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過了今天晚上,我就三十歲了。
她走過來,坐在我的臺燈下。她說:“你的房間怎么這樣冷?”我說:“漠河冷,今天暖氣又斷了。”她說:“我那邊暖和一點兒,只不過我睡覺的時候老是把被子踢開。”我說:“這么多年了,你還是睡覺不老實。你怎么變得這樣小了?”她說:“因為你快把我忘了?!蔽艺f:“我沒有,我只是把你放在了更深的地方?!彼f:“更深的地方是哪里?”我說:“是忘記的邊緣,可永遠忘不了,這就是最深的地方。”她笑了,變大了一點兒,坐在我的膝蓋上,仰頭看著我,說:“你倒說說,到底值不值得?”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在一場火災中去世了。我住到了叔叔家,只有他愿意收留我。作為一個孤兒,我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很快學會了保護自己。所有妄圖欺負我的人,不管對手多么強大,我都給予我力所能及的回擊。不得不說,我給叔叔添了不少麻煩,他也很少對我手下留情。終于有一天,在我又一次傷人之后,他把我送進了工讀學校。在那里,有的教官的教育方式和叔叔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我沒法再白吃白喝混下去,而是需要做工。等我長大了一點兒,我便和伙伴一起走上街去鋪路。我們把鐵桶里的瀝青舀到路上,然后看著壓路機轟隆隆地從瀝青和石子上滾過,造就一片平整的焦土。
工讀學校里大多是和我一樣的孩子,他們也許不是孤兒,但是頑劣的程度不比我差,在幾次突然爆發(fā)的斗毆中我都沒占到什么便宜。在被扎傷了幾次之后,我學會巧妙地把刀子藏匿在床上的某處,然后逐漸學會用刀子威懾別人和保護自己。
終于在十六歲的時候,我回到叔叔那里,帶著幾處痊愈的傷痕。當時叔叔正在看報紙,他抬眼看著我,說:“你有什么打算?”我說:“到街上走走,看看有什么機會?!彼c了點頭,說:“你可以在我家里拿點兒東西,不用客氣?!蔽以谖葑永镛D了轉,發(fā)現(xiàn)廚房的菜板上放著一把切軟骨的尖刀。我伸手拿過他手中的報紙,把刀包好,背在身后。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在我走出房門之后,我聽見他站起來,把門反鎖上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探查,我選擇只在這座城市里的兩個地方活動。一個是火車站,白天我就在火車站里睡覺、吃飯。我從來不偷東西,因為我不是小偷。所以火車站只是我生活的地方。另一個地方是我“上班”的所在。在這座城市的一角,有一片新建的別墅區(qū),在別墅區(qū)和主城區(qū)之間,有一片樹林。樹林里有一條寬闊的大路,路兩旁是嶄新的路燈,冬天下午五點整,夏天傍晚七點整,燈就會亮起。這條路上大部分時間經(jīng)過的都是各式各樣的漂亮車子,偶爾也會有人走過,就像從富翁兜里掉出的硬幣一樣。我的工作就是在夜晚的時候把這些“硬幣”撿起來。
我只拿現(xiàn)金。我的刀子一直沒有派上用場,大多數(shù)遇見我的人,身上的錢和他們實際擁有的比起來都不值一提,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我準備了刀子。我的手藝似乎介于乞討和搶劫之間,好像還沒有一個詞能夠準確地定義。
遇見她的那天,她雙肩背著書包,低著頭從大路上走過。路燈突然亮起,嚇了她一跳,她抬頭看了看路燈的光芒,好像突然感受到寒冷,身體打了個寒戰(zhàn)。冬天來了。雖然她穿著普通的校服,可她的神態(tài)告訴我,她一定有充足的零用錢。我從樹叢里躍出,說:“給我一點兒錢。”她有點兒吃驚,可遠比我想象的鎮(zhèn)靜。她說:“你是要買衣服穿嗎?”我說:“給我一點兒錢。”她說:“你怎么穿得這樣少?”從來沒有人這么啰唆,我只好從懷里掏出刀子,說:“我殺過人?!彼劬镂⑷醯目謶謴氐紫Я?。她說:“吹牛吧?!彼m然說中了,可我怎么好意思承認。我說:“不要逼我再殺一個。”她說:“你的刀子怎么包著報紙?”然后伸手去拿背后的書包。我說:“別動?!彼f:“錢在書包里?!蔽艺f:“把書包給我?!彼褧咏o我,我差點兒被砸倒在地,這東西怎么這樣沉。她說:“明天路燈亮的時候,我再拿點兒錢給你。”這時候,我已經(jīng)跳進樹林里,背上書包跑了起來。
