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最近喜歡拍黑白照片,還通過社交媒體接了點散活兒,給一些中產家庭拍寫真。我本不樂意在固定場景中拍人物照,覺得十分做作,靠拍這類照片掙錢更讓我瞧不上,不過那是以前。如今我的英國老板去南美休長假,扔下倫敦這攤子事,我們這個搞影視制作的團隊已有月余無事可做,大家紛紛開始發(fā)展副業(yè),有個女同事神神道道的,竟研究起塔羅算卦來了??釔塾⑹介蠙烨虻哪型掳5抡{侃她還不忘捎上我,“不如你先算算咱們這位黃金單身漢什么時候找到命中注定?!彼酶觳仓夂莺莸刈擦宋乙幌?。
我心里清楚,我對攝影機的癡迷可能看起來“書呆子”了些。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平日也盡量同他們一塊兒去喝酒、踢球,很少推三阻四,但有些東西是“矯正”不來的。我雖然個頭不矮,卻比他們個個都瘦一圈,時常背攝影器材導致我有點兒駝背。我平時戴隱形眼鏡,或許還顯得精神些,可一進剪輯室我就會換上框架鏡,電腦屏幕的幽光被我鼻梁上厚厚的鏡片吸進去,我脖子往前伸得老長,一手把持鍵盤,另一只手里的鼠標像真老鼠一樣“咔咔”地啃食桌面。不用他們評價,我也知道那樣子挺“nerd”。
我本來覺得手頭的工資還算寬裕,沒必要閑不住非得掙外快,就整日拎著相機滿大街溜達,拍些街頭照片放在一個閑置已久的社交媒體賬號上。不料有人主動找上了我,問我能不能給他拍組黑白照片。那人開的價錢挺誘人的,我沒怎么猶豫就去了。拍完一組,我對成品很滿意,就發(fā)到了網(wǎng)上,之后就接二連三地來了生意,我也就一組接著一組地拍起來。
入冬了,舉國都在買南瓜和骷髏頭迎接萬圣節(jié),我想歇在家暖和一陣子,一連推掉了好幾單約拍。不過有一單,我猶豫好幾天,還是決定跑一趟。那頭發(fā)來一張亞洲女人的生活照,說要給自己的妻子在家中拍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看起來四十歲不到,她手里端著只褐色的馬克杯,顯然有些抗拒鏡頭,卻還是羞怯地笑了。我一看那張臉就覺得自己能拍出好作品。作為一個在領英檔案里大言不慚地寫了“photographer”的人,我沒法拒絕這個機會。
這家人住在“鄉(xiāng)下”,還是威爾士的鄉(xiāng)下。我得先坐火車從倫敦到威爾士的首府卡迪夫,再從那兒換一趟車,繼續(xù)往南,在一個小鎮(zhèn)下車。我“下鄉(xiāng)”那天剛好天氣不錯,火車車廂的走廊對過坐著一對父女,女兒不過六七歲模樣,爸爸身材精壯,著裝休閑,戴著副棕色墨鏡。小女孩兒晃悠著雙腿,歪頭看我胸前伸出老長的鏡頭。她爸爸不好意思地賠笑臉說:“出公差?”我說:“抓住好天氣?!痹谟盍藥啄辏乙查_始喜歡拿天氣說事兒了,出門是因為天氣,不出門也因為天氣;心情好因為天氣,心情不好還是因為天氣。我其實很想給這對父女拍一張照片,但我糾結一路,還是勸自己,算了。在這個國家,即便在公共場所想拍兒童,也得向其家長征求同意才行。我抹不開面子張嘴,怕碰釘子,可能因此錯失了很多精彩的照片。我膽小,所以成不了大藝術家,但我還是有顆想要成為“一般”藝術家的心。所以我偶爾會“偷拍”小孩兒,在大街上、公園里,人們?yōu)蹉鬄蹉蟮爻霈F(xiàn)在我鏡頭的掃射范圍內,沒人能確定我究竟在拍什么,自然也就不會有人貿然質問我是不是拍了他家孩子。我舉起相機,看似目標廣泛,在某個瞬間快速拉近焦距鎖定目標兒童,按下快門。不過這些照片我都自己私藏,絕不會隨便公開發(fā)布到網(wǎng)上,我怕招惹麻煩。
火車罕見地準點在“卡迪夫中央車站”??浚@里跟倫敦的帕丁頓站相比雖說簡陋了不少,客流量卻不容小覷。我被指示牌上擠作一團的威爾士語字母搞得暈頭轉向,因此錯過了下一趟火車。我的雇主倒不介意,反而跟我道歉說自己今天不在家,要我直接聯(lián)系他太太——也就是我的拍攝對象。一番折騰,我遲到了將近一小時。終于下車時,這位陌生女人來信息說她在火車站廣場等我,問我穿什么衣服。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兒蠢,畢竟我肩膀上背著三腳架,脖子上挎著相機,在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不能更顯眼了。相反,她才應該告訴我她開的是什么車。不過我還是回復道:“我穿的灰色上衣。你開什么顏色的車?”
她說:“真巧,我開灰色的車?!?/p>
我一眼就看到站外停著輛銀灰色SUV,那顏色和車型都太過現(xiàn)代,在古樸寧和的小鎮(zhèn)街面上顯得很突兀。車里的女人也很快看見了我,從駕駛室出來朝我招手。她身材瘦小,比車頂還矮了一截,穿著一件賣場里隨處可見的那種薄羽絨服,黑色緊身褲配棕色小皮靴。這身打扮跟時尚沒多大關系,倒是非常本地化,是英國中年女人的典型搭配。她看到我的亞洲臉時仿佛有點兒吃驚,但很快就掩飾過去。她伸手要接過我的器材,我擺擺手說不用,直接坐進了副駕駛座。
女人無名指上戴著戒指,手指甲剪得很禿,握方向盤的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她開車的姿勢和我母親有點兒像——椅背調得很直,脖子略往前探,兩只手并不是搭在方向盤上,而是緊抓著它,顯得一絲不茍。當然,她年紀沒那么大,應該也就比我大不過十歲的樣子。她的樣貌并不顯老,只是透出一種長者氣質。我覺得很多女性都有這樣的氣質——沉著、恬靜、對周遭充滿關懷,這特性在有些人身上更顯著,比如她;還有一部分女性截然相反,比如我的朋友小宇。小宇和我一樣在英國念書,然后留了下來。在倫敦的這些年,我倆也算是鐵哥們兒了。她向來對除她自己以外的事充滿包容——也可以說是漠不關心。當然,我沒有不滿或者批評她的意思,“漠不關心”在我這很大程度上是個好詞兒。
“不巧,我丈夫今天不在家,臨時有個活動不得不去?!瘪{駛座上的女人啟動車子,打亮轉向燈。儀表盤上小箭頭的“滴答滴答”幾乎蓋過了她的說話聲。她音量偏小,腔調也細,像是咬青蘋果似的咬英語單詞,脆而澀。許多定居英國的華人都是這么講英語的,我一聽就猜出了大半。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時就有此猜測,這甚至可以說是我大老遠跑來威爾士的一點兒期待。
當下盡管十拿九穩(wěn),我也沒有立即講中文,而是用幾乎可以亂真的倫敦腔說:“是,他已經(jīng)告訴我了,沒關系?!?/p>
她笑了笑,沒說話。車子拐了個彎駛上坡面。兩側的古宅半掩在枝杈和矮墻后,電影畫面般頻頻閃過。
“這地方真不錯啊?!蔽彝虼巴猓l(fā)出城市人的感慨。
“這些老房子?”
