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霞
摘 要: 印象派繪畫對視覺感受的藝術(shù)寫真,對主觀精神的強烈表現(xiàn),契合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藝術(shù)追求,成為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影響最大的西方現(xiàn)代畫派,為路徑探尋中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提供了思維啟迪與藝術(shù)借鑒。印象派繪畫給予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影響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對視覺真實的光與色的捕捉,二是對客觀物象瞬間整體印象的抓取。由此,中國現(xiàn)代詩歌以對色彩、光影的描寫以及對物象整體印象的表現(xiàn),形成一首首光色流淌、印象鮮明的“彩色的詩”。
關(guān)鍵詞: 中國現(xiàn)代詩歌; 印象派繪畫; 色彩; 印象
中圖分類號: I226.1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3.03.015
在人類藝術(shù)的長廊中,詩歌和繪畫是一對關(guān)系親密的姐妹,它們的關(guān)系也長久、廣泛地引起古今中外的學者、藝術(shù)家們的討論。中國古代就有“詩畫一律”“詩畫同源”“詩畫同體”等論調(diào),西方也有“詩畫分離”“詩畫異質(zhì)”“詩優(yōu)畫劣”“畫優(yōu)詩劣”等觀點。近至現(xiàn)代時期,詩歌與繪畫一方面繼續(xù)發(fā)展著各自的藝術(shù)特質(zhì)、表現(xiàn)風格,另一方面也在更廣闊的領(lǐng)域采擷藝術(shù)資源以豐富自己,兩者在傳承古典詩畫關(guān)系的同時,也發(fā)展出新的時代特色——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案例即中國現(xiàn)代詩歌與西方印象派繪畫。
一、 中國現(xiàn)代詩歌與西方印象派繪畫簡釋
中國現(xiàn)代詩歌相對于古代詩歌而言,是指五四運動以來用白話寫作、表現(xiàn)時代思想的新體詩。它歷經(jīng)了初期白話新詩、寫實派詩歌、浪漫派詩歌、象征派詩歌、現(xiàn)代派詩歌等眾多詩派,各自具有不甚相同的藝術(shù)追求,但相對于古典詩歌,中國現(xiàn)代詩歌表現(xiàn)出一些共同的特征,這里姑且借用施蟄存對現(xiàn)代派詩歌的定義來界說:“它們是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現(xiàn)代情緒用現(xiàn)代的詞藻排列成的現(xiàn)代的詩形?!保?]“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生活”“現(xiàn)代情緒”“現(xiàn)代的詞藻”“現(xiàn)代的詩形”,分別道出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在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背景、內(nèi)容主題、語言技法、藝術(shù)形式等幾方面的獨特品格。
西方印象派繪畫興起于19世紀60年代的法國,繁盛于19世紀70—80年代,是古典主義繪畫向現(xiàn)代主義繪畫轉(zhuǎn)向的重要一環(huán),印象派繪畫對于傳統(tǒng)的突破和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印象派繪畫在繪畫觀念、主題題材、技巧程式等方面都對傳統(tǒng)繪畫進行了變革。印象派繪畫使繪畫從對歷史、宗教的依賴中獨立出來,作品的主題和內(nèi)容變得不再重要,轉(zhuǎn)而強調(diào)對客觀事物的純粹視覺感覺和印象。印象派繪畫認識到色彩的變化是由光色造成的,色彩會隨著觀察位置、受光狀態(tài)和環(huán)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因此注重對光和色進行研究,在繪畫技巧上探索出用外光描寫對象的方法。
