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舒穎
父親離家已有一年。這一年里,我時時刻刻都不知所措,噩夢如影隨形。
在那之前,母親每天早上為我沐浴,因為我萎縮的雙手使不上任何力氣。每天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便是木桌前父親的背影,像連綿又陰郁的山脊。他頭頂稀疏的毛發(fā)是某種昭示,和頭頂?shù)陌谉霟艋ハ喾垂?,告訴我他不可動搖的存在。當(dāng)水澆上頭發(fā)時,我渴望有一面鏡子出現(xiàn)在我的左右,鏡子的里面是另一個延伸出的空間,里面的父親與母親皆與鏡前的我無關(guān)。
父親吃完飯,沐浴完的我和潮濕的母親終可上桌進食。父親留下的飯粒,不規(guī)則地落在平白的桌面上。魚腥味很重,和我身上的氣味融合到一起,勾勒出我的形狀。我抬頭,看到一臺吊扇釋放著無可救藥的氣流。母親滴著汗的發(fā)絲微微蜷曲,枯黃,我萎縮的雙手肥碩、白皙,像是兩只無毛的動物。
飯畢,母親搖蒲扇,在屋內(nèi)來回走動消食。在父親的默許下,母親用蒲扇的竹柄打開電視,里面?zhèn)鱽怼斑捱扪窖健钡膽蚯?。父親以為,給我聽這些總不會錯。母親順著里面的聲音走起云步,用不存在的袖子拂過飯桌、床頭柜、我的雙手。褐色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株死去的文竹,只剩下硬挺的黃色。盛裝它的鐵盆的形狀,為父親過往的憤怒塑了像。
廚房里傳來母親洗碗的聲音,是我足以鼓起勇氣短暫地看向父親的時刻。他站在陽臺往下看,脖子卡得很緊,不讓自己的頭伸出去。有一輛車在樓下等他。每一天,他都在這個時辰乘坐那輛黑色的車出去,在晚上不同的時辰回來。夜晚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如同狼眼,閃爍著暗色火光,那輛車?yán)锖孟裱b盛著一個地獄。剛回來的他總是一次次地看向我,也可能是在看向我身后的墻壁,因為我本該早就在某個時刻無聲無息地消失。盡管我已經(jīng)側(cè)臥在床上,背對他,可我不受控制的雙手仍然在顫抖,配合著他的呼吸,我知道他看見了我。
晚上,母親總不見蹤影。她的頭發(fā)總是在傍晚來臨時變得更加順滑,皮膚更加柔嫩,穿上整理熨燙好的衣服,在父親回來之前離開,像太陽被月亮所驅(qū)趕。母親為了不使身上沾染我的氣味,以及這個房子里任何的油煙,總是別著一朵有香味的花。那種白色的花被裝在帶有坑洼的瓦盆中,一年四季開放,打了激素一般不知疲倦。雞蛋殼、生長液、早晨的露水,任何的偏方都被使用其上,因為母親知道,這盆花完全屬于她。
而我則是那株死去的文竹。幾年前,我曾對父親說,我能站起來。父親不置可否,他頭頂有光,散布著灰塵,飄落到我身上,用咳嗽作為回答。母親聽到后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而后進入廚房,在里面制造出餐具的敲擊聲。廚房的窗戶連著外面的街道,鄰居睜大著一雙眼,黑漆漆地往里看,他應(yīng)該看不見家中有人,只會聽見了母親發(fā)出的聲音。
