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間

◎ 王海波

陳福英對我說：“你幫我把地上的兩個皮帶盤送到剝絨車間去，王咸兵催急了?！闭f這話時已是下午，我不情愿做事，肚子里饑腸轆轆，中午在食堂吃了三碗飯到現(xiàn)在也不頂用。食堂的飯是蒸的，很糙，外加一碗大白菜湯。我看他們燒過湯，是水燒開后把大白菜倒進(jìn)鍋里，熟了灑一小勺子油，用大鏟子攪拌，能看到油花漂浮在菜面子上。分給食堂的油計劃用不了，司務(wù)長就帶回去。缺少油脂就會多吃飯，人是鐵飯是鋼，我要是不吃三碗飯肯定干不了重體力活兒。

我彎腰試了試，兩個一下子拎不動，跑了兩趟送過去。第二趟我立在剝絨車間門口歇了歇，太陽毒辣，天實在熱，一動就冒汗，一點風(fēng)也沒有，樹葉動也不動。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王咸兵喊住我：“你拎回去，陳福英有沒有本事車，皮帶盤不是車大了就是車小了，尺寸告訴她清清楚楚的，還車大了?！?/p>

軋花廠淡季時修理間最忙，整個軋花車間在棉花加工結(jié)束后車臺要檢修。旺季生產(chǎn)修理車間就沒什么事干了。王咸兵的原話我告訴了陳福英，她立馬停了車床，用有些油污的棉布擦了擦手，而后到工具櫥里看記的單子，她愣了愣神，想了想說：“糟了，我記得是打包車間的尺寸?！?/p>

她帶上櫥門，拿了游標(biāo)卡去找王咸兵。見了王咸兵，陳福英先下手為強(qiáng)，怒罵道：“你催啊催的，把我頭都催暈了，要怪怪你自己?！?/p>

王咸兵把卡尺從陳福英手上奪過去，卡了卡，心上像有了底，因為是絞龍上的兩個皮帶盤，他有辦法解決。“你下次再車錯了我不會幫你，你自己想辦法?！蓖跸瘫逼鹕韥碚f。

語氣一松，陳福英賠著笑臉：“下次不會了。”

王咸兵找了一塊鐵皮，剪成小長條裹在絞龍軸上，套上皮帶盤，銷子一拴，拉了拉，算是好了。他有經(jīng)驗，出不了事故，絞龍轉(zhuǎn)速不快，主要輸送棉籽。棉籽從鋸齒車間輸送到剝絨車間剝成光籽，光籽榨油。

全廠就陳福英一個車工，除了車床外，其他不會。修理車間工種比較雜，沒有太多技術(shù)含量，都要懂點。

進(jìn)廠的大門叫一套崗，往里不到一百米是二套崗，車間和外場收購在二套崗。二套崗把生產(chǎn)區(qū)和生活區(qū)隔開。修理車間有兩間房子，緊挨二套崗，一間在二套崗?fù)?，一間在二套崗內(nèi)。外面一間放的電焊機(jī)，生產(chǎn)區(qū)不能明火，焊花容易起火。電焊機(jī)放在門口，屋里放幾排條椅，還有一張辦公桌，每天軋花車間有個班前會，由車間管理員召開。

我正常在二套崗里面一間，這一間大約有四十個平方，車床、刨床、鉆床都在這間房子里，還有一張鉗工臺子，臺子對角有兩個臺鉗，旁邊是砂輪機(jī)，一磨火星四濺。

車床和刨床并排，頂頭有一張工具櫥，是陳福英和楊福根的。楊福根是刨工，刨工主要在皮帶盤上開銷子槽。我剛進(jìn)廠，沒有工具櫥，領(lǐng)的新工具就寄在楊福根的櫥里。后來楊福根給了一把工具櫥的鑰匙，騰出一格我用。修理間四個人，還有一個叫于福如，五十歲的樣子，我喊他于師傅。分到修理車間的時候，有一天下午，他約我去他家。他住廠里，是廠里的房子，最后一排平房。他家里收拾得很干凈，家具擺放整齊，他讓我坐，倒茶我喝。他老婆巫翠萍也是廠里的，原來在車間擋車，軋壞了手，算是工傷，廠里安排她到圖書室做圖書管理員，她不識字，就負(fù)責(zé)開門關(guān)門以及圖書室的衛(wèi)生。巫翠萍是左手受的傷，懸在腰間。他家門口也種些花草，紅紅黃黃的花在瓦盆里開著。