也許正是由于印象派繪畫對自我感受的藝術(shù)寫真,對主觀精神的強烈表現(xiàn),契合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藝術(shù)追求,因此成為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影響最大的西方現(xiàn)代畫派。當印象派繪畫進入中國時,它一下子就切合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藝術(shù)追求,為路徑探尋中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提供了藝術(shù)借鑒的模板與學習的啟迪。
二、 中國現(xiàn)代詩歌中“印象畫”式的光色旋律
印象派繪畫對藝術(shù)的最大貢獻在于對色彩的解放?!盀榱松嗜ギ嬕粋€主題,而不是為了主題本身”,是印象派繪畫的宗旨。印象派以前的古典繪畫也注重色彩,但其色彩服務于素描,主要用于表現(xiàn)對象的體積、空間和固有色,與物體的明暗度有直接的關(guān)系。而印象派繪畫把色彩表現(xiàn)凸顯到畫面的第一位,它對色彩的重視不是為了輔助其他因素,也不局限于色彩本身,而是強調(diào)色彩和自然的關(guān)系以及色彩的變化,光色表現(xiàn)得到了最高的尊重。畫家們用科學的光學和色彩原理指導創(chuàng)作,認真觀察光線下自然景色的細微變化,尋求其中色彩的冷暖變化和相互作用,把變幻莫測的光色效果記錄在畫布上,留下瞬間的永恒“印象”。為了強調(diào)用色彩的豐富變化來表現(xiàn)事物,他們往往不重視對形體和輪廓線的表現(xiàn),在寫生時試圖把具體的房子、田野看成只是一些特定形狀的顏色。印象派繪畫建立了獨立的色彩體系,認為明度只是色彩表現(xiàn)的一個因素,色彩沒有絕對的準確與否,只有色彩關(guān)系準確與否,因此只要色彩關(guān)系準確,甚至可以用綠色表現(xiàn)出紅色的效果。印象派的色彩觀不啻為一場藝術(shù)上的革命。印象派繪畫的色彩表現(xiàn)在跨國界跨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現(xiàn)。
象征主義詩人李金發(fā)的詩歌具有印象派繪畫的意味。雕塑家、畫家出身的李金發(fā)富有繪畫素養(yǎng),對色彩敏于感受,也善于表現(xiàn)。詩歌《景》中第一段:“落日到了山后,/晚霞如同隊伍般齊集。/地面上除既謝的海棠外,/萬物都喜躍地受溫愛的鮮紅。/草莖上的雨珠,/經(jīng)了折光,變成閃耀,/惟不如紫蘿蘭般/散漫地搖曳在風前。”這段文字中的顏色詞唯有“鮮紅”,但詩句給人的印象卻是色澤分明,原因即在于作者所寫到的事物具有自身鮮明的色彩?!巴硐肌笔嵌喾N紅色的更替:通紅→深紅→緋紅→淺紅,“既謝的海棠”是深紅色,“草莖”是綠色,“閃耀”是亮白色,“紫羅蘭”是紫色,它們在“落日”的映照下,“喜躍地受溫愛的鮮紅”。詩歌雖不言顏色,卻色彩斐然,勾畫了一幅印象派式的夕陽下的風景畫。
李金發(fā)著意于在詩歌中表現(xiàn)光線對物體的影響,如他的詩作《小鄉(xiāng)村》:“憩息的游人和枝頭的暗影,無意地與池里的波光掩映/野鴨的追逐,擾亂水底的清澈。”詩歌寫出了“暗影”與“波光”錯亂雜陳、交相輝映的景象,真切地表現(xiàn)了光與色的旋律,仿佛印象派詩人對陽光的崇拜與表現(xiàn)?!皾M望閑散的農(nóng)田,普遍著深青的葡萄之葉,/不休止工作的耕人,在陰處蠕動——幾不能辨出?!保ā缎∴l(xiāng)村》)“這不變之反照,襯出屋后之深黑?!保ā兑怪琛罚┻@里的描寫表現(xiàn)出在光線的影響下物體顏色及形象的變化:背光的暗影遮蔽了農(nóng)人,使其幾乎不能被辨認,此筆法帶有明顯的美術(shù)眼光和素養(yǎng),深得印象派繪畫的真髓,精彩地寫出了光照不到之處的陰暗。更典型地顯示出印象派繪畫對感官的真實色澤的追求與表現(xiàn)的是詩作《里昂車中》:“細弱的燈光凄清地照遍一切,/使其粉紅的小臂,變成灰白。/軟帽的影兒,遮住她們的臉孔,/如同月在云里消失!”