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長出來的草根經(jīng)驗

郭劍卿　葛水平

鄉(xiāng)土·安身之地

郭劍卿：還記得最早讀過的書嗎，或者最初觸動你的是哪本書？

葛水平：當然“炕墻畫”肯定不是書，但是，在我的人生沒有重大事情發(fā)生之前我迷戀炕墻畫。我迷戀祖父祖母的生活和當時的生活方式，夜晚的炕上，月明照在炕墻畫上，既熟悉又神秘，我于炕墻畫中試圖尋找生活的起點?；蛘呖赡苁俏易约航?jīng)歷過的一個時期，因為炕墻畫中歷史故事的生動存在，讓我重新體驗了不同的、更有意義的生活。

我接觸的第一本書是“小人書”《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有一首歌也叫這個名字。“小人書”，承載著幾代中國人的童年記憶。一種充滿著中國元素的雅俗共賞的藝術形式，一本翻爛了的小人書伴隨了我的童年。那時候，故鄉(xiāng)信息閉塞、貧乏，除了聽聽廣播，文化生活極為單調。沒有幼兒園，小孩子大多都在八九歲才開始入學就讀。因此，求知和對外面世界的好奇欲望雙重疊加，使得那個年代的兒童都想有本“小人書”來陪伴自己。因為“小人書”，我和學校的一位男同學打了一架，居然打贏了。起因是他借了我的“小人書”不還，一言不合，拳腳相加?！靶∪藭钡挠洃洷谎蜎]在歷史的長河中，積淀出一段段揮之不去的記憶：淳樸又純凈、清貧卻無虞、自在且隨性、陽光而快樂?。?/p>

郭劍卿：你提到迷戀炕墻畫這很有趣，勾起我自己的童年情景回放。這大概是那個年代鄉(xiāng)村孩子最直接最形象的文學藝術教育。誰也不知道，月夜里的“炕圍子”凝視，悄然激發(fā)起一個小女孩對另一種生活神秘懵懂的想象。這也許正是心理學家所說的童年的“態(tài)度雛形”吧。

A·阿德勒認為，一個人“從兒童時代起便記下的許多事情，必定和個人的主要興趣非常接近，假使我們知道了他的主要興趣，我們也能知道他的目標和生活樣式?！彼M一步分析道：“第一件記憶能表現(xiàn)出個人的基本人生觀;他的態(tài)度的雛形。它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一見之下，便能看出：他是以什么東西作為其發(fā)展的起始點?！?/p>

這個“起點”連線你的閱讀譜系或者說知識譜系的形成，一直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早在第一篇有關你的評論文章里，我就談到過這一點。我注意到你的閱讀譜系與眾不同。關于炕墻畫，關于小人書。幾乎是幾代人的記憶，比如出生在1950年代、1960年代的孩子們，都接受過“小人書”的滋養(yǎng)和陪伴。如果說“小人書”是那個年代城鄉(xiāng)孩子們共有的一種閱讀資源的話，那么炕墻畫更具鄉(xiāng)村特點。那是貧瘠閉塞年代的鄉(xiāng)村生活中，最能跳出泥土色味的活色生香的精神慰藉。另一方面，于你而言，“小人書”炕墻畫奠定了你的“態(tài)度雛形”，萌生對另一種生活的想象力，對歷史的形象感知力。拙樸神秘，原始浪漫。其實也可以說是冥冥之中奠定了一種民間文學的走向。這就引出另一個話題：

故鄉(xiāng)之于一個人的影響幾乎是命中注定，對此你怎么看？

葛水平：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命中注定”，也許是人生中某個時機的契合，那是許許多多掙扎和徒勞中一個意外的結果，無法設計和捕捉。我不能解釋是不是有，對我來講，命中注定吃寫作這碗飯，是非常入世、非常具體的，是我生活的各個階段中非?，F(xiàn)實的想法。

如同一個人的出生和成長無法選擇一樣，命中的事真是無法解釋。民間有萬般皆有命，終究不由人一說，這不是迷信。童年時站在山頭望著城市的燈光，看到四圍都是黑黝黝的山，山之外的世界對我是陌生的，甚至有一種恐懼。當時的場景是有記憶的，人的記憶不是所有都可以記住，能記住又入了文章也是“命定”。

