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譜（節(jié)選）

◎胡 亮

劉半農(nóng)

周樹人和周作人兄弟， 都有談及劉半農(nóng)。周作人曾說：“那時做新詩的人實在不少， 但據(jù)我看來， 容我不客氣地說， 只有兩個人具有詩人的天分， 一個是尹默， 一個就是半農(nóng)。”所謂 “那時”， 是指“1919 年前后”。1920 年2 月7 日， 劉半農(nóng)赴倫敦大學(xué)， 妻子朱惠、女兒小惠隨行——8 月6 日， 詩人將小惠的話，直接輯錄成散文詩《雨》， “媽！我要睡了！你就關(guān)上窗， 不要讓雨來打濕了我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 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 堪稱吾國最早且最好的白話兒童詩。是年3 月15日， 詩人一家到達(dá)英國。那時女性第三人稱， 還用“他”， 某個小范圍則用“伊”。妻子， 女兒， 踏入了人稱完備的英語世界， 會不會念及這樣的語言學(xué)漏洞呢？ 6 月6 日， 詩人寫出《她字問題》，將此前與周作人私聊過的一個問題， 上升為一個公開的語言學(xué)提案——應(yīng)該創(chuàng)造一個字， “她”， 作為女性第三人稱?！霸娙说恼Z言區(qū)分不開帝國和共和國， 區(qū)分不開他和她?！蔽魉剪幔↗an Laurens Siesling）接著說：“這需要修復(fù)：所有革命中最小的， 但最重要的一次?！? 月1 日， 朱惠產(chǎn)下一對龍鳳胎：一個叫“育倫”， 一個叫“育敦”。詩人用“你們”迎接了這對兒女；當(dāng)他轉(zhuǎn)頭看向妻子， 就用“他”來代指兒子， 用“她”來代指女兒。一個最古老的代詞， 一個最年輕的代詞， 琴瑟和鳴， 就此分擔(dān)了不同的語言學(xué)使命。西思翎還曾說：“創(chuàng)造這個字是詩人的無與倫比的職責(zé)。從字的所有意義來構(gòu)想它。一首詩必須將這個字介紹到言語中，通過用它、重復(fù)它， 必要時重復(fù)它四次以給聾子的耳朵， 最終即使聾子的耳朵也會接收到?！? 月4 日， 詩人寫出《情歌》。民謠有所謂“四季歌”， 繪畫有所謂“四條屏”， 大都分述春夏秋冬情景?！肚楦琛芬踩绱?， 來讀第一節(jié)：“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fēng)。/??！/ 微風(fēng)吹動了我頭發(fā)， / 教我如何不想她？”敘及春季相思， 或云早晨相思。來讀第二節(jié)：“月光戀愛著海洋， / 海洋戀愛著月光。/?。?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 教我如何不想她？”敘及夏季相思， 或云銀夜相思。來讀第三節(jié)：“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 燕子你說些什么話？ / 教我如何不想她？”敘及秋季相思， 或云午后相思。來讀第四節(jié)：“枯樹在冷風(fēng)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 教我如何不想她？”敘及冬季相思， 或云傍晚相思。從春季到冬季， 從白晝到黑夜， 無論何所睹， 無論何所聽， 無論何所觸， 百折千回， 千呼萬喚， 無不曲徑通幽于相思。全詩既有畫面， 又有音韻， 畫面有交替， 音韻有抑揚， 堪稱盡善盡美。然則， 詩人在倫敦， 嬌妻在懷， 嬌女在膝， 誰會是那個“她”？ “她”者， “故鄉(xiāng)”也， “故國”也。1926 年， 趙元任先生為《情歌》作曲， 頗有舒伯特（Franz Schubert）之風(fēng)， 很快傳唱于四海， 或當(dāng)留名于千古?？赡苷勤w元任， 將《情歌》改題為《教我如何不想她》。劉半農(nóng)亦擅舊體詩， 1918 年， 他寫出《聽雨》：“我來北地已半年， 今日初聽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 故園新筍添幾許？”1925 年， 又寫出《蘇彝士運河》：“重來夜泛蘇彝士， 月照平沙雪樣明。最是岸頭鳴蟋蟀， 預(yù)傳萬里故鄉(xiāng)情?！眲朕r(nóng)詩集， 除了《揚鞭集》， 尚有《瓦釜集》。后者乃是依照江陰“四句頭山歌”聲調(diào)， 以方言創(chuàng)作的“擬民歌”。不但白話可以作詩， 方言也可以作詩——詩人以這種極端的試驗， 交臂于胡適， 投身于白話詩運動， 被趙景深先生稱為“中國Robert Burns（羅伯特·彭斯）”。詩人曾編成《初期白話詩稿》， 付梓于1932 年， 卻沒有收入自己的任何作品集。他的胸襟， 磊落如此。前面提到的周樹人——也就是魯迅——曾說：劉半農(nóng)“是《新青年》里的一個戰(zhàn)士。他活潑， 勇敢， 很打了幾次大仗”。須知， 劉半農(nóng)早年只讀過中學(xué)， 卻于1912 年揚名上海，1917 年執(zhí)教北大， 1918 年參與成立 “小說研究所”， 收集 “歌謠”， 1919 年參與倡用“新式標(biāo)點符號”， 1920 年命名“鴛鴦蝴蝶派”， 進(jìn)入倫敦大學(xué)攻讀“實驗語音學(xué)”， 專文指導(dǎo)李大釗編排北大圖書館“新目錄”， 1921 年轉(zhuǎn)入巴黎大學(xué)， 向蔡元培提出《創(chuàng)設(shè)中國語音學(xué)實驗室的計劃書》， 1924 年出版 《四聲實驗錄》，1932 年出版《中國文法講話》和《中國俗曲總目稿》。所譯《貓?zhí)健贰逗诩缃怼贰稓W陸縱橫秘史》， 所輯所校所印《何典》《西游補》《太平天國有趣文件》， 林林總總， 大都風(fēng)行士林， 甚而惠澤學(xué)界。1934 年， 詩人為繪制《中國方言地圖》， 親赴綏遠(yuǎn)， 魂斷塞北， 誠可謂以身殉學(xué)者也。

