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緬公路上的車隊

周凡丁

我從沒見過我的太外公，家族的血脈延續(xù)，是我和太外公之間唯一的關(guān)聯(lián)。

太外公出生于19 世紀末，安徽亳州人，姓張名家柱，意為張家的支柱。在這個大家庭中，對太外公人生影響較大的是他的伯父。太外公的伯父1905 年加入光復會，做過亳州建設局的局長，在當?shù)匾菜闶切∮袡?quán)勢。太外公從北京法語專科學校畢業(yè)之后，因其伯父的關(guān)系，分配到了京漢鐵路上工作，薪水待遇頗為優(yōu)厚。

太外婆生于河南的一個書香世家，一次偶然的機會，太外婆與太外公在火車上相識。太外公帥氣的外貌，儒雅的談吐，令太外婆對他頓生好感。之后，兩人互留地址，魚雁往返，彼此相愛，兩年后，太外婆從河南到亳州與太外公結(jié)為連理?；楹?，兩人恩愛有加，育有四女一子。

1938 年，日軍占領安徽亳州，太外公的伯父由于力主抗日，1939 年被日軍抓捕槍殺。

太外公的伯父被日軍殺害后，整個家庭也遭到連累。他們已無法繼續(xù)在亳州生活，便舉家逃難到了云南陸良。帶來的積蓄，經(jīng)過一家人一段時間的消耗后所剩無幾，曾經(jīng)寬裕的生活也逐漸變得捉襟見肘。

他不知該怎樣養(yǎng)活一家人。

1939 年滇緬公路通車，抗戰(zhàn)前方所需的武器裝備、戰(zhàn)略物資及大后方人們所需要的基本消費品，大都依賴滇緬公路運輸，是抗戰(zhàn)的生命線。

他突發(fā)奇想，思量著湊錢買一輛貨車幫助國家運送抗戰(zhàn)物資，這樣既可以做點兒對國家有意義的事情，又能借此謀生。他和太外婆商量后，太外婆也贊同丈夫的想法。他們幾乎變賣了家中全部財物，包括太外婆陪嫁首飾，加上家中剩下的一點兒積蓄，買下了一輛3.5 噸的“道奇”運貨卡車，自此加入滇緬公路的運輸隊伍中來。

1940 年9 月，為防范日本人利用滇越鐵路從越南入侵云南，國民政府下令炸毀了河口的中越鐵路大橋，拆除從河口至碧色寨的177 公里鐵軌，滇越鐵路中斷。通車不久的滇緬公路便成為中國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的運輸通道，運輸業(yè)進入空前繁榮時期。太外公的車輛和這條線上近萬輛的運輸車一樣，源源不斷地運送著抗戰(zhàn)所需物資、外輸物資和后方所需的生活必需品。他們將鎢砂、錫、桐油、豬鬃等農(nóng)礦產(chǎn)品運到國外，又從緬甸把汽油、兵工器材、通信器材、棉紗、醫(yī)藥、布匹、汽車零配件等物品運回國內(nèi)。太外公加入運輸隊伍時，恰逢最好時機，運輸利潤相當豐厚。

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馬達一響，黃金萬兩；輪胎一滾，鈔票一捆?！痹诘峋捁飞吓苓\輸雖然掙錢較快，但絕對算得上最危險的生意之一。滇緬公路路況極差，公路經(jīng)過的80%的路段是崇山峻嶺，窄窄的山石道路蛇行般伏在崇山峻嶺之間，一側(cè)高山聳立，一邊峭壁懸崖。說是公路，實際上只是由石頭鋪成的狹窄山路。車輛拉著一車貨物行駛在上面，顛簸起伏，極易損壞，行駛十分艱難。有時汽車在半路上拋錨，又沒有合適的工具零件，修車工便只好乘坐其他往返于滇緬公路上的車子返回昆明，在昆明配好零件后再搭順風車返回車隊修車，而車隊的其他成員便只能在原地等候，待車子修好后再一起上路，這樣，往返一趟下來常常要花上數(shù)天時間。行車難度超乎想象。若遇雨天，道路泥濘濕滑，更是險象環(huán)生。貨車從山崖上翻落的車毀人亡事情屢見不鮮。

太外公對這條線路的情況已非常熟悉，每到危險路段或有突發(fā)狀況發(fā)生，太外公必停車囑咐車隊的每位駕駛員要全神貫注，謹慎駕駛，安全第一，不允許有半點兒閃失。至抗戰(zhàn)勝利前夕，太外公的車隊已有四輛運輸車，運輸人員由八個正副駕駛員和一個修車工組成。配備充足的駕駛?cè)藛T，更多是考慮途中行車安全。生活的富足讓太外公開始發(fā)福，而運輸途中生活的諸多不便，讓往日注重儀表的太外公也變得不修邊幅起來。曾經(jīng)面孔清秀的他，幾年間居然變成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粗壯大漢。運輸?shù)耐谐＝兴皬埓蠛印被颉皬埮肿印薄?/p>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云南局勢變得不穩(wěn)起來，致使匪患復起，土匪攔截汽車的事件更是層出不窮。