“是啊,多優(yōu)雅?!?/p>
“是不錯,就是貴。”她半開玩笑地說。
我默默點頭表示同意。車子繞了半個環(huán)后重新回到平坦的馬路上,典型的英國中產街區(qū)出現(xiàn)在眼前。天光慘淡,人跡稀少,車道灰得發(fā)綠,把無甚差別的朱紅色磚墻和潔白窗框連成一片。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不過,你不好奇嗎?”
她詫異地扭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你——是中國人嗎?”
她笑出來,用普通話說道:“是,你好?!?/p>
我終于也說了母語,我說:“你好。”
“但也不完全是,”她補充道,“我入籍了?!?/p>
所以嚴格來說,她是英國人。這也沒什么可吃驚的,畢竟她跟本地人結了婚。
“當然了,還是中國人?!彼中χa充了這么一句,好像怕我會對她有什么不好的評判似的。我沒這閑心。
她家的裝潢挺有品位,完全不是如今在大城市泛濫成災的現(xiàn)代簡約風格。大部分家具都是淺色原木系,樣式的細節(jié)頗具巧思和個性,肯定不是來自宜家的流水線產品;樓梯扶手、地墊、沙發(fā)靠枕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配件一概齊全,到處透露著富足和悠閑的跡象。我最中意她家奶油色的墻壁,頗有鄉(xiāng)野味道。環(huán)顧四周,這座傳統(tǒng)的英式小樓簡直就是我多年漂泊的終極理想。女主人步伐輕盈,像紙片一樣在我夢中的房子里飄來飄去。她讓我隨便坐,自己則忙活著煮咖啡、拿點心。我從來不在別人家吃東西,只是說:“您想在哪塊兒拍?”
她也跟著四下張望了一遍,仿佛這不是她自己家似的,“我丈夫跟您說了要求嗎?他想拍什么樣的?”
“得是你想拍什么樣的,”我有點兒哭笑不得,“你自己說想在哪拍。這是給你拍照片?!闭f完我立馬覺得自己口氣太沖,很沒禮貌,趕緊喝了口咖啡補充道:“沒事,你慢慢想,拍照不是急事?!?/p>
她難為情地笑了一下,搓著手說:“我沒什么想法,要不你決定吧,我相信攝影師的判斷。”
我最討厭和沒主見的拍攝對象打交道,如果對方過分依賴攝影師的判斷,甘愿像個布偶似的任由擺布,那拍出來的照片是缺乏生命力、沒有情感的,頂多是件商品,和藝術無關。一般情況下,若是碰到“對自己毫不負責、對藝術毫無尊重”(我曾經(jīng)這么對好友小宇說過)的拍攝對象,我會耐心引導,但對于面前這個中國女人,我好像懶得費這力氣,只覺得煩。因為她讓我聯(lián)想到我的母親——這并非貶低,只是對于母親,我們似乎總是由于過分親近而生出莫名的倦怠。其實在我看來,我媽媽很漂亮?!懊馈庇性S多類別,有些美麗是罕見、驚人的,而我的母親則平實乃至寡淡,她因為平易近人而美。小學時寫作文,我總寫媽媽“心靈美”,因為她與人為善。我到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著,當時她好像很喜歡(也有可能是崇拜)我那女同桌的媽媽。每次在校門口看到那位阿姨,她都主動迎上去說話,還總發(fā)出驚喜、歡樂的笑聲,人家則每每一笑回應,隨口寒暄幾句便匆匆離去,留下裙角的一縷香風和鞋跟“嗒嗒”的響聲。我不喜歡我媽那個樣子,她對我同桌媽媽那種近乎討好的態(tài)度讓我難受——就像是我媽臣服于那位阿姨身上漂亮的長裙和高跟鞋,我也因此跟著矮了我同桌一頭,何況那小女孩本就自以為是,惹人討厭。還有,我媽特別喜歡給我掖被子,不論冬夏,非得把我裹成“木乃伊”才放心,這導致我到現(xiàn)在還只愿蓋毯子睡覺。
在其他人眼里,我母親大概算不上美女,頂多是個長相順眼、穿著潔凈,且“心靈美”的女人,我以前也這么覺得,反正我媽比我那同桌的媽媽差遠了。但開始學習攝影后,我逐漸透過鏡頭里那個彎曲的空間看見我母親的一種恒久的神態(tài)——如同想給世間萬物奉上笑臉、掖緊被角的那種過剩的憂慮——也就是她美麗的體現(xiàn)。
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我媽了,面前這個女人讓我想到她,甚至在某些瞬間清晰地看到了她。我作為一個陌生男人出現(xiàn)在母親眼前,在她整潔的房子里四處走動、打量,還擺弄著長短鏡頭和相機支架這些看起來高級昂貴的東西,任由她在一旁默默好奇。
另外還有一點:我說中文時顯得自信多了,簡短而堅決,像個大藝術家,又像是在和我媽說話。我的拍攝對象大概有些被震懾住了,所以才拿不定主意。
我說:“那行,我可以隨便轉轉嗎?”