她的書包里有五十二塊錢,半塊巧克力,一只巴掌大的玩具熊,一個文具盒。還有十七本書,囊括了各個科目的教材和習題冊。我把玩具熊扔進垃圾箱,用七塊錢買了一個夾著一丁點兒奶油的面包、一瓶礦泉水和一根烤香腸,然后躺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的塑料椅上,挑出一本書來讀。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應不應該去等她。她也許真的會帶著錢來,身后跟著警察。我一直在椅子上躺到暮色降臨。我看了看大廳墻上的大鐘,離路燈亮起只有半個小時了。我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背上書包,拿掉刀子上的報紙,向著大路跑去。
我在樹林里就看見她了,她背著一個新書包,站在昨天那盞路燈底下。我放慢腳步,觀察她的周圍,也許警察或者她的父母就潛伏在對面的樹林里。我目測了大路的寬度,覺得即使有埋伏,如果第一步我能恰到好處地跳到樹的后面,然后飛跑起來,就沒有人能抓住我,畢竟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樹林里的地形。路燈亮起來,她朝樹林看過來,我從樹后面丟出一塊石頭到她的腳邊。她幾步走到我的身邊,仰頭看著我,說:“你背書包的樣子好滑稽?!蔽艺f:“錢帶來了嗎?”她從書包里掏出錢,遞給我,然后又掏出一件極厚的格子襯衫,說:“雖然有些舊,也大,不過你可以穿好多年,你還會長大的?!蔽覍㈠X和襯衫接過來,把書包遞給她,說:“還給你?!彼f:“你留著吧,我買了新的。”我想了想,覺得可以留著當一個好枕頭,就又背在了身上。她說:“把我的玩具熊還給我。”我說:“我扔了。”接著,我說:“從明天起,我就不來了,你不用害怕。”她說:“你不用害怕才對。你干嗎扔我的熊?”我說:“我不害怕,你不了解我?!彼f:“那你明天就來?!比缓筠D身走了。
我沒有在垃圾箱里找到那只玩具熊。第二天,離路燈亮起還有四十分鐘,我又像被什么刺中了屁股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到樹林里。這次我到得早了一些,看見她遠遠地走過來,徑直走到我的眼前,然后坐在地上,說:“坐。”我坐在她身邊,她什么話也不說,我們一起看著路燈逐個亮起,然后黑暗漸漸包圍上來,把燈光擠成一個個細條。寒氣掃進了樹林,我從書包里掏出她給我的襯衫,扔在她腳邊,說:“穿上吧。”她說:“我不冷。我一直以為黑暗是從天而降的,今天才知道,黑暗是從地上升起來的?!蔽艺f:“可能黑暗一直在,只不過光跑掉了?!彼辉僬f話,繼續(xù)看著前方,眼睛那樣大,好像都沒有眨過。過了好久,我問她:“你不用回家嗎?”她說:“家里沒有人,他們都很忙?!蓖A艘幌?,她問我:“你是自己一個人嗎?”我說:“是,我一直是一個人。”她說:“辛苦嗎?”我說:“還好,總有辦法的?!彼f:“你是一個很厲害的人?!蔽覐膩頉]有被人夸獎過,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說:“你能想到辦法?!蔽覇査骸坝H人是什么樣的?”她說:“和你很熟,但是和你不相干?!蔽艺f:“老師呢?”她說:“老師是只會重復的發(fā)條玩具。”我說:“朋友呢?”她說:“朋友是索取者,但是你不是?!蔽也恢雷约菏遣皇窃谒魅。膊恢缽氖裁磿r候開始,我被算作了她的一個朋友。
她問我:“你會殺死我嗎?”我說:“當然不會,你這是什么意思?”她說:“我求你呢?”我說:“也不會?!彼f:“我睡覺的時候常常會把被子踢開?!蔽艺f:“我不會殺死你?!彼f:“然后我就在寒冷中醒來,身上什么也沒有。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為世界包裹著你,其實你什么也沒有?!蔽艺f:“那不是你自己踢開的嗎?”她說:“也許吧,被子里面太悶了,對不對?”我說:“我得走了,不會再來了?!彼f:“就算你不殺死我,我也會想辦法死掉的,現(xiàn)在是我最美的時候。”我說:“也許你以后會更美。”她說:“不會了,時光不會流逝,流逝的是我們?!蔽艺酒饋恚岩r衫撿起來遞給我,說:“你欠我一只玩具熊?!