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姜靜楠老師過世的消息傳到我這里,我又讓它進入我們那個七八人的微信小群(1987文藝學(xué))后,師兄弟們頓時一片唏噓。老大說:“亦師亦友好伙計,靜楠兄一路走好!”這個“亦師亦友”可謂一錘定音,是我們與姜老師關(guān)系的真實寫照。只是與其他師兄弟相比,我與姜老師的情誼似乎要更學(xué)術(shù)一些,而把這種情誼寫下來,于我似乎也義不容辭。
于是我決定借著這悲音,立刻動筆,迅速成篇。唯愿我的文字能追上逝者的魂靈,成為最后的道別,成為長歌當(dāng)哭的祭奠。
我與姜老師相識于1987年的秋冬之際。那一年,我們這個專業(yè)的六位同學(xué)從四面八方匯聚山東師大,開始了為期三年的研究生生活。那個時候,姜老師碩士畢業(yè)后已留校任教,是名副其實的老師,而我們這六人中,雖有四人都工作過,屬于回爐再造,卻無疑都是學(xué)生。我們與姜老師專業(yè)不同(他師從田仲濟教授,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專業(yè)),身份有別,卻不久就鬼混成了“感情深,一口悶”的弟兄,這件事情想起來都覺得有幾分神奇。姜老師是1955年生人,我們中的老大、老二、老三分別出生于1957、1958、1959年,莫非是因為年齡相近?姜老師是從哈爾濱考過去的,我們則分別來自江蘇、內(nèi)蒙、河北、山西等地,莫非是同為外來戶更容易心有靈犀?當(dāng)然,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性相近,習(xí)相仿——姜老師有書生氣,也有一些江湖氣,他以本色“二氣”示人,不像有些老師那樣端著、裝著、挓挲著,與他打交道沒有任何壓力。而我們這幾人,抽煙喝酒,打牌吹牛,也基本上是“說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漢子。于是與姜老師在一起,我們仿佛是上了威虎山,進了聚義廳,是很有一些肝膽相照的匪氣的。那個時候,我們都把他的“姜”諧音成“蔣”,然后便“蔣委員長”長“蔣委員長”短地叫著,他也哼哼哈哈地應(yīng)承著,很受用的樣子。九十年代我們通信,他落款時甚至干脆省去姓名,直接以“蔣委員長”亮相,仿佛他真是“蔣匪幫”的總司令,由此可見他對這一名號的認同程度。
到研二時,我與姜老師已相當(dāng)熟悉了,于是有了他的一次約稿。
八十年代是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而文學(xué)的興盛也帶動了文學(xué)評論的繁榮,于是各省紛紛創(chuàng)辦評論刊物,仿佛是要為過剩的產(chǎn)能尋找出口。例如,廣西創(chuàng)《南方文壇》,吉林辦《文藝爭鳴》,四川做《當(dāng)代文壇》,甘肅弄《當(dāng)代文藝思潮》,福建搞《當(dāng)代文藝探索》,山西開始操練《批評家》,山東也整出個《文學(xué)評論家》。大概是草創(chuàng)之初,《文學(xué)評論家》缺人手,編輯部便就地取材,讓山東大學(xué)、山東師大的老師做特邀編輯,姜老師遂成其中一員。有一天他跟我說:“刊物最近缺貨,你能否聚焦近年文學(xué),給咱來它一篇?”那時候我只是無名鼠輩,卻居然有約稿可寫,何樂而不為?而且,約稿者還是“蔣委員長”,他的話就是圣旨,我又豈敢抗旨不遵?于是我大包大攬,滿口應(yīng)承下來。