她馬上說當然沒問題。我覺得客廳不行,我不想留下一個沙發(fā)上端坐著或站在開放式櫥柜旁假意喝咖啡的女主人形象,那樣未免太俗氣。我轉到門廊,注意到樓梯一側的墻上錯落著掛滿了相框,除了這對夫妻以外,還有很多兩個長得很像的年輕小伙子的相片——穿橄欖球衣的、穿學士服的、穿西裝的……這應該是一對親兄弟,金發(fā)白膚。我隨即意識到這家的女主人并非他們的親生母親。不過即便是作為繼母,她也顯得太年輕了些。畢竟照片里的父親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上下了。
樓梯底下有扇小門,大概后面是儲物間。我問她能不能進去看一眼。她起先看起來很為難,說里面只有些雜物,沒什么可看的。我堅持說任何場景都可能很有拍攝價值。她躊躇片刻,終于還是有點兒發(fā)愁地妥協(xié)了?!安贿^麻煩你稍等,我進去收拾一下。”她說。
我完全理解女主人的擔憂,那儲物間的確不是什么該給客人看的地方——除非你的客人是個執(zhí)拗的攝影師。房間逼仄、氣味陳舊,地上堆滿了紙箱和報刊,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我隨手拿起幾本刊物翻看,大多是一些本地商業(yè)雜志,摞在最頂部的幾本封面人物都是同一位:這家的男主人。簡介說他在威爾士開辟了一條醫(yī)療復健的“神奇之路”,他的公司曾幫助一位遭遇嚴重車禍、幾乎癱瘓的女士重新站起來,她后來成了本地有名的馬拉松選手。文章頂頭,我的男雇主和那位馬拉松選手站在領獎臺旁,笑容燦爛地豎起大拇指。
墻上有兩排釘子和方框形的灰塵痕跡,像是懸掛過照片的樣子。在這不足幾平米的空間里找東西并不難,我?guī)缀趿⒖叹驮趧偛欧喌哪嵌央s志后面看到一些相框靠墻倒放著。
外頭傳來鑰匙開門和換鞋的響動,接著是女主人驚喜的聲音:“你回來啦?”她這句發(fā)音富有彈性,比跟我說話時自然多了。我決定按兵不動,等男主人問起我時再現(xiàn)身。然而我支著耳朵聽了幾分鐘,男人和女人的說話聲漸遠,半點兒也聽不到了。接下來的幾分鐘安靜至極,樓梯間里連角落的塵土都一動不動,只有帶胃酸味兒的熱氣不斷從我嘴里跑出來。
儲藏室的小門依舊緊閉著,門外無聲。我彎下腰,一手摁在雜志封面男主人的笑臉上,另一只手小心地抽出其中一個相框。相片里是一張黑白的亞洲女人的面孔。她和門外的女人看著年紀相當,甚至臉盤兒也有些相似,應該也是華人沒錯。我抽出第二個相框,另一個亞洲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渾濁的玻璃后。我繼續(xù)往外拿相框,第三個亞洲女人對著我微笑。我跪在地上,整個身子扎進雜物堆,紙箱猝然在我襯衫下發(fā)出驚叫。我不得不改變姿勢,半側著身,手費力地往墻角深處夠,一次次抬起、落下,直到七個相框全部被擺在地上。七個女人從不同的角度凝視著我,她們黑白的輪廓因年代差異而顯得深淺不一,或生動,或模糊。隔著滾動的塵霧,她們逐漸喪失各自的特征,全都化為門外那個中國女人的模樣。我懷疑這些就是她先于我進來“收拾”的東西。
“攝影師先生呢?”客廳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在走廊,我去叫。”女主人的腳步聲隨之迫近。
我來不及物歸原處,她便已推門而入,看見了我和我腳邊的“七個女人”。那七張美麗面孔在昏暗的小吊燈下折射出幽微的光,她的臉則被一塊形狀詭異的陰影籠罩。她們一齊憤怒地盯著我,我手足無措。她迅速關上身后的門,咖啡機的響聲彈簧似的被推出去。
“你怎么隨便亂翻東西?”她極力收起驚慌,拿出自己女主人的派頭質問我。
“不好意思……”我結結巴巴。外頭的男人大聲咳嗽著,我擔心他隨時可能走來。
她蹲下來把所有相框摞在一起,放在印有她丈夫笑容的雜志堆上,動作迅速卻幾乎沒發(fā)出任何聲音。那七個相框疊放得老高,四面凸出不規(guī)則的棱角,玻璃表面和金屬邊框同時閃著光,在暗淡、蒙塵的雜物堆里十分突兀。墻角除了雜志還有幾個生銹的獎杯,她放照片時,灰塵從杯子里升起來,像一縷廢墟上的煙。
她不等我解釋便打開門,冷冰冰道:“請出去吧。”
走廊彌漫著咖啡的苦味,我的雙腿像兩根樁子似的打在那兒,她從身后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率先走向客廳。我想起當年我媽站在學校走廊盡頭替我向老師道歉時,輕輕拍在我后背的巴掌——不疼,但涼冰冰的,能讓我一激靈。我不怕惡狠狠的巴掌,卻受不了飽含柔情的苛責,它讓我覺得我的母親有點兒可憐,她就像位軟弱的仙女,因太過善良而無法馴服頑劣的我。
我隨她走進客廳,一個年輕小伙兒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熱切地朝我伸出手。
回來的是這家的其中一個兒子,他看起來跟我年齡差不多,已不是家庭照里青澀的模樣,成熟也挺拔多了。他穿著合體的淺藍條紋襯衫,最上面兩顆扣敞開著,衣領自然堆疊,形成一條優(yōu)雅的褶皺。
年輕的兒子問我:“怎么樣,拍好了嗎?”那口吻就像是問同事要不要一起出去抽根煙或者買包薯片。
“還不確定要在哪兒拍呢。你爸爸突發(fā)奇想,招呼也不打就請人過來了?!彼杂行┖⒆託獾乇г沟?。
“他就是這樣,一貫如此,”兒子向餐廳走去,“我覺得餐桌旁不錯,你說呢?”
她跟在他身后,于是我也提線木偶似的跟了過去。餐廳連著后院,光線明亮,亞麻質地的淺藍桌旗和桌后的原木色酒柜溫柔呼應。他拉開一個凳子,示意她坐下,然后這位兒子扶住她的肩膀,對我說:“攝影師覺得怎么樣?”
她配合地坐在那兒,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微笑著輕輕搖頭。
我覺得怎么樣?我覺得這一切都太奇怪了。什么都不對勁,尤其是餐桌上花瓶里那支新鮮百合,香氣撲鼻、喧賓奪主。
“當然可以,”我說,“咱們拍吧。”
我快步走回客廳,給相機裝上鏡頭,設置參數(shù)。餐廳隱隱傳來低語,我放緩手上的動作,把注意力集中在偷聽上。
“別這樣,我只是想回來看看你?!蹦新曊f。
“你不應該突然回來?!迸曊f。
“別擔心,我已經(jīng)告訴爸爸了,我說我落了要緊的東西在家。”男聲說。
“你落了嗎?”女聲質問道。
“落了?!蹦新暤统?、深情地回答。
“什么要緊的東西?”
