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完美受害人”遇上“非典型施害者”

黃祺

電視劇塑造了一群“不完美受害人”和“非典型施害者”的形象。

“角色的處境，我也經(jīng)歷過。”電視劇《不完美受害人》在觀眾中引發(fā)的討論，還在持續(xù)。

今年夏天熱播的電視劇《不完美受害人》是一部無限接近現(xiàn)實的電視劇，接近到很多女性觀眾聯(lián)系到自己的過往，對劇中角色的遭遇真正地感同身受。

電視劇的兩位編劇、導演都是女性，這也許也是劇情可以抵近當代都市女性真實內心的重要原因。

現(xiàn)實題材劇不好拍，最簡單的方法是把復雜的現(xiàn)實簡化成“好人”與“壞人”的斗智斗勇，而觀眾則不用動腦筋就可以站到上帝視角，分出個黑白和輸贏?！恫煌昝朗芎θ恕芬v述的偏偏不是非黑即白——在灰色的人性道德地帶，“不完美受害人”遇到了“非典型施害者”，糾結與掙扎就此展開。

職場潛規(guī)則、兩性強弱、道德污點……故事圍繞著人性展開，觸及女性的社會角色，權力帶來的隱形壓力等等，攤開人心皺褶，去赤裸裸地展示每個人的“不完美”。

電視劇主題曲中有一句歌詞是：有誰能完美，能放下狼狽……攤開人心皺褶，我們發(fā)現(xiàn)看待“不完美受害者”，我們依舊帶著苛刻的標尺。

有誰能完美？

《不完美受害人》塑造了一群不完美受害者的形象，總有一個像你自己。

趙尋（林允飾）的遭遇是這部電視劇里最主要的一條線索，但趙尋這個人物也是劇中爭議最多的角色，很多觀眾提出這樣的問題：趙尋僅僅是不完美嗎？

趙尋出生在普通家庭，從財經(jīng)類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大企業(yè)，被董事長成功（劉奕君飾）看中，光速提升為董事長助理。成為董事長助理之后，她常被叫進董事長位于企業(yè)大樓頂層的私人空間，也會被董事長帶去各種場面上的酒局。

趙尋多次坦白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貪婪”，以及自己的道德瑕疵。但這些不足以否定趙尋作為受害者的事實。

成功有一句臺詞完美解釋了他對趙尋這個普通小姑娘異乎尋常的興趣：“我追求趙尋，絕不是因為她年輕有姿色。我喜歡看她糾結的樣子。我能看見她內心里邊，倫理道德、獨立自我、貪婪拜金幾種力量，人神交戰(zhàn)，打成一團，我覺得太刺激了。”翻譯一下，成功喜歡的就是趙尋“不愿意”的樣子。

考慮到成功身為中年霸總的身份，這樣的喜好似乎也能理解，畢竟，現(xiàn)實生活中不乏霸總讓小嬌妻妥妥拿捏的例子。

反而是趙尋的行為，看起來有不那么合乎情理的地方。

劇中喜歡趙尋的公司同事陳默（管云鵬飾）替觀眾提出了質問：“你說你不愿意，你拒絕，但你前前后后收下霸總幾十件昂貴禮物的時候，難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電視劇的后半部分，趙尋多次坦白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貪婪”，以及自己的道德瑕疵。但這些不足以否定趙尋作為受害者的事實，這也是電視劇著力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的復雜性。

編劇高璇說：“趙尋這個角色來源于我們對很多生活和社會事件的觀察，以及我們做的很多采訪，男生我們也采訪。通過現(xiàn)實中的采訪或者接觸、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趙尋這個人物非常有典型性?！?/p>

高璇認為，趙尋代表的職場新人在職場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中，會感受到權力帶來的不對等關系，當侵害發(fā)生時，趙尋的第一反應不是強有力的、直接的拒絕和反抗?！耙驗槎鄶?shù)的職場新人都要在心里掂量，這件事后果是什么，我能不能用一種不傷害自己、不撕破臉的方式去保全自己？我先往后退一步，看能不能閃開繞過去，如果沒有繞過去，再進一步往前走。他們想要在沒有嚴重后果的情況下能保全自己。但是很多人是保全不了的，步步后退，退到自己逃無可逃。他們一開始懼怕，但逃無可逃的時候突然變勇敢了?！?/p>