為什么姜老師會找到我頭上?往事如煙,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可能的原因是,當(dāng)時我已發(fā)表過兩三篇文章,估計他知道我能寫。而這篇文章究竟是他的命題作文還是我的自選動作,如今我也忘得精光。我能夠記得的是,當(dāng)時山西作家李銳等人已橫空出世,他們的作品我不僅全部讀過,而且還讀出了一些特殊感受。尤其是《厚土》系列,不僅令人耳目一新,也更讓人覺得“新啟蒙”任重道遠。而那個時候,因給山東人民廣播電臺寫有關(guān)作家的廣播稿,我也正好把山東作家張煒與王潤滋的作品通讀過一遍,于是,把這四位作家兩兩“拴對兒”,評其成敗,論其得失,便成為我這篇文章的命意所在。對于李銳他們,我分析的是他們作為北京知青的異鄉(xiāng)人之眼;對于張煒與王潤滋,我思考的是他們“融入野地”的本地人之念,但傾向性也是明顯的,因為我褒揚了前者而批評了后者。于是此文被命名為《失去和得到的——山東山西作家抽樣分析》。
這篇文章自然首先是要交給姜老師審閱的,但他是不是夸過我,我也忘了。不過,此文一稿即成,姜老師沒有讓我做過任何修改,卻是有印象的。而且,我的觀點估計也很對姜老師胃口。那個時候,山東作家雖新作不斷,卻似乎并不受本地評論家待見。于是一上來就拉開架勢,拎著板磚,開兩槍,放一炮,似已成為評論界常態(tài),與后來的地方保護主義和出手便是點贊完全不同。我現(xiàn)在想到的是,那時候我年輕氣盛愣頭青,自然是不怕得罪當(dāng)?shù)刈骷业?,但姜老師身份不同,他約了我的稿子,難道就不怕那些老少爺們跟他急?
此文乃典型少作,今天看來自然是不成體統(tǒng),卻也有顯擺之處:一、文章見刊后不久,即被中國人民大學(xué)書報資料復(fù)印中心《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1989年第4期)全文轉(zhuǎn)載,讓我著實得意了一番。而被人大資料復(fù)印,我這可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啊。二、拙文還是“論文隨筆化”的最初嘗試。寫作此文前,我剛好讀過王曉明先生的《不相信的和不愿意相信的——關(guān)于三位“尋根派”作家的創(chuàng)作》(《文學(xué)評論》1988年第4期),因?qū)ζ潆S筆式寫法尤為喜歡,便心慕手追,活學(xué)活用。后來我隨筆體越寫越多,雖被名刊編輯叫停仍不思悔改,甚至還鼓吹把論文寫成論筆,細究起來,這篇文章是要負主要責(zé)任的,這就叫做冤有頭,債有主。三、就在姜老師約我寫作此文的同時,楊守森老師也在約我為剛面世的《想象心理學(xué)》(薩特著,褚朔維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寫篇書評,而他也是在為《文學(xué)評論家》組稿。讓我沒想到的是,書評也要擠在那期刊物發(fā)表。估計是編輯覺得同一期發(fā)同一作者的兩篇文章不成體統(tǒng),便自作主張,從“趙勇”二字中各卸下一塊,組合成筆名“肖力”,讓它招搖過市。于是我不僅一期刊物發(fā)了兩篇文章,而且還賺了一個馬甲,讓我有了一夜暴富的驚喜。
所有這些,都要歸功于姜老師的約稿。四年之后,我寫出《散文繁榮:喜耶?憂耶?》一文,想再續(xù)前緣,便寄給姜老師,請他向《文學(xué)評論家》推薦,結(jié)果卻沒能成功。隨后他修書一封,細說原委,還捎帶著寄來了審稿簽。信中寫道:“原說是《文學(xué)評論家》第六期發(fā),可是由于他們要改刊,第六期是最后一期,便將你和我的稿子擠下來了。不是因為‘關(guān)系不到家,而是最后一期的稿子太擠了。隨后我把大作送給《山東文學(xué)》,結(jié)果卻讓副主編槍斃了。今天,編輯將稿子退回來了,說了一大堆道歉的話。不過,我覺得并沒什么關(guān)系,你盡可放心,我一定找個刊物給你發(fā)出來?!保?992年9月27日)
仗義,姜老師就是這么仗義!
而《文學(xué)評論家》是不是那時候無疾而終的,我已說不清楚。如今我上網(wǎng)查,百度搜不到,知網(wǎng)沒東西,連一丁點關(guān)于它的信息都找不到,仿佛這家雜志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也仿佛我發(fā)文發(fā)的是個假雜志。唉……嗚呼哀哉!
