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正聿
“一個民族要想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崩碚撍季S是用理論把握現實、引領實踐、推進文明的思維方式和思想力量,是照亮學術研究的“普照光”。學術研究的理論思維,集中地體現為捕捉、發(fā)現和提出問題的理論洞察力,總結、提煉和升華問題的理論概括力,激活、重組和創(chuàng)新問題的理論想象力,分析、闡釋和論證問題的理論思辨力,拓展、深化和解決問題的理論思想力。自覺地提升理論思維的洞察力、概括力、想象力、思辨力和思想力,才能堅持“問題導向”的學術研究,不斷地在學術研究中“提煉出有學理性的新理論”和“概括出有規(guī)律性的新實踐”,賦予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學術命題以新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實現理論創(chuàng)新和理論創(chuàng)造,推進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發(fā)展。
學術研究的首要任務是提出問題、確定選題。捕捉、發(fā)現和提出問題的理論思維的洞察力,直接決定學術選題的難度和深度、意義與價值。
一般而言,學術研究的“問題”,可以分為四大類:一是現實問題所蘊含的理論問題;二是學術史所遺留的理論問題;三是學界正在討論的理論問題;四是學者獨立提出的理論問題。在學術研究中,這四類問題總是相互糾纏、相輔相成的。理論思維的洞察力,不僅在于從各類問題中發(fā)現和提出問題,而且在于從各類問題的復雜聯系中發(fā)現和提出問題,特別是獨具慧眼地從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和學術命題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中發(fā)現和提出問題。
學術研究的重大理論問題,總是同學術史提供的理論成果及其遺留的理論問題密不可分。任何理論都不僅具有其特定的思想內涵,而且在其特定的思想內涵中總是蘊含著特定的時代內涵和特定的文明內涵。這意味著:任何理論都是歷史性的思想;歷史性的思想總是展現在思想性的歷史之中;離開思想性的歷史就無力考察歷史性的思想。在學術史中尋找理論資源和發(fā)現理論困難,“接著講”學術史所遺留的問題,就必須以理論思維的洞察力揭示既有理論的思想內涵中所蘊含的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從而提出和確認具有學術史意義的學術選題。
源于現實的理論問題與源于學術史的理論問題,總是聚焦于學者所關切的學術界正在討論的問題?!案v”學術界所討論的問題,就不僅是“對著講”不同的學術觀點,而且要揭示不同學術觀點所隱含的背景知識、理論資源、概念框架和研究方法,特別是要深究不同學術觀點所隱含的基本理念、解釋原則、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在“思想的前提批判”的意義上確認學術爭鳴的學術選題。離開捕捉、發(fā)現和提出問題的理論洞察力,就難以發(fā)現真正的理論困難,也就難以提出推進學術爭鳴的理論問題,“跟著講”的學術討論就會流于“對著講”的“自說自話”,“吸引眼球”的學術爭論就會變成熱鬧一時的“過眼煙云”。
無論是從現實問題中提出理論問題,還是從學術史和學術爭鳴中提出理論問題,其實質內容都不只是“發(fā)現”問題,而是“揭示”問題本身特定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并“賦予”問題本身以新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從而以新的解釋原則“構成”富有新意的學術問題。因此,無論是從現實問題還是從學術史和學術爭論中提出具有“真實意義”的理論問題,都需要獨具慧眼地提出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問題,并形成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學術選題。提出和確定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學術選題,有針對性的“靶子”與有創(chuàng)新性的“靈魂”,是相互規(guī)定、相輔相成的。在這個意義上,學術研究的“破”與“立”,既是“不破不立”的,又是“不立不破”的;學術選題的“取”與“舍”,既是“不舍不取”的,又是“不取不舍”的。沒有獨到的“立意”和“追求”,就沒有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建設性的學術選題。理論思維的洞察力就在于,獨具慧眼地從具有“隱匿性”和“強制性”的“思想的前提”中找到“破”的難點,又獨具慧眼地從具有“可批判性”和“可轉換性”的“思想的前提”中找到“立”的根基,從而在“破”與“立”的辯證統一中提出具有“創(chuàng)新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選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對學術研究的理論思維“洞察力”生動形象的表達,也是對學術研究的學術選題“生命力”一語中的的表達。