詩人敏銳地感受到車廂內(nèi)色彩、光亮的變化,巧妙地捕捉下瞬間印象,以詩筆描繪出光影變幻之美。在燈光照耀下,女郎的手臂由粉紅變?yōu)榛野?,帽子遮住了臉,使其陷入暗影而不見,如同云遮住了月,仿佛一幅印象派的人物畫。印象派繪畫追求更自然地描摹視覺印象,強調(diào)真實地表現(xiàn)藝術(shù)家對客觀世界的感覺,因此在色彩上不同于古典繪畫對固有色的表現(xiàn),而是突出對光源色和條件色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的是色彩關(guān)系。由此有學者把寫實性繪畫的色彩概括成燭光的藝術(shù),把印象派繪畫的色彩歸納為陽光的藝術(shù)。
早年專習繪畫的艾青在詩歌中也顯露出印象派繪畫的印記。在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期即“吹蘆笛”時期,“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受了西方近代詩人魏爾哈侖、波特萊爾、李金發(fā)等詩人的影響”[2],具有象征主義的藝術(shù)傾向。同時,艾青在西方求學時受到了印象派繪畫尤其是莫奈的影響。莫奈的作品將印象派繪畫的主要特點表現(xiàn)得最充分,他研究光與色的瞬間變化,重視室外對景寫生。艾青認為莫奈對光與色進行了出色的探索,把陽光中的光影分解出明亮而單純的多種單色,把它們交錯地分布在畫面上,構(gòu)成變幻多端的光與色的組合。這些繪畫修養(yǎng)積淀時而在艾青的詩歌中顯露出來。
艾青以畫家的眼光進行觀察,以如畫的詩筆寫下這樣的篇章:“紫藍的林子與林子之間/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綠的草原,/綠的草原,草原上流著/——新鮮的乳液似的煙……”(《當黎明穿上了白衣》)這分明就是一幅構(gòu)圖清晰、顏色調(diào)和的印象派風景畫。從“紫藍的林子”到“青灰的山坡”再到“綠的草原”和“乳液似的煙”是一個由近及遠的透視過程。同時,詩人敏銳地捕捉到光線對自然景物的影響:在光的作用下,林子呈紫藍色而非固有的綠色,在煙霧的影響下,山坡的色澤涂上了一層灰,具有視覺真實性。艾青以詩歌的形式捕捉自然物的光與色并加以出色地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他所受到的印象派繪畫的影響。
“陽光在沙漠的遠處,/船在暗云遮著的河上馳去/暗的風,/暗的沙土,/暗的/旅客的心啊。/——陽光嬉笑地/射在沙漠的遠處?!保ò唷蛾柟庠谶h處》)這首詩明顯地顯示出印象主義繪畫對陽光的表現(xiàn)?!瓣柟狻迸c“暗云”寫出了光色對比,近處是背光的河與船,遠處是陽光下的沙漠,船正從暗處駛向明處,由此這首寫于1932年的描寫蘇伊士運河的寫景詩被賦予了象征意義。
“黑的河流,黑的天。/在黑與黑之間,/疏的,密的,/無千萬的燈光。”(艾青《那邊》)這是一幅遠景夜景圖,讓人想起印象派后期畫家凡高的名作《漫天星斗下的羅納河》。凡高在描繪夜景的多幅名作中,均以暗色(深藍色、紫色、黑色)的背景凸顯亮色(黃色、白色)的星星與燈光。艾青則以黑色的地面(河流)與黑色的天空構(gòu)造出一個開闊的空間,其間設(shè)置“疏的,密的”“千萬的燈光”,明暗對比鮮明,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都市詩人”徐遲的《七色之白晝》寫出了在都市中對陽光的獨特感受:“給我的晝眠眩耀了的/七色之白晝。//飼養(yǎng)了七種顏色了吧,/很美麗的白晝里。//變?yōu)槠叻N顏色的女郎,/七個顏容的胴體的女郎,//都這樣富麗的!/七色旋轉(zhuǎn)起來。//幽會或?qū)に贾皇莾扇说氖履兀?七色即晝眠也是太多了。//七色旋轉(zhuǎn)了起來,/我在單色的霧里旋轉(zhuǎn)了?!痹姼璨皇窃诳陀^地描寫陽光而是在突出詩人的主觀感受,這感受又絕不同于在自然環(huán)境下對陽光的體驗,而帶上了濃重的都市特色和詩人個人感受性:眩耀、旋轉(zhuǎn)。對陽光的表現(xiàn)增強了徐遲詩歌的迷幻色彩,表現(xiàn)了詩人對愛與美的觀念。對陽光的主觀感受成為這首詩的表現(xiàn)主題,正如印象派繪畫以色彩表現(xiàn)光色感受的真實。