如果說這次約稿是姜老師找我單練,那么接下來的又一次約稿卻可以稱得上是“發(fā)動群眾”了。因為在姜老師的召喚下,我們幾位師兄弟——陳朝豹、孫東、馮哲輝、胡建軍等人——誰都沒閑著,算是成了“蔣委員長”麾下的真正一員。
事情是這樣的。
大概是1989年冬或1990年春,姜老師找到我們宿舍,說他有個朋友名叫羅琳的,準(zhǔn)備主編一本《寓言鑒賞辭典》,他則作為副主編之一,負責(zé)招兵買馬,把古今中外的寓言鑒賞落到實處。姜老師說:“若是古人的東西,我們抄一遍原文,做一做翻譯,然后再寫個三五百字的賞析,就齊活兒了。這個事情沒什么難度,也費不了多少工夫。我的本意是請弟兄們幫我個忙,也讓大家賺點散碎銀兩。怎么樣,愿不愿意跟我蹚這道渾水?”
蹚啊蹚啊,不蹚白不蹚,蹚了不白蹚,跟著委員長,黃金有萬兩。
于是我們每人認領(lǐng)寓言上百個,熱火朝天地開始了賞析文字的大生產(chǎn)。在這件事情上,姜老師讓我印象極深者有二,一是他特別認真精細,尤其是后來“分贓”時,他簡直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算是給我們示范了一把“親兄弟,明算賬”是什么樣子。在1991年5月19日的來信中,他告訴我,羅琳從北京去了濟南一趟,帶去了已經(jīng)出版的書和稿費?!拔覀児矊懥?0萬字,每千字稿酬又提高了3元錢,是17元;此外,又給我300元副主編費,50元寄稿費,所以公式如下:700千字×17元+300元+50元-190元(買樣書8本)=12060元?!倍陔S后(5月22日)的一封信中,他則告訴我:“書是每人買一本,定價34元,稿費已經(jīng)算出來,是由我與張軍鋒分工,一人計算,一人復(fù)查,因此估計不會有大的出入。據(jù)計算,你寫的條目是115條,共4136行,每行按27字計算,共計111672字?,F(xiàn)將細目寄給你,請核對?!壳ё质?9.03元,每人再加3元。你的稿費為2128.12元,但減去買書的23.8元(七零折),你實際可拿到2104.32元?!?/p>
在工資每月只有百十來元的九十年代初,我忽然有了一筆兩千多元的巨款,這是不是值得載入史冊?我是不是一下子頓悟了“馬不吃夜草不肥”的道理?
第二個印象嘛,就不得不提及書中的一則寓言了。全文如下:
一秀才數(shù)盡,去見閻王,閻王偶放一屁,秀才即獻屁頌一篇曰:“高聳金臀,弘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仿佛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fēng),不勝馨香之至?!?/p>
閻王大喜,增壽十年,即時放回陽間。
十年限滿,再見閻王。此秀才志氣舒展,望森羅殿搖擺而上,閻王問是何人,小鬼回曰:“是那個做屁文章的秀才。”[ 文杰、羅琳主編:《寓言鑒賞辭典》,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1年版,第593頁。]
這則《屁頌》妙文,我記得姜老師講過多次。待講到“是那個做屁文章的秀才”時,他先是撲哧一笑,然后就“真他媽絕”地贊不絕口。那是對馬屁精的極度鄙視,也是對諷刺手法的高度認可。這則寓言給我?guī)淼暮筮z癥是,因為姜老師的重復(fù),我甚至都把它背下來了,以致現(xiàn)在寫文章,還時不時地說某人“志氣舒展,搖擺而上”(“搖擺”二字,傳神寫照,入木三分,越琢磨越有味道),只可惜此梗偏僻,懂得它的人實在是太少。為了打破這種局面,我強烈建議大家誦讀《屁頌》,直到把它印在腦子里,融化在血液中為止。
轉(zhuǎn)眼就到了畢業(yè)季。而那年夏天,最值得一提的事情莫過于看世界杯足球賽了。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jīng)寫道:
