志，時任主編黃益庸親自簽發(fā)，并轉(zhuǎn)載了北大教授嚴家炎評論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文章《我喜歡這樣的詩》，于是乎，我這個邊遠小城的業(yè)余作者，從這里起步，邁進了文學的大門。

翌年8 月，我國遭受特大洪水，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視察哈爾濱松花江段。我當時工作的單位省森工總局，責成我為總理撰寫一篇五千字的馬永順事跡材料，呈報省政府。朱總理在松花江邊接見馬永順時感慨地說：“你這一輩子干了兩件好事，當國家建設需要木材的時候，你是砍樹的勞模，當國家需要保護生態(tài)的時候，你是栽樹英雄。我們都要向你學習?！笔悄?，北京十月出版社打電話給我，商議再版《馬永順傳》，擬申報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與此同時，北京社責編隋力軍、劉勝奇將編輯處理后的《馬永順傳》樣書寄來。盡管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再版遠遠低于北京社的稿酬，我毅然決定由家鄉(xiāng)的出版社再版。何也？生于斯，長于斯，因為我是小興安嶺的一棵樹。

1998 年6 月，馬永順榮獲聯(lián)合國環(huán)保獎，出席了在莫斯科召開的全球500 佳頒獎大會。馬老逝世后，被國家追授為林業(yè)英雄。二十余萬字的《馬永順傳》再版，黑龍江日報全文轉(zhuǎn)載、省電臺全文連播，《光明日報》《工人日報》《中國環(huán)境報》《中國教育報》等全國多家報刊選載或摘發(fā)。此書再版三次，先后獲人民文學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和黑龍江省首屆文藝精品工程獎，省委組織部下發(fā)文件，將此書作為全省黨員學習教材。

是年，一紙發(fā)文，將我從一個省廳局下屬單位的黨委書記崗位，調(diào)到省作家協(xié)會，任黨組成員、秘書長。我有自知之明，我是沾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之一的馬永順的光。

說來確乎滑稽可笑，我到職后“臨危受命”，交辦我的主要工作是打經(jīng)濟官司。原來，下海經(jīng)商大潮洶涌澎湃那年，省作協(xié)一位著名詩人創(chuàng)辦了一個商貿(mào)公司，此公詩寫得不錯，但下海卻接連嗆水，因為被騙，欠下一筆賬被法院強制執(zhí)行。法院工作人員到這位詩人家一看，家徒四壁，病老婆常年臥床，欠款無力償還。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省作協(xié)負有連帶責任，一輛小車和職工通勤車被查封，單位賬戶被凍結(jié)。

我和作協(xié)辦公室的同志一道出征，拉開了省作協(xié)有史以來第一次打官司的帷幕。

官司一審、二審敗訴，我從學習法律知識始，一步步細細研究案情，到請律師上訴到省高院，終審判決省作協(xié)勝訴。汽車開回來了，賬戶解封了，職工開資了。嗣后，省作協(xié)黨組研究，決定給我和有功人員五千元獎勵。我分文未要，因為我是作協(xié)黨組領(lǐng)導成員，哪有自己獎勵自己的！作家和同事對我刮目相看，說作協(xié)這個清水衙門，調(diào)來一個“會寫字兒，能辦事兒”的作家。我時時告誡自己，既然到作家協(xié)會來當這個頭兒，就得為作家辦事兒，同時也得適應新的工作環(huán)境，放下領(lǐng)導架子，接個人兒，送個人兒，客人來了開車門兒，皆視為我工作的分內(nèi)之事。

這一年，黑龍江的中國作協(xié)會員無記名投票選舉，我當選為第六次全國作代會代表。

出乎意料的是，讓我接任《北方文學》主編，想來亦在情理之中，兩任主編，一個調(diào)走了，一個退休了。

身邊的朋友大都阻撓，不贊成我去觸碰這個燙手的山芋。我糾結(jié)了好一陣子。

這個文學期刊，創(chuàng)刊于1950 年（刊名《黑龍江文藝》），是與新中國一路走來的知名品牌。當代著名作家、詩人大多在這個陣地刊發(fā)過作品，新時期以來，梁曉聲、肖復興、遲子建等一大批青年作家，都是從這里走上文壇的。面對青少年時代心目中的這座圣殿，我不能無動于衷，不妨一試。