九葉詩人“辛笛的語言兼有我國古典詩詞和西方印象派的色彩”[4]13。創(chuàng)作于1934年的《航》具有“印象主義風格”[4]13,書寫了他第一次航海的新鮮印象。“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處/明凈與古老/風帆吻著暗色的水/有如黑蝶與白蝶。”開篇即描畫了一幅印象派式的夜景圖:航船揚起帆,向落日之處即遠方的水天交界處駛?cè)ィ咨娘L帆襯著暗色的水,猶如黑蝶與白蝶,黑白對照鮮明,隨著水波的動蕩形成動態(tài)平衡。當月亮升起,這幅圖更具有印象派意味:“明月照在當頭/青色的蛇/弄著銀色的明珠/桅上的人語/風吹過來/水手問起雨和星辰。”月光照耀下,暗色的海面呈現(xiàn)青色,微波動蕩,海面上仿佛無數(shù)條青蛇蠕動,月亮的倒影在青色的海面成為最耀眼的核心,仿佛一顆銀色的明珠,四周水波蕩漾就像青蛇在撥弄著明珠,比喻恰切而新穎,生動地寫出了光色交匯的景象。詩歌以簡練的筆法、緊湊的節(jié)奏,刻畫出一幅生動透明的意境圖,在景物描寫中蘊涵著淡淡的主觀情愫,富有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三、 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印象畫”藝術(shù)
印象派繪畫給予詩人的影響,不僅在于對視覺真實的光與色的捕捉,還在于對客觀物象瞬間整體印象的抓取,這也是一種感官真實性,且是更為完整的主觀印象。艾青的《巴黎》一詩就是這樣一首巴黎印象記,它抓取了眾多具有代表性的巴黎意象,以特有的方式組合成一幅描繪都市日常生活的印象派“油畫”,具有很強的現(xiàn)代感。同時,《巴黎》一詩又與龐薰琹的油畫《如此巴黎》堪稱詩畫雙璧,二者互相闡釋,對整體的巴黎印象解構(gòu)又重構(gòu),藝術(shù)地表達了弱國子民的青年詩人畫家對現(xiàn)代大都市的特殊情感。
詩歌《巴黎》帶有象征派詩歌的影響,表達了詩人強烈的主觀感受。一個落后國家的青年,懷著對國際大都市的無限向往和滿腔熱情,遠涉重洋來到巴黎,首先獲得了對巴黎的整體印象。巴黎是一個“患了歇斯底里的美麗的妓女”:“憤怒,歡樂/悲痛,嬉戲和激昂/整天里/你,無止息的/用手捶著自己的心肝/捶!捶!/或者伸著頸,直向高空/嘶喊/或者垂頭喪氣,鎖上了眼簾/沉于陰邃的思索,/也或者散亂著金絲的長發(fā)/澈聲歌唱,/也或者/解散了緋紅的衣褲/赤裸著一片鮮美的肉/任性的淫蕩……”這種印象乍一看讓人大吃一驚。
詩人繼續(xù)解釋到,巴黎是一幅現(xiàn)代繪畫。巴黎有著電車、群眾的洪流、成堆的建筑物、紀念碑、銅像、大商鋪、拍賣場,猶如“翩翩的/節(jié)日的/Severini的‘斑斑舞蹈般/輝煌的畫幅……”。Gino Severini(吉諾·塞韋里尼)是意大利未來主義畫家,后轉(zhuǎn)向立體主義。他出生貧寒,成年后去到巴黎,隨即被巴黎的大都市景象所吸引,沉酣于聲色犬馬的夜生活,幾年間的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都與都市舞蹈有關(guān)。其代表作《塔巴林舞場有動態(tài)的象形文字》(1912)表現(xiàn)出塞韋里尼未來主義繪畫的特點:立體主義手法及巴黎夜生活題材。畫家以立體主義的手法,將所有的對象進行解構(gòu)、重構(gòu),如載歌載舞的女郎、伴唱的歌女、侍者、顧客,甚至食物、酒瓶及懸掛于左右上角的意大利、美國、日本的國旗,使之形成許多多面體,這些多面體仿佛在跳舞一般,使畫面顯得繁復、瑣碎,表現(xiàn)出未來主義所青睞的空間運動感。畫面色彩強烈而閃爍,形成有節(jié)奏的韻律,強化了畫面的動感。畫面上的單詞VALSE(華爾茲)、POLKA(波爾卡)點明伴奏的是急速旋轉(zhuǎn)的舞曲,進一步增強了動勢。整幅畫充分表現(xiàn)出舞場的狂歡。塞韋里尼的繪畫很契合初到巴黎的艾青的心意,他的畫作仿佛是對艾青的《巴黎》一詩的視覺呈現(xiàn)。
在艾青筆下,巴黎也是一篇美文,“公共汽車,電車,地道車充當/響亮的字母,/柏油路、軌道、行人路是明快的句子,/輪子+輪子+輪子是跳動的讀點/汽笛+汽笛+汽笛是驚嘆號!——/所湊合攏來的無限長的美文”。