記得1990年的那屆世界杯,我又在上學(xué),樓道里卻再也沒人去支電視了,我等球迷就沒了去處,只好跟一個打得火熱的年輕教師求援。年輕教師算不上鐵桿球迷,半夜三更的球原本是可以不看的,但為了讓我們飽眼福過球癮,不得不與弟兄們一起挑燈夜戰(zhàn)。多好的革命同志啊,想起來就讓人感動!于是每到夜深人靜,我等數(shù)人就像溜門撬鎖的賊,離宿舍,出校門,摸到他家門口,輕叩門扉,悄然入室。他的妻子與孩子在另一間屋里睡得正酣,我們就高抬腿,輕著地,魚貫而入他那間斗室。電視已經(jīng)打開,畫面正在閃動,音量調(diào)到最小。高聲大氣的叫喊自然是不合時宜的,一到精彩處,我等看客只好把拳頭狠狠地往自己的腿上砸。一晚上下來,大腿全成了青皮蘿卜。[ 參見拙文:《我的電視記憶》,趙勇:《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34-135頁。]
這位年輕教師就是姜靜楠。世界杯期間的許多個不眠之夜,我們幾位師兄弟都是在他那間斗室中度過的。《意大利之夏》的悠揚樂曲……米拉大叔的四粒進球……馬拉多納塞給卡吉尼亞的那記妙傳……“德國戰(zhàn)車”的全攻全守……所有這些,都成為鐫刻在我們生命年輪中的珍貴記憶。現(xiàn)在想來,假如不是姜老師敞開門戶,我們的畢業(yè)季該會是多么寒酸!
看完世界杯之后,我便重回上黨革命老區(qū)長治市,在晉東南師專教書育人了。但回長治不是回延安,那里沒有寶塔山可摟,沒有親人懷可撲,這件事情本身就讓人郁悶,再加上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揪心,所以九十年代初那兩年,我的心情是比較黯淡的。煩悶之余,我便只好向朋友傾吐,而姜老師也是我訴說的對象之一,于是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來信。信中說他去了一趟泰安,見到了我的師兄孫東,然后便由此說起,給我排憂解難了:
其實,孫東的狀況并不比你好。見他獨自一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給他介紹了兩個朋友,但要想形成那種“侃”的氣氛,恐怕一時是不行了。不過,樂趣是自己找的,待你度過剛?cè)r的陌生,肯定會找到一些樂趣,也許是另一種樂趣。比如長治有個土作家什么的,認識了,就能變?yōu)榱硪环N生活方式,關(guān)鍵是你自己要主動。
……我這里有幾個山東作家寄來的作品集,他們要我給他們寫評論,我至今都沒有答應(yīng)。你現(xiàn)在有興趣干這個活兒嗎?如果想干的話,請來信說明,我將作品寄給你。如果你不想干,在你現(xiàn)在的情況下,我倒勸你盤算一個寫本書的計劃。不論是哪方面的,我們總要走這一步,或遲或早而已?,F(xiàn)在動手,可能會趕上好時機的。另外,我也不相信你會在長治待一輩子。有些狗日的地方,絕不可能待上五年以上。因此,只要你對那個學(xué)校不屑一顧,不與他們在那里爭名奪利或斤斤計較,一句話,只要你在那里“沒工夫操它”,一切暫時的孤獨苦悶,也就不再會苦惱著你,你也便有了沖出悲哀的辦法了。關(guān)于這一點,在下是有切身體驗的(1990年9月23日)。
在整整兩頁的來信中,姜老師果然像老大哥那樣關(guān)心著我這位小兄弟的處境。他的那番寬心話讓我感動,也讓我理解了友情的珍貴。而那句“沒工夫操它”雖然匪氣十足,不登大雅之堂,卻既是他的口頭禪,也關(guān)聯(lián)著那個特定年代的歷史語境,是只有我們之間才能懂得的黑話暗語。還有——他把“長治久安”放在“即頌”之后,這種祝福語別出心裁,讓我過目不忘,一下子就記了三十多年;他的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端莊秀氣,像是鋼筆字帖,讀著它賞心悅目,愁悶立刻就減少了幾分。而這樣的蠅頭小楷也斷斷續(xù)續(xù),如此這般地綿延在九十年代的時空隧道里,一直到他1998年用起電腦,由手書變成打印的文字為止。而那時候我也即將離開長治,北上京城,我與姜老師的通信史也將告一段落,差不多要劃上一個句號了。
想起翟永明的幾句詩:“在古代,我只能這樣/給你寫信 并不知道/我們下一次/會在哪里見面/現(xiàn)在 我往你的郵箱/灌滿了群星 它們都是五筆字型”(《在古代》)
