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葉片（組詩）

拉瑪安鴿

替眼睛熄滅一些事物

臺燈再也沒有被點亮

我們都想要

替一雙熄滅的眼睛

掐滅燈泡里游離的血絲

夜中枯坐。仍用黎明探路

仍用文字敲打木魚

在溪邊取水擔(dān)食

在石上磨礪詞語

不停往聲音里

添加新的鹽分與柴火

仍要護送身體

抵達(dá)人群，遠(yuǎn)離人群

卻被突然造訪的悲傷

縫合嘴巴上新的頁碼

也許因為悲傷

眼睛里的鎢絲

再次燙了起來

丟

身體，是個慷慨的主語

我已被饋贈許多。童年清澈的字母表

青春放映天空的墨水瓶，和眼淚一起

奪眶而出的孩子。還有一條

可以隨時從心里出逃的小路

帆布，掩住亞麻口袋的唇語里

最后一次洗滌留下的茉莉香味

雄辯的塵埃，落定在

綠葉碧色的眼睛里

時間越走越錯，穿越

逆向奔跑的樹叢，為黃昏清點臉孔

借助這個主語，我們繼續(xù)署名

鳥銜著蟲子，人們的腳在趕路

臉像一個高腳杯，被各自的生活翻面

我們相繼丟了馬車，丟了口袋里

藏著的木綿糖，丟了漢語字典里

鑿壁借光的多音字。再一次

深陷于鞋子里

送來新名詞的紙船

高山取水

所有的詞語，她總要拎出最有力的那個

“切西瓜”是“劈西瓜”

“喝酒”是“干酒”

“上街”是“趕街”

音走丹田，嫌刀鋒不利

金耳環(huán)前后俯沖，砍肉砍壞菜板

心里懷揣臘肉和豬膘的十種燉法

送羊群下山，城里趕集

覺得城市像一頭倔強的公牛

那些一步一停的汽車

尚未被馴服，看不出

該把牛鼻繩牽在哪里

怕它們后蹄踢人

頭暈腹痛，說自己是不慎摔倒

丟了魂魄，在門口為自己喊魂驅(qū)鬼

在別人的宴請中說城里的雞鴨牛豬肉

吃起來沒有畜牲味。過馬路時

像個鐵鉗夾緊孩子的胳膊

在同齡人的葬禮上，哭罵

老天爺不長眼睛

習(xí)慣于，高山上取水

密林里拾柴，鍋莊中生火

身體里的占卜和方言

像山中的野生菌和草藥

在城市渴水

被風(fēng)吹皺，也終將被時間馴服

會溫順地躺在死神的臂彎里

金耳環(huán)在耳垂上的擺動

成為此生最后的生機

想到這，我替所有人原諒了

她詞語里所有的棱角與火山

語言的葉片

我的大門緊閉時

街市退去，沙漠鋪陳四野

大地的谷倉置身蜃景

潮水起身披上銀河的衣裳

天空倒掛于風(fēng)的線路

門前的枇杷樹

和我們擁有同樣墨綠的眼睛

為久別的賓客推開語言的葉片

為炊煙帶來的星辰

升起果實

庭前祈雨的碗

總是比我們更長久

更長久地把手伸向天空

更長久地為赤腳的風(fēng)

和愛情，顫栗

痛苦來得正好

鐵器藏匿于肌膚

星辰和植物都足夠美好

不要神靈的稀釋

不要風(fēng)中的繩索

我只要因你而起的

一切銹跡斑斑

地理的創(chuàng)傷

地理的創(chuàng)傷

被牧羊人數(shù)進(jìn)羊群

沉默爬滿菌類和熔巖

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故鄉(xiāng)

從口袋里，倒出

形狀不一的名字

晾衣架的外套

慢慢收斂

斗牛士般的戒備

啞者的唇語

早已隱喻

窗外赴死的鳥群

母親說：

夢中的人是鬼

不要把他的苦

一直含在心里

處處有風(fēng)

鋼筋溫柔起來

便像株植物

長在水泥里

喜陰

也像一個從良的女人

五官端正

生等男人回家

好像一點都不疼

混凝土建筑里住著三三兩兩的軟骨頭

他們相信法律和情人

相信科學(xué)和酒精

永遠(yuǎn)住在相愛著的隔壁

一邊睡覺，一邊失眠

日子久了

肩膀越來越不能扛

皮囊越來越不修邊幅

覺得人間不知為何

處處都有風(fēng)

處處都是窟窿

一直往心里吹

藏身海洋

眼睛與門縫呈35度的夾角

有時向左，有時向右

念頭與蛛網(wǎng)呈35度的夾角

相互追逐、纏繞破裂

我看見你，沒看見你

對一個門縫的探視來說

都約等于一個沉寂的七層書柜

垂下的青色窗簾

落灰的灰白沙發(fā)

在晝夜?jié)u次的明暗中

隱秘地交錯出一個陰影

在我的瞥見中

賜我一座昨日的博物館

封存聲音涌動空氣的頓挫

一張面孔神態(tài)飽和的抑揚

不同年歲字跡陷于紙張的深淺

一個背影獨坐房間的無數(shù)黃昏

只是念及碑文

思想被門縫夾緊

我一頁一頁揉碎信紙

扔向心里的水波紋

太陽的荊棘探出頭顱

簇?fù)碇`魂的藤蔓

語言的紙張噙滿墨汁

一些土地，將自己

藏身于更深的海洋

責(zé)任編輯：黃立康