人的一生變化無數(shù)，帶著疑問往前走，故鄉(xiāng)是我從書本走向生活的開始，同時又讓我在生活之中更接近書本。當我面對干旱的山野，面對奇異的種族和一種更加深邃、崇高的精神品格時，我清楚我出生在這地方一定是有命數(shù)。在最底層，在普通人的精神空間之中活著，我看見了黃塵飛揚的土道上遠行的馬車、牛車，那些牲口販子，他們的黑話、切口及私語，像火一樣燒烤刺痛洞穿我的心靈，我一輩子受恩于他們，這一定是命中注定。

郭劍卿：記得學者趙園說過一句話：鄉(xiāng)土即命運。我從你的描述當中讀出了一種更深邃的東西?？刹豢梢赃@樣理解？故鄉(xiāng)塑造了你的生命形態(tài)，形成了你的知識譜系。故鄉(xiāng)和書本在你的知識譜系當中是不分彼此合二為一的，這使得你的知識構成在當代作家中顯得與眾不同。換句話說，你所接受的知識來自鄉(xiāng)間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常識，和生民們前世今生的各種活法形成的經(jīng)驗式“哲學”。我記得你作品中那些遭了“大事兒”的主們常說的一句話：活著不生事那還叫活人嗎？我認為這句話非常厲害，洞穿了“生活”和“活人”兩本字典的要義。那是一套自成體系的價值觀，非常堅韌的草根哲學。你說“我一輩子受恩于他們，這一定是命中注定”。恐怕就是通過寫作對故鄉(xiāng)這本大書的感恩和回報。你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山神凹，可以稱它為你的根據(jù)地嗎？

葛水平：山神凹是我的根據(jù)地。我常常會想起它，記憶里，窯洞的冬天一半是凄清的美麗，一半是刻骨銘心。烏鴉飛在高處，冷寂的冬天，我踩著雪，沿著家住的窯洞去串門，一排排低矮的掛著冰溜子的窯檐，寒冷，如同帶有麻醉感的纏綿的疼痛，窯洞里的熱炕熱切而惆悵地呼喚我，走入走出，仿佛某種狂歡的序幕。文字有它的源頭，文學不能夠叫醒春天，在貧瘠的土地上，除去茂盛的萬物，我從不想繞開生，也從來不想繞開死，生死命定?；蛟S正是和世界的瓜葛，文學的存在對社會的價值就只能是一個試探。即使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竭盡全力吶喊也是微茫的。寫作者就這樣在物質條件匱乏的精神存在里流浪，才懂得什么叫心甘情愿。我的故鄉(xiāng)裝滿了好人和瘋子，一切意味著我已經(jīng)離不開故鄉(xiāng)那些好人和瘋子，意味著對我漫長的騷動生涯的肯定，又似乎包含著某種老年信息。我已經(jīng)沒路可選，路的長短，一個不能用簡單的測量機制來說話的數(shù)，我在路上，我的出生，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和老鄉(xiāng)，他們給我他們私密的生活、淚下的人生，他們已經(jīng)成為我挪不動步的那個“數(shù)”，都算死我的一生。朱熹講：人稟氣而生，氣有清濁之分。我心借我口，我幸福：是因為，對著他們的名字我依然能流下眼淚。

郭劍卿：你的生命記憶和感覺浸泡在故鄉(xiāng)的窯洞，耳濡目染窯洞里的“好人和瘋子”的故事，你說自己是“抄襲”他們的故事成為文學的傳奇。為何這樣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

葛水平：我的小說故事來源于故鄉(xiāng)的人事，沒有他們陪伴我成長就沒有我的后來。我是鄉(xiāng)間走出去的懂“知識”的人，沒有一株青草不反射風雨的恩澤。鄉(xiāng)間生活的人們對我來說是六月天的甘霖對久旱不雨的糧食的滋潤，我就是那糧食，是鄉(xiāng)間生活的人們給了我養(yǎng)分。這個社會上如果我活著不能做些有益的事情，我就愧對了這片厚土！我幸福的記憶一再潛入，讓我想起鄉(xiāng)村土路上膠皮兩輪大車的車轍，山梁上我親愛的村民穿大襠褲帶草帽荷鋤下地的背影，河溝里有蛙鳴，七八個星，兩三點雨，如今，蛙鳴永遠鳴響在不朽的辭章里了。墳塋下有修成正果瓜瓞連綿的俗世愛情，曾經(jīng)的早出晚歸，曾經(jīng)的撩貓逗狗，曾經(jīng)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飯里曾經(jīng)的真情實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我終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首先肯定，于我，所有的聲名都來自他們的喂養(yǎng)。

