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撇角每次看到黑馬的眼睛,就會想起那個釣客的話:“你的馬,眼睛里盛下了記憶中的整個草原。”
它的故鄉(xiāng)在北方草原。撇角想從馬的眼睛里找出那片草原,可他找到的是馬的孤獨。孤獨是馬眼睛里純潔的液體。它站在馬廄里,或站在峽谷的某一處草坪上,不像一匹馬,而更像那片樟湖。溫柔,沉靜,又熱情澎湃。它健美的體形如湖中山影。它的眼睛明亮,眼瞼優(yōu)美,如湖一般深邃,深不見底。
撇角不忍看它的眼睛,卻怎么看也看不厭。馬的眼睛里藏著一種東西,一種哲學般神秘的東西。這種東西,深深地吸引著撇角。至于這種神秘的東西是什么,撇角也不知道。
他每次給馬洗臉,都會托起馬頭,凝視馬的眼睛。他看見藍天,看見消失在遠方的飛鷹,看見山野的四季。他看到馬的心臟在怦怦跳動,看到馬奔跑時擺動的臀肌。但他不知道馬在想什么。他用棉布巾給它輕輕地擦眼睛,擦耳朵,然后給它刷臉。它呼呼地打著響鼻,熏熱的氣息烘著他。
有一次,馬回到馬廄,天色尚早,太陽尚在樹梢打盹兒。撇角手頭沒事,就去馬廄看馬。
馬聽到了撇角的腳步聲,咴咴咴咴地低嘶。馬熟悉他的腳步聲,熟悉他的說話聲,熟悉他的口哨聲。即使他不發(fā)出聲音地走近,它也知道是他來了。它對他的氣息敏感。它要么打響鼻,要么咴咴嘶鳴,要么踢蹄子。若是在野外,它會跑過來靠近他,昂起頭,用嘴巴拱他的身子。
撇角坐在橫欄上,馬站在他身邊,咴咴地叫。他在馬的眼睛里,看見了一種奇怪的東西。那個東西像星空。星空并沒有繁星,只有一顆白金色泛著黃暈的星星,天幕則是純黑的,發(fā)出烏鐵般的光澤。星空如一個旋渦,飛速旋轉(zhuǎn),形成的巨大氣流拖曳著他陷入其中。他被深深地吸了進去。
如果一個人愛你,請看那個人的眼神。那個人的眼神里有溫愛,不是噴涌的,不是閃射的,而是植物生長的那種狀態(tài),默默的,貼緊的。人和動物之間的關愛也是如此。
溫愛是彼此之間的默契與信任。馬知道撇角想看自己的眼睛,于是它揚起臉。馬嗅他的手掌,他的手掌空空如也,它舔進去的,是他手掌的溫熱。溫熱,讓它感受到他的綿綿血氣。
馬的秘密藏在深不可測的眼睛里,但撇角不知道馬有什么秘密。馬的秘密也變得深不可測。馬無法說出自己的秘密。它揚起頭,張開眼瞼,露出整個眼睛,像心扉袒露。
村子距公路遠,一條五米寬的水泥機耕道用于出行。村里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往鎮(zhèn)上遷徙,買地建房。愛英和撇角也商量去鎮(zhèn)上買地。
在鎮(zhèn)上當然好,可買地建房得花一大筆錢。
“上哪兒去籌錢呢?”撇角說。
“把馬賣了吧,養(yǎng)著是好,可我們不能養(yǎng)它一輩子?!睈塾⒄f。
“我舍不得,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我不會賣馬。要不,我們把這棟房子賣了。房子賣了,我們還可以建,馬賣了,就回不來了?!逼步钦f。
“賣馬不影響生活,賣了房子,過渡用房不好找,東西搬來搬去,損耗也大。”愛英說。
撇角執(zhí)意賣房,留著馬。撇角找村里人問了問,沒人想買房。是啊,誰還在會偏僻的山間買房,大家都想賣掉自己的房子。