巴黎有著春藥、拿破侖的鑄像、酒精、凱旋門、鐵塔、女性、盧佛爾博物館、歌劇院、交易所、銀行,有著白癡、賭徒、淫棍、酒徒、大腹賈、野心家、拳擊師、空想者、投機者們。巴黎擁有“最偉大的/最瘋狂的/最怪異的‘個性”。這不就是畫家龐薰琹以畢加索《格爾尼卡》的手法,將巴黎的一些基本元素進行提煉、簡化與重組而“拼貼”出的油畫《如此巴黎》嗎?嘴唇紅艷的妖艷舞女、裸露的下體、禮帽、煙卷、撲克、白色框架的玻璃窗、卷曲紋的黑色鐵藝欄桿、黑邊玻璃路燈,構(gòu)成了紛繁的畫面效果。傅雷在《薰琹的夢》里有著這樣的評說:“在巴黎,破舊的、簇新的建筑,妖艷的魔女,雜色的人種,咖啡店,舞女,沙龍,jass,音樂會,Cinema,Poule,俊俏的侍女,可惡的女房東,大學生,勞工,地道車,煙筒,鐵塔,Montparnasse,Halle,市政廳,塞納河畔的舊書鋪,煙斗,啤酒,Porto,Comaedia,……一切新的,舊的,丑的,美的,看的,聽的,古文化的遺跡,新文明的氣焰,自普恩(Poineare)至Josephine Baker,都在他腦中旋風似的打轉(zhuǎn),打轉(zhuǎn)?!保?]這段精到的評論不也是在說艾青的《巴黎》一詩嗎?巴黎充滿了個性:“瘋狂的”“怪異的”“健強的”,使人們對之的感情也異常復雜,“恨你像愛你似的堅強”。詩人最后慨嘆:“巴黎,你——噫,/這淫蕩的/淫蕩的/妖艷的姑娘!”艾青以妖艷的妓女意象比喻巴黎,使迷亂的巴黎印象變得形象而準確,龐薰琹則巧妙地將這種印象付之以典型的視覺意象符號組合,詩畫聯(lián)手,藝術(shù)地表達了舊中國的青年游子對現(xiàn)代化的國際大都會的復雜感受,成為詩歌、繪畫、評論聯(lián)手的一段佳話。
艾青在詩歌中,用“燃燒的筆”“蘸著燃燒的顏色”(《向太陽》)譜寫著光輝的“彩色的詩”。《向太陽》里,太陽有著濃重的色彩:“太陽是金紅色的圓體/是發(fā)光的圓體/……它紅得像血”?!敦撞莸暮⒆印罚骸跋﹃柊巡菰镜猛t了?!边@些燃燒的詩句讓人想起同樣燃燒著的凡高,而真正燃燒的是詩人畫家的心靈。
深受西方印象派、后印象派繪畫影響的徐志摩,不自覺地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印象派的畫意?!栋嗽碌奶枴樊嫵隽税嗽碌恼w印象:“八月的太陽曬得黃黃的,/誰說這世界不是黃金?/小雀在樹蔭里打盹,/孩子們在草地里打滾。/八月的太陽曬得黃黃的,/誰說這世界不是黃金?/金黃的樹林,金黃的草地,/小雀們合奏著歡暢的清音:/金黃的茅舍,金黃的麥屯,/金黃是老農(nóng)們的笑聲”。金黃是八月的顏色,是詩人對和平富足的田園生活的希冀,是凡高筆下翻滾的麥田、熾烈的驕陽、“燃燒”的向日葵,是詩人畫家眼中心中閃爍的光芒。
徐遲的《微雨之街》表現(xiàn)的是詩人對街上下雨景象的獨特感受。在詩人眼中,雨不是從天上落下,而是“雨,從燈的圓柱上下降了”,這是一種都市人才會有的感覺。“雨從街的鏡面上升了”,這是反常的意象運用,不是雨落到街上,而是雨從街上升起,因為街在詩人眼中是一面光滑明亮的鏡子,詩人獨運的匠心可見一斑。街上充滿了神秘之氣:“神秘之街”“神秘之明鏡”,看雨的“我”飄搖著一種“寂寞”之情。這首詩仿佛印象派繪畫,敏銳地抓住了詩人對雨景的剎那間的感興并賦之以跳蕩的詩筆。
九葉派詩人辛笛也深受印象派繪畫影響。他自述在英國愛丁堡大學讀書期間,在假期里“曾在巴黎的一些畫苑,博物館里流連忘返,在倫敦也聽過一些音樂歌唱演奏會,使我深深愛上了19世紀后半葉印象派繪畫和音樂的手法和風格,在寫作中受到不小的影響”[5]。他曾給詩下過一個很新穎的定義:印象(官能通感)÷思維=詩。他認為詩人對客觀物象的感官印象是第一位的。這與印象主義繪畫強調(diào)畫家對客觀對象的瞬間印象,在藝術(shù)觀上是一脈相通的。1934年,他創(chuàng)作有“優(yōu)秀的印象派詩篇如《印象》”[4]7,對童年生活作了詩意的描述。到1985年他73歲高齡時,出版了詩集《印象·花束》,可見印象主義對他的影響之深遠。藍棣之評論道:“辛笛的詩從印象、意象出發(fā),善于捕捉印象,通過感官的官能交感,亦即運用音樂(聲調(diào)、音色、旋律)、繪畫和文字的交流來傳達,促進并豐富思想感情的交流?!保?]19《呼喚》一詩不乏后印象派的畫意:“廊柱下看星,/烏青的寥廓里,/更有橙黃的月,/如吹寒的明角?!薄盀跚嗟牧壤?,/更有橙黃的月”,不正是梵高的油畫嗎?《湖上,又是一番月色》:“湖上,又大又黃的圓月/在青黝黝的柏林后面升起,/這鮮明而粗放的筆觸/不就是梵·高或高庚的畫意?”藍棣之說:“從《湖上,又是一番月色》仍然可以看到他早年曾經(jīng)深愛過的19世紀后半葉印象派繪畫音樂的手法、風格對他的影響?!保?]19《秋思》一詩寫出了詩人對秋天瞬間的直覺印象。“一生能有多少/落日的光景?/遠天鴿的哨音/帶來思念的話語;/瑟瑟的蘆花白了頭,/又一年的將去。/城下路是寂寞的,/猩紅滿樹,/零落只合自知呢;/行人在秋風中遠了。”詩歌以意象為核心,組合了幾幅具有秋天特征的畫面:落日圖、鴿子飛翔圖、蘆花圖、紅花滿樹圖、行人遠行圖。它們牽動了讀者的視覺、聽覺,展現(xiàn)出詩人對秋天的整體印象。