其實,我還有一個姐姐,她曾在多年前一個雨夜回來。在我的幼年,某個漆黑的晚上,她披著袍子,在半夢半醒中我看見一個發(fā)著暗光的影子,她的手臂有我的身體那么長,纖細(xì)、曲折,就要抱住半睜著眼睛的我。她的頭發(fā)垂到我的臉上,以至于我一時無法動彈。我聞見一種女性特有的香氣,馥郁、濃厚,沾著四周的水汽帶有重量地下沉,入侵我的嘴巴、鼻子和眼睛。然后,我被一個巨大的響聲驚醒,我看見姐姐跑入了那個雨夜。父親也跟著跑了出去??蛷d中,他的大衣不見了,沒來得及拿那把寶藍(lán)色的長傘。
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姐姐。但是,我能時時在家里看見她的影子。我看見掛在墻壁中間的全家福,坐著輪椅的我,和親密牽手的父母之間,空著一個小女孩剛剛能塞下的縫隙;一個桃紅色的發(fā)著霉斑的,不適用于母親的發(fā)箍,橫陳在沒有鏡子的洗漱臺上;一件白色的小裙子,一雙寂寞的木制小拖鞋,一雙白毛絨手套,正好是我萎縮雙手的大小,我知道那不屬于我。
望著窗外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她。我對父親的黑色箱子般的汽車不感興趣。但如果我擁有她的眼睛,能夠隨著身體四處跑動,我會看到更多。母親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再也沒有推我在園子里散步,晚上也沒有出去,我已經(jīng)長達(dá)一周沒有洗澡。我身上的味道愈發(fā)濃厚,我被包裹在我的味道里,溫暖又具有惰性,散播的半徑越大,我在這個世界上占據(jù)的空間就越多。終有一天我會占滿整個房間。到那時,父親與母親無處可去,就會離開我。
先離開我的是父親。母親的壞心情是一種預(yù)示,后來,她的氣味就像一只腐爛的蘋果。而在那沒有蝕掉的核里,她那能被搖響的空心實則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她的氣味與我勢均力敵。由于父親遲遲沒有回來,他的領(lǐng)地驟減,幾近于無。白熾燈直射下來的距離不對了,那個地方空蕩蕩的,我看見將起未起的光的漣漪,泛到客廳的角落里,那把寶藍(lán)色的雨傘永遠(yuǎn)地消失了。
我說過,我曾經(jīng)乞求過一件事,我想有一面鏡子,否則我越看向母親,我將越不認(rèn)識自己。母親不再擁有夜晚,她的臉迅速地瘦削了下去。她的花也即將枯萎,分泌出將死的黏液,沾染著腥甜的氣息。
我也越來越害怕看到自己。我總擔(dān)心我是否會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溺斃,我用萎縮的雙手一遍遍地掬起浴缸里透明的水。作為背景的彩色馬賽克瓷磚,縫隙里布滿了深綠的苔蘚。我希望自己是一只兩足著地的動物,這樣我就可以在任何一片水域里嘗試快樂地游泳,我的腿不用那么長,身軀不用那么高大,且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我還是下水了,像一根空心的樹干,而幻想中的浮力并沒有出現(xiàn)。我的整個身子沉入水底,可浴缸無法完全容納我,我的腳和脖子,都不同程度地彎折,而我不敢睜開眼睛。水和氣味不一樣,它更加細(xì)密地包裹住我,向內(nèi)輕輕壓迫我,舔舐我所有被它包裹的皮膚,比母親的手更加溫柔。一片黑暗中,我在涌動的水流輕撫下沉沉睡去,我萎縮的雙手像春天的嫩枝一樣蠢蠢欲動。呼吸變得疲憊,停止了身體的一切運轉(zhuǎn),露出的臉徹底沉入水中。
在令人沉醉的窒息中,我睜開雙眼,破碎的水面上隱約可見我碩大的影子。水在向眼眶里滲入,然后是鼻孔與牙齒的縫隙,它在揣度我身體的形狀與尺寸。它是一面流動的鏡子。當(dāng)它嚴(yán)絲合縫地貼近我的全部器官,我感受到了健全。
