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我覺得世人大體可以分為三種:A.投入成本追求不幸的;B.投入成本追求幸福的;C.不投入成本而獲得幸福的。A似乎危言聳聽,但其實每天都活躍在我們周圍,堪稱一個團體中生命力最頑強的因子。如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爭名奪利、損人利己的內(nèi)耗即是一個顯例和常例。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耍盡手段,成本不可謂不高,代價不可謂不大,到頭來卻使自己的靈魂背負(fù)沉重的十字架匍匐在凄風(fēng)苦雨之中,非不幸而何?B最容易理解。苦讀拿文憑、貸款買房子、攢錢討老婆等不勝枚舉。C則似乎有悖于常識常理。不付出代價哪有成功?不投入成本哪有產(chǎn)出?不耕耘何來收獲呢?休說幸福,一個饃饃少一分錢都休想拿走。然而事情就是這樣奇妙:沒錢固然得不到饃饃,但未必得不到幸福。換言之,幸??梢詿o須成本,可以不勞而獲。
切身體會到這一點,是幾年前一次因病住院的時候。那時我還在廣州一所大學(xué)工作,因腿部要做個手術(shù)住進醫(yī)院。當(dāng)時已多少有了一點虛名,護士當(dāng)中甚至有自己的讀者,加之住的是本校醫(yī)學(xué)院的附屬醫(yī)院,醫(yī)生也認(rèn)識,大家都很關(guān)照。但痛苦無論如何只能由自己承受:手術(shù)后須以同一姿勢臥床不動,撤掉枕頭,兩腳墊高,而雙腿又用繃帶左一道右一道纏得如大象腿一般粗,連翻身都不可能,就那樣直挺挺仰臥在床上,活像木乃伊。躺一會兒倒也罷了,問題是要躺三四天。時值盛夏,窗外驕陽似火,在房間里躺得我渾身冒火。真是越躺越難受,算是領(lǐng)教了頭低腳高、久臥不動是何等殘酷的刑罰。以致每次聽到收廢品的吆喝聲傳來,我都打心眼兒里羨慕平時討厭的收廢品的人:至少他們可以用兩條腿在地上自由行走,可以看到白云藍(lán)天,可以聽到鳥鳴,而那是多么幸福??!我寧可不當(dāng)什么教授、什么翻譯家,而去做一個能夠隨心所欲走街串巷的廢品收購者。
后來我又遭遇了一場痛苦,一場遠(yuǎn)遠(yuǎn)大于住院時肉體痛苦的刻骨銘心的精神痛苦。一時間,洶涌襲來的近乎暴力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五臟六腑,掏空了我的心智,掏空了我的話語,使我久久處于半虛脫狀態(tài)。
但最終我至少還是稀釋了痛苦——一日黃昏時分,當(dāng)我再次裹著蕭瑟的秋風(fēng)在荒涼的山路上踽踽獨行時,忽然記起了那次住院時的體驗,旋即一縷絢麗的陽光瀉進我陰暗凄冷的心田:至少我可以用兩條腿在地上自由行走,可以看到藍(lán)天白云,可以聽到鳥鳴,而又不需要我付出代價,無須任何成本,這不是很幸福嗎?我還需求什么呢?為什么還不知足呢?
從那以后,我開始分外留意日常生活中的尋常景物,或者說一些尋常景物給了我不尋常的感受。
哪怕草地上翩飛的一只白粉蝶、樹枝上顫立的一對紅腦袋蜻蜓,哪怕路旁一簇不知名的野花、隨風(fēng)飄落的一片淡黃色的樹葉,都會帶給我鮮活純凈的生命體驗,帶給我難以言喻的喜悅,帶給我宇宙的關(guān)懷和慈愛。
我的心頭因之涌起靜謐而深切的幸福感,由衷地覺得自己的確非常幸運非常幸福。同時使我看淡了一些事情,少了若干煩惱。原因很簡單:既然無須成本的幸福就在身邊,何必去追求需要成本的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