郭沫若

郭沫若的第二部詩集《星空》， 出版于1923 年。詩人曾在卷首引來康德（Immanuel Kant）的名言：“有兩樣?xùn)|西， 我思索的回數(shù)愈多， 時間愈久， 他們充溢我以愈見刻刻常新， 刻刻常增的驚異與嚴(yán)肅之感， 那便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說“頭上的星空”意味著神的秩序、外在的秩序；那么“心中的道德律”意味著心的秩序、內(nèi)在的秩序。然則對這兩種秩序， 郭沫若卻似乎并無敬畏。他的第一部詩集《女神》， 出版于1921 年， 或可視為對“頭頂?shù)男强铡钡拿胺?；第三部詩集《瓶》?出版于1927 年， 或可視為對“心中的道德律”的冒犯?！杜瘛匪浶略?， 起于1918年， 訖于1921 年， 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泰戈爾（Tagore）階段、惠特曼（Whitman）階段和歌德（Goethe）階段， 可對應(yīng)“五四運動”的前期、中期和后期。該書呈現(xiàn)了狂飆主義的萌動、勃發(fā)和低回， 其最高價值， 則在狂飆主義的勃發(fā)?！拔译m然不曾自比過歌德，”詩人曾說，“但我委實自比過屈原。”屈原是個什么情況呢？ 先讀其《湘累》：“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涌泉， 想同江河一樣自由流瀉。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垠的潛熱， 想同火山一樣任意飛騰。”這是女須說給屈原的知心話， 當(dāng)然， 這個屈原正是郭沫若的化身。再來讀《天狗》：“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 / 我把日來吞了， /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 我把全宇宙來吞了?！薄酥^對“頭頂?shù)男强铡钡拿胺福?當(dāng)然， 也不妨解讀為對“舊秩序”的冒犯。還可參讀《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晨安》和《鳳凰涅槃》?？耧j主義的極致， 就是玉石俱焚。接著讀《天狗》：“我剝我的皮， / 我食我的肉， /我吸我的血， / 我嚙我的心肝， / 我在我神經(jīng)上飛跑， / 我在我脊髓上飛跑， / 我在我腦筋上飛跑?！边@樣的“生理學(xué)排比”， 這樣的夸口， 這樣的任性， 這樣的失控， 這樣的裝瘋， 這樣的寒熱病， 讀來令人忍俊不禁， 今天或已很難求得詩人所謂“振動數(shù)相同”或“燃燒點相等”的讀者。然而， 誰也不能否認(rèn)， 單就新詩而言——早在20 年代初期，郭沫若就是最兇猛的一個先鋒派；正如20 年代中期， 魯迅先生亦是最兇猛的一個先鋒派。郭沫若單憑一部《女神》， 就好比一部《巨人傳》， 已然呈現(xiàn)出豐富而復(fù)雜的若干種形象——如果起用政治史解讀， 他是一個嗅覺靈敏的革命者；如果起用思想史解讀，他是一個莽撞的啟蒙者；如果起用文學(xué)史解讀， 他是一個從頭新到腳的立異者。詩人響應(yīng)了馬克思主義、列寧和日本左派思想，孳生了零傳統(tǒng)自覺， 囫圇帶來了泛神論（Pantheism）——他用古語集來的一副對聯(lián)， “內(nèi)圣外王一體， 上天下地同流”， 可以直接詮釋這個術(shù)語， 而不必引來他曾提及的“三個泛神論者”， 亦即戰(zhàn)國的莊子、荷蘭的斯賓諾莎（Spinoza）和印度的伽皮爾（Kabir）。