但母親又一次地、自以為是地救了我。像每個早晨一樣,我醒在那張窄小的床上,感覺胃比前一天縮小。我的頭發(fā)變長了,頭發(fā)茬不再刺痛脖子,我聽見母親重新為她生長異常的花澆水,香氣重新四溢,我甚至看見客廳的角落,一把藍(lán)色的新傘歪斜著靠在墻上。南方的春天開始變暖,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不時地爬上我的額角,母親的面容也重新變得平整,她時不時推我出去走走。在園子的半徑之內(nèi),輪椅在石磚上發(fā)出的聲音,好像蘋果落地滾動。我看見許多狗同我一樣逡巡著跟在女人的身后。有時候,那些狗會跑過來嗅我,母親就把輪椅停下,低下頭和我一起看它們。
有一天,母親帶回來一個男人。第一眼看到他,我以為他是我的同類。他的身型如此瘦小,額頭無比巨大,形狀像一個倒過來的梨。他腋下夾著黑色的亮皮公文包。在我的頭頂上方,他取出一沓文件,那些紙張在白熾燈光里摩擦,抖下的碎屑落在我的頭頂和領(lǐng)口。他把那些紙在低矮的茶幾上一字鋪開,讓母親在上面簽字。母親拿著一只不太干凈的筆,上面裹著廚房的油脂,墨水淌得過多,染黑了一大片。男人在一旁抹著汗。他把帽子取下,在窄小的客廳來回踱步,嘴里說著:“太熱了,太熱了?!辈粫r瞥我一眼。在陽臺,他看到了母親養(yǎng)的白色的花,那花散發(fā)出妖異的味道。他嗅了嗅,問這是什么花,母親不語。
后來,在他來家里之前,母親總是把我推進浴室。我看見馬賽克瓷磚正以肉眼看不見的緩慢速度輕輕剝離墻面,乃至于在高溫中趨向融化。莫名其妙的水蒸氣攀援上天花板,然后不動聲色地四處滴落。更不用說窗戶,窄小地橫陳在斜切過來的房頂上,下雨時,母親打開它,雨水就會落在她事先準(zhǔn)備的桶里。而現(xiàn)在沒有下雨,我聽見客廳里傳來母親和男人的談話聲,也像雨點一樣細(xì)密地滴落在我的周圍。我的褲子濕了,液體順著褲腳滴落在地上,輪椅黏滯在地面,我像一只潮濕的蝸牛。又一次,我想要慢慢爬進浴缸,但是里面沒有水,堅硬的白瓷內(nèi)壁殘酷地反射出我變形的輪廓。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們爆發(fā)了一場爭吵。門被不動聲色地打開了,母親撇過頭的時候看到我,她就不再說話了。
幾個月里,男人來了幾次,我感受到了母親正在一點點變得馴服。母親重新找了一支筆,把那些文件,以及更多用以維持生活的賬單,一一簽上。她簽的時候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將臉瞥向別的地方,有時是故意地看我,只把余光留在空白處。有時,我仍然長久地面對浴室潮濕的四壁,感受著時間近乎靜止的流逝。有時,我會被推到客廳中央。矮小的男人坐在父親以前的位置,半彎著腰,取出一只蘋果或者梨子,或任何可以讓他削皮來消磨時間的水果,寒冷的刀光在我的眼前晃動,好像在炫耀他靈巧的拇指。
電視里終于不再播放緩慢的戲曲,面孔和聲音正常的人頻繁出現(xiàn)。在沒有人出現(xiàn)的頻道,各種各樣的動物在世界的任何地方自由出沒。而唯一出現(xiàn)的人聲緩慢得近乎呆滯,只是有時裝作急切的樣子,那時候動物快要死去,在沒有遮蔽的土黃色草原上奔跑。有一次,一只長得像鹿、但是又比鹿小的動物正逃脫獅子的追捕,獅子的骨骼精準(zhǔn)地在肌肉下涌動著。而那只類似小鹿的動物干瘦、迅捷,蹄子在草地上掀起灰塵。前面是一道深深的懸崖。
