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利華
在明代文學史上,要說對本朝和清代文壇發(fā)生影響的廣度和強度,沒有哪一個文學流派比得上以前后七子為核心的復古派。明末清初以來,出于強烈的文化反思和批判意識,文人群體對復古派的訾議呈現(xiàn)上升態(tài)勢,形成代際沖突。自20世紀初至20世紀70年代,學界質疑或否定復古派的意見占據(jù)主流。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學術環(huán)境的不斷改善,多元化研究格局的逐漸形成,重新評估復古派的聲音得以上揚。雖然學人對這一文學流派的認知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尤其是顛覆了既往相對簡單的批評模式,但總體而言,主要投注于對復古派本身專一化或單向性的研究,容易將對象置于某種孤立而閉合的境域,難免會忽略復古派多重的問題面向和復雜的影響軌跡。這些都促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索復古派的研究出路。
復古派的文學活動及其影響,早在明代中后期就已備受關注和爭議,清代文人基于文化反思和批判意識,放大了對復古派的質疑之聲。清代文人圈圍繞復古派的批評,作為一種準研究資源,應當被納入考察的范圍。學古習法可說是復古派采取的基本策略,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評論李夢陽的擬古立場時,就認為這是一種“技巧概念”。這種學古習法的策略及其蘊含的技術化思維,歷來都是批評者詬病的重點。而清代文人質疑復古派的理由也大多集中于此,復古派在清人文學話語系統(tǒng)中呈現(xiàn)的負面特征,也和論者固守道德主義的審視立場相關聯(lián)。
從現(xiàn)代學術的角度觀之,自20世紀初以來,由于體系化的論證理路尚未形成,一些文學史、文學批評史雖然對復古派有所論評,但大多十分簡略。這些著述所秉持的基本上是貶大于褒的評判立場,批評的矛頭集中指向復古派重視文辭仿擬的技術化思維。如林傳甲《中國文學史》認為明人復古不過是“剿襲陳言”,復古派更是“以艱深鉤棘為秦漢之法”。宋佩韋《明文學史》總括復古派詩文特征:一是“摹擬或剽竊”,“逃不出這‘摹仿古人’的圈套”;二是“虛矯或膚廓”,是“不切實的強作壯語”。這些批評都直接沿襲了清人的文化批判思路。相較而言,20世紀早期的一些文學批評史著述對復古派的討論更為深入和翔實,且能擺脫某些傳統(tǒng)之見。日本學者鈴木虎雄的《中國詩論史》,比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問世更早,其以格調說歸攏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等人的詩論傾向,企圖由此揭示復古派詩論主體的合理構成,更多從正面來認知他們的理論主張。此書問世后,盡管未在中國學術界引起足夠的關注,但對當時的學人還是產(chǎn)生一定的潛在影響。
就中國學術界而言,早期的文學批評史著述,要數(shù)20世紀30—40年代問世的郭紹虞兩卷本《中國文學批評史》最為突出。郭著對復古派諸子的詩論和文論做了較為全面的梳理,并解析他們的理論傾向,其中也蘊含一些有較強自創(chuàng)性的見識。20世紀40年代問世的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盡管其前身為“講義”,論述體例相對簡略,但論及復古派,間有不俗之見。早期文學批評史著述對復古派的闡論,也存在明顯的不足。例如郭著由于受到鈴木虎雄“三詩說”的影響,執(zhí)著于從“格調”“性靈”“神韻”諸概念出發(fā),去討論復古派的理論傾向,而無法對相關問題做出更為深細的分辨,未能充分揭示其理論內涵的復雜成分,仍殘存一些概念化、標簽化的弊病。20世紀早期的學術界對復古派所做的探討,還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全體性和學理性的研究,尤其是一些早期的文學史著述,無論是研究的體例還是方法均未臻于成熟,仍帶有現(xiàn)代學術原初階段的時代痕跡。
如果要區(qū)分國內學界關于復古派研究的不同時段,那么自1949年至20世紀70年代,可以劃為一個研究段落。這個時段對復古派的探討,政治性解讀的特征較為明顯,其他方面的研究則較為薄弱,相關的誤讀無法避免。
這一時段關于復古派的論評基本呈現(xiàn)出一邊倒的否定傾向,還談不上實質性的突破。一些持否定意見者,盡管間或對前后七子的文學立場有所肯定,但也只是認為他們在反對臺閣體和八股文方面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這一結論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20世紀早期中國文學史著述的評價態(tài)度。這種批評思維格外關注研究對象所擔負的社會和歷史功能,更重視研究對象在思想內容層面是否具備充分的優(yōu)勢,并以此作為主要甚至唯一的價值評判標準。這主要表現(xiàn)在,研究對象的思想內容和表現(xiàn)形式時常被置于對立的兩極,形式的優(yōu)勢會被認為是內容劣勢的必然反映。在復古派研究中,“形式主義”“模擬剽竊”一類的評論俯拾皆是,這類簡單的定性代替了必要的學理論證。出于這一觀照視角,復古派注重擬古而呈現(xiàn)出的技術化思維,更多被視作文學作品思想內容匱乏的根源。