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就在舊世紀行將終結(jié)之際,我收到了姜老師與劉宗坤合寫的一本著作:《后現(xiàn)代的生存》(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后現(xiàn)代”是九十年代知識界喊得山響的“主義”之一,以至于起勁吆喝者被戲稱為“陳后主”或“張后主”,以至于孫津曾經(jīng)高聲斷喝:“后什么現(xiàn)代,而且主義!”[ 參見孫津:《后什么現(xiàn)代,而且主義》,《讀書》1992年第4期。]而那個年代我雖偏安一隅,卻也饒有興味地關(guān)注這個學(xué)界動靜,不斷補充著新知,以求破譯后現(xiàn)代主義這一高級機密。姜劉之書的到來可謂適逢其時,于是我不僅細讀此書,而且讀后還有了一些心得體會,便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寫了兩篇讀后感,一是《后現(xiàn)代主義:掀起你的蓋頭來》,二叫《后現(xiàn)代主義的重新解讀》。我把稿子寄給姜老師,向他匯報,他說兩篇單獨來看,似只適合報紙發(fā)表,但若兩篇論到一起,“你其實提出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外來文化的傳播,由于傳播者的不同,會造成文化的‘變形”。隨后他又寫道:“如果你能修改,就送修改稿給《讀書》,你看如何?反正不論哪一個,我都很滿意。尤其是你談張潔與電腦那部分,我覺得太精彩了。細想一下,其實,我的文風(fēng)發(fā)生改變也與電腦有關(guān)。電腦使人不再那么傻逼,不再那么清高,不再那么浪漫,不再那么憤世。它講究的是人的智慧,冷靜的智慧!”(1998年7月8日)
電腦是不是像姜老師說的那么神乎其神,因我當(dāng)時還沒有“換筆”,所以不敢妄議,但他這本書讓我確有收獲卻是真的。以前我看待后現(xiàn)代主義,多用人文知識分子之眼,如今卻有了科技知識分子的視角。更有收獲的是,姜老師見我對“網(wǎng)絡(luò)化信息”那章感興趣,便寄我一本尼葛洛龐帝的 《數(shù)字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此書讓我眼界大開,于是我當(dāng)即決定,必須把買電腦的事情提上日程。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而且,因為這本書,也讓我對姜老師的價值立場有了更多了解。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讀過好幾遍,正是在對米蘭·昆德拉的反復(fù)閱讀中,他度過了一段短暫的精神危機。而當(dāng)他如此坦陳自己的心跡時,我不僅秒懂了他當(dāng)年的困頓,而且也接通了我們共同的創(chuàng)傷記憶。我也是昆德拉小說的迷戀者,我也在研三時讀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生活在別處》和《為了告別的聚會》。以我的閱讀經(jīng)驗,昆德拉的小說既有本雅明所謂的“震驚”之維,也確實有讓人遺忘的療傷之效。當(dāng)托馬斯在性與愛之間浮沉,在輕與重之間搖擺之時,蘇聯(lián)坦克的轟鳴便漸行漸遠,成為可有可無的背景音樂;與此同時,恥辱之痛也就不再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而是日漸空靈,抽象,虛無,脫離人的軀體,隨風(fēng)而去。從這個意義上說,托馬斯或許便是“后現(xiàn)代生存”的始作俑者,他也完成了從現(xiàn)代型知識分子到后現(xiàn)代型知識分子的精神蛻變。
姜老師想過這些問題嗎?他對托馬斯的選擇是欣賞、鄙視還是同情的理解?所有這些,我并沒有問他,但是憑借對《后現(xiàn)代的生存》的讀解,我似乎已找到了某種答案。
姜老師送我的第二本書是他與另一人合作的譯著:《蒂姆·波頓的電影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這自然是他許多年前轉(zhuǎn)向戲劇影視的一個成果,但此書我卻沒有細讀。記得他送我書時是2011年春節(jié)期間,他來京,陪其父親過年;他的高足宋偉才博士請我們一起吃飯。飯間長聊,自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無甚記憶,唯獨聊到知識分子時,他的一個說法讓我動心。他說:“你知道我是怎么給學(xué)生解釋‘社會良心的嗎?當(dāng)官方與老百姓發(fā)生沖突時,成為官方的對立面;當(dāng)富人與窮人沖突時,成為富人的對立面,這就是社會良心!”我連聲叫好。此說也豐富了他的價值立場,不由得讓我心中一震。但只是甩出這句擲地有聲的話時,他才稍稍有了一些活力,其他時候則顯得比較頹。他說明年就不想帶研究生了,現(xiàn)在已在考慮退休之后做什么事情。我問還打球嗎?他說不打了,打不動了,打一會兒就累得不行。記得九十年代中期我去濟南,除了找他喝酒聊天,還是要跟他打打乒乓球的。他打球好身手,一招一式很是講究。而轉(zhuǎn)瞬之間,他已掛靴退役,這讓我很是傷感。
