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彧[回族]
我已立足高原之巔, 此刻, 只差一支笛子, 奏鳴青藏之音了。第一支笛子由流放20 年的高原之子昌耀奏鳴, 隨后, 千萬笛聲重奏, 把裂開的日月山重新組合, 在月亮弦距間起舞, 最終, 在河湟谷地回歸平靜。
雪山的每一聲吶喊都有回應(yīng), 這便是我在高原歌唱的意義。我們吟誦詩篇, 用不同民族的文字和語言, 留下熾熱或冰冷的溫度。 我一開口, 高原的黑夜就大雪紛飛。 我一提筆, 山野就露出花色。 從昆侖山飛出的燕, 尾翼才有一羽七彩。
高原的抒情并不是五彩斑斕的絢爛, 而是茫茫雪白和無垠青草的樸素下, 山風(fēng)的呼嘯, 馬蹄踏碎冰河的狂野。
漫天的沙塵, 阻擋不了牧民的步伐。
縱橫的溝壑, 在老人的臉頰越來越深。 一切都在茫茫之中無限縮小, 人的軌跡也被空曠的山谷滌盡。
無需任何技巧, 生命在這里如此鮮活。 這些青草無需耕種,貧瘠的土壤也孕育著芳華的生命。 雪山崖邊的雪蓮、 格桑擁有圣潔的色彩, 我的體內(nèi)流淌著高原的血液。
一個人的青春, 顯露原始的鋒芒。
嚎叫穿透荒山, 落單的野狼在尋窩。 野性的呼喚讓黃昏融化成黑夜, 我的高原留存著原始的危險。 而這, 正是它特殊的魅力。
高原上的湖泊, 是一片重洋, 能敲碎游子的心。 青湖流滿我的雙眸, 我卻不肯藍(lán)。
晝夜盡情地交替, 留給我無限的遼闊。
河湟水自雪山來, 泥沙俱下, 濁浪排空。 流進(jìn)城里, 溫潤如玉; 躺在谷地, 成為古城的護(hù)城河。
河畔唯一的山, 綿延萬里。 山頂古塔相連, 與北斗七星呼應(yīng)。夜里, 我已與一座山對視了半生, 山上木屋里升起的炊煙, 仍時常吸引著我。
木屋的圍墻已倒塌。 煙筒還立在黃昏: 女人抱著孩子等待丈夫歸來, 等來的, 卻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山洪。
30 年前, 姐妹來到青唐城, 晴空萬里刮起了沙塵。 飛舞的沙塵歇斯底里地呼喊, 像是告誡危險的降臨。 沙塵渾濁了湟水河,昆侖風(fēng)又將其抽離, 河水復(fù)歸清澈。 昨日永遠(yuǎn)為新的昨日替代,唯有生命的厚重難以逾越。
姐姐與愛人在山上伐木建屋, 這是唯一能容下他們的地方了。妹妹在城里安了家, 隨后成為湟水河的一支。 卻不知山上的夜晚最漆黑, 視野最遼闊。 一座山和一條河守護(hù)著無風(fēng)無浪的日子。
山洪泄下以前, 男人在雨里狂奔, 穿梭在合歡樹林, 穿梭在夜晚的草地。 茫茫的黑夜, 不見一顆明亮的星星。 山路崎嶇, 荊棘劃破回歸者的皮囊。
木屋最后一次保護(hù)了他們。 山洪推倒了墻、 門, 從木屋的縫隙透過。 經(jīng)歷一場沙塵和一場山洪, 木屋在山上更加堅實。
我踏進(jìn)木屋, 屋內(nèi)肆意生長的花草青苔, 和諧又美好。 離開的人是否已經(jīng)回歸人海? 河湟的水流過山腳, 讓山成為一艘龐大的船舶。 木屋里的人探出頭來, 向苦難揮手告別。
30 年后, 兩座墓碑立在木屋前, 我看到浪子的靈魂回歸了故土。
攀山獻(xiàn)花的妹妹抿著一顆糖, 借以稀釋離別的思念。 她的長發(fā)中, 有一縷白發(fā)與黑夜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