撇角放了很多線出去,要賣房子??蓻]有一條線有回音。他便牽著馬去賣。他拉著韁繩,往機耕道走。馬兀自立在那兒,不挪步。馬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他用手掌撫摸著馬的臉,說:“你怎么不邁開步子走走呢?我是沒辦法了才賣你,又不是讓你去下油鍋?!?/p>
馬的眼睛一下子涌出了淚水,邁開步子走。撇角又用手掌繃緊它的臉,說:“你怎么這么笨,我是賣你,你還要邁開步子走,你笨死了?!瘪R的眼中滾圓滾圓的淚珠一直滴落著。撇角托起它的嘴巴,說:“你去峽谷吃草吧,我不想看到你了?!?/p>
馬站著不動,怔怔地看著他。撇角騎上摩托車,收貨去了。
鎮(zhèn)里人都知道撇角養(yǎng)了一匹好馬,有人知道撇角想賣馬,騎車來到村里,找撇角談價錢??蓛r錢一直談不攏。撇角說:“既然是好馬,就得是好馬的價錢,它又不是馱貨的命,不能當作賤馬賣了?!?/p>
買馬的人說:“馬都是馱貨的,馱貨的馬沒有貴賤之分。”
買馬人的說法撇角接受不了。他質(zhì)問買馬人:“馬為什么一定要拉去馱貨呢?你看看我的馬,那一身毛色,站在那兒的氣概,跑起來的精氣神兒,多貴重啊,為什么買去就要讓它馱貨呢?”
買馬的人用鼻子哼哼,說:“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用你的腳后跟想想,買馬不為了馱貨,那買它干什么?如果買馬只是為了看看摸摸,那還不如買一幅畫掛在墻上?!逼步钦酒饋?,憋紅了臉,說:“你這樣說我的馬,是侮辱我的馬,也是侮辱我。”
買馬人訕訕地說:“算我說錯了,你留著馬自己天天看,我不買了?!?/p>
來了五個買馬人,沒一個談成的。
暑假了,兩個讀初中的孩子嚷嚷著要去旅游。撇角說:“多見見世面太應該了,老爸當領隊,我們?nèi)V東玩玩?!?/p>
在珠三角游玩了一圈,他和孩子很盡興。
撇角回到家,發(fā)現(xiàn)馬不見了。他問愛英:“馬去哪里了?”
“賣了?!睈塾⒄f。
“你賣馬,也不和我商量一聲?!逼步钦f。
“我們商量好了賣馬,你賣不出去,我來賣啊?!睈塾⒄f。
“賣給誰了?”撇角問。
“價錢賣得不低,誰買都一樣,我也不知道買馬的人是誰?!睈塾⒄f。
“你賣馬,我沒什么意見,但你得告訴我是誰買了?!逼步钦f。
愛英知道自己的老公是個很較真兒的人,說:“李宅橋的喇叭牯買走了?!?/p>
第二天早上,撇角騎上摩托車去了李宅橋。他找喇叭牯,村里人說喇叭牯去蕎麥灣馱貨了。撇角又去蕎麥灣,見馬正馱著兩袋水泥在山道上走。馬挺著腰脊,步子很穩(wěn)健地走著,被水泥袋子一顛一顛地壓著。喇叭牯手上纏著一根麻繩。馬咴咴咴咴,低沉地嘶鳴了幾聲,快步?jīng)_過小片荒地,返身往下跑,向撇角奔了過來。喇叭牯被馬突然奔下山的勇猛樣子驚呆了,他甩著麻繩,罵:“該死的馬,不抽死就是有鬼?!?/p>
撇角張開雙手,噓噓噓地吹口哨。馬在離他十米的地方站住了。它看著撇角。撇角走向它,它后退。它的尾巴下垂著晃。它的腿部和背部裹著泥垢。它的鬃毛粘著灰灰的水泥粉塵。馬咴咴咴,嘶鳴聲低沉,顯得那么無助和悲傷。
馬又被撇角原價買了回來。與其說是買回來的,還不如說是搶回來的。喇叭牯不肯賣,撇角把錢往桌上一扔,吹了吹口哨,馬跑了過來。撇角騎上馬,馬不停蹄地回家了。