……
通常我的大腦陷入混亂時,其他感官就會變得格外敏銳,尤其是視覺。這也許是種職業(yè)屬性,比如,拍攝靜物時,我會盯著拍攝對象使勁看、看很久,耐心等待它們一點點“活”起來,小宇曾恭維我說這是“天才觀察法”,我說我這是“盡量捕捉數(shù)字時代的生命力”。那天,我看見客廳墻壁上幾個東方風格的裝飾瓷盤上的花紋開始蠕動,頂燈也像八爪魚似的伸出會發(fā)光的觸角。這座溫馨的房子忽然變得神秘、危險、讓人毛骨悚然。
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拉開了餐廳的落地門,一陣冷風挾著百合花粉吹過來,我險些打了個噴嚏。我故意大聲清嗓,拿著裝好的相機快步走向餐廳說:“真抱歉,我今天錯拿了沒電的電池?!?/p>
2
回倫敦的路程似乎快得多,我家門口的人行道堆了很多落葉,很多葉子尚未形成飽滿的黃和紅就被風吹落。我一直喜歡倫敦的花草樹木,它們比這里的人更多愁善感、可親可近。此時初冬,枯葉下的水汽順著墻根往上攀爬,一路到我家窗戶下,在那里,路燈的光投出一個喑啞的圈。我久久在樓下停留,拿出相機把公寓樓的四周角落拍了個遍。植物、土壤、建筑和燈光這些東西因具體而讓人心安,它們周圍不存在謎團。
我把沉重的器材從肩膀卸下來倒在沙發(fā)上時,她的臉龐浮現(xiàn)在腦?!筒卦趦ξ镩g的那七張臉類似又不同,她仿佛有種額外的、難以形容的氣質。我揣摩她的五官,覺得她最適合拍那種黑白特寫,不需要任何背景,只要焦點聚集在她那雙池塘般的眼睛上,池塘的水面靜得像結了冰,但水下有魚偶爾快速游過。她眼眶下淡淡的眼袋像水塘邊的雜草,與下垂的眼角相連的細紋則如同伸向森林的小徑。她的鼻子小而端正,嘴巴微微向下撇,嘴唇有點厚,有種純真的美感。另外七張黑白照片中女人的模樣于我都已模糊,我只是有種預感:自己可能將拍出有史以來最好的一張黑白照片。
創(chuàng)作熱情讓我興奮不已,但同時我開始擔心這位威爾士老板會反悔——畢竟我連電池都能拿錯,再說了,我收那可憐巴巴的幾十磅定金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第二天上午,我去了通電話為自己的不靠譜道歉。對方仿佛絲毫不介意,開朗地說:“下周末,我們可以約下周末。到時候我也會在家?!蔽议L舒了一口氣,說完全沒問題。
那天深夜,我接到一通陌生來電,但其實那串數(shù)字并不陌生,我認得它們——我頭天在威爾士小鎮(zhèn)的火車站廣場見過它們一次。
“喂?”電話那頭聲音很小,背景里仿佛有下雨的聲音。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倫敦城夜空晴朗、燈火繁華。她可能正坐在那間淺藍的餐廳的落地窗邊,面對著漆黑的院子。
“你好。”
“你好?!蔽矣X得用中文說這兩個字很別扭,但還是跟著她說了一遍。
“昨天回倫敦還順利吧?”她問。
“挺順利,火車沒有延誤?!?/p>
“哦,那挺好,很幸運?!蔽矣X得她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寒暄了,該進入正題了。
“我知道你在好奇那些照片。我不希望造成誤會,”她并沒有沉默太久,“或者說,你因此對我丈夫有什么不好的揣測。”
我沒說話——我總不能撒謊說“我沒揣測”吧。電話那頭像在思考、組織語言。雨聲漸漸清晰起來,我可以確信威爾士在下雨,水滴大概正順著她那扇隱約映出百合花的落地窗往下淌。
“我就開門見山吧,”她接著說,“那些照片上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我老公一直喜歡黑白照片。我覺得那些照片很好,扔掉太可惜了。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和我結婚前的事?!?/p>
我沒料到她會特地來電話解釋這件事,不過既然我值得這么一通電話,那其中就一定不像她輕描淡寫的那么簡單。
“全是中國女人?”這句話多少有些無禮和冒犯。不過畢竟她主動打電話來,這就表示同胞身份賦予了我某種話語權。
“怎么了,跟中國女人談戀愛犯法嗎?”她笑著反問我。
是不犯法,但有些歐美男人對東方女人的迷戀在我看來近乎變態(tài)。我還在讀書時,就聽本地同學說過有些白人老頭兒時常在熱鬧的地方閑逛,隨時準備“hunt for young Chinese girls”(“捕獵年輕的中國女孩”,這是我同學的原話)。他們穿著合身的呢子外套,戴格紋鴨舌帽,甚至配有手帕和拐杖,儼然一副儒雅老紳士派頭。他們伺機接近那些初來乍到、充滿新鮮感的小姑娘,稱贊她們美,假裝好意給她們指路、介紹商店和品牌,只為把她們變成囊中之物。我的一個中國女同學親口告訴我她差點中了這種糖衣炮彈,那時我們剛開學,她在商場買化妝品,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爺爺上前攀談,說她“長得像鞏俐,真的太美了”!她當時受寵若驚,跟對方笑著聊個不停,直到對方開始問她,“你有男朋友嗎?為什么不和男朋友一起逛商場?”我那同學感覺不大對勁,謊稱自己有男友,對方卻說:“我不信,你撒謊?!苯又统鍪謾C,向她大方展示相冊里各種年輕亞洲臉的照片,說那些都是自己以前認識的中國女孩,嚇得我同學落荒而逃。她剛拔腿走開幾米,就有位當?shù)氐哪贻p姑娘一臉擔憂地追上來囑咐她:千萬小心這個老頭兒,他經(jīng)常在這一帶搭訕亞洲女孩。
那天,我看到那七張黑白照片的瞬間,就聯(lián)想到自己聽過的這個恐怖故事?!爸皇俏乙郧奥犨^一些不大好的事——”我試圖委婉。
“我來這兒十幾年了,應該比你久吧,”她冷冷地打斷我,“二○○五年我大學畢業(yè),也在倫敦工作過很多年,和你一樣?!彼`會我了,我并沒有瞧不上她的意思。我想解釋,但她先道了晚安。
無所謂,我已經(jīng)認死了她就是當初未能逃脫的我的女同學,被困在那棟漂亮卻陰森的房子里。整整半個禮拜,我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甚至忍不住去找玩塔羅的女同事幫我算了一卦。她一邊翻看飛出的牌一邊夸張地驚呼,說牌面上出現(xiàn)了“命運之輪”。女同事用指甲蓋飛快地敲擊著紙牌上貌似羅盤的圖案,說:“這意味著接下來有股神秘力量——好壞說不準,但它可能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不可逆轉的重大改變?!彼竺婢幍目鋸埞适挛乙痪湟矝]聽進去,只覺得這張牌的名字未免也太可怕了。一副塔羅牌在她手里七零八落,洗都洗不開,我不相信這么個“半吊子”占卜師。
同事埃德說想吃中餐,約我一起去唐人街找館子。他是我在公司關系最近的朋友,乃至我在全倫敦唯一愿稱之為朋友的“外國人”。我?guī)ミ^幾次華人圈子普遍認證的中餐館,他這才知道自己從小吃的橘紅色、透著亮的酸甜味兒“炒菜”是西化了的版本,并不正宗。這次我打算帶他去試試倫敦最近新開的一家火鍋店,還在最后關頭叫上了好友小宇,她在某知名會計事務所工作,性格開朗、氣質出眾,絕不給我“跌面兒”。
如我所想,滾燙熱辣的紅油鍋果然震住了英國青年埃德。他一口氣喝完大半杯冷飲,喝醉了似的,隔著鴛鴦鍋上升騰的蒸氣對小宇說:“你知道嗎,我在油管上看過那種卡通節(jié)目講中國傳說里的神仙,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煙霧繚繞的?!?/p>
小宇哈哈大笑,說:“對,沒錯,你這都知道啊,那叫仙女。”說完又轉向我用中文說:“聽見沒,人家看我像仙女。”
“仙女不吃毛肚吧?”我潑她一盆冷水。
她瞪了我一眼,我樂呵半天。
“等等,你們剛剛說了什么?”埃德從紅油辣味里緩過勁來,半倚在凳子上迷茫地看著我倆。我更樂了,深深覺得這位朋友——這個高大、壯實,卻動不動就臉紅到耳朵根的英格蘭小伙子,同小宇一樣對我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倆都在倫敦——我的生活重心和精神之所。我應當把關于威爾士的推測和憂慮放下。
算起來,我已經(jīng)在倫敦工作近五年,偶爾去其他城市出差,共事的本地人若是問我來自哪兒,我肯定會說“倫敦”,而不是“中國”——這種語境下,我覺得回答自己的國家會很奇怪,但又隱隱覺得這才是人家真正想問的。不過越是如此,我就越要裝糊涂:
-“Where are you from?” (你從哪來?)