一年之后,我們又有了一次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電話長聊,起因是我給他寄了一本《抵抗遺忘》(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此書中的豆腐塊文章是我學(xué)薩特的東施效顰之作,自然不可能沒有一些知識分子氣息。而姜老師讀過拙書,最有感受的也正在于此。于是我們先在電話中聊,意猶未盡之處,又變成了QQ上的文字。他說:“讀罷大作,堅信了知識分子與知道分子的根本區(qū)別,表面上是知識,是文化,是性格,骨子里卻只在于良知和責(zé)任。知識分子是傳統(tǒng)的,知道分子是流行的,傳統(tǒng)的需要時間而不斷經(jīng)典化,流行的永遠像流感一樣,過一段時間就會變異出新品種。知道分子受益于知識分子,卻不是知識分子?!蔽艺f:“厲害!幾句話比我那篇兩萬字的論文還說得好。前幾年我曾寫過《從知識分子到知道分子:大眾媒介在文化轉(zhuǎn)型中的作用》,就是想弄清楚這兩者是怎么回事?!比欢谶@一話題之外,我感覺他不僅依然頹唐,而且甚至更為嚴重了。他說,夫人的腦袋里長了個惡性腫瘤,春節(jié)時才發(fā)現(xiàn),醫(yī)生說只有兩年時間了。他還說,自己的狀態(tài)非常差,差到把書當(dāng)廢紙,全部賣掉了。這個舉動讓我大吃一驚。親人的不治之癥確實會給人重重一擊,這我可以理解,但書生賣書,卻是徹底躺平的節(jié)奏,就讓我有些看不懂了。于是我只能無言以對,心里卻有了一種空曠的悲涼。
姜老師是學(xué)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但大概從我們畢業(yè)那年起,他就轉(zhuǎn)向了影視文學(xué),其證據(jù)之一是,我記得畢業(yè)前夕,“蔣匪幫”們曾被他邀請,在他的辦公室用專業(yè)設(shè)備,看過一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們剛進校時,適逢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翻譯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面世,那時候買此書,還需要系里出具證明,寫明“供研究之用”。沒想到兩年多之后,我們已能看到電影開洋葷了。而姜老師能搞到這種錄像帶,也讓我看到了他轉(zhuǎn)型后的能耐。關(guān)于電影,我原本是門外漢,對于他的研究是不敢置一詞的。但2005年我為《文藝報》寫“閱讀榜評”,認真讀過他的一篇文章——《國產(chǎn)電影的生存與文化立場》(《文藝研究》2005年第1期)——之后,終于還是沒忍住,寫下了幾行點評文字:
張藝謀的電影《十面埋伏》問世之后,國內(nèi)批評界可以說是罵多夸少。但是姜靜楠卻指出,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它一通其實并不解決什么問題,關(guān)鍵在于以怎樣的文化立場發(fā)言并進行電影研究。通過分析,他發(fā)現(xiàn)中國電影的基本現(xiàn)狀是:管理層固守著電影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編導(dǎo)們固守著電影的藝術(shù)表達功能,制片廠固守著電影的娛樂功能,發(fā)行公司固守著電影的商品功能。然而在這四個環(huán)節(jié)之間,卻相互形成了某種錯位。如此來思考中國當(dāng)代的電影格局,我以為是非常到位的。如果不能解決這些問題,中國的電影就依然甩不開膀子,邁不大步子,就依然得在互“掐”中求發(fā)展,我想,這是誰也不愿意看到的一種局面。