郭劍卿：在中國的鄉(xiāng)村，老百姓愛看戲，而你本人也曾有唱戲的經(jīng)歷，你認為戲劇對你和鄉(xiāng)民的意義何在？

葛水平：鄉(xiāng)民喜歡看戲，生生死死，喜怒哀樂，在那綿延陰冷、接近于存在實相的權力欲望下，老百姓的日子不值得一提也沒有意義，相形之下，戲劇讓他們歡欣鼓舞，原來帝王將相也是有苦惱，日子也難活啊。故鄉(xiāng)的每個人對我而言都大于我對他們的情感付出，他們作為我文學的原故事交替或者互相交織左右著我的文學夢想，帶來的是不盡的追求和無邊寫作動力。中國的近現(xiàn)代史就是“你方唱罷我登臺”“城頭變換大王旗”的戲劇，只有老百姓的日子是踏實踩著泥地奔日月。我的先祖、父母、鄉(xiāng)親，在強大的外在勢力面前，無一不是不能支配自己命運的弱者，因為日常如此，居然沒有什么可仇恨的，有的只是過日子的緊緊湊湊。

郭劍卿：照阿格尼絲·赫勒的說法，“人降生于一個獨立于他而存在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是一個“既成事實”的“給定環(huán)境”；對特定個體而言，則表現(xiàn)為他所處的具體環(huán)境即“地方場所”。在野蠻力量尚且是必不可少的世界中，人在遠遠超出現(xiàn)代文明的競技場上磨煉自己的體力。在這種磨煉中，個體具備了在“給定環(huán)境”中生存的素質和特質。

你怎樣理解文學中的“寫景”？你筆下的鄉(xiāng)村風景描寫，這樣的文字意義何在。

葛水平：風景描寫是小說敘事中的細部元素，作家寫風景的過程，是與自然相擁、交融，實現(xiàn)敘述本體意義重構的過程，當然，在任何時候風景都是文學文本中無可替代的敘事要素?，F(xiàn)在很多人寫作丟掉了很多風景描述，這不僅意味著敘事的缺憾，風景描寫也越來越退居于人物描寫和語言描寫的背后，把風景描寫從背景中獨立出來，讓文本更有趣更明確是一個寫作者景由情生的本領?，F(xiàn)實生活中，當我們特別地強調某個物象時，其周邊的風景就被忽視了。魯迅先生寫的故事中，為什么有景物描寫呢？是因為故事里人物的心情需要環(huán)境襯托，景物描寫可以襯托社會環(huán)境，可以襯托人物心情，也可以更好地表現(xiàn)出故事的主旨。如《藥》里面寫墳地里的烏鴉，就是為了襯托夏四奶奶的悲涼心境和矛盾心理，《故鄉(xiāng)》中寫月下西瓜地和西瓜地里的猹，是為了襯托少年閏土的機智。寫景不是為了單純寫景，寫景是為寫人和主題服務的。風景描寫推動情節(jié)展開，風景寫作既是對作家在場、讀者所看事物的再現(xiàn)，也是寫作者主觀感受的顯現(xiàn)。景物是外在的，情感是內(nèi)在的，正所謂“情動于物，言之以情”。

比如說我的老家人，他們過日子飽滿的元素其實有四種：河，家畜，人家和天空。如果沒有水，萬物是沒有生氣的，而人家則是麥熟繭老李杏黃，布及日常，可樂終身。以寫作為媒，傳達個人經(jīng)驗，個人經(jīng)驗千差萬別，我的人情物理發(fā)生在鄉(xiāng)村，我只有深耕故鄉(xiāng)物事人情地理，以老家風景作為山闊水長的背景，我筆下的“小說”才能活色生香。

郭劍卿：這真是泥土里長出來的經(jīng)驗。你的風景書寫很少外在于人而孤立出現(xiàn)。山神凹的風景從炊煙中升起，和大地天空嬉戲；農(nóng)婦柴青娥的“眼淚像羊屎一樣，撲嗒嗒、撲嗒嗒往下墜”，放羊漢韓谷雨的“罵街”連帶著家畜，人和天上的飛禽。你的文字緊貼生靈的每個呼吸，山的褶皺，河的波紋，乃至一陣風幾縷煙，經(jīng)由農(nóng)夫農(nóng)婦的日常體驗直抵生命深處，是不可復制的葛水平式的風景修辭。