我又重新想起奔跑的感覺,肌肉纖維細(xì)小的撕裂。深紅色的塑膠跑道,或是別的什么,水泥地面、泥巴干掉的羊腸小路。那輛黑車,總在任何道路的盡頭出現(xiàn),高大、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父親,總是離我一堵墻那么遠(yuǎn)。他黑色的衣角在吹刮而來的風(fēng)中揚起,我用發(fā)育不健全的雙腿蹬地、劃行,扇動我的胳膊和手臂,扭擺著我的臀部朝他迅速追去—可我永遠(yuǎn)追不上他。我怎么也追不上他,他并沒有加快步子,只是他走得就是那么快。最終,那輛車排下尾氣揚長而去,是母親在身后尋找我,不過是繞過一圈又一圈小小的半徑,她總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我。
父親走后,母親晚上總是在熒幕前睡著。在睡著的母親面前我也閉上眼睛,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眠,但在父親走后也不再如此。時間一度混沌又不知所蹤,父親走后他高大的影子仍然長久地占據(jù)著我的夢境,正如那個瘦瘦小小的男人注定又重新占據(jù)母親的生活。
在睡不著的夜晚,客廳的黑色墻壁,在我面前勾勒出復(fù)雜的輪廓。時而碩大無朋,時而流水般趨于纖細(xì),反復(fù)以至于無窮。男人的喘氣聲時時出現(xiàn)在寂靜的角落,重重地沉入地面,釋放出微弱的回聲。而母親總是安靜的,安靜到失去位置,可以空氣般存在于房間里的任意角落。面對墻壁的我想變成一塊笨重的石頭,在當(dāng)年行將枯死的文竹邊,細(xì)密地承受一場又一場黑暗后,在它漫長的死亡過程中,快進到此時,就會覺得習(xí)慣。
幾個月后,我們?nèi)艘呀?jīng)能一同出行郊游。矮小的男人推著我,母親攙著他。春天不動聲色過去了一大半。輪椅壓碎了落在地上的鮮嫩葉子,撲撲簌簌,風(fēng)吹著我臉上的絨毛,癢癢的。路上一直沒有人,母親的步子走得很自得,男人則走得不聲不響。很久之后,拐彎的地方走來一對老夫妻,他們的骨骼形狀奇特,背重重地垂下去,像兩只年老的單峰駱駝。路過的時候,他們匆匆地往這里瞥了一眼,兩雙蒼老的眼睛蒙著白翳,只看向我。
幾個月后,男人陪我去醫(yī)院。在漫長的走廊盡頭,他在等候室冰冷的灰色長椅上與我相對而坐。只有在這時,他毫不顧忌地看了看我的手,很久之后,他問我能不能站起來。
周圍是半透明的玻璃墻,從里面能看見外面走過的人影??諝饫飶浡銡猓盐彝耆蟹衷诜块g的正中央,我聞不到他的氣味,好像他隨時都會消失。我說我能。但是我動了動腳趾,還是沒有知覺。他雙手交叉,然后解開,摸了摸下巴,問我是什么時候的事。
是什么時候的事呢?從我追逐父親到他推來輪椅,時間不過一線之隔??吹捷喴蔚臅r候,我看見父親拍了拍靠背,我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坐過去。坐墊低矮,柔軟,靠近地面,我萎縮的雙手無法操作,不能讓輪子滾動。父親努了努嘴,讓母親握住椅背上的扶手。母親的眼光一直躲閃,不敢靠近。最終,在父親的慍怒中,母親終于緊緊握住并推動了它,當(dāng)輪子開始轉(zhuǎn)動,力量從母親的手臂傳向輪椅與我,我們?nèi)齻€就像一臺完整的機器那樣黏合在一起,富有規(guī)律地運動,即使短暫地分開,也有內(nèi)在的力量將我們聯(lián)結(jié)著。