此文才膽識力俱全,讓我看到了姜老師五十歲時的文章模樣:那是思想成熟的季節(jié),也是“凌云健筆意縱橫”的時候。但他去世之后我進“中國知網(wǎng)”中搜尋,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此文幾乎就是他的封筆之作。是不是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看透了這世間的一切?
我是去年年初從宋偉才那里得知他生病的消息的,而這一年因為“非必要不離京”的警報不時響起,讓我不敢輕舉妄動,便沒有了去濟南看他的機會。但在他去世之后我卻得知,他這兩年其實一直在北京治療,頓時讓我生出無限遺憾?,F(xiàn)在想來,我與姜老師交往最密切的時候,一是八十年代最后三年,二是整個九十年代。而自從有了更便捷的數(shù)字傳播工具,我們反而疏于問候了。比如所謂的微信互動,也只是他轉(zhuǎn)個段子,我回個表情包,說話通常是只言片語,這是我一直不知他在北京的主要原因。他去世后,我找出他九十年代的那些來信,才忽然意識到,我們用“五筆字型”交流,實際上已陷入海德格爾所說的“貧乏”狀態(tài),是遠沒有書信交往瓷實、厚重的。這是不是也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整理姜老師的書信時,我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封是這樣起筆的:“趙勇兄:你好!今天收到來信,估計在濟南費了一番周折。本委員長在百忙之中親筆回信,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待我百年之后,這可能是最珍貴的手跡,拍費價將高達25美分,如果有人愿意出價的話?!保?992年7月6日)這幾句玩笑話讀得我百感交集,心里難受,于是我與宋偉才通話,問他姜老師生病以來的一些情況。談至末尾,他說,姜老師走了雖在意料之中,但這兩天卻止不住淚水長流。我知道,那是他作為弟子的疼痛。我是朋友,疼痛沒他那么強烈,但我也有我的傷悲。
那么,就讓我在這無限傷感和悲情的冬季中與姜老師作別,并以一種后現(xiàn)代式的、同時也應(yīng)該是他喜歡的稱謂說一句:“蔣委員長”安息!
2023年1月19-22日寫于北京、陽城,2月1日改,7月13日再改
【作者簡介】趙勇,山西晉城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文藝學(xué)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兼任中國趙樹理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文藝理論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等,主要從事法蘭克福學(xué)派、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大眾文化理論與批評的教學(xué)與研究工作。獨著有《批判詩學(xué):理論與實踐》《法蘭克福學(xué)派內(nèi)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趙樹理的幽靈:在公共性、文學(xué)性與在地性之間》《人生的容量》等十余部,合著有《反思文藝學(xué)》等,主編有《文學(xué)與大眾文化導(dǎo)論》《大眾文化理論新編》等,合譯有《文學(xué)批評:理論與實踐導(dǎo)論》。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文學(xué)評論》《文藝研究》《外國文學(xué)評論》《文藝理論研究》《文藝爭鳴》《南方文壇》等刊物發(fā)表文章二百余篇。在文學(xué)刊物、報紙發(fā)表散文、隨筆、時評等數(shù)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