綜上可知 《天狗》或 《女神》的意義在于——從 “文體”的角度講， 首次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 “新詩”：一種自由、開放、錯落、復(fù)沓和華彩的“新詩”；從“主體”的角度講， 首次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新我”：一個暴躁、凌厲、張揚、沖動和狂熱的“新我”。來讀《女神之再生》：“姊妹們， 新造的葡萄酒漿/ 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 為容受你們的新去創(chuàng)造個新鮮的太陽！”也許郭沫若早年的舊句， “神州是我我神州”， 已將個人之“新我”等于中國之“新我”。來讀《鳳凰涅槃》：“我們更生了。/我們更生了。/一切的一， 更生了。/ 一的一切， 更生了。/ 我們便是他， 他們便是我。/我中也有你， 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鳳便是火。/ 翱翔！翱翔！/ 歡唱！歡唱！”單從“詩”的而非“五四運動”的角度來看， 也許， 《爐中煤》和《夜步十里松原》比前引作品都重要；這且按下不表， 卻說姜濤先生論《女神》， 認(rèn)定此書既是“新詩合法性起點”， 又是“生活構(gòu)想和自我構(gòu)想的指南”， 似乎已在很大范圍內(nèi)成為一個共識?！杜瘛返膲狠S詩， 亦即《西湖紀(jì)游》， 就像是預(yù)告了《瓶》?！镀俊匪浶略姡?起于1925 年2 月18 日， 訖于3 月30 日， 大致也能分為三個階段——盼信階段、收信階段、閱信階段， 可對應(yīng)“西湖情史”的前期、中期和后期。該書呈現(xiàn)了洛麗塔情結(jié)的萌動、勃發(fā)和低回，其最高價值， 則在洛麗塔情結(jié)的低回。那時納博科夫（Nabokov）正在柏林， 還要等30 年， 他才會在巴黎出版小說 《洛麗塔》（Lolita）。郭沫若的“洛麗塔”， 乃是一個女學(xué)生， 他們的足跡遍于放鶴亭、抱樸廬、寶叔山（應(yīng)為寶石山）、寶叔塔（應(yīng)為保俶塔）、白云庵、孤山及靈峰。因而杭州和西湖， 也便相當(dāng)于歌德的賽森海姆（Sesenheim）。在此以前， 詩人先娶張瓊?cè)A， 后亂佐藤富子；在此以后， 詩人再娶于立群?！镀俊纺耸墙M詩， 《獻(xiàn)詩》而外，正文有42 首。來讀《獻(xiàn)詩》：“我愛蘭也愛薔薇， / 我愛詩也愛圖畫， /我如今又愛了梅花， /我于心有何懼怕？”——此之謂對“心中的道德律”的冒犯， 當(dāng)然， 也不妨解讀為對“舊道德”的冒犯。故事的結(jié)局充滿了反諷， 這個女學(xué)生， 反而執(zhí)意于對“舊道德”的盲從。來讀第42 首， 詩人引用了她的來信：“我今后是已經(jīng)矢志獨身， / 這是我對你的唯一的酬報”。你說， 這不是害苦了人嗎？詩人還曾撰有書信體中篇小說《落葉》， 互文于《瓶》， 兩者都有受到日本“私小說”的影響， 只不過前者采用了“少女視角”， 后者采用了“中年男性視角”（先后被對方稱為“先生”“你”和“哥哥”）?！镀俊分畠r值， 僅次于《女神》， 兩者都演示了歌德的名言：“永恒之女性/領(lǐng)導(dǎo)我們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