賈平凹說他自己老了從老家角度看世界；年輕時候從世界角度看家鄉(xiāng)，你看家鄉(xiāng)和看世界的角度是怎樣的？

葛水平：我好像一直是從老家角度看世界。道理很簡單，當我置身于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時，我竟對它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所接受的教育和所持的文化立場，與陌生環(huán)境格格不入。所有以眼睛探照的名義進入陌生環(huán)境的企圖和行為都是可笑的，可笑的不是文化和藝術這樣的標識和人的行為，而是對環(huán)境不確定因素和面熟的誤讀，任何我不熟悉的環(huán)境中都會想起我的老家。

郭劍卿：所謂的“熟悉的環(huán)境”，照阿格尼絲·赫勒的說法，世界是一個“既成事實”的“給定環(huán)境”；于你而言，那是你賴以安身的“地方場所”。也許是一個野性力量必不可少的世界，甚至是遠遠超出現(xiàn)代文明的競技場，但它磨煉你的心智體力。正是在這種磨煉中，個體具備了在“給定環(huán)境”中生存的素質和特質，使你獲得了守住自己的定力。

寫作·立命之本

郭劍卿：寫作開始的時候，下筆的沖動來自一個好的開頭，一個好的腳本，還是好的人物？你覺得最關鍵的因素是什么？.

葛水平：于我而言應該是好的故事。我喜歡和有故事的人聊天，或者說喜歡和會講故事的人聊天，小說就是講一個好故事。民間是文學的富礦，走進普通人的生活我能夠安靜下來思考，并且有充足的時間通過書本來重新審視書本和我從小就被認定非常牢固的許多東西。在我知識的語言當中，什么是我的東西，什么是別人的東西，什么是俗常生活，什么是我要選擇的。有些時候書本教會了我懷疑，懷疑那些文化精英的話語，他們在所謂的文化與藝術當中鉆營和棲止，到處說教，在文字面前設置起一道綠色的屏障，把普通人隔在外面。只有我在面對那些普通老百姓時才會明白寫作的目的。

郭劍卿：對自己的寫作階段有沒有大致劃分？詩歌，散文，戲劇，小說，哪種文體更加得心應手或者更有感覺？

葛水平：有。青少年時期寫詩，三十多歲寫散文、戲劇作品，再后來寫小說、電視劇。

其實哪種文體寫好了都難。

郭劍卿：你最喜歡寫的題材最擅長的題材？

葛水平：在寫作上我沒有擅長。一個寫作者，不能建立一個價值評價體系，寫什么得心應手，得心應手在哪里，根本不知道。在題材選擇上我可能會選擇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是我的支點，在深度和廣度上，能取得點石成金的效果。

郭劍卿：寫作過程中會和文本“掰手腕”較勁嗎，怎么把控“力度”？

葛水平：每一部作品都會和自己掰手腕。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作品開始下筆時總會有新的念頭出現(xiàn)。有很多想法會在偶然中產(chǎn)生。對文字的解釋，一開始是粗略的判斷，和文字的纏斗過程中，作家都是工匠。這就是問題所在。想法本來就是變化的，感知一個故事是一回事，在寫作過程中是另一回事。有時候寫不下去時會對自己失望，會妥協(xié)放松自己，這肯定不是目的。放松意味著惰性成為習慣，心里又充滿不祥的預感。對寫作我是有野心的，想寫出好作品。但是，好沒有最高上限。當我對自己沮喪、難過、懷疑時，我會驚恐和嘲笑自己的野心。這時候，我是安靜的。倉促奔命去寫只會寫壞，好沒有標準，壞有。我必須遵循日常生活習慣，這是為了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嚴格遵守的一點尊嚴，我很明白沒有人能夠幫助，自己筆下的人物，都含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屬于自己的結，解鈴還需系鈴人。