太外公的車隊也未能幸免，曾幾次遭遇到土匪的打劫，運送的貨物每次都被土匪搶劫一空。所幸土匪們只劫財，一般不害命。每次遭遇土匪，車隊都會被搶劫得血本無歸。不僅運貨的錢一分沒賺著，還得賠償被搶走的貨物。遇上一次土匪，至少數(shù)趟白跑。聽外婆說，有兩次，土匪連太外公他們身上的衣物都搶劫一空，只給每人留下一條小褲衩，車隊的師傅只好半裸著開車返回昆明。

此時，滇緬公路貨物運輸量較之抗戰(zhàn)期間大為減少，滇緬線變得冷清。太外公畢業(yè)于北京法語?？茖W校，也懂一些英語。1948 年之前的六十多年間，緬甸一直是英屬殖民地，會說英語的緬甸人也為數(shù)不少。太外公能用英語與緬甸人進行簡單的交流，因此，他在緬甸比別的運輸商有更多的貨源。從緬甸返回昆明時一般都能將已經(jīng)卸空了的貨車再次裝滿貨。太外公也時常會為幫助他的運輸朋友介紹貨源。

除了在滇緬公路上的運輸，太外公也在陸良周邊運送短途貨物。

陸良到省城昆明距離并不算遠，由于當時路況較差，行車從陸良周邊運送貨物到昆明要大半天時間。太外公的部分運輸車輛常往來于兩地之間運送貨物。時間久了，對昆明的情況也逐漸熟悉。太外公發(fā)現(xiàn)昆明的貨路遠比陸良好得多。他意識到，在陸良已沒有多少發(fā)展空間。思量再三，便和太外婆商量把家搬到省城昆明。

狀況越來越好，太外公也在謀劃著壯大自己的車隊，并注意完善對車隊的管理，更注重對周圍人脈資源的積累，太外公的運輸事業(yè)也隨著他傾注大量心血而蒸蒸日上。周遭一雙雙羨慕的目光向他投來，而人們對太外公的稱呼也逐漸從張胖子、張大胡子變成了張老板。他的車隊越做越大，名氣越來越響，家境也越來越好。

張家柱，一個在現(xiàn)在看來名字頗為土氣的人，名副其實地成了家里頂天立地的梁柱。

太外公非常注重對子女的教育，即使在最艱苦的時候也未曾放棄。花費再多的錢財，只要能承受得起，他從不吝嗇。

而出身于書香門第，畢業(yè)于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原京師女子師范學堂）的太外婆更為子女成長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在那個文盲遍布的時代，太外公培養(yǎng)出了兩個大學生和兩個高中生，這是足以讓左鄰右舍羨慕不已的成就！

我的大姨婆張啟明很早就參加革命，參加過游擊隊，做過地下黨員，是當時思普地區(qū)一個武工隊的副隊長；二姨婆張啟迪成為昆華醫(yī)院一名醫(yī)生；四姨婆張啟華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理工大學任教，我的外婆張苓畢業(yè)于今天的中央民族大學，畢業(yè)后從事民族文化研究工作。

太外公的卓識，不僅在注重子女對知識的學習，也十分注重子女興趣的發(fā)展。三姨婆的學歷僅是高中畢業(yè)，但她熱愛唱歌，太外公對三姨婆的愛好也鼎力支持。三姨婆人長得漂亮，又聰明好學。初中畢業(yè)后，三姨婆便加入了昆明軍區(qū)國防歌舞團，之后成了云南省最著名的歌唱家，她便是當時名噪遐邇的張啟秀。1960 年拍攝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五指山上紅旗飄》以及著名的歌曲《山間鈴響馬幫來》傳遍大江南北，膾炙人口，都是三姨婆她主唱的。周恩來總理還接見過三姨婆，三姨婆也一直將她與周恩來總理的合影掛在家中。這也是太外公最引以為榮的驕傲。

其他四個孩子取得的成績盡管沒有三女兒那么耀眼，他們也都切切實實地成為了一個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些，遠比自己掙錢多少更讓他自豪。

不料，1952 年，“三反”“五反”運動，太外公受到了波及。1954 年，國家開始實施“公私合營”，太外公的車隊與云南汽車廠合營。1956 年，太外公被改造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分配到云南汽車修配廠，負責采購汽修零部件。

在云南汽車修配廠工作那段時間，太外公每個月有五十元的工資。五十元的工資在當時并不算低，但往日花費基本沒有計劃，收入驟減讓太外公不知道該如何生活。沒過幾年，太外公因“作為資本家，不配替人民當采購員”的名義，被改派去清理澡堂。太外公的工資已經(jīng)少得可憐，家人的生活也日漸窘迫。清理澡堂期間，他每天早上八點便要起床干活兒，一直干到深夜所有人都洗完澡后方能回家休息。一天的勞累，讓太外公一回到家便癱到床上不想再動彈。這樣的境遇，直到他從汽修廠退休……

家是國之分子。

太外公擁有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的傳奇人生，他白手起家，創(chuàng)立了當年往來于滇緬公路上頗有名氣的車隊，開辟出屬于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