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井奎
最近,中山大學著名經濟學教授王則柯老先生在浙江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訪問,適值先生81歲生日,眾人給他辦了一場生日宴。王則柯先生出身于書香門第,他的父親王季思教授,是20世紀聞名遐邇的文史大家,被譽為“嶺南文化的最后一顆文化靈魂”。
我觀察到,王則柯老先生吃魚時是從魚頭動筷子的,暗自吃了一驚,就問老先生緣故,他只說是家里的習慣而已。這可不是一般的習慣!普通人吃魚,往往從肥厚少刺的魚腹下筷,而王老先生從魚頭下筷,是很會吃魚的。我在浙江大學讀碩士時,導師是著名的經濟思想史學者張旭昆先生。張先生當年在東北插隊,曾經在烏蘇里江跟著一個老漁夫打了一陣子魚。他告訴我,魚身上最好吃的一塊肉就在魚頭,是魚眼睛后面的那一塊肉,其次是尾巴上的肉。
這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講過的一段典故。
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湘西,是一個魚米之鄉(xiāng)。但他主要著墨的那個歷史階段,是湘西很混亂的時期,不僅軍閥橫行,而且土匪很多,經常發(fā)生綁票的事情。但由于世道亂,土匪綁架人質不像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經過精心安排。他們常常是到鎮(zhèn)上抓幾個人回來,就開始琢磨要贖金的事了。
那么,問題來了,每個被綁架來的肉票,該問他們的家人要多少贖金呢?在這里,綁匪和被綁架者之間,就存在信息不對稱的問題。所謂信息不對稱,就是雙方擁有的信息不對等。比如,在綁票這件事上,綁匪不了解被綁架者的家庭財富狀況,如果要得太高,對方拿不出來,那就無法交付贖金。雖然綁匪可以撕票,但作為一個干綁票的土匪,這樣做無疑算失敗了。而如果被綁架的人家里富得流油,你卻只要了一點兒贖金,人家輕輕松松就掏了這筆錢,把人贖回了。那么,還得說,作為一個干綁票的土匪,依然是失敗的。對土匪而言,最有利的情況是,剛好要到對方能出的最高金額,這樣的土匪才是最成功的土匪。當然,這是從土匪的角度看,而從被綁架者的角度看,自然是土匪把贖金定得越低越好。
不要小看綁票這個行當,學問很深,而如何解決這個信息不對稱問題,是這門學問中第一等高深的內容。土匪抓到一批肉票之后,會先把這些被綁架來的可憐人關起來,餓上兩天。之后,綁匪再給肉票送來一條魚,綁匪則在一旁偷偷地觀察他們如何進食。如果這個被綁架的家伙在餓了兩天之后,吃魚時還從魚頭或魚尾開始,就說明他平時經常吃魚,這樣的人,非富即貴,綁匪就可以要一大筆贖金。如果他一上來就吃魚肚子,說明這家伙平時不經常吃魚,至少不挑剔,因此,家里一定很普通,那贖金也就少要一些。
湘西的土匪,雖然沒有學過經濟學,但他們的做法與經濟學的一個分支——信息經濟學,有不謀而合之處。信息經濟學要研究的一類重要問題,就是信息不對稱。在新古典經濟學模型中,經濟學家對這個世界做了諸多簡化,其中一個簡化就是不存在信息的不對稱,仿佛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他們誰都沒有信息上的優(yōu)勢地位,平等得幾乎讓人忘記了真實世界的樣子。
可這紅塵俗世,信息到處都是不對稱的。湘西的土匪,雖然處于信息上的劣勢地位,卻設計出了一個精巧的機制,準確地獲取被綁架者的類型信息。經濟學雖然不能阻止土匪,但通曉信息經濟學的被綁架者能通過披露錯誤的信息,保護自己。不要以為綁票之類的學問只發(fā)生在小說和歷史里,如果留心,會發(fā)現生活中到處都有這類學問的用武之地。
(葭 晞摘自《南風窗》2023年第13期,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