于福如對我說：“小王，我說話直，你到修理間一繞也快有三個月了，你一喊他一喊的，我看你也學(xué)不到東西?！?/p>

杯子里的茶，薄薄的一層茶末浮在水面上，一般水溫不高才這樣。住在廠里的都不燒水，家家到食堂去沖水，我每天看到于福如一手拎兩只茶瓶，巫翠萍跟在后面去食堂沖水。食堂沖水是免費的，那天食堂水爐子壞了，于福如就在食堂門口罵，廠長室在食堂對面，于福如用手指著廠長室大聲罵：“你們這些吃干飯的！”

罵半天沒人搭理，拎著水瓶回去了。

“你別看修理間人不多，蠻復(fù)雜的，三個人十條心?！庇诟Ｈ鐕@道，“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我輕輕笑了笑，不知所言。于福如自顧掏出煙來，他煙癮很大，從早抽到晚不熄火。于福如抽再多的煙巫翠萍不管，她最擔(dān)心于福如跟廠里女人說話，巫翠萍整天沒事做，圖書室也沒人去看書，她就盯著于福如，跟他一起上班。廠里人背后喊巫翠萍“跟班”。

出了學(xué)校門，我開始抽煙。在廠里學(xué)徒，煙是偷著抽的。徒工期間規(guī)矩嚴(yán)，許廠長經(jīng)常在職工大會上批評：“徒工期間上班不許抽煙、喝酒，不許談戀愛，不許看書，不許串崗離崗?！蔽依侠蠈崒崱⒁?guī)規(guī)矩矩上班。于福如不發(fā)煙我抽也是情理中的事，以后他知道我抽煙也不發(fā)煙，我從沒發(fā)現(xiàn)他發(fā)煙給別人抽。于福如說：“我今天喊你來，是想跟你說，你這伢兒不多話，有文化，穩(wěn)穩(wěn)重重的，你就跟我學(xué)，我會把手藝都教給你?！?/p>

于福如的話很誠懇，樣子很認(rèn)真，不像隨便說的，讓我感受到疼愛、關(guān)懷和信任。我不知道怎么表態(tài)，一般我拿不定主意就選擇不說話。于福如說：“我先說說，你回去告訴你家大人聽聽，就說姓于的說的。”他肯定為我好，這點不容置疑，他說我跟其他人學(xué)不到東西。

這句話說明他的手藝沒有人能超過，傳給我是最恰當(dāng)不過的。

于福如問了我兩次收我為徒的事。第一次我說還沒跟家里說，他叫我抓緊點。這一次我不好再說那樣的話。幸好“跟班”巫翠萍幫我解了圍：“你急什么？人家孩子又不走，先熟悉熟悉。”

巫翠萍走過來拉了拉我的衣領(lǐng)，像對她家孩子一樣。于福如從工具櫥里拿出一副灰顏色的電焊手套，手套有點硬，像薄型帆布制作的，沒有棉紗手套綿軟。他說是雞皮的。車間要八只法蘭，尺寸上個星期就給了于福如。他對我說：“你去領(lǐng)點電焊條和40乘40的角鐵，物料間的賬記鋸齒車間?！?/p>

角鐵六米長，于福如蹲在修理間門口用粉筆、斷鋸條和角尺劃線，我夾在臺鉗桌上鋸開，他再把角鐵放在水泥地上拼成正方形進(jìn)行焊接。小錘在焊縫處輕輕一敲，焊疤就脫落了，露出一條條焊紋。他說：“看到?jīng)]，焊紋要起魚鱗式，你看我焊縫平不平？”

“平的?！蔽艺f。

于福如說：“能焊到我這樣子的，廠里找不到第二人?！?/p>

楊福根背后說于福如只會電焊，而且經(jīng)常裂縫。上次鋸齒車間安裝法蘭，螺絲一緊，焊縫裂了，重新焊接，幫他擦屁股擦了幾次。廠里各小組學(xué)習(xí)，于福如召集的，朱文書發(fā)了張報紙，指著報上的社論：“你們也要好好學(xué)學(xué)?！?/p>

剛坐下來，巫翠萍就來了。楊福根說：“你這跟班，我們學(xué)習(xí)你也跟來？”

巫翠萍退到門外，倚著二套崗的西墻。太陽刺目，她苦著臉朝里張望。我讀了一半，楊福根和陳福英笑出了聲，他們不是笑我，而是大聲說笑。于福如插話：“大家認(rèn)真聽，等會兒要討論的?！彼麄儾话延诟Ｈ绶叛劾?，于福如自言自語。我讀完，沒等于福如開口，他們倆站起來就走了。

法蘭上要鉆孔，鉆床的鉆頭小，我換了一個大的。楊福根說：“你幫他做了干嘛？讓他自己弄。”