大概幾年前,我說。我今年二十歲,時間不會比十年前更遙遠(yuǎn)了,因為對我和我的家人來說,時間從不以年為單位。我不敢看父親的臉,也忘記了母親是如何一步步衰老下去的,在那一天天的沉默之中,沒有什么被記住,也自然不會忘記太多事情。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在我的病歷本上寫寫畫畫,每一筆都是對我的審判。記不清在第幾次治療之后,我就沒有再對身體上的完滿有任何指望。但每個月,這里對我來說仍然會是一個提示月份的節(jié)點,或只是一個循環(huán)時間的迷宮。
外面下雨了。貫穿了整座醫(yī)院,從走廊這頭的窗戶,淋濕到那頭。我的輪椅在潔白的瓷磚上沉默地前進著,像在玻璃上滑行。在家的時候,我最害怕下雨。潮濕的氣體從墻縫之間鉆出來,屋頂漏水,母親的白花凋謝,父親總是在此時不知所蹤。而我,一聞到雨水的氣味,就抱著一種帶有愧疚的、隱秘的期待。而雨水總是會毫不留情地結(jié)束。
等了一會兒,雨漸漸稀疏。推著我出門,男人為我撐起傘,巨大的寶藍(lán)色塊在我頭頂綻開。這樣的時刻,他變得絕對高大。一路上走走停停,他的黑皮鞋上沾了幾點泥漬。自行車的車輪在水里劃過,濺起的水也滴落在我的腳上。時間不多了,潮濕的空氣里有什么正伴著雨水喃喃低語。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漸漸發(fā)現(xiàn),街邊的商店里沒有一個人,連店員也不見了,整條街安靜無比,在馬路正中,他把我緩緩?fù)葡蜻@條街的盡頭。
原本,我記得那里曾有一座高聳又巨大的雕塑,在恒久地建造著,延伸到天空的深處。第一次見到它時,它就已經(jīng)比這座城市的所有建筑都要高。它的中間呈現(xiàn)暗紅色的心形,凸出于其他部分,好像隨時都會頓挫地跳動,經(jīng)年累月的摩擦后,積攢著掉下數(shù)噸重的細(xì)屑。仰望它時,母親的手握著我的輪椅把手,我們同它一樣組合成為一臺精密的機器,仔細(xì)聆聽著雕塑在建造時發(fā)出的聲音,好像從內(nèi)部傳來,五臟六腑搭建成的小小腔室里,黏稠但輕盈的灰塵隨著建造的聲音飄落到體內(nèi)離地面更近的位置。建造雕塑的漫長過程,就是這場曠日持久的紀(jì)念本身。
而現(xiàn)在,它消失了。我意識到那個巨大的空隙,如同空氣中豎置著陷落的墳?zāi)?,它的引力將我緩緩拉近。并不是完全消失,發(fā)生過的一切終究會留下痕跡,哪怕是用感官無法察覺的微小熱量。我瞇起眼睛,看到它留下的暗金色底座,如遇高溫炙烤一般以液體的形態(tài)緩慢顯形。至于被拆解的部分,不存在的殘肢留下了大致的輪廓,那些地方的天空似乎與別處不同,云層里暗藏一場場無解又沒有盡頭的捉迷藏游戲。輪椅的輪子緩緩轉(zhuǎn)動,就像是某種開關(guān)開啟時,零件的齒輪咬合,而我是這場完整盛大謎題的某一部分。
我像一只船那樣駛?cè)肽瞧彰#M入雕塑不存在的內(nèi)部。那里寒冷、空曠到無以復(fù)加。身后的男人早已經(jīng)不見了。幾棵樹干枯的葉子正被風(fēng)一點點地吹落干凈,冰冷的雨水又重新降落。從頭上澆注下的液體又淋進我的嘴巴。我潮濕、渾身發(fā)癢,無法動彈,有一層細(xì)密又柔軟的毛發(fā)在皮膚下緩慢地萌生,將我全身溫柔地覆蓋。雕塑被推倒破壞后的碎屑與灰塵,混著雨水揉進我新生的毛發(fā)里。等風(fēng)停下之后,周圍惡臭不堪。動植物的活體與工業(yè)制品在一起緩慢地發(fā)酵,甚至摻雜絲絲甜味,氣味比母親的白花死去時更加厚重、濃烈。我感到在其中萎縮,越變越小,新生毛發(fā)下的皮膚皺縮在一起。