如果說趙尋的故事還存在爭議，那么律師林闞（周迅飾）的面目則更清晰一些。

林闞出場時是妥妥的職場贏家形象。作為大律所的知名律師，林闞又美又颯，年薪過百萬，業(yè)務過硬，做事有原則，在職場保持著尊嚴，讓男人們可望而不可即。

直到吳師母（嚴曉頻飾）的出現(xiàn)，捅破了林闞小心包扎十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把她重新拖回到無法對導師、法律圈大佬吳銘仁（王同輝飾）說“不”的記憶中。

林闞的研究生導師吳銘仁道貌岸然，是業(yè)界德高望重的學者。對林闞，吳銘仁也許沒有實施實質性的性侵，但卻用超越了師生關系的“關切”“照顧”，甚至“控制”，讓林闞長期生活在壓力和恐懼中。為了擺脫吳銘仁，林闞放棄讀博，在吳的推薦下進入知名大律所，踏上高起點的事業(yè)之路。

面對吳師母“勾引導師”的責難，今天的林闞依舊沒有去迎面反擊，因為她無法否認，自己的確走上吳銘仁鋪就的事業(yè)捷徑。

這是林闞一生無法否認的人生污點，林闞的回避是懦弱嗎？從她對父母的坦白和她幫助趙尋的行動看，她已經(jīng)直面自己過往的不完美之處。能直面自己的人性弱點本身就很勇敢了。

劇中多個不同的女性角色都很出彩。

如果自己的過去無法救贖，那么林闞選擇放棄大好的事業(yè)前程，去代理“受害者”趙尋和米芒（穎兒飾）的案件，幫助她們走出人生困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武裝和修復自己。

劇中還有一位不夠典型的人物辛路（陳數(shù)飾），她到底是受害者還是施害者？也許每個人的心中有不同的答案。

辛路和成功一起創(chuàng)業(yè)，后來歸隱家庭將事業(yè)全部交給丈夫，同時夫妻關系名存實亡。辛路成為“識大體”“顧大局”的代名詞，對成功的花花世界不管不問。

在成功變成強奸嫌疑人后，為了維護公司利益，辛路出山，并憑實力將董事長位子收入囊中。

辛路自己有過一番反省，她說她曾經(jīng)也認為，男人的成就和風流是硬幣的兩面，直到趙尋出現(xiàn)，她才知道也有女人并不想往霸總身上貼。辛路有什么錯嗎？成功的肆無忌憚是她縱容的結果嗎？很多女性容易從自己身上去尋找男人出軌的原因，以為男人渣總還是有女人的責任。

但換一個角度，辛路難道不也是受害者，也是權力社會中被有意無意推向邊緣的人。

“非典型”才是真實的世界

《不完美受害人》受到熱議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董事長成功這個人物。

電視劇觀眾以女性為主，而女性觀眾最恨的就是渣男。成功無疑是渣男。他身邊長期的“紅顏知己”，短期的“情人”，一時興起的“新歡”沒有斷過，他老婆辛路早已放棄掙扎，隨他風流。

但成功不是典型的渣男。這個霸總除了有權有錢，還顏值在線、風度翩翩，擼鐵跑步保持身材，遠離油膩。他對每個女人都很溫柔，用他自己的話說“從來不強迫”，用男下屬的話說“我們老板還用強奸嗎”。

《不完美受害人》體現(xiàn)了一個主題，“就是弱者對強者的反抗和弱者的自省”。

權力激發(fā)荷爾蒙分泌，讓成功相信所有女人都會自愿與他曖昧或者成為他的情人，這世間難道還有不愿意的？

一邊是風度翩翩的霸總，一邊是職場新人，已經(jīng)習慣世俗設定的旁人自然認為趙尋必定接受成功的曖昧、禮物和一并而來的“騷擾”，沒有理由拒絕啊。

因此，在成功和李怡（董潔飾）一起發(fā)起的輿論戰(zhàn)里，網(wǎng)友們很容易站霸總，向趙尋潑去污水，直至各種輿論的惡意把她推向懸崖邊。

編劇高璇說，在創(chuàng)作成功這個人物時，就是想還原一個相對真實的、復雜的男性。她說：“我們將成功定位為，他的問題和錯誤以及違法行為，不是出于人性之惡，是出于認知差距、認知誤區(qū)，這個誤區(qū)一方面是由于長期居高位凌駕他人之上。另外一方面就是這個社會給所謂的成功人士肆無忌憚的特權，他在這兩種認知誤區(qū)下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行為。成功沒有覺得自己傷害女性，哪怕他真的有很多情人?！?/p>