郭劍卿：道出一份獨屬于你的寫作經(jīng)驗。你的文字有一種洞穿的力量——洞悉土地的隱秘，農(nóng)人的隱秘?，F(xiàn)當代作家的筆法各種各樣。有在書齋里走筆的，有在新文藝腔里陶醉的，有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先鋒話語。你的文字是在泥土里摸爬滾打長出來的，在五禽六畜的隱秘互動中生成的，你的學問在泥土和野史里，你的腔調也是在這個調色板上調出來的。不文不野，非莊非諧。似乎也不能以雅俗框之。從文學地圖上看，趙樹理和你是一個地域版圖，可是你的字里行間也無意繼承學習趙樹理的文風語調。只能是“這一個”葛水平。你呈現(xiàn)了一種無法歸類的話語結構。鄉(xiāng)野之氣和女紅之美的糅合，剛柔相濟，素樸妖冶。你的語言讓我意識到，文學有復雜的語言和本分的語言 ，你的文學語言屬于哪一種？

葛水平：一定要區(qū)分的話應該屬于本分的語言。其實在創(chuàng)作中，語言必須從屬于社會，我認為真正好的語言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語言是情感的真實流露。民間語言豐富多姿，生動不復雜，只要走入民間，哪怕聽到大鼓書墜子，我都會難以自己。語言更大程度上要依賴于筆下人物，面對龐雜的人世間，小說所具有的繁復意象和多重指向為寫作者表達上提供了多種可能。

郭劍卿：以上不妨視為你的文學語言觀。我們的對話還是觸及“技術”背后的真諦。另外，從詩歌散文到小說到編劇到繪畫，甚至女紅，在你的日常生活和寫作生活中，需要切換輪回還是渾然一體彼此成就？

葛水平：屬于生活的愛好是一點一點兒培養(yǎng)出來的。我母親喜歡繡花，記憶中破爛的衣裳有洞的地方不夠補補丁就用絲線繡一朵小花，暗香疏影，行跡簡約而意趣雅淡。母親的巧手隨手拈來，不拘陳規(guī)，率性安排，既有想法，又率意而為，我常常被那些花朵洇出的浪漫與唯美的小頹廢感動，如讀古人的詠物詩，且是小令。古往今來，藝術原本就講一個自在講一個自由，先圓了自己的夢，再說樂人濟世的話。女紅和畫畫是我人生旅途中久違了的自我放牧不受制的習慣，正是這習慣穩(wěn)住了我一脈心香，得以在浮躁的功利的大時代中“飄然思不群”，獨樂于自己的小宇宙。寫作在生活中，寫作是時間、色彩、聲音、塵土、草木、市井，是具體的事和物，和女紅和繪畫比，都有我瞬間的小激動在里面，當我捕捉不到文字最細節(jié)處的精彩時，我就去畫畫，放松自己。沒有比放松更有利于寫作了，盡管生存把兩種喜歡推向不同地方，但呈現(xiàn)的方式是相同的。

郭劍卿：你的經(jīng)驗分享多奇妙，在自我放牧的自在自由中守住一脈心香。這樣說來，畫畫和寫字在你的創(chuàng)作天地彼此通靈互相平衡，賜予你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放松”狀態(tài)，讓我想起“松，乃生之相也”的至高境界。沒有比放松更有利于寫作了，對一個作家而言，何其幸運。

換一個話題。一個作家自覺不自覺要受其他作家的影響，你喜歡哪些作家作品，或者他們給你的影響。

葛水平：最早影響我的作家肯定是趙樹理。他的一生曲折起伏，有過粉墨登臺，有過漂泊迷茫，也有過彩聲四起，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見識了，酸甜苦辣成敗浮沉嘗過了，這一切不能都歸功或歸罪于文學，還有時代和個人的諸多因素，但文學卻是誘因，他苦難人生的躬耕不輟為人世間提供了故鄉(xiāng)人形形色色的生動別樣。喜歡沈從文、陳忠實、阿來、張愛玲、蕭紅。喜歡俄羅斯文學，俄羅斯文學是過去年代里中國人生活的一片羽毛，使人遠遠看到一種浪漫的、歐洲的東西，在革命的旗幟下，涌動的還是人性，跟頓河哥薩克和彼得大帝戰(zhàn)士一樣的斯拉夫性格。喜歡米雪爾、赫塔·米勒，這些都是因為林賢治，當然也就喜歡林賢治的文字。

郭劍卿：看得出，你喜歡的元素當中少不了鄉(xiāng)土，人性和女性。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拒絕想象（大意）。想象和經(jīng)驗，你在創(chuàng)作中最倚重的東西是什么？