理論思維的概括力,最為重要的就是把學術思想、學術觀點提煉為一系列重要的學術命題,高度概括地提煉和升華學術思想、學術觀點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為構建具有學理性的學術體系提供邏輯化的命題系統。
一般而言,作為學術研究成果的學術命題,可以從總體上分為四大類:一是作為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的學術命題,此類命題是總體性的學術思想的理論結晶;二是作為基本范疇和基本原理的學術命題,此類命題是具體性的學術觀點的理論升華;三是作為邏輯環(huán)節(jié)和理論論證的學術命題,此類命題是概念發(fā)展的學術體系的理論支撐;四是作為標志概念和術語革命的學術命題,此類命題是創(chuàng)新性、開放性學術研究的新“階梯”和新“支撐點”。總結、提煉和升華這四大類學術命題,集中地體現了學術研究的理論思維的“概括力”。
哲學社會科學各學科的學術研究,總是不可回避地面對一個根基性的重大理論問題,就是對該學科的總體性理解,也就是關于該學科的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的問題。因此,哲學社會科學各學科的學術研究,總是在歷史性地反思本學科的理論性質、研究對象及其學科使命的過程中,歷史性地形成關于本學科的總體性學術思想理論結晶的學術命題,即作為該學科的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的學術命題。作為各學科的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的學術命題,并不是該學科的“一個重要命題”,而是照亮和引領各學科學術研究的“普照光”和“活的靈魂”。
作為特定研究論域或特定學術選題的學術研究,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某種總體性學術思想,即作為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的學術命題的規(guī)范和引領下,形成具體性的學術觀點即作為該論域或該選題的基本范疇和基本原理的學術命題。理論思維的概括力,生動地體現為提煉關于特定論域或特定選題的具體性的學術觀點的學術命題。而把學術思想、學術觀點概括為一系列學術命題,就要合乎邏輯地、層層深入地提煉出相互規(guī)定的子命題。
學術研究是學者以理論思維總結、積淀和升華人類文明的研究過程。這個研究過程是不斷地提出和探索新問題,進而不斷地形成新的學術成果的學術創(chuàng)新和學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學術創(chuàng)新和學術創(chuàng)造,不僅必須奠基于堅實的文獻積累、思想積累和生活積累上,而且必須充分發(fā)揮理論思維的想象力。
一般而言,學者的學術研究,離不開兩個東西:一是特殊的生存境遇及其獨特的生命體驗,二是特定的學術資源及其獨特的理論想象。所有的學者無一例外地生活于特定的歷史時代、特定的文化傳統和特定的文明形態(tài)之中,生活于特定的國家、民族、地域、階級、階層、家庭之中,這構成了各個學者特殊的生存境遇。這種特殊的生存境遇,不只是為不同的學者提出某些共同問題,而且會在不同學者的獨特生命體驗中激發(fā)出獨特的理論想象。這種獨特的理論想象,又是同研究者占有的特定理論資源及由此引發(fā)的獨特理論問題密不可分的。在特定的時代條件和特殊的生存境遇中,每個時代的學者都不僅面對共同的理論資源,而且會在個人已有的思想情境和生活情景中選擇性地利用和活化自己占有的理論資源,從而在自己對理論資源的獨到理解中激發(fā)出獨特的理論想象。
理論思維的想象力,集中地體現為學術研究中的“激活背景知識的能力”。在艱苦的學術研究中,讓知識“退入背景”,讓知識“進入問題”,讓知識“創(chuàng)造重組”,讓知識“浴火重生”,才能以理論思維的想象力賦予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學術命題以新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文明內涵。激活背景知識,首先要讓知識“退入背景”,在頭腦中構建知識的“分類框架”“概念框架”“檢索框架”。在學術研究中,每個研究者都有自己井然有序的知識“分類框架”和“概念框架”,并在這種“分類框架”和“概念框架”中準確、迅速地調動“退入背景”的知識。讓知識退入背景,而不是將知識作為外在的“文本”,這是發(fā)揮理論思維想象力的前提。
讓知識“退入背景”,才能讓知識“進入問題”,開展“問題導向”的學術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理論創(chuàng)新的過程就是發(fā)現問題、篩選問題、研究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睂W術研究的“問題”,從總體上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理論”與“經驗”之間的矛盾,可以稱之為理論研究的“外部問題”;一是“理論”與“理論”之間的矛盾,可以稱之為理論研究的“內部問題”。理論研究的“內部問題”總是源于理論研究的“外部問題”,理論研究的“外部問題”必然引發(fā)理論研究的“內部問題”。理論思維的想象力,就在于把“理論”與“經驗”之間的“外部問題”升華為“理論”與“理論”之間的“內部問題”,并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理論”問題而創(chuàng)造性地回應和回答“現實”問題。
