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好啊，好??！”

進入20世紀90年代，《科幻世界》終于熬過最困難的日子。

小平同志南方談話之后，中國大地真是“東風吹來滿眼春”。吳巖在北師大開設科幻課，團結了星河、楊鵬、嚴蓬、楊平、蘇學軍、凌晨、于向昀、白墨、韓建國、裴曉慶、江漸離、柳文揚、喻京川、羅洪斌等十幾位作者。每次赴京組稿，吳巖就安排我住北師大的新松公寓。

組稿會開完，必到餐廳“撮一頓”?？偸切呛幼愿鎶^勇點菜：“兩只烤鴨，四扎啤酒……”酒足飯飽之后，下一個節(jié)目是“去看鄭文光老師”！

無論是冬天的午后，還是春日的黃昏，從北師大餐廳出來，沿北三環(huán)路東行，都帶著幾分醉意，一路晃晃悠悠，哈哈聲打得好響，旁若無人。二十來分鐘就走到鄭文光家。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大森林中，周遭是充滿青春銳氣的新松。我相信：萬木競發(fā)之時，必有大樹參天！

鄭文光老師的家，無論是和平里的狹窄住所還是三環(huán)路較為寬敞的宿舍，總是彌散著茶香、咖啡香和菜飯香，非常溫馨。1956年，鄭文光的科幻小說《火星建設者》在莫斯科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獲獎之時，我還在成都七中讀初二。鄭文光的大名，早已熟記于心。1983年，已經(jīng)發(fā)表了《飛向人馬座》《神翼》等科幻名著、處于創(chuàng)作黃金時代的鄭文光，突遭錯誤批判，引發(fā)腦溢血，造成半身不遂、語言障礙，右手握不住筆。中國科幻領軍大帥倒下，我們辦科幻雜志的小編輯如何支撐？真是步履維艱。

每到北京出差，我?guī)缀醵家洁嵗蠋熂?。見到我，他總是露出純真的笑容。由于語言障礙，無論我說什么，他總是不停地回答：“哦，哦，好啊，好啊?！倍鵁崆榈年愂绶依蠋煴愠闪酥髦v，將鄭老師心中之言，嘩嘩地一吐為快。

陳淑芬曾任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通過老伴鄭文光的遭遇，她對中國科幻的生存環(huán)境有著清醒的認識。考慮到我們科幻作者人數(shù)太少，她介紹了鮑昌、韶華兩位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與我們認識。兩位副主席曾出謀劃策，教我們?nèi)绾螐奈膶W隊伍中“拉一批作家”改行寫科幻。在1991年世界科幻小說協(xié)會年會即將召開時，又有惡人告刁狀，誣陷此次年會是境外反動勢力的“陰謀”。她不但告誡我們千萬不能沖動，還教我們?nèi)绾蜗虮本┑南嚓P領導機關匯報。她請來高手幫我們把關，字斟句酌，將匯報材料寫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以求理解和支持。

世界科幻小說協(xié)會的1991年成都年會，終于取得圓滿成功。半年之后，我拿著錄像帶，放給鄭、陳二位老師看時，鄭老師不停地發(fā)聲：“哦，哦，好啊，好啊。”接著，1997年北京國際科幻大會隆重舉辦，坐著輪椅參會的鄭老師，不停地發(fā)聲：“哦，哦，好啊，好啊。”

1999年4月20日，京城炸響第一聲春雷那天，《科幻世界》創(chuàng)刊二十周年及鄭文光七十大壽的慶典在清華大學蒙民偉樓隆重舉行。一群清華學子，無比激動地將鄭文光連同他的輪椅，抬上了主席臺。頓時，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清華學子們?nèi)w起立，向中國科幻泰斗表示由衷的敬意。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期刊司司長張伯海，宣讀了給鄭文光頒發(fā)的中國科幻終身成就獎的頒獎詞?；顒咏Y束時，清華學子抬出兩個大蛋糕，鄭文光流著淚，不停地發(fā)聲：“哦，哦，好啊，好啊?！?/p>

央視記者對我說：“我一邊拍攝，一邊在抹眼淚?！?/p>

我總覺得，匆匆來去，沒有好好跟鄭文光老師聊一聊。吳巖說，鄭老師有好多奇思妙想，很想在身體漸漸康復之后，寫成科幻作品，再續(xù)輝煌。讓我們等待吧！沒料到，2003年6月17日，吳巖通知我：“鄭文光老師走了！”

1999年銀河獎鄭文光先生（中）在譚楷（左）、吳巖（右）的陪同下步入會場

我趕到北京，在鮮花簇擁的鄭文光遺像前，跪地磕頭，再磕頭！我想以頭顱為重錘，叩問大地：這是為什么？為什么要奪走親切可愛的鄭文光老師啊？

又到北師大新松公寓。還是北京的作家群，還是泡沫翻滾的啤酒。我建議：大家面向東方，那是鄭文光老師家的方向，默哀。再舉杯，敬鄭老師一杯！酒灑在地，竟然清亮如淚！都曉得，鄭文光老師愛喝啤酒，因重病纏身，只能偶爾喝上半杯。我在心中默默念著：鄭文光老師，天堂沒有病痛。今晚，譚楷率北京的科幻后輩，就陪你痛飲一場！

光陰似箭，往事歷歷在目。

我多次對吳巖說：“我們一伙人，步行去看鄭文光，那是我一生難忘的快樂時光?！?/p>

“哦，哦，好啊，好啊?！编嵨墓獾穆曇簦粫r還在耳畔響起。他離開我們二十年了！

二十年來，中國科幻以大跨越的腳步，震驚著世界。今年春節(jié)，以劉慈欣同名小說改編的《流浪地球2》在中國再次掀起科幻熱潮。電影在成都峨影廠路演時，我上臺對郭帆、吳京一行講了幾句。我說：“鄭文光、童恩正、葉永烈，還有柳文揚，他們的在天之靈，看到中國科幻的盛況，也會熱烈鼓掌！”

2001年銀河獎北京科幻節(jié)鄭老與來訪的吳巖（后排左一）、尹傳紅（左二）、譚楷（右二）、姚海軍（右一）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