這一時段海外或境外學界的復古派研究尚有一些成果。例如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李夢陽的一面——“古文辭”的庶民性》,此文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在對鮮少有人注意的李夢陽《族譜》所記家族信息進行解讀。由李夢陽家族的庶民身份,追蹤其提倡古文辭的根本目的,進而揭示古文辭運動的精神個性,不失為一個獨特的視角。臺灣地區(qū)也有研究復古派的成果問世,如王貴苓《明代前后七子的復古》,雖然論述尚有些粗糙,個別評斷不甚妥帖,但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見,例如探析前后七子善于“吸取古代作品的情趣”,分別從“復古的根本主張和作品”以及“復古的真正收獲”兩個層面加以討論,前者主要印證復古理論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的落實,后者著重分析他們尤善五七言律絕而不失自我韻味。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學界關于復古派的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段,不僅成果的數(shù)量遞增,而且考察的路徑不斷拓寬。
80—90年代可以視為第一個變化階段,其特點是簡單化和程式化的批評模式逐漸發(fā)生轉變。廖可斌《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力圖貼近復古派本身,近距離觀察它的真實面目,“對復古派作一些清理復原工作”(《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研究》“引言”)。其中包括基于古典審美理想和古典詩歌審美特征的考察,辨認復古派倡導文學復古的歷史淵源,探究復古運動高潮的歷史條件和發(fā)展過程,解析復古派基本的理論主張以及詩文創(chuàng)作的概貌。在重新審視復古派之際還出現(xiàn)了某些顛覆性的觀點,具有有意翻案的特征。章培恒《李夢陽與晚明文學新思潮》一文就較為典型,不但關注晚明李贄、袁宏道等人稱道李夢陽和認肯其創(chuàng)啟之功的態(tài)度,而且充分發(fā)掘李夢陽尊情抑理的思想傾向,意圖揭出其與晚明文學思潮的精神聯(lián)系。也有研究者開始對復古派的創(chuàng)作文本展開相對細化和切實的辨析,如簡錦松《明代文學批評研究》對復古派有專章討論,其為比較復古派與同時期臺閣派、吳中派詩風之不同,深入他們的詩集中,分析其各自的“體類結構”,相比缺乏文本閱讀經(jīng)驗而做出的主觀評判,更具客觀性和說服力。
自21世紀以來進入第二個階段,有關的研究呈現(xiàn)出精細化、多維化的特征。首先,對文獻的深度整理和相關的實證工作得以加強。在第一個階段,復古派成員的一些別集陸續(xù)得到整理出版,如李淑毅等整理的《何大復集》、包敬第整理的《滄溟先生集》、李伯齊整理的《李攀龍集》等。進入第二個階段后,又陸續(xù)出版了朱其鎧等整理的《謝榛全集》、李慶立《謝榛全集校箋》、范志新《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郝潤華《李夢陽集校箋》,許建平、鄭利華主編的《王世貞全集》被列入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現(xiàn)已出版其中的《弇山堂別集》。這標志著對復古派著述的文獻清理工作逐漸進入更深的層次。其次,對復古派諸子的理論主張與作品文本展開相對細致的闡析,加強了問題開掘的深入性和豐富性。如黃卓越的《前七子文復秦漢說的幾個意義向度》,對前七子“觀念性史料做了仔細的開掘與整理”,從反靡麗、敘述法的改進、氣格論、雜學論等多個向度,分析了“文必秦漢”說的內蘊,將其意義提升至相對完整和深切的層面。至于對復古派作品的解析,無論是力度還是深度也都有所加強。拙著《前后七子研究》在系統(tǒng)而深入地解析諸子作品文本方面作了某些嘗試。如認為前七子擬古樂府,或有忠實承襲古作辭旨者,但更多則是選擇亦擬亦變的書寫方式,包括循沿原旨而變化其辭,對原旨加以適當?shù)难堇[或局部的改造,對古作辭旨加以大幅度的變改,以舊題敘寫今事等四個層次。又如從前七子詩歌的內在深層構造與外在淺層形態(tài),剖析其雄厲、渾厚的主導性詩風,及對空間廣度和時間深度的營構。最后,多維度研究格局初步形成。復古派的古學作業(yè)集中體現(xiàn)在詩文領域的主張與實踐,但其發(fā)生的機制和內部的結構又比較復雜,牽涉和帶動了其他領域。一些研究者也開始注意到復古派由詩文領域旁及其他領域的舉措,以及其他領域對詩文領域造成的影響。