撇角撫摸著馬,對愛英說:“我看到馬馱貨被虐待的樣子,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馱貨,我受不了。”
愛英抬眼望望自己的男人,低聲嘆氣,有些無奈地說:“其實,再好的馬也只是畜生,你愛養(yǎng)就養(yǎng)吧?!?/p>
“我們的馬不應該去馱貨。馬累死累活地馱貨,得到了什么?馱貨的馬被鞭子抽打,被主人呵斥,一年到頭也飽食不了幾餐。我們的馬即使餓死,也不要去馱貨。”撇角說。
冬日到來,雪覆蓋了原野。山中多勝雪。冬天,草料不夠,撇角抱出自己切的番薯藤,喂馬。吃了食,馬去湖邊溜達。馬踏著雪,雪噗噗地脆響。炭一樣黑的馬,像裹著濃濃的夜色。它黑得耀眼。馬拱開雪,啃食殘存的枯澀草葉。撇角騎著馬,在雪地上奔跑起來。
黑馬之美,在某種特殊情境之下,美得讓人心醉。有一次,是月圓之夜,撇角睡不著。他騎著馬,在峽谷里悠然慢走。月色如銀,峽谷白亮又朦朧。山色青青,月色如湖水般漫溢。馬靜靜地站在山谷,他靜靜地坐在馬背上。寂靜的美麗如忍冬花一樣盛開。撇角第一次覺得,馬天生是孤獨的。馬長久的沉默變得無邊無際,像山野一樣深邃。馬袒露的部分供人理解,而更多的部分深藏著,如頭頂上燦然的星空。星星空無之處,是恒久的謎團。人也是這樣。肉身是一座廟,心是一尊佛,佛供奉在哪里,誰又知道呢?
撇角坐在馬背上,眺望著遠山,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天空。他也長久地沉默。他無法言說,馬也無法言說。遠山如謎,天空如謎,他和馬也如謎。流水嘩嘩。這個峽谷,是撇角走了千百次的,但今天,他感到陌生了。或者說,他是騎馬而來的陌生客。陌生客就是過客。
他下了馬,來到溪邊掬水洗臉。在溪水中,他看到馬的身影。馬黑得如一尾烏魚。馬背上的月亮在搖晃。黑馬閃亮,泛著銀灰色的光澤。他掬著水,又松開了手。他回頭看了一眼馬。馬兀自昂著頭,望著月亮。撇角突然覺得很悲傷。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填滿他的胸膛。他抱著馬頭,馬歪過頭嗅他的臉。
在很多時候,人是脆弱的。他的脆弱被馬看到了。馬的眼神柔和且充滿仁慈。馬踢了踢蹄子,咴咴咴咴地嘶鳴?;ㄩ睒涞娜~子輕輕抖落,溪水不緊不慢地流著。撇角撫摸著馬嘴。他跨上馬背,跑向峽谷更深處的山谷。月光洗滌著樹林,洗滌著空山。撇角哼唱起童年的歌謠,馬踏出飛濺的水花。馬黑色的鬃毛如黑夜一樣瘋狂、張揚。它肆意地奔跑,似乎只有奔跑才能追逐漸漸西去的月亮。
其實,撇角是一個很開朗的人。當他騎上馬,他更無憂了。他買了一頂牛仔帽,騎馬必戴。他逗愛英,說:“正眼瞧瞧我,我像佐羅吧?!彼蛞粋€響指,吹一聲口哨,騎馬去了。
以前,他覺得生活特別無聊,上午收貨下午打牌,孩子在寄宿學校讀書,也不用他花精力多管。生活雖然充滿了熱望,但大多數(shù)時候讓他垂頭喪氣。自從養(yǎng)了馬,他覺得每一天都有意思。生活有意思,日子就過得快,像水流進樟湖一樣。日子過著過著,湖水就滿了。滿眼的澄碧,滿眼的狂野。
(層林染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靈獸之語》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