在學術研究中,理論思維的創(chuàng)造力具體地表現為:一是“觀察滲透理論”,以“思想”把握“表象”,把“混沌的關于整體的表象”升華為具有概念規(guī)定的“感性具體”;二是發(fā)揮理論思維的“抽象力”,以“思想”蒸發(fā)“表象”,把“完整的表象蒸發(fā)為抽象的規(guī)定”,以各種“片面的規(guī)定性”去把握“表象”;三是發(fā)揮理論思維的“想象力”,以“思想”重組“表象”,以“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和“多樣性的統一”的“理性具體”為思想內涵“給自己構成世界的客觀圖畫”。在以理論思維把握世界的概念運動中,“思想”表現為雙重的否定和雙重的超越:一方面,思想在理論思維的引領下,不斷地超越概念的片面規(guī)定,使概念獲得越來越具體、越來越豐富的規(guī)定性,不斷地形成新的“理性具體”,這就是思想的自我構建過程;另一方面,思想又在理論思維的引領下,不斷地反思、批判、超越已有的“理性具體”,在更深刻的邏輯層次上重新建構“理性具體”,這就是思想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深化的過程?!八枷搿钡碾p重否定和雙重超越,深切地體現了人類思想運動的建構性與反思性、規(guī)定性與批判性、漸進性與飛躍性的辯證統一。理論思維的想象力,就在于不僅“合乎邏輯”地思想,而且批判地反思已有的“思想”,不斷地實現“思想”在邏輯層次上的“躍遷”和“升華”,賦予“思想”以新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為學術研究提出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問題和理論成果,從而為人類認識的拓展和深化不斷地提供新的“階梯”和“支撐點”。
學術體系是由一系列的學術命題及其相互規(guī)定所構成的邏輯化的命題系統。真正的“邏輯化”的命題系統,就是實現黑格爾所指認的“全體的自由性”與“環(huán)節(jié)的必然性”的統一,形成馬克思的《資本論》所示范的“完整的藝術品”。為此,要不斷提升理論思維的思辨力。
思辨力,就是“辨析思想”或“思想辨析”的能力。學術研究中的理論思維的思辨力,集中地體現在四個方面:一是以理論思維揭示概念、范疇、命題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的思辨力;二是以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構建概念相互規(guī)定的概念框架和思想平臺的思辨力;三是以理論思維對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學術命題進行邏輯分析、語言分析、心理分析、社會分析的思辨力;四是以理論思維構建由理性抽象到理性具體的概念深化發(fā)展的命題系統的思辨力。構建學術體系的理論思維的思辨力,就是既把“全體的自由性”訴諸“環(huán)節(jié)的必然性”,又以“環(huán)節(jié)的必然性”展示“全體的自由性”,從而用“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和“多樣性的統一”的“理性具體”構成作為“完整的藝術品”的學術體系。
作為總體性的學術思想的理論結晶,構建學術體系的“基本理念”和“解釋原則”,是統攝和照亮整個體系的“普照光”,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全體的自由性”。這個作為“普照光”的“全體的自由性”,只有訴諸“環(huán)節(jié)的必然性”,才能成為由一系列學術命題及其相互規(guī)定所構成的邏輯化的命題系統,才能達到“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和“多樣性的統一”的“理性具體”。理論思維的“思辨力”,最主要地就體現在把“全體的自由性”訴諸“環(huán)節(jié)的必然性”。
學術經典是具有學術史、思想史、文明史意義的學術著作。作為學術經典的學術著作,不僅具有引領學科發(fā)展的學術史意義,而且具有跨越學科界限的思想史意義,以及超越學界范疇的文明史意義。照亮人類文明的“思想力”,是學術經典的“活的靈魂”。
任何一部有價值的學術著作,都是自己時代的產物,都具有特定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一部有價值的學術著作之所以成為影響深遠、經久不衰、彪炳史冊的“學術經典”,首先就在于其“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fā)思想之先聲”,賦予時代性的重大理論問題以新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和文明內涵,不僅構建了“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時代”,而且塑造和引領了新的“時代精神”。
學術經典的“思想力”,集中地體現在它所實現的“術語的革命”?!靶g語的革命”,不僅依賴于理論思維的“方法的革命”,而且彰顯了理論思維的“方法的革命”?!胺椒ǖ母锩?,不僅是學術經典“思想力”的“普照光”,而且是學術經典“思想力”的“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