詩歌與繪畫分屬不同的藝術(shù)領(lǐng)域,有著獨立的藝術(shù)體系,但在發(fā)展過程中又不時“僭越”對方的領(lǐng)地進行藝術(shù)借鑒,形成詩畫互相影響的局面,為各自的藝術(shù)發(fā)展開辟了新的思維,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在這樣的藝術(shù)大背景下,中國現(xiàn)代詩歌通過向印象派繪畫“取經(jīng)”,巧妙地提高了表現(xiàn)技巧,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那一首首“彩色的詩”正是藝術(shù)史上詩畫交融的佳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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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 格)
“Colorful Poetry” : Impressionist Painting Factors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JIANG Xia
(School of Tourism and Media,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74,China)
Abstract:Impressionist paintings artistic portrayal of visual perception and its strong expression of subjective spirit are in line with the artistic pursuit of Chinese modern poetry,which has become the western modern painting school that has the greatest influence on Chinese modern poetry,and provides inspiration and artistic reference for Chinese modern poetry in the path of exploration.The influence of impressionist painting on modern Chinese poetry mainly has two aspects: one is the capture of light and color in visual reality,and the other is the capture of the overall impression of the instantaneous objective image.Therefore,modern Chinese poetry,with the description of color,light and shadow,and the expression of the overall impression of the object,forms “colorful poems” with light and color flowing and distinct impression.
Key words:Chinese modern poetry; impressionist painting; color; imp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