-“London.” (倫敦。)
對方臉上會閃過一瞬幾乎難以察覺的詫異,接著贊美倫敦是個好地方,從不追問。
小宇則在這兒生活小十年了,她從本科起就在首都讀書,是個十足的“倫敦人”了。我們是經(jīng)共同的熟人介紹認識的。當時我們都剛畢業(yè),我已經(jīng)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順理成章地搬來東倫敦,而她的學生公寓租約即將到期,既沒有安身之所,也沒有經(jīng)濟來源。那時我?guī)退曳孔?,喊她來我家蹭飯,在她面試屢屢受挫的時候以過來人的身份鼓勵她,我能感覺出她至今仍默默銘記我那陣子對她的“好”,所以對我很寬容,從不在我身上挑刺兒,她絕不是熱心腸,但時常主動幫我應付一些麻煩事。其實虧心地講,我們之所以能成朋友,正是因為她那段時間的狼狽和挫敗——我一般是不會主動和這類女孩兒做朋友的。首先,從小到大,我?guī)缀醪辉趺春团越慌笥?,其次我更容易和不太“顯眼”的人親近。對于小宇這樣有些鋒芒的人,我通常敬而遠之。我承認,對于我倆的感情,我這些年不是沒有過關于“朋友變戀人”俗套幻想。有一陣子我特別迷茫,想要辭職回國,經(jīng)常約小宇出來吃飯、喝酒。她倒也不勸我留下,就是更頻繁地在微信上跟我閑聊,好像不希望我離開似的,我當時就有種可笑的沖動:如果小宇是我女朋友,我們可以一起攢錢買房,換永居,在這個國家落腳,這樣的結局豈不美好。畢竟據(jù)我所知,她在倫敦多年,只交過一個男友——是香港人,個頭不高,戴副眼鏡,文文弱弱的。就在我暗暗覺得我們之間“有機會”時,她交了新男友,一個來自瑞典的卷發(fā)大高個兒。她跟我抱怨和外國人談戀愛要忍受他們種種奇怪的生活習慣時,看上去非常幸福、煥然一新。彼時我已經(jīng)決定了繼續(xù)留在倫敦,再次對生活充滿動力,小宇的新戀情并沒有讓我過分傷神。
不過那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她的瑞典大高個兒后來離開了英國,這讓她難受了一陣子,也沒再交往新的對象。我們始終是好朋友。
我問埃德:“以后還想吃火鍋嗎?”
“當然,當然,”他點點頭,“我是說,它對我來說挺有挑戰(zhàn)性,但是我絕對愿意再嘗試。”——典型的英式虛偽,英國人從不當面對你作出任何消極評判,總是客套話連篇,還一臉真誠。總的來說,我很喜歡他們這種交流方式——或者說是禮節(jié)吧。我覺得好聽的瞎話比不留情面的真實否定要好多了。不過偶爾我也真希望他們能說句實話,尤其是朋友之間,大可不必總這么客氣。至少埃德絕對已經(jīng)稱得上是我朋友了,即便他說不喜歡火鍋我也不會介意的。英國人的邊界感讓我很舒服的同時也認清了一個事實:我永遠無法像同中國人那樣同他們親近。在某些方面,我喜歡那種“粗魯”乃至“刻薄”的誠實。要是埃德知道我剛才見到小宇時說的第一句是“你最近是不是胖了點兒?”,他肯定瞠目結舌,覺得我沒禮貌至極。
不過我還是選擇入鄉(xiāng)隨俗,至少在和英國人交往時隱藏自己“中國”的一面。小宇就大方多了,比如在這晚的餐桌上——
“別勉強,”她對埃德說,“你看我,我就永遠不會逼自己嘗試往薯條上淋醋。太詭異了。”
“開什么玩笑,鹽和醋可是薯條的絕配?!卑5乱槐菊?jīng)地為自己的飲食文化正名。
“——在你們英國人看來?!毙∮罱舆^他的話茬補充道。
“那可是醋呀!”埃德語氣夸張,好像醋是什么不得了的瓊漿玉露。他說話向來淡定,一般不會這么戲劇化,像喜劇表演似的,這倒新奇。
“——但不能和薯條一起?!彼齼删涔?jié)奏精妙的玩笑,就捅破了那層我覺得始終存在于我和埃德之間的文化隔膜。小宇不怕表現(xiàn)自己跟英國人“不同”,也不大介意西方關于中國人的刻板印象,但奇怪的是,在我們二人之間,她看上去才是更融入的那個。關于火鍋和薯條的對話讓小宇和埃德也成了朋友,這點已經(jīng)很明確了。
“哦,對了,”我插嘴道,“我是不是還沒提過,我這次的拍照對象是中國人?!?/p>
“是嗎,這么巧。”小宇說。
他們二人似乎對這個威爾士的中國女人并沒多大興趣,但我還是接著說了下去:“其實應該說是英籍華人?!?/p>
小宇慢悠悠地點頭,沒說話,倒是埃德開口問:“哦?倒是好像很少聽說中國人加入英國國籍的。”
“她嫁了個英國人,”他這問題正中我下懷,給了我一個同他們講那件事的契機。小宇看起來依舊興味索然,只顧埋頭吃碗里的肉丸。
“她丈夫看起來有年紀了,是個企業(yè)家,好像在威爾士還小有名氣?!蔽依^續(xù)說道,一步步靠近故事的重點。小宇放下筷子,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起來。
“怎么了?你需要什么嗎?”埃德問她。
她站起來說:“我得去趟衛(wèi)生間,不好意思,你們先聊著?!?/p>
小宇的離席打斷了我說故事的心情,何況,光對著埃德講那件事又有什么意思。我換了話題,同他聊起橄欖球。
小宇回來時瞪大眼睛問我:“你剛說那個威爾士女人,她丈夫怎么了來著?”