我聽見水聲灌注,冷風(fēng)吹過之后,空氣發(fā)出了水的聲音,在耳朵里列車一般駛過。人群順著聲音依次出現(xiàn),首先出現(xiàn)的是他們的影子,然后是腳踝,最終一點點地趨于完整。人群重又布滿大街小巷,說話聲此起彼伏,但都隔著一層屏障,那么遙遠(yuǎn)。男人把我忘在了這里,或者什么別的急事迫使他拋下了我。他慌亂的神色和奇怪的口型仍然在我腦海中留下印象。水泥、沙土、巨大破碎石塊廢料的縫隙中,外面的聲音和形狀都變得尤為清楚,如同電視高清頻道的畫面。而我身處的黑暗帶給我溫暖和安全,讓我終于能夠避免被凝視的過程,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觀察者。外部世界是如此豐富而具有其自身的完整性,人與物就如同一粒粒像素或者積木那樣完整地鑲嵌出各種形狀,變化萬端。我變成了和母親散步時天上的影子,變成父親追逐的黑箱子里等待他的人,變成一臺看不見自己的電視,和一個正在發(fā)生的雨夜。
我駕駛著輪椅潛入過去,用黑暗中生長的手臂撥去迷霧,彼時的雨水全部散去,重又鑲嵌回天空。在那張窄小的床上,我小小的四肢嫩芽般想要往最遠(yuǎn)的地方伸展、血紅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記憶被我殘缺的身體混亂地切割完畢。
那是父親的文竹死去的晚上,裝盛它的鐵盆上的坑洼,已經(jīng)致使它不能放平,鐵銹混著血腥味濃稠地在雨夜里生長,迷魂藥般逼迫睡眠。躺在床上,好像躺在一輛沒有盡頭的黑色車廂里,只容得下我一個人的輪廓,直到一個沉重的影子覆蓋我,遮天蔽月,邊緣模糊,滴下雨水,植物的氣息來自于腐爛的泥土和被雨打落的枯葉,氣味在一起聚集,沉重著下落到我的身上,這時,我才剝開多余的那些,辨認(rèn)出她的。
睜開眼睛我看清了她的面龐,我想開口,媽媽,你是想帶我走嗎?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衰老或許也是一種殘疾。她就是那個不存在的姐姐,我們將一起走入那個雨夜。但發(fā)不出聲音,我懸浮于空中,超越了時間,看見她臉上的淚痕,聞著她沉甸甸的出走前的香氣,知道她想帶我逃離的早已不在。散亂的一切重新被收束,氣味在一點點消失,黑色的空間變得浮腫,膨脹至巨大,再如灰塵般無聲地消散。雕塑散亂的肢體,上百條手指完整的手臂,一些健壯的大腿,一顆破碎的巨大紅心,堆砌在木板之后,坍縮在地上。
母親又一次拯救了我。醫(yī)院明晃晃的燈刺痛我的眼睛,她的手臂又一次十分纖長地環(huán)繞住我。我看見她散亂又枯黃的頭發(fā),發(fā)尖綴著微小的水珠,還有凹陷下去似乎盛有淤血的眼窩,她正從內(nèi)部經(jīng)歷著又一場可怕的衰老。旁邊病床的簾子拉上了,聽不見里面的呼吸聲,門外遙遠(yuǎn)的地方,按鈴聲和走動聲此起彼伏。屋子墻壁有一些回潮,勾勒出深色的影子,好像反射著我混沌的輪廓。我的輪椅安靜地停在房間的角落,失去光澤,墊子仍然潮濕地斑駁著。過了一會兒,我粗重的呼吸聲里,一位護士披著一件線衣進來,從胸口口袋里抽出一支筆,讓母親簽字。
外面仍然在下雨,這場雨一直沒有停過。護士和母親一起把我扶上輪椅,我的臀部在坐墊上按壓出水聲,像一株沉重的蕨類植物。護士對母親說注意事項的時候,母親盯著她的眼睛,而眼角閃出鋒利的光,我知道她一直看著我。