時為2000 年早春二月，黨組書記馮建福送我到雜志社。見面會那天，眾口一詞：“我們和退休的編輯不敢有奢望，只要能按月發(fā)放工資就足矣！”80 歲的老主編黃益庸，七十多歲的副主編魯秀珍等，和我相對而坐，許久默默無語。一手栽培起來那么多知名作家而甘做嫁衣的編輯們，好幾位已年逾耄耋，提出不能再低的合理要求，我深感肩上的擔子沉重，壓得我?guī)捉簧蠚鈦怼?/p>

其時，《北方文學》已經(jīng)兩個月未開資了，省財政發(fā)文通知“斷奶”，自收自支，這個單位被打入自負盈虧的另冊。

既來之，則安之。我分別聯(lián)系省內(nèi)幾個地市委宣傳部和幾家大型國有企業(yè)，皆伸出援手給了不同程度的支持和幫助。

辦刊舉步維艱之時，省文學院組織簽約作家去北大荒采風，這本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我卻高興不起來。省文學院院長李琦（魯迅文學獎得主）親自打電話給我，讓我和大家見見面，動員我參加。記得在一個林場的山坡上，大家坐在瞭望塔鐵架子下面，《北方文學》成了議論的中心話題。全勇先（電視劇《懸崖》獲白玉蘭最佳編劇獎）對我說，吳老師，會有的，面包會有的！遲慧（獲全國少兒文學獎）送我兩句李商隱的詩句“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李琦用手指了指瞭望塔頂，一語雙關(guān)地對我說：“遙知兄弟登高處，寶三，你攀登上去就看到前景了！”同事、新朋老友抑或忘年交對我說的那些話，聽似平常，卻彌足珍貴。幾年來，雜志社每月不能按時發(fā)放人員工資，不能按時給作家和作者發(fā)放稿費，王立純（入圍茅盾文學獎）在《北方文學》刊發(fā)的中篇小說《閣樓上的麻雀》，《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了，而我們雜志社兩年未付給其稿費，立純曾為此寫過一篇文章，深表同情和理解。

諸君未曾給我出過難題，卻給我許多安慰，這種寬容讓我心存感激。

這期間，省里召開會議傳達中央文件，接到通知，司機送我去和平邨會堂。和平邨位于市中心的中山路，一家知名賓館，車到了大門口，被警察攔住了，不準開到會場門口，只能和出租車一樣到此下車。我欲和警察理論，司機小聲對我說，你看看進去開會的車輛，哪有這樣的破車，咱這臺老桑塔納明年就報廢了。開完會我在門口接你。我說你別來了，我搭車回去。還能說什么呢？貧窮使然！

一日，詩歌編輯劉云開來到主編室，手里拿著一頁紙站在我面前。我以為是稿件，接過來一看，是一份辭職申請書，令我大吃一驚。劉云開思想單純，心地善良，是著名作家劉亞舟的女兒。她畢業(yè)于吉林大學中文系，在校期間就躋身于全國著名校園詩人的行列，上個世紀80 年代末，分配到《北方文學》當編輯，她參加高考那天，母親去世，父親腎移植后病逝。我接過這個辭呈，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只問了她一句話：“你辭職后干什么去？會經(jīng)商還是能下海！你父親是我的朋友，我替他為你做主了，不同意！”說罷，將辭呈撕掉還給了她。

向來優(yōu)柔寡斷的我，處理此事倒還果斷，連我自己也有幾分吃驚。過了幾年，云開和她的哥哥劉野石，一再向我表示歉意，當初不應該給我添麻煩。后來得知，這個頗有才華卻命運不濟的優(yōu)秀編輯，因病英年早逝了。

往事今說，我的心情是復雜的。

可喜的是，在各方不斷努力和上級領(lǐng)導的關(guān)注下，《北方文學》逐步走出困境，省財政每年給雜志社一筆補貼，如今已成為省委《奮斗》雜志社主管主辦的文學刊物，社會越來越關(guān)注，讀者越來越喜愛，《北方文學》所刊發(fā)的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家文摘》《詩選刊》等國內(nèi)多家報刊轉(zhuǎn)發(fā)或摘發(fā)。

想當年，這個蘇聯(lián)駐哈爾濱的領(lǐng)事館，每周舉辦舞會，長相憶，我雖然未能身臨其境，但并不影響我對《小路》《喀秋莎》等優(yōu)美旋律的神往。

我有幸與這個大院同框，且有過幾次交集，從一個敬畏文學的業(yè)余作者，到一個為臣不易的所謂官員，再到《北方文學》期刊的主編，可不可以說，這當是我與耀景街16 號的苦樂年華圓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