我愣了一下,說:“哦,沒什么,就是覺得她有點兒像我媽?!?/p>
3
約定好第二次拍攝的周日終于到了,只是天公不作美,大雨傾盆。我脫下雨衣罩著我昂貴的寶貝器材,自己淋了個透。依舊是她來車站接的我,腳上還是那雙靴子,身上換了件淺灰色呢大衣配黑色高領毛衣,走近后我發(fā)現(xiàn)她化了淡妝,涂紅的嘴唇更顯飽滿,眉峰也修補得頗有都市味兒。上車后她遞給我一條毛巾,讓我擦干頭發(fā)和衣服上的水珠。簡單打過招呼之后她便沒再搭理我,顯然還在生氣。我不想自討沒趣,何況我腦子里亂糟糟的,腦子里只剩下那些聳人聽聞的占卜術語,根本也沒心思聊天。
她的灰色座駕不緊不慢,在狹窄的道路上左拐、右拐,上坡、下坡,街邊的商鋪都在雨中大門緊閉,居民區(qū)排列有致的秀麗小樓群也一片沉寂,只有雨水砸在車頂?shù)穆曇艉陀晁⑵鳘q如鐘擺似的枯燥響聲。英國多雨,但這樣的大雨不常見,還讓我跟她一塊兒碰上了——命運之輪。
她家門廊里燃著香薰蠟燭,一開門,男主人便在一股淡淡的茉莉味中迎面而來。他頭發(fā)灰白,身材也比照片上單薄得多,已然不是陳年雜志封面上的樣子。他看起來很儒雅、文氣,跟那高大又魅力四射的兒子截然不同。他親自幫我倒了杯咖啡,說自己年輕時也玩攝影,還辦過小型作品展?!拔液芟矚g黑白肖像,太喜歡了!”他說。
我瞄了女主人一眼,說:“是嗎?您太太拍黑白照片會很好看。”
他順勢稱贊自己的妻子一番,又夸我以前那些作品“好極了”,還說若是我有興趣,他很樂意以后幫我張羅辦展。我說:“謝謝,但不必費心,我不以拍照片為主業(yè)?!?/p>
“哦?那你平時是做什么工作?”他問。
“我在倫敦的一個影視公司,拍短片,剪輯?!蔽液喍痰亟忉?。
他講起自己從前在倫敦投資失敗的經(jīng)歷,口若懸河、感慨萬千,說若不是在首都碰釘子,就不會有他今天在威爾士的成功?!案@兒比,倫敦一無是處。”他說完撇了撇嘴補充道,“不過我也理解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倫敦?!?/p>
“親愛的,你也在倫敦待過幾年,不是嗎?”他轉向妻子。
她雙手抱著杯子,點了點頭。
“我大兒子也在那,”他又說,“他也偶爾拍些照片,拍得還不錯。我之前發(fā)給你那張就是他拍的?!彼傅目隙ㄊ俏业谝淮慰匆娝拮拥哪菑埳钫铡?/p>
“哦,那是張好照片,”我說,“不是隨便誰都能拍出來的。”
“他在這方面或許是有些天賦,”父親稱贊著兒子,口吻略顯寡淡。
他有的當然不止天賦。這位父親若真懂攝影,從那張照片里不難看出端倪。
“您兒子很帥氣?!蔽艺f。
“你們見過?”他顯然很詫異。
女主人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接過話茬說:“那天湯姆回來取東西,他說他告訴你了,你忘了嗎?!?/p>
“哦,他是提過,是那天啊,”他面無表情,似是隨口問道:“他落什么了?”
她的目光一閃,懶洋洋地操著英腔說:“或許是電腦充電器之類的吧,我也記不清了。你知道我記性有多差?!?/p>
“要是我沒中途離開的話,或許會記得。我記性很好?!蔽野腴_玩笑地說。
“啊,對,那天您拿錯了電池?!迸魅宋⑿χ貞?。
我說:“再次抱歉,竟然犯了那樣的低級失誤?!?/p>
“沒問題的話,咱們開始拍吧?”不等我再說話,她便率先起身說道,“就在上次選定的餐桌旁邊,如何?”
“選定了餐桌?”她丈夫表示疑問。
“是啊,湯姆的建議。”她走向餐廳,留給我們二人一個干脆的背影。
“他懂什么?!睖返母赣H似乎對兒子的想法很不屑,卻也還是跟了上去。
“你不該總是對你兒子有成見?!彼p嘆一聲表示無奈的責備,渾身散發(fā)著母性光輝。我在心里冷哼了一聲,嘴上卻和氣地說:“我可以多拍幾張,多取幾處景,這沒關系?!?/p>
餐桌上空空蕩蕩,那株百合大概因為凋謝而被她撤走了,不過這樣一來,整個場景倒好像順眼很多。我像上次湯姆那樣為她拉開椅子。她坐下來,昂首挺胸,僵硬得像是頸椎出了什么問題。我說:“很好,保持住,笑一笑。”她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端莊的微笑。
“看看她,太美了,不是嗎?”她丈夫在我耳邊低聲道。
“是?!蔽液敛华q豫地按下了快門。接著,我為她在客廳沙發(fā)上、書柜前、進門處的走廊都拍了照。我敷衍地在這些無聊場景中切換角度、景別,眼睛總是不自覺瞄向樓梯下那個緊閉的小門。
我提議在樓梯上也拍幾張,夫妻二人欣然同意。她在臺階上坐下,雙手撐在胯兩側,肩膀凹成夸張的弧度,膝蓋則倒向一側,顯得小腿很修長。我讓她“盡量自然點兒”,試試把小腿擺正,手放在膝蓋上。
“像這樣嗎?”她按照我的要求調整姿勢,再次昂首挺胸,顯得可笑起來?!安弧!蔽疫B連搖頭。她又別扭地嘗試了幾次,無論她怎么做,我都說:“不對?!?/p>
她幾次向丈夫投去尷尬的笑,求助似的,男主人也只是笑笑,一言不發(fā)。一時間,這棟房子中的一切都仿佛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感到某種不尋常的、可怕的快感像電流般傳遍全身,又緩緩從我托著鏡頭的粗糙手掌、被器材壓彎的肩背、被修圖軟件毀掉的眼睛里流出來,把我送上高處,讓我得以通過鏡頭俯視她。我轉動鏡頭,看著她在眼前忽近忽遠,仿佛僅憑兩根手指轉動了命運之輪。
在充滿溫情的午后光線中,這位妻子如同繪畫中的人物般凝固在那兒。我手指下快門聲連續(xù)不停地敲擊玻璃畫框,直到把它敲碎——畫中的妻子扭動了一下身體問:“大概有多少張了?是不是差不多了?!?/p>
“不少了?!蔽曳畔孪鄼C。
“你覺得夠了嗎?”我不確定她這是在問我還是她丈夫。
“你說呢,Lil?”他回應道。Lil通常是對英文名Lily(莉莉/百合)的昵稱,原來她是“百合”啊。我一言不發(fā)地低頭瀏覽照片。
“大概也沒有別的場景值得拍了吧?!彼行┚氲〉嘏闹ドw說。
“我看到樓梯下有個小門?”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
她的丈夫說:“那是個儲物間?!?/p>
“很多年沒整理過了?!彼龔呐_階上起身,拍了拍屁股。
他附和道:“是啊,有年頭沒進去,肯定積滿灰塵了?!?/p>
我感到一陣急促的心慌,像是“擊鼓傳花”游戲來到最關鍵的節(jié)點,又像退堂鼓在我胸骨下面隆隆作響。
他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只是今天光線不好,否則后院——”