“于師傅叫我鉆孔的?！蔽艺f。

“他把你當(dāng)他的徒弟使喚了，別睬他，你看看他，整天渣五渣六的，一年到頭做點什么？”楊福根盡說人短。論說他是廠里培養(yǎng)的青工，提了幾次提不上去。他很苦惱，有想法都說給我聽，我不傳話。他說憑手藝吃飯，別的無所謂。

法蘭上的孔全部鉆好，扯了塊布帶子把八只法蘭捆在一起扔到臺鉗桌上，又清掃了車間滿地的鐵屑。

楊福根說：“你等會兒掃，我還有點東西刨一下，你一掃車間全是灰?！彼挛鐝膹U料堆撿回了一根曲軸，兩頭鋸了，中間一段刨成長條方坯，可做兩把小方錘，習(xí)慣叫榔頭。他說：“刨這個簡單，我教你，你一學(xué)就會?！?/p>

粘多糖的測定：用黏液率表示。取5.00 g納豆分成2份，1份用溫水輕輕洗掉納豆表面的黏液，然后將其轉(zhuǎn)移到烘箱中烘至重量不變，記為m1；另1份直接在烘箱中烘至重量不變，記為m2，溫度調(diào)為105 ℃，(m2-m1)/m1所得數(shù)據(jù)即為黏多糖產(chǎn)率[16]。

“當(dāng)然好了?！蔽液軜芬?。

“刨工好學(xué)，位置調(diào)調(diào)好就行。關(guān)鍵是磨刀，磨刀學(xué)會了就沒問題了，比車床容易?！睏罡８嫘恼\意。

方坯刨好，鋸了兩把榔頭，鉆孔，再銼光滑，他做事很考究，比于福如考究多了。然后他去木匠間配柄，木工盧寶善選木料，揀了塊沉的，電鋸“咯吱咯吱”地響著，木屑落在鋸板上。盧寶善說：“楊師傅，就數(shù)幫我弄把小錘子?！?/p>

“好的，過兩天弄好送過來?！睏罡８齑鸬?。

盧寶善高興地笑。

陳福英知道楊福根去了木匠間，停下車床：“他叫你學(xué)刨工，你學(xué)會了，他正好上班下棋?！?/p>

從朱文書辦公室出來，于福如心里不痛快，他捉摸不透楊福根，這個人一會兒人臉，一會兒狗臉，翻臉不認(rèn)人。修理間直屬車間主任管，管理員管不到，旺季軋花，修理車間沒事干，于福如和楊福根就到圖書室下象棋，巫翠萍忙前忙后，門窗用舊報紙遮擋，怕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上班偷著下棋總不是回事。下棋時他們有說有笑，多數(shù)楊福根贏，不來錢，打發(fā)時間。

于福如鄙視楊福根：“楊福根的技術(shù)我懂的，他就比我會過刨床，這個簡單得不得了，三歲伢兒都弄得起來，有本事比比鉗工的一套。”

這話挨陳福英聽到了，朝他閉眼睛：“自己本事沒有，就曉得吹牛?！标惛Ｓ⒄f于福如夫妻倆一開口她就反胃，要吐。她快人快語，鼻音重，背微躬，說車工做長了。

于福如沒上過學(xué)，名字會寫。他經(jīng)常說祖上的事，清光緒四年，他爺爺于曉山在西街石橋開設(shè)了一家“于天昌”油米坊，共有職工二十余人，后跟人合股因經(jīng)營不善倒閉。民國十八年，于福如的父親在潘記木行老板潘祿泉的幫助下，開辦東升油坊，從上海購回一臺12馬力的柴油機(jī)作生產(chǎn)動力，鎮(zhèn)上第一個使用機(jī)器生產(chǎn)的是他于家，“南河邊三家坊”就有他于家一分天下。

說起這些，于福如就有種家族自豪感，他沒有子承父業(yè)，20世紀(jì)60年代初，國家投資購買設(shè)備，征用土地辦軋花廠時，于福如托人進(jìn)了廠。他和巫翠萍無生育，這是他最煩心的事，到三十多歲也生不出孩子，想了好多法子不靈。他們四處打聽要抱養(yǎng)一個孩子，男女都行。

巫翠萍每天起得很早，除了煮早飯給于福如吃之外，家里擦擦掃掃，洗洗衣服都是她的事。天剛放亮，她一推門，看到門口有一只竹籃子，她有些奇怪，俯身一看，里面躺著一個嬰兒，嬰兒身上有一張紙，寫著出生年月和時辰。巫翠萍喜出望外地喊：“福如，你快起來看看，誰家送了個嬰兒給我們了?！?/p>

于福如披衣下床，小心將嬰兒抱?。骸笆悄袐脒€是女嬰？”

“女嬰?！蔽状淦祭死瓔雰赫f。

于福如舒了口氣：“男女一樣。”