蔽艺f:“已經(jīng)沒了,除非你想要個新的?!彼f:“那不一樣,你還不了我,就答應我一件事?!蔽艺f:“我不會殺死你,我沒殺過人。”她說:“你果然在吹牛。你答應我,將那把刀子扔掉,然后找個其他的工作干。你會做什么?”我想了想,說:“我會鋪路,很平的路?!彼f:“那你就找個地方鋪路。至少要活到三十歲。然后告訴我,到底值不值得一活?!蔽艺f:“我怎么能找到你?”她說:“你不用找我,我會來找你的?!蔽液鋈徽f:“你真的會找到我嗎?我是說,你要說話算話?!彼f:“我說話算話,但是那天你要穿著這件格子襯衫,我才能找到你,這是你的標記?!蔽艺f:“我會的。”她說:“走吧,別再回到這條路上?!?/p>
我沒有遵守諾言,我每天都回去,坐在樹林里等著??伤僖矝]有出現(xiàn)過。在第六十七天的夜里,我看見有救護車呼嘯著向別墅區(qū)駛去,不一會兒,又呼嘯著駛出來,這回上面好像坐滿了人。三天之后的清晨,一支送葬的隊伍從別墅區(qū)中緩緩駛來,靈幡從車窗里伸出,有人向外撒著紙錢。我看見有人在副駕駛座抱著一幅黑白照片。我看見了,看見那照片上的容顏。就在那天夜里,我穿上襯衫,背著書包走到火車站的售票口,說:“我有八十六塊錢,最遠能夠到哪里?”賣票的女人看了我一眼,說:“漠河?!蔽艺f:“就去那里?!痹谏匣疖囍?,我把刀子扔進了垃圾箱。
我在漠河鋪路,鋪了很多條,通向不同的地方。我謹慎地對待每一條路,雖然很多路我鋪好了之后再沒有走過。我看見很多人雖然做著正常的工作,實際上卻和過去的我一樣,生活在乞討和搶劫之間,而我在專心鋪路。
有時候我會看見北極光。我在漠河第一次看到北極光的時候,驚呆了。它就像一團沒來由的火,在冷空氣的核心靜靜地燃燒,緩慢地釋放出五彩繽紛的光芒,綠,白,黃,藍,紫,直到它燃盡了,世界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
我看完書包里的十七本書,用每個月剩下的薪水,又買了一些書看。我?guī)缀跬袅俗约涸?jīng)的樣子,知道得越來越多。我所相信的已經(jīng)不再是果敢的行動,而是安靜的思考。我漸漸抵達了某種東西的深處,那個地方于現(xiàn)在的世界毫無意義,可其本身,十分美好。我曾經(jīng)把刀子和玩具熊丟在垃圾箱里,但我似乎逐漸把玩具熊找了回來。
今天晚上,我穿上那件格子襯衫,果然不大了,尺寸正好。我坐在臺燈下,把十四年前的十七本書擺在書桌上,一本本地看起來。她也許已經(jīng)在我身邊站了很久,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她只好坐到我的書桌上,坐到我的書頁上。
她仰頭看著我的臺燈,就好像當年她看著路燈一樣,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你倒說說,到底值不值得?”
我把玩具熊放在她的手上,說:“還給你?!?/p>
她說:“你找到了?”
我說:“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難?!?/p>
她說:“那就是,值得?”
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為了答案而活著。”
她把玩具熊抱在懷里,說:“那你為了什么?”
我說:“我只是活著,然后看看有趣的事情會不會發(fā)生?!?/p>
她說:“你不怕流逝了嗎?”
我說:“我在流逝,不過這就是有趣的地方,至少我比時光本身有趣。”
她說:“你說得對,你現(xiàn)在確實比當年有趣了一點兒?!?/p>
我說:“你也沒錯,你現(xiàn)在確實和當年一樣美麗?!?/p>
她紅了臉,摸了摸玩具熊,把它遞給我,說:“送給你吧,我有整整一個游泳池的玩具熊?!?/p>
我接過來說:“你什么時候再來找我?”
她說:“在你死的那天。記得要穿這件格子襯衫,這是你的標記?!?/p>
我說:“我會的。”
她跳起來吻了我的臉,然后變成光,退出了黑暗。
我抱著玩具熊鉆進被窩,把被子緊緊地壓在身上。我對自己說:“不要把被子踢開,讓被子包裹住我,明天暖氣就會修好了吧。”
(唱 晚摘自北京日報出版社《平原上的摩西》一書,本刊節(jié)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