如詩論著述援史學入詩學,運用史學意識與方法審視詩歌傳統(tǒng)、整理詩學知識;書學與詩學并舉言說方式的采用,借助于書學的復古品格,尋求詩學復古的理論依據(jù);通過先秦樂論指導現(xiàn)實文論,實現(xiàn)樂論與文論的勾連等。這些考察關注復古派古學作業(yè)的多重面向與連帶效應,拉伸了問題探索的視線,呈現(xiàn)出復合式的研究特征。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關復古派的研究開始突破既定的畛域,總體上循行的是一種向“上”追蹤的理路,亦即將復古派放置于古典的語境中,審察他們如何回溯文學歷史的共同傾向。這一研究理路相對清晰地凸顯了復古派與古典系統(tǒng)進行對接的路徑和呈現(xiàn)的效果,但很難透徹分辨他們倡導復古的深層動機,以及建構現(xiàn)時文學秩序的特定意義。這就要求我們面向復古派的考察,不僅應向“上”追蹤,而且須向“下”檢視。以往學界對于前七子振興古學動機的考察,更多指向李夢陽、何景明等人對臺閣體的反思,但這還不足以深入透視其復古的根本用意。而沿著他們向“下”的理路觀之,尤其應當注意當時特殊的學術氛圍和文學格局。明朝建立以來,強力推行“崇儒重道”的文化策略,激揚了士人群體研治儒學經(jīng)典的熱情,同時壓縮了古文辭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改變了文人士子的知識構成。李夢陽即表達了對經(jīng)術興盛背景下詩文淪落現(xiàn)狀的擔憂,我們可從中體會到其對現(xiàn)時文壇格局的強烈反思,并檢討這種反思態(tài)度與其復古動機的因果關系。由此,唯有結合對特定時代語境和學術氛圍的具體考察,才能多角度地分辨李、何等人在倡導復古的背后,有著變革當下文壇境況的用意,以及重塑士人群體知識體系的企圖。同時,復古派在儒學經(jīng)典之外積極接引其他知識門類,力圖構筑起多樣化的知識體系,其所倡興的復古運動又可以說是一場系統(tǒng)的知識革命。這場知識革命也延至后七子時代,尤其是身為復古派領袖人物和文壇盟主的王世貞堪稱模范。他在從事古學作業(yè)之時躬身實踐,推動知識系統(tǒng)的更新和擴張。
既往針對復古派的考察,基本是一種閉合式的研究,主要關注的是該文學流派的階層和派別意識,以及那些能體現(xiàn)派別特征的文學取向。但文學史上的諸多現(xiàn)象并非孤立存在,相互間或顯或隱的錯綜關系,依靠簡單的分類研究法不能真正厘清。如跨越群體或派別的文學交往、同源性的文學接受、觀念意識的趨同或近似等,都有可能形成貌似不同而實則相聯(lián)的交互關系,復古派和當時的其他文人群體之間也存在類似情況。這就需要超越閉合式的研究方法,以更具開放性的思路辨別此類情況。又如,按照明代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的傳統(tǒng)敘述,李、何等人與明前期臺閣文人被視為相對峙而有別的兩個群體,二者無論是身份構成、活動背景還是文學觀念,都有著明顯的差異。但彼此在特定問題上的立場又存在隱性的關聯(lián),如二者秉持的宗唐立場共同推動了唐詩在明代的經(jīng)典化進程。這可以讓我們以更為全域和開放的視野,審視他們如何在各種交互的文學網(wǎng)絡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不同文人群體或顯性或隱性的影響。
還應當加強對復古派后續(xù)影響的研究。文學運動的歷史經(jīng)驗提示,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往往是通過層累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的。韋勒克等《文學理論》指出:“一件藝術品的全部意義,是不能僅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時代人的看法來界定的。它是一個累積過程的結果,亦即歷代的無數(shù)讀者對此作品批評過程的結果?!薄耙患囆g品既是‘永恒的’,又是‘歷史的’?!逼渲鲝埐扇∫环N“透視主義”的立場,即將文學“看作一個整體,這個整體在不同時代都在發(fā)展著,變化著”。復古派在明代中后期影響深遠,以至于對清代文人圈也產(chǎn)生了各種或正面或負面的反應。若從層累性或過程性的角度去看待復古派古學作業(yè)的整體價值,還必須系統(tǒng)而透徹地認識它對清代文壇的滲透作用。復古派在清代文壇引發(fā)的反應呈現(xiàn)鮮明的兩極化特征,既有激烈批評,又有高度同情。前者很大程度上源自明清兩朝的代際沖突以及文人群體的文化批判意識,并成為“明代歷史文化批評”的一個縮影。后者則根據(jù)自身的閱讀經(jīng)驗和審美立場,對復古派的古學作業(yè)進行重新解讀。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反應,皆體現(xiàn)了復古派在清代文壇經(jīng)歷的“歷史的”批評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