“你自己弄早飯去，我把孩子理理?！蔽状淦加妹薇徽郫B成一個伢兒窩，幫孩子洗完澡放進(jìn)伢兒窩里，孩子哭了一會兒就不哭了。于福如立在邊上看，巫翠萍說：“這伢兒臉圓圓的，小手也肉嘟嘟的，長大了不像吃苦的?！?/p>

“現(xiàn)在能看出什么？”于福如說，“女大十八變，別想那么遠(yuǎn)，苦甜命中注定?！?/p>

這一天他們圍著孩子寸步不離，笑容滿面。上帝真的公平，關(guān)了一扇門，會打開一扇窗。這孩子送得太及時了，在他心灰意冷、求子無門之際，給了他們溫暖和安撫，他們想要一個孩子想得太久了，太迫切了，盡管不是自己生的，也視同己出。巫翠萍說：“給孩子取個名?！?/p>

“叫什么呢？”于福如反問。

巫翠萍說：“你到前面請朱文書幫孩子取個名，他有文化。”

朱文書剛吃好晚飯，有人敲門，他就開了。見是于福如，朱文書含笑道：“于師傅無事不登門啊?！?/p>

“請你幫忙來了。”于福如說。

朱文書說：“有事你說?！?/p>

于福如就把孩子的事說了一遍，朱文書替他高興：“剛生的孩子送過來好，只要不告訴她，以后長大了也不會找生父母?！?/p>

“是的?！庇诟Ｈ琰c頭稱是，“以后的事也管不了許多，朱文書，你是文化人，今天找你是想請你給孩子取個名。”

“取個名？”朱文書邊想手便拍打著桌面，問于福如：“這孩子跟誰姓？”

“當(dāng)然姓于了！”

等了會兒，朱文書說：“現(xiàn)在是冬天，蠟梅還開著，就叫于梅吧，像梅花一樣高潔?！?/p>

朱文書一說，于福如聽得順耳，于梅這名字大大方方的，還有好的寓意，就定下了。巫翠萍也說好聽的，說小名叫梅梅？叫小梅？喊喊都不好聽，就不喊小名了，大名小名都叫于梅。

于梅滿月的那天，于福如在廠里食堂請客，管理員以上的干部參加。幾天前他與司務(wù)長商量，說有兩桌人，能不能安排一下？司務(wù)長不好意思回他就答應(yīng)了。晚上吃完飯，巫翠萍把于梅抱過來，孩子怕光，用手帕罩著。巫翠萍掀開手帕給吃飯的人看，許廠長說：“這小模樣真像于福如，于福如你說實話，是不是你的種？”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于福如也笑了。

巫翠萍會心地笑著：“你是一廠之長，說話要負(fù)責(zé)任，到時候我要找你交人?！?/p>

許廠長說：“好啊，你找我交人，我先讓于福如老老實實把人交出來?！?/p>

又一陣哄堂大笑，笑完碰杯。

許廠長叫我到他辦公室，我很緊張，心里犯怵。許廠長戴老視眼鏡，目光從鏡框上方露出來，那意思是看到我了。我手里攥著一副白紗手套，一塊肥皂，我一個季度領(lǐng)一回，朱文書還是關(guān)心我的：“過些時候你也可以一月一領(lǐng)?！敝煳臅?jīng)常叫我給他謄寫職工調(diào)資表，叫我寫工作總結(jié)，總結(jié)要復(fù)寫五份報縣主管部門和鎮(zhèn)政府辦。我的中指磨出了很厚的繭子，別人領(lǐng)勞保用品要簽字，朱文書不要我簽字。

“到廠有三個月了吧？”許廠長問。

我哆嗦著：“差不多三個月了?！?/p>

“聽修理間人反映，你表現(xiàn)不錯，肯吃苦?！痹S廠長贊揚我。

我不敢作聲，盯著他手上的鋼筆。

“要保持，不要郎當(dāng)，年紀(jì)輕多做點事人家會看在眼里的?！痹S廠長儼然長輩的口吻，“廠里馬上要改制，以后車間的工作更要多做?！?/p>

我輕輕地嗯了聲。出了許廠長的辦公室，我舒了一口氣。門口花圃里的草木綠得發(fā)亮，籬笆環(huán)繞場地周圍，兩棵大雪松已高過房屋。朱文書問我：“許廠長找你干嗎的？”

我說：“問問我適不適應(yīng)修理間的工作?！?/p>

朱文書抿著嘴，手里捧著茶杯極其悠閑。沒過多久，許廠長叫朱文書拿改制方案，提交廠委會討論。朱文書私下里告訴我：“你的車間要被兼并重組。”

車間具體怎么兼并？怎么重組？朱文書沒有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