當然，成功的自我認知是錯的。趙尋有一段臺詞說：“再溫柔的強奸也是強奸，無論PUA、精神凌霸、身體剝奪，無論扮成多么溫柔的樣子，你以物質的方式，你以深情款款的方式，以談戀愛為包裝，都改變不了如果受害者感覺不爽，不愿意接受，這依然是侵害，這個事實是改變不了的?！?p>

成功不是典型的渣男，他對每個女人都很溫柔。

《不完美受害人》編劇高璇、任寶茹分享了這部劇的創(chuàng)作心得，她們表示：“我們想把人心的褶皺攤開，而不是只看表象?！?/p>

作為渣男，成功不典型，但卻是社會上常見的一類人。這也是真實的世界。

《不完美受害人》故事原型，是近年來真實發(fā)生的社會事件：實習生與著名主持人，女粉絲與男明星，工作伙伴與文化名人，學生與學術大佬……這些真實事件中很多受害者在事實發(fā)生多年后才發(fā)聲指控，這一點本身也說明了真實世界的復雜性。

因為真實，所以復雜。也正是因為過于接近真實，才能讓觀眾共情。

編劇任寶茹說：“我倆最早觀測這類社會事件的時候，聊到自己年輕時也遭受過，就算沒有真正的切膚的傷害，但我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個惡心，就像吞下一個蒼蠅。我們當時也沒有任何勇氣去反抗。我們去做采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驚人的數(shù)據(jù)，所有采訪的對象里面，不光是女性，也有男生受到騷擾，幾乎所有的女性或者弱者都遭遇過，面積之大超過想象。而當場堅決拒絕做出反抗的可能不超過20%，剩下的大部分就是我們，就是趙尋，就是多年吞咽下去這一份惡心?！?/p>

真實世界的復雜還來自于輿論給受害者帶來的壓力。特別是網(wǎng)絡社會，毫不相干的人可以評論、譴責、侮辱……是非有時就在網(wǎng)絡輿論中被顛倒，將普通人推向深淵，萬劫不復。

《不完美受害人》中的李怡（董潔飾）就是一個“善于”利用輿論的人。作為成功的長期情人，又是公司高管，李怡為幫助成功洗脫罪名和污點，不惜操縱輿論、泄露趙尋隱私、縱容網(wǎng)絡人肉。李怡很清楚，用污水毀滅趙尋并不難，強權者更容易在混戰(zhàn)中勝出。

對網(wǎng)暴的展現(xiàn)，也解釋了趙尋之前的猶豫。如果不指認侵害，趙尋就沒有被曝光于網(wǎng)絡的風險，選擇放棄維權保全自己有什么錯嗎？作為普通人，我們都不敢說這有什么錯。

對“不完美受害人”

依舊苛刻

編劇任寶茹說，《不完美受害人》體現(xiàn)了一個主題，“就是弱者對強者的反抗和弱者的自省”。

是的，弱者需要自省，需要自強，那么強者呢？

劇中的董事長成功，強奸罪名不成立，最終在趙尋的性騷擾控訴中敗訴，“體面”被撕碎后，成功隱身國外，去做他的“好爸爸”去了。成功會自省嗎？他會審判自己過往的行為嗎？

答案也許可以從真實世界中的那些被指控者身上去尋找。他們反省了嗎？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們的社會真的要求他們反省嗎？

《不完美受害人》引發(fā)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編劇還是觀眾，對“不完美受害者”更苛刻，對“非典型施害者”更寬容。我們的內心何嘗不是悄悄地傾向了權勢的一方。

比如電視劇中的趙尋，跳崖后遭受巨大的痛苦和身體的殘疾；律師林闞封閉自己的情感世界；她們?yōu)樽约旱摹安煌昝馈备冻龅拇鷥r是不是太大了？為什么要讓她們承受如此的懲罰？

可以設想，趙尋未來的道路并不會是坦途。一個遭受過網(wǎng)暴、沒有任何所謂社會資源的女性，社會也許會同情她，但并不會給她更多幫助。趙尋后來求職，有一家公司面試她，原因不是準備招聘她，而是想看看“當事人”。這個橋段可以說預示了趙尋未來的悲劇。

為了勉強給故事一個光明的尾巴，林闞邀請趙尋做助理，這顯然是無奈之舉，并不是趙尋該有的人生。

趙尋艱難找回生存空間和尊嚴時，不能再當董事長的成功回到“普通生活”。所以，到底是誰贏了，誰又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