葛水平：生活。一切皆來自于生活。馬爾克斯說過：為命運所決定，作家必須盡少地求助于想象。任何文學作品都不該像那類憑空臆想以炫示“才華”的作家，廣大底層的命運，寧可受困于現(xiàn)實生活，也不愿委身于無根的想象，一個作家一定是一個真實生活所救贖的人。俄羅斯天才黑暗書寫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生活也是一種真理?！弊骷液妥约旱淖髌芬欢ㄓ幸环N命運的承擔，不是“深入生活”而是生活本身，是自然環(huán)境、是社會環(huán)境與自己的合一的產(chǎn)物。作家自覺做一個天底下最低姿態(tài)的孤獨無依的“生靈”，這樣的寫作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作。

郭劍卿：寫作過程中，有沒有精神上心靈上受到“巨大沖擊”的時刻，體驗，……高光時刻？

葛水平：2019年8月我去榆林神東礦寫井下大學生礦工，恰巧遇見了一名叫呼綠雄的礦工。最有意思的是我采訪他時，他說是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大學”。采訪中間說漏嘴，見他很自信地說：“我學習好，假如讓我讀完高中，一定能夠考上內(nèi)蒙古大學?！币簿褪钦f他連高中都沒有讀過。20年前對于一個鄉(xiāng)村夢想上大學的孩子來說，首先需要的是經(jīng)濟支柱。呼綠雄一天只吃一頓飯，饑餓淹沒了他心底的光榮和夢想，痛苦和歡樂，長歌和短嘆。

一個有故事的人，時時處處牢記自己是大學生。生活的雙重壓力讓他變得堅強，同時認定自己是內(nèi)蒙古大學畢業(yè)又增加了幾分倔強的自信。成長中的家，只有兩個人，父親和呼綠雄。屋子里沒有女人，父親不是親父親是養(yǎng)父，是他的大伯，內(nèi)蒙人喊“父老老”。兄弟把第一個孩子過繼給了自己的親哥哥，哥哥一輩子沒有娶妻。養(yǎng)父有手藝，是個聰明人，又會木工活計。按說懷揣手藝的人吃遍天下，可他的養(yǎng)父對自己的手藝并不看重，更多的時候是借手藝找一個可以喝酒吃肉的地方。

他的養(yǎng)父臨去世前交代說：你現(xiàn)在有錢了，咱們的土屋雖然顯得寒酸，有成長的記憶在里面存放著，讓土屋多在幾年。

呼綠雄害怕土屋塌落，想到用一種什么方式阻擋四季對它的傷害？最后想到了用塑料布把土屋子包裹住，大大的一個包裹，有水分在塑料布里面也許土屋子會活得長久一些吧。有兩年時間，被包裹著的土屋成為大地上一種風景。

文學是語言藝術，作品以故事取勝，打動人心的故事一定來源于最基層。我遇見呼綠雄，把他隱瞞的真相講出來，小說是一個故事，也是一個證詞，就像捷克作家海達·科瓦利所講：“愛與希望要比仇恨和憤怒強大得多”。我為人世間努力向上生長的人感動。

郭劍卿：邂逅呼綠雄，發(fā)現(xiàn)人性之謎。現(xiàn)實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真的是互相滋養(yǎng)成就，彼此恩養(yǎng)啊！這使我不禁好奇，寫作讓你成為什么樣的人？

葛水平：寫作讓我成為教授，也就是知識分子。

郭劍卿：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好多當代作家都被聘為高校的客座教授，比如王安憶給復旦大學學生授課，莫言擔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等等。你是山西高校第一位入職的作家教授。記得你曾經(jīng)非常謙虛地和我說起擔任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這件事，我想山西大學此舉不是跟風蹭熱度，相信你會給高校的精英文學教育傳授一種不受規(guī)范約束的草根文化，和植根鄉(xiāng)土地氣的“寫作方法”。

一個貌似老生常談的話題，談談你的文學理想。

葛水平：寫作于我是活著的一部分。

郭劍卿：寫作是你的生活方式，也是你的立命之本。某種意義上說，寫作就是好好“活著”。期待欣賞你更多漂亮的“活計”。

【作者簡介】 郭劍卿，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科版主編。

葛水平，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西省文聯(lián)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