回家打開門,潮氣涌出,氣味令人窒息。母親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盡管她看到她所種的一排白花悉數(shù)枯萎?;ǖ倪吘墸陉幊恋奶旃饫锖诘桨l(fā)紫,像流不出的干涸的血。母親先是打開電視,將房間里填滿聲音,然后將我推到浴室門前。
門口傳來了一陣陣敲門聲,像敲響黑色的鐵,每一聲都讓此時重新出現(xiàn)的陽光短暫成塊狀剝落,母親的臉也隨著那一聲聲敲門聲變換表情??晌覍δ赣H的每一副表情都是那么熟悉,卻在此時她的臉上看出了那種類似父親的神情,那神情的來源可能就是處于她頭頂上直射的光。她的牙齒咬得很緊,讓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很深的紋路,在無比巨大的敲門聲的頓挫中,總是在黑夜里隱秘路過的鄰居甚至敲響了廚房的窗戶。玻璃在鑲嵌它的木框里振動著。
那扇窗戶終于破碎。白色的傳單被撕毀成碎屑,雪花一樣地飛進來,冷風(fēng)獵獵作響。風(fēng)灌滿了整個房子,在正中間形成一個回旋,脆弱的事物都被卷至風(fēng)中,將要消散。遙控器摔在地上,后蓋碎裂,熒幕上的頻道不受控制地任意切換,動物們與草原被急匆匆地掠過,人類的面孔一張張出現(xiàn)又消失,身形或遠(yuǎn)或近,或大或小。風(fēng)略微停下后,它抖動的畫面終于靜止。左上角是熟悉的臺標(biāo),右側(cè)下方幾個楷體大字,《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絳紫色桌布前,男人怒目圓瞪,左手打棗木簡板,八字胡,連心眉,頭發(fā)茂盛濃密,臉形方正,身子微微一側(cè),擺出一個架勢,只唱出幾個詞后,熒屏撲朔熄滅。繼而傳來外面早春的寒風(fēng)聲,像哨子呼嘯,我終于在那空白一片的黑色熒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側(cè)影:稀疏的胡子與毛發(fā),瘦弱的、彎曲的軀干,看不清的或許蒼白的臉,以及美杜莎頭顱般無法令人注視的雙手。
皮靴的味道、粗糲泥土的香氣、酒精、長時間沒有洗澡,墮在棉質(zhì)衣服里的腥味,熟悉地從破碎的窗口毫不留情地向我席卷。我厚重溫暖、遲緩到近似靜止的氣味區(qū)域在逐漸變小、變淡,乃至于趨近消失。在快完全消失時,包裹我的就只剩下恐懼。
那些氣味在逐漸逼近,隨之而來的是腳步聲,遮遮掩掩地喘著粗氣。破碎的窗戶里,黑色的影子敲碎了窗框剩余的邊緣,我聽見錘子、扳手、鉤子的聲音,從那破碎的寒風(fēng)席卷之處入侵到室內(nèi),直到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臉。
母親一把拉上窗簾,從上到下,厚重如鐵幕般遮天蔽日。灶臺上的蒸鍋與不銹鋼刀子,反射出冰涼的冷光。敲門聲再一次響起:振動而來的碎屑就隨窗戶而入的冷風(fēng)在客廳正中央的旋渦里飛舞??臻g在打擊下震顫著變成灰黑色,最后趨向于半透明的白。在那些從堅硬之物上擺脫附著,急速在空氣中飛行的聲音里,浮現(xiàn)出雕像留下殘肢的廢墟,整個房子被圍困在中央,接受著同樣的破碎之痛。