我握緊相機鏡頭,打斷男主人,問:“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或許是個不錯的拍攝素材呢—— 我是說,儲物間里通常有些回憶……”這時快門突然在我手指下“咔嚓”一聲,像剪刀似的截斷了我腦子里的草稿,我慌張地摸索著按鍵,逐漸語無倫次起來,“不好意思,我比較怪,總喜歡找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拍照?!?/p>
他不置可否,也看不出情緒。一時間沒人說話——除了客廳那個古董鐘?!皶r間”發(fā)出明確的、機械重復的聲音,催我結束這場荒謬的獨角戲歷險。
但還不是時候。我轉向女主人,用中文說:“他會同意嗎?”我講過千萬句中文,從未有哪句如此艱澀、銳利、有分量,盡管它僅僅五個字而已。手握“命運之輪”,我的勇氣幾乎達到一個荒謬的高度。我想試探,想挑釁,母語此時成了一種特權。
“攝影師堅持要看的話,我先進去收拾一下吧。”她沒理我,而是繼續(xù)對丈夫說著流利的英文,仿佛壓根兒沒聽見我的話。
他說:“也好,還有人要再來杯咖啡嗎?”問完便轉身走回客廳。
我那句突兀而沒有得到回應的中文懸在半空,像一次勇敢又滑稽的起跳。我感到身體不大舒服,鼻腔刺痛、腦袋發(fā)暈,像是鼻竇炎發(fā)作的前兆。我的斗志在鼻炎面前總是弱小至極。我按下關機鍵,切換回了英語:“算了,其實——我想這些照片夠好了,可以收工?!?/p>
同夫妻倆告別時,我對丈夫說道:“不好意思,我剛剛突然講起中文,甚至沒意識到。希望你不介意?!?/p>
“當然不會,你和Lily其實大可以用中文交流的?!彼冻龃蠖鹊男θ?,絲毫不好奇我說了什么?!澳俏覀儽3致?lián)系?!彼椅帐指鎰e。我連聲說著“當然”,踏出了那棟房子。外頭空氣清涼,我感到身心暢通。
女主人提出開車送我去火車站。系安全帶時,她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輕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說,“你不會有麻煩吧?”
她啟動引擎,瞟了我一眼,“當然不會,你別再瞎猜了?!避囎右蛴烷T踩得太猛而向前躥了一下。
我答:“你丈夫人很好。”這句話是真心的,我覺得她丈夫兼有富人和長者的魅力,讓人敬畏,但不討嫌;另外,對于一個人物攝影師來說,有一點錯不了:他是那種罕見的能看懂自己妻子美麗的丈夫。
“嗯,他的確很好。”她仍舊保持著自己緊張的駕駛姿勢,身軀筆挺,脖子輕微向前探。雨沒停,但是比來時小了許多,現(xiàn)在幾乎聽不到它們滴落的聲音了。車子駛出她的社區(qū),即將進入那條綴著神秘古堡般的宅院的蜿蜒小路。
我說:“那湯姆呢?!边@句話嚇到了我自己,卻沒嚇著她。她并沒有失控、勃然大怒,說我污蔑她、說我胡扯,她僅僅是眼圈突然變得通紅。
我舉起相機,轉動“命運之輪”,對著她的側臉拍下一張照片。
4
攝影者或自認為懂攝影的鑒賞家們總想透過鏡頭窺探被拍攝者的秘密,但那從來都是天方夜譚。照片不過是一張單面紙,或者說是一種機制:從流動的時空中硬摳出來一個瞬間,用厘米乘以厘米為單位把它框進去,以正面示人,在相紙背面留下一塊空白。不過有一件事已經(jīng)可以確定,我無須再聯(lián)系她了。盡管我是中國人,但相比湯姆或者湯姆的父親,我只是個拿著相機的陌生人。就算我擁有轉動“命運之輪”的能力,也沒法改變任何事。
萬圣節(jié)過完,我的英國老板終于休假歸來。我請了一整個禮拜的假,每天只吃一頓中午飯,晚上喝點酒,凌晨開始正經(jīng)工作——處理我給她拍的那些照片。我用了不到一周就把成品的黑白照片發(fā)給了她丈夫,一共四張:分別拍攝于客廳、餐廳、走廊、樓梯。還有一張我沒發(fā),那是張側臉特寫,拍攝于行駛在威爾士雨中的一輛銀灰色SUV里。其余的時間我全都花在了谷歌上。我的瀏覽器歷史記錄滿是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詞條:威爾士、復健“神奇之路”、企業(yè)家、東方女人、前妻、中國妻子……只是它們并沒有連成我所期待的懸疑故事。網(wǎng)絡信息向我透露他只結過一次婚——和一個英格蘭女人,在四十來歲事業(yè)有成時婚姻走向失敗,圖庫里有幾張分辨率極低的一家四口的照片,湯姆也在里面。黑白照片中的七個女人——現(xiàn)在是八個了——毫無蛛絲馬跡可循。
我白天腦子一團亂,晚上睡不著,決定約埃德和小宇去酒吧喝幾杯。我們三人先去吃中東烤肉,我和小宇并排坐,埃德坐在對面。服務員端上被黃澄澄的米飯粒和焦黑的肉塊堆滿的大銀盤子,對我們敷衍地說了句“用餐愉快”,便坐回餐廳另一端的空桌,繼續(xù)玩起了手機。
小宇邊吃邊抱怨道:“其實我不大喜歡這種中東米飯——這種黃色的米。”
“怎么,你喜歡白米?(You prefer it White?)”埃德笑著接過話茬,我聽出他要逗逗小宇的意思,因為他給“白”加了個重音。
“對大米的種族主義嫌疑警告一次,”我緊接著說道,十分默契地幫埃德完成了這則幽默,盡量在吞咽肉塊時保持嘴巴緊閉和口齒清晰。
小宇舉手表示投降,罵我們太夸張了。幾秒后她還是不服氣似的,笑嘻嘻地補充說:“怎么樣,沒錯,我就是喜歡白的——米飯?!卑5逻B連點頭說,當然,當然,沒問題,選擇自由。
那頓飯我吃得不大痛快,來英國久了,也習慣了“各吃各的”,大雜燴食物讓我很沒安全感,總感覺別人在從我盤子里夾菜。飯后我們步行找小酒館,我走在他們二人中間,問小宇她的工作和生活近況,討論同鄉(xiāng)會八卦。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埃德悶悶走路,待他無聊到開始轉頭看街上的車輛時,我就趕緊同他聊幾句近期的英式橄欖球賽程賽果。本來一切盡在掌控,可到酒吧后我忍不住先去了趟衛(wèi)生間,我回來時,我的兩位同伴已經(jīng)把頭湊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
“聊什么呢?”我試圖把自己的腦袋擠進他們之間的縫隙。
“Rugby?!卑5抡f。“rugby”就是英式橄欖球。
“你懂rugby?”我驚詫地用英語問小宇。
她把臉往后猛地一縮,眼睛瞇起來,用中文說:“太小瞧人了吧?!?/p>
事實證明小宇并不比我懂得少,且和我相比,埃德顯然更愿意跟她聊橄欖球。有那么一會兒,我繼續(xù)嘗試強行加入他們的對話,但他們故意排擠我似的轉而聊起投資來,我終于心灰意冷,把腦袋轉向電視里無聲循環(huán)的賽事重播,直到即將午夜。
從酒吧出來到附近地鐵站的路程中,小宇走在我們兩個中間,稍微有點搖晃,吐出的哈氣混雜著龍舌蘭味兒。她的胳膊老是撞到我,沒撞到我時大概就自然撞向了埃德。
“對了,你的新房子怎么樣了?”她問我。
“新年前搬家,歡迎大家來玩?!蔽艺f。
“恭喜喬遷,”我的兩位朋友一前一后說道——那大概是我那晚最舒心的時刻了。
“墻壁顏色決定好了?”小宇問。
“嗯,也許奶油黃吧。”我回想著威爾士那座溫馨的小樓。
“這么老套?”她說。
“那你覺得呢?”我問。
“淺灰色不錯?!毙∮钫f。
“孔雀藍,高級。”埃德說。
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建材市場能找到的所有油漆顏色都列舉了個遍,到地鐵口時,我家的墻壁仍舊是懸而未決的一片空白。埃德說他乘地鐵比較方便,其實我也一樣,這條地鐵線路直通我家附近。但我說,我要打車。
“你呢?”我問小宇。
“地鐵還是優(yōu)步?”埃德補充問道。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也打優(yōu)步吧?!?/p>
埃德笑著垂下腦袋同我們道別。
我和小宇沿街走了一會兒——喝完酒我就特別想講中文,嗑瓜子似的咀嚼普通話的音節(jié)讓我很過癮。小宇沒有選擇坐地鐵,我萬分感激。那晚她說話不多,只是一直附和我,就好比天使一樣溫柔善良。我決定必須抓住機會追求小宇,不能再猶豫了。
5
我終于回到公司上班時,小宇還沒答應我——應該說,我還沒開口。我比先前還輕了好幾磅,看著更干癟了,同事們開玩笑問我是不是受了情傷,我讓他們去問會算塔羅牌的女同事,那女同事什么也沒說,笑罵他們還真把她當神婆了。不過下班離開時,她經(jīng)過我的辦公桌,幽幽丟下一句:“命運之輪轉動了?”
她走后,辦公室徹底空了。我打開個人文件夾,那張沒發(fā)給客戶的私藏黑白照片在最頂頭。我把它沖印出來,裱裝進前陣子特地買來的銀色相框。照片里的女人直視前方,沒有顯著表情。我買了新書柜準備放在新公寓的客廳,在柜子底層留了個位置給這張黑白照片。
圣誕將至,我順利搬進新家,來做客的一位朋友無意中瞥見角落的照片,問我這照片從何而來,我如實回答說是前陣子接的私活兒。
“拍得真不錯,”我朋友稱贊道,“只是她的表情也太冷酷了,像跟誰有仇似的。”
我笑了笑,說:“在我鏡頭下,只能是跟我這個攝影師有仇?!?/p>
我朋友走開了,去和另一個朋友分享桌上那道奶油烤三文魚的做法。粉紅的魚肉浸在乳白的濃稠湯汁里,色澤柔和可人。
我獨自走到陽臺,撥通了照片里的女人的電話。她禮貌地同我問好,我問她照片收到了沒,她把音調揚得老高說收到了,還替她們全家人表示感謝。我說,那太好了,你們喜歡就好。
“我老公在我旁邊,你們聊吧?”她打斷了我不知所措的沉默。聽筒里,她用“那個攝影師”(that photographer)來介紹我。
很快,他高昂的聲音傳來:“你好啊,丹尼爾?!钡つ釥柺俏易x初中時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字,當時我迷《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知道扮演“哈利”的演員真名就叫“丹尼爾”,覺得這個名字很“洋氣”。來英國之后,我發(fā)覺自己配上“丹尼爾”這名字顯得有點兒荒謬,甚至傻氣,就不再常對別人說我是“丹尼爾”。我很驚訝他知道我的英文名,完全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提過。
“不好意思,怕您在工作,直接打電話給您太太了?!蔽沂紫冉忉尩?。
“沒關系,”他說,“照片太棒了,我們都喜歡?!?/p>
于是我又用英語重復了一遍“你們喜歡就好”。
“非常喜歡!連我那挑剔的兒子都說你拍得很好。”他說道。
“挑剔的兒子”大概指湯姆。電話那頭傳來歡聲笑語。他說:“抱歉,我這邊有點吵,家里在辦派對,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孩子們也都回來了?!?/p>
隔著緊閉的玻璃門,我的客廳里亦是杯盤狼藉,我的朋友們東倒西歪在淺灰色的墻上,其中也包括小宇和埃德。小宇在凳子上蜷成一團,抵著墻角,她在我家總喜歡這么坐。旁邊的埃德手臂撐在桌面上,面朝小宇,背對著我。他們在聊天,透過玻璃我只能看見小宇笑著點頭。聽筒里的嘈雜和真實時空的嘈雜疊加在一起,萬物難辨,唯有小宇的笑容非常鮮活,她看上去幸福、煥然一新。
我對電話那頭說:“那就不多打擾了,祝您太太生日快樂?!?/p>
開春的時候,我之前的房東太太打電話給我,說信箱里有封信遺留了好幾個月,信封上有中文,但又寫著“To Daniel”(給丹尼爾)。
“丹尼爾是你嗎,Lei(磊)?”她問。我難為情地承認我是,并答應她周末回去取信。
那信封上有“Royal Mail”威爾士的郵戳,信里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漢字,頭一句寫道:“我看見你相機背帶上貼著張小標簽‘Daniel,這應該是你的英文名吧……”
那張巨大的四開筆記本紙上寫了太多字,有些字眼反復出現(xiàn),諸如“誤會”“并非”“其實”,總之它們包含了很多否定。
我起身走到書柜旁,從底層拿出銀相框的黑白照片,我站在原地欣賞自己的作品,恍然看到那寒冷目光后的一些其他東西,或許有痛楚、柔情、猶疑,以及勇氣——空白的相紙的背面。我覺得那張臉也沒那么不可直視了,不如將它放在顯眼的位置。那畢竟是我的得意之作,是我轉動“命運之輪”的結局。不過這“命運之輪”僅關于我,至于她的命運,或者說這張黑白照片的背面,我都不再關心——說到黑白照片,我想給小宇也拍一張。最好她能在鏡頭前鮮活地笑,就像那天同埃德聊天時一樣。我知道她大概不會,但無論如何,我要先轉動鏡頭。
2022年11月23日
定稿于荷蘭
【作者簡介】王晨蕾,1996年生于河南。作品見于《上海文學》《文學港》《雨花》《江南》《山花》等刊物;有短篇小說被《思南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2021年獲儲吉旺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入選《青年文學》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