母親堅守著,不讓她所悉心維護、照料的一切就像一個空殼那樣被煙塵覆滅,而我就是那顆在廢墟里無可找尋的、本該被混凝土材料高高捧起的紅心,無能為力地空空懸掛。建筑和拆毀在同一時刻發(fā)生著,在我短暫的一生中被無限延長,時時刻刻掩埋住我的夢境。把手輕輕放在輪子上,想駛?cè)朐∈?,想沉入浴缸,沉入生長的幻夢,哪怕缸體下一秒也會像雕像一樣大片大片地碎裂。而電視機旁那把藍(lán)盈盈的傘,則在所有碎裂后突然出現(xiàn),仍在角落做出提示,我的懦弱、自私、不健全,就是這一切的緣由。
窗邊的瓦制花盆被掉下的玻璃砸碎,母親流下了憤怒的淚水。
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沒有了遮擋的玻璃,窗簾被風(fēng)吹起縫隙。太陽出來了,過于直接的斜射令人眩暈,她的面容沉重又細(xì)碎。拾起那些玻璃碎片,清掃地面,她艱難地舉起那張巨大的桌子,把空隙徹底堵死,沒有一絲風(fēng)與光能夠透進來。
以前,她永遠(yuǎn)站在我的身后,沐浴、擦背、吹頭發(fā)、推輪椅,而現(xiàn)在,模糊的室內(nèi),我們就像一面時間的鏡子映照彼此。敲擊聲就這樣一點點暗去。墻上堆積著白熾燈流動的影子,她聳動的肩膀承接了那部分瘦削的光,枯黃的頭發(fā)像死去的植物一樣遮蓋住她終于顯現(xiàn)出衰老的臉龐??諝饨K于徹底停止顫抖后,她才緩緩踱到我身后。
無比熟悉地,把我推進浴室,母親又一次為我沐浴。浴室房頂?shù)男泵嫘〈埃灿泄庑⌒囊硪淼赝溉?,蒸汽蒸騰之中,被妥帖地放置在那面有瓷磚的墻上,反射出小小的光斑,像一面被霧氣遮蔽的圓鏡,那光斑就落在母親握著香皂的手上。
她的袖子卷起來,手臂潔白,手腕彎曲之處渾圓有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散發(fā)細(xì)潤的光澤?;蛟S,遠(yuǎn)處有一座新的雕像正在建造,我已經(jīng)聽出了聲音。聲音又或許來自我的身體內(nèi)部,重建著直到我的眼睛。環(huán)顧四周,好像在經(jīng)歷著又一場熟悉的走失??蛷d正中央的吊頂燈下,白色的光芒微不足道,泛著冷光,照射著蹲在門口的她,而小窗進來緩緩西斜的太陽,就那樣溫柔地覆蓋住整個的我。
她用干燥得結(jié)成硬塊的毛巾把我搌干。然后她用她比我矮小的身體扛起光著身體的我,讓我的腳尖點地,我還未完全干燥的頭發(fā)沾濕了她薄薄的衣服,印出她的皮膚。那時,輪椅正在我身側(cè)的蒸汽里逐漸消失,變成窗外一只疾飛而過的灰鳥。高處的空氣令我窒息,感受到她被敲擊聲打濕的皮膚溫度,我所能做的只是盡力朝她靠近,再近一些,再令空氣稀薄一些,讓我盡快長大,在這個擁抱中,也讓她迅速變老,讓我能夠承托住她。
我在一聲聲敲擊重量的總和里穩(wěn)住腳跟,忍受住強烈的無力,像一只小樹把自己纖細(xì)的根部探入泥土。有纖維從地底冒出,直鉆腳心,進入大腿,往中間抓撓。膝蓋不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扭動,像生銹的釘帽那樣落下碎屑。我萎縮的腳板在濺到地面的水漬中重新舒展,直到母親松開了她的手。
我說媽媽,對不起。我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站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切本就